朱瞻基的心隨之隱隱作痛,這首曲子抒發的是漢時宮女哀怨悲苦的情緒,是對自身無可奈何、寂寥清冷的境遇的一種傳達,他不禁將手按在若微的手上,於是曲音突然停止。
若微低垂眼簾,聲間細如蚊蟻:“我想逃走,又怕連累我的傢人!”
朱瞻基不知如何安慰,心中一急,脫口而出:“不要走!”
若微抬起頭望著瞻基,他十四瞭,比自己大上五歲,已經是個青澀的少年,他眼中的神色為何那般焦急呢?若微喃喃低語:“我留下來做什麼呢?也許就是白頭宮女寂寞到老,又或者是在宮中爭寵沉浮,再或者被人驅使身不由己,我不想這樣!”
朱瞻基微微一愣,隻呆呆地誦道:“‘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如今我才懂這詩中所說的青梅竹馬的意思,既然你我如此有緣,你就信我,日後我定然不會讓你受半分委屈!”
若微看著朱瞻基,原本十分感動,隻是忽然見他衣襟裡爬出一個黑糊糊的東西,立即嚇得大叫一聲,躲得遠遠的,隨即又放聲大哭,惹來紫煙、湘汀和小善子齊刷刷閃進屋內,而朱瞻基面上微窘,伸手一捉,又從懷裡拿出一個圓形小漆盒:“不過是蟋蟀罷瞭,給二弟找來玩的,可能剛才盒子松瞭,讓它跑瞭出來,瞧給你嚇的!”
而此時遠遠站在榻上的若微,手裡指著朱瞻基,氣呼呼地說:“拿走,快拿走!”
“好!”朱瞻基與小善子立即展開大搜捕,圍追堵截,終於把兩隻蟋蟀又捉回盒中。
這樣的一天,對於若微來講,是永遠難以忘記的,立於大明後宮中,見識瞭天子朱棣的三宮六院七十二妃,見證瞭繁華下面隱藏的爭鬥,更有人給她許下瞭青梅竹馬、永不相負的誓言,是喜是憂,她小小的心靈已然無法承受。
大明永樂九年新正。
柔儀殿宮中熱鬧異常。
置身在宮妃女眷中,香風來襲,珠環疊翠。若微一襲紅衣,面上帶笑,透著節日的喜慶與歡快。
今日萬歲賜宴,在前面三大殿宴請諸王和百官。而後宮之中就是王貴妃與太子妃為尊,在柔儀殿中擺宴,邀請東西六宮主位和所有有封號的妃嬪,以及公主、郡主、國夫人。
若微跟太子妃坐在一起,幫忙照看太子宮中的三位郡主,即太子妃誕育的長女嘉善,以及太子側妃郭氏所生的次女嘉和與選侍譚氏所生的三女嘉慶。
三位郡主都比自己小好多,一個個粉妝玉砌,十分可愛。若微看著太子妃細致入微地照顧她們,給她們佈菜,不停地張羅著,心中不免有些傷感,這還是自己第一次在宮內度過的春節。
每逢佳節倍思親,此話一點不假,若微撐著頭,她在想,身處鄒平的娘親、繼宗、繼明還有爹爹,他們如今在做什麼呢?會不會想自己?
想到此,心中更是難過,隻是偶爾對上太子妃關切的眼神兒,她唯有極力掩飾,強作歡顏。
太子妃心中自然十分體諒,於是開口說道:“若微,可吃好瞭?”
若微點瞭點頭,甜甜一笑。
“那就幫我送幾位小郡主先回去吧,看,嘉慶都打上哈欠瞭?”太子妃面上永遠是那麼一副風淡雲清的樣子,端莊而秀麗,永遠不失分寸,就連體貼和關愛都做的那麼滴水不露,合乎情理。
若微感激地點瞭點頭,領著幾位小郡主,帶著東宮的侍女悄悄退下。
太子妃抬眼望著不遠處獨自周旋應對、已略顯疲倦的王貴妃,不由有片刻的失神兒,王貴妃雖然還在強撐著後宮之主的面子,雖然還在執掌六宮,在重大的場合也與陛下同行。隻是宮內上下皆知,如今最為得寵的,是權妃。
就像此時,王貴妃在此處宴請宮妃女眷。而前邊三大殿上,陛下身邊帶的仍是權妃。
謙和內斂,溫柔體貼,大度賢淑,她哪裡有失?可是如今依舊是形單影隻。太子妃想到此,不由又想到太子宮新進的王氏姐妹、淑女李氏、選侍張氏和才人黃氏,心中就酸楚難耐,還隻是太子,隻是小小的太子宮,就已經有瞭十幾位有名號的妃嬪,日後會怎樣?她不敢想,難道自己也會像王貴妃那樣嗎?
而若微奉命回到太子宮,將小郡主交給各自的乳母侍女,安置妥當之後,她就獨自返回靜雅軒。
遠遠地望見靜雅軒的院門,她卻停下瞭步子,要回去嗎?她搖瞭搖頭,靜雅軒內除瞭紫煙和湘汀,孤寂一片,瞭無生趣。
那麼,該去哪兒呢?
她一個人在宮內小徑中遊蕩,尋尋覓覓,沒有方向。也不知走瞭多久,想著自己的前世,今生,恍恍惚惚,終於有些累瞭,就在湖面的一塊大石頭,也顧不得涼,一屁股坐瞭上去。
“舉頭望星空,心事寄誰知?”
默默地念瞭這一句。
“今天,誰會與我一樣呢?”她默默盤算著。
“也許福姬姐姐與我是一樣的,她也是背井離鄉。”隨即又搖瞭搖頭,自問自答著,“她有保姆尚宮跟著,連廚娘都是從傢裡帶來的,而且還有陛下,今晚一定是陛下在陪著她,她肯定不會孤單的!”
“那麼就是貴妃娘娘!”她點瞭點頭,“貴妃娘娘沒有孩子,宴會散去,一個人留在那麼大的柔儀宮中,肯定也是寂寞得很,而陛下今天應該不會去她那兒。”
她深深嘆瞭口氣。
“咸寧,對瞭,咸寧應該與我一樣,她說過,她的母後幾年前就過世瞭,今天她也定會感覺到孤獨無依。”
“對啦!咸寧應該去陪貴妃娘娘,如此就兩全瞭!”她居然拍起掌來,而且笑出瞭聲。
就是,這樣就對瞭。
突然想起,這會兒宴會也該散瞭,顧影自憐不是自己的作風,不管以後怎麼樣,現在的每一天都要讓自己快樂。
想到此,她站起身,撣瞭撣裙子,邁著輕盈的步子走回去。
可是她居然找不到回靜雅軒的路,轉來轉去,她終於不得不承認,她迷路瞭。
就在她一籌莫展的時候,她看到遠遠地過來一個人,還有一個小太監手執燈籠頭前相引。
她立即跑瞭過去。
“什麼人,黑燈瞎火的,意欲何為?”頭前引路的小太監大喝一聲,嚇得若微立即跪下,頭也未抬,隻小聲說道:“這位公公,小女是東宮太子妃跟前的,剛剛迷瞭方向,找不到回去的路瞭,多有得罪,還勞煩公公指引!”
“太子妃宮中?”一人輕聲笑著,與之前那名小太監的公鴨嗓自然不同,有些英氣逼人,若微不由好奇,抬起頭一看,立即又低下瞭頭:“漢王殿下,”心裡想著,慘瞭慘瞭,上次因為給太子殿下處方一事,顯然已經得罪瞭他,今日相遇,更是撞在他的手上。
心裡上下撲通,忐忑得很。
“除夕佳節,宮內各處均在飲宴,你不在太子妃跟前隨侍,一個人躲在這裡做甚?”他今日倒是平和得多,不似那日那般嚇人。
若微不敢不回,又不知如何回答,隻得說道:“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想爹想娘瞭,在前邊宴席上怕失儀,就跑出來透透氣。”
“哦?”漢王眉頭微皺,望著這個小女孩兒,有片刻的失神兒,自己不也是因為看著父皇身邊,不見瞭母後,又補瞭新人,心中難過,才出來走走的嗎?他淡然道,“守歲樽無酒,思親淚滿巾。”
“想不到這禁宮之中,你我倒是同命相憐之人,也罷,本王就做回好事,送你回去。”漢王一臉和色,態度親切,若微愣瞭一下,才回道:“謝漢王!”
於是便跟在漢王身後,在他的影子裡,跟著他小心翼翼地回到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