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和殿內。
侍女們將燈燭都罩上瞭大紅的燈罩,寢室內層層懸著的紅色紗幔,將屋子裝飾得綺麗異常。朱瞻基坐在紫檀雕龍戲鳳的幛床之中,摘下紫金冠,脫下玉帶紫袍,身上隻著一襲薄霧輕衫,卻更顯的儀容俊美、風姿特秀。一件普通的睡衣,穿在他的身上卻是如此卓絕不凡,溫潤如玉又不失陽剛果敢的軒昂器宇,神色間自有一種睥睨天下、運籌帷幄的尊貴氣度。
胡善祥偷偷看著朱瞻基,身旁這個人不僅僅是尊貴的皇太孫,更是她的夫君。不,也不僅僅是夫君,對於他的崇拜和喜歡,不是因為被選入宮定為皇太孫妃才開始的。火一般熾熱的愛始於那年,在夫子廟旁的晚情樓。
那時的自己,被父母兄長嬌寵慣瞭,性子直爽至極,想到什麼就要做什麼,看到書中古代才女為自己擇夫,居然就不管不顧地喬裝打扮一番,興致盎然地沖到街上。誰成想,一下子就碰到瞭他。
那時的他,明明是微服出遊,隻穿瞭一件簡單的長袍,可是眉宇間那種與生俱來的貴氣,一下子就把自己給迷住瞭,而他又是那樣的善良。
拒絕自己的時候,都不知道如何編一個委婉一些的理由。
那樣的啼笑皆非,若不是瞻基身後跟著的侍衛上前解圍,他恐怕真的對自己手足無措,無可奈何。
想到此,胡善祥不由笑出瞭聲。
瞻基放下手中的書卷,目光投在她的臉上:“善祥在笑什麼?”
隻此一句,在胡善祥聽來,卻如同天籟之音。三年瞭,這還是他第一次這樣和聲細語地喚著自己的名字。善祥眼中漸漸有瞭濕意,她扭過臉去。是的,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的淚水,在他的面前,她總希望能維持著那份大度與淡然,因為她知道,這才是自己最好的妝容。
所以微微定瞭定神兒,再回首時又是笑靨如花:“善祥在笑當初在夫子廟前與殿下初遇的情景。”
夫子廟,晚情樓。朱瞻基的思緒又回到瞭四年前,是啊,那時的場景真有趣,自己隻是在街上偶然間遇到的一個奇奇怪怪的女子,可一向溫柔可人、善良體貼的若微就跟自己鬧起別扭來。如今一經提起,仿佛那張鼓著腮一臉怒氣的嬌顏就在眼前,真是造化弄人,當時自己還莫名其妙,好端端的吃的哪裡的飛醋,而如今看來,也許女人真的要比男人先知先覺。
朱瞻基深深吸瞭口氣,面上有些無奈。
胡善祥察言觀色,心中暗呼糟糕,好不容易經太子妃當面訓誡,才得以將他迎入自己的寢殿,萬萬不可在此時讓他分心,再想那孫若微。於是她立即仰起笑臉,從枕下拿出三個明晃晃的金鐲子,笑意連連地看著朱瞻基:“殿下,可還記得嗎?”
朱瞻基點瞭點頭。
“殿下,若微妹妹與殿下的青梅之誼,在善祥入宮之時就已知曉。如果可能,善祥也不願雀占鳳巢,壞瞭殿下與若微妹妹的情緣。可是,皇命比天大,善祥也是無可奈何。殿下還記得當日在晚情樓,善祥說過的話嗎?”
朱瞻基努力理著自己的思緒,他好像想起當日她亮出素臂上帶著的金鐲,說是嫁妝。他拒絕瞭,她又說女子名節最為重要,如今一隻玉臂已在他的面前亮過,如果不能嫁他為妻,就將自斷其臂。
想到此,朱瞻基皺眉道:“善祥,你……”
“請殿下為臣妾帶上,圓瞭臣妾心中這個癡夢,此後就算殿下再也不進入這宜和殿,臣妾雖夜夜獨眠,也能感受到殿下的恩澤,絕無半點怨言!”她說得聲聲悲泣,而面上卻始終含笑。
那神情讓人看瞭分明有些心酸,就像是月宮裡水晶簾下玲瓏望月的霜娥。朱瞻基接過金鐲,為她套在腕上。
在搖曳的紅燭下,金鐲約素腕,光澤潤芳華,她強撐著一抹笑容,而眼中是難掩的悲涼,那神情任誰看瞭,都不免有些心疼。
朱瞻基暗暗嘆息,不發一語,伸手攬住她的肩,將她摟在懷裡。
突如其來的親近,在夢裡想過千百回的場景,真的來臨的時候,胡善祥的心怦怦一陣亂跳,難以抑制的幸福與激動,她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撫上朱瞻基的胸口。
朱瞻基輕輕握在她的手上:“善祥,委屈你瞭!”
“殿下!”她再也抑制不住,是幸福還是感動,是委屈還是欣喜,連她自己都無從分辨。
朱瞻基擁著她緩緩倒向榻裡。
此時的感覺與若微完全不同,跟若微在一起時,是身心的契合,靈與肉的交融,是滿心的歡喜與興奮,抑制不住的快感與沖動。而與善祥在一起,則更多的是“義”、是“禮”、是“尊重”。
這一夜,又是幾人春夢幾人愁。
香遠齋中。
曹雪柔躺在床上,丫環錦素坐在床邊的圓凳上,一邊幫她捏著腿,一邊說道:“今兒晚上,殿下留宿宜和殿瞭!”
曹雪柔微閉著眼睛,並不作聲。
錦素偷瞄著主子的神色,又說道:“明兒怕是要到咱們香遠齋來瞭。主子,奴婢要不要提早準備一下!”
曹雪柔忽地睜開眼:“準備什麼?有什麼可準備的?”
“主子怎麼忘瞭,臨入宮的時候老太太是怎麼叮囑的?”錦素壓低聲音說著,“以前殿下哪屋都不去,倒也省心。如今看這樣子定是要恩澤眾人,如此一來,主子要把握住機會,如果能最先有懷上殿下的子嗣,不管是宜和殿那邊的正妃,還是迎暉殿裡最得寵的那位,都沒辦法和主子相比。咱們傢傳的熏香……”
曹雪柔輕輕擰起眉心:“輕點兒!”
“是!”錦素笑瞭,“主子這麼不受力,身子如此嬌弱,明兒晚上承恩,可是要吃苦瞭!”
“死丫頭,越說越離譜瞭!”曹雪柔瞪著眼伸手在錦素額上狠狠一戳,臉上閃過一絲狡黠的笑容:“我不急,讓她們爭去,現在爭的都是傻子!”
“主子!”錦素忽閃著一雙大眼睛,一臉的莫名其妙,腦子裡飛快地轉瞭幾圈,也沒想明白主子這話裡的意思。
“跟你說瞭也不明白。總之,告訴下人,三面都不親不近。禮來瞭,咱們就回禮,別人不睬咱們,咱們也絕不主動相迎,明白嗎?”曹雪柔收瞭笑容,她心裡已經打定瞭主意,上有太孫妃胡善祥,位分在那兒壓著,如今又圓瞭房,是正牌的主子,現在想都不要想去與她爭位。而下面又有袁媚兒和孫若微。在殿下心中,孫若微無疑是搶盡瞭先機,不說容貌德行,就說這八歲入宮與殿下在一起十年的情分,就不是旁人能比的。況且看今天在金殿上的樣子,就是在萬歲爺面前也是有臉的。那袁媚兒呢,原本這三年她們在一起是無話不說,無論宮裡宮外哪兒的消息,她都唧唧喳喳地跑來告訴自己,直爽而嬌憨,心裡想什麼,一眼望去全知道瞭。
可是最近曹雪柔才發現,她是外表憨直、內裡藏奸。表面上把孫若微罵得一文不值,又替太孫妃打抱不平,可是私下裡往迎暉殿跑得最勤。
曹雪柔心裡明白,她此舉明著是拉攏孫若微,實則是借機多接近殿下,並且在殿下心中認為她與若微情義深厚,因此連帶著對她也會青睞有加的。
“哼,想得美。”
曹雪柔翻瞭個身,錦素幫她拉好錦被。
今夜,睡不著的人肯定不少,但自己不會,曹雪柔唇邊微微帶笑,擺瞭一個舒服的姿勢,漸漸睡去。
迎暉殿內,若微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不能成眠。
枕邊仿佛還是瞻基留下的味道,可是這手輕輕一觸,才發現已是空空如也,那感覺像極瞭三年前在靜雅軒,那一夜之後,他也是悄悄離開,此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若微這時才體會到深宮之中,為何會有那麼多的怨婦。
想來無趣得很,她索性坐起身。剛要下地,外屋守夜的湘汀就走瞭進來:“主子,睡不著?我去沏杯安神的茶來。”
“不必瞭,這麼晚瞭,別擾瞭大傢!”若微看到不遠處的琴桌,緩緩走瞭過去,手指輕觸琴弦,剛想要彈上一曲緩解一下心緒,就見紫煙從外面手執宮燈走進來,特意將燈燭放在琴桌邊上。
若微笑瞭:“摸著黑也是能彈的!”
“主子,還是別彈瞭!”湘汀拿起一件輕裘披風為若微披上。
“為何?難得主子今天有興致,為何不彈?”紫煙有些不明白。
“主子,自您入府之後,一連幾天殿下都留宿在此,天天吃住都在一塊。這府中上下早有議論。有說主子得寵的,也有說太孫妃大度的。如今殿下剛剛去宜和殿住瞭一晚,您就撫琴弄曲,怕明兒個會有多嘴的奴才亂嚼舌頭,說主子氣量小!”湘汀緩緩說來,若微聽瞭覺得這話似乎有理,可是越如此就越覺得煩悶。
紫煙在邊上聽瞭,也不由氣悶:“誰愛說就讓她們說去。這府裡以殿下為尊,有殿下寵著咱們主子,咱們怕誰!”
“紫煙!”湘汀用手戳著紫煙的額頭,“如今年紀長瞭,人怎麼反而倒糊塗瞭。這府裡是殿下為尊,可是府外面呢?太子宮、乾清宮,上面有好幾層主子盯著呢!下人們亂嚼舌頭無所謂,可是如果傳到宮裡,傳到太子妃面前、聖上面前,又該如何?咱們主子剛回來,一切都要小心行事。今兒面聖回來,殿下就去瞭宜和殿,不明擺著是在提點主子嗎?紫煙,如今可不是萬事大吉、一切平安,你不知提醒主子事事小心,反而火上澆油,真真該打!”
一番話說完,不僅是紫煙,就是若微也瞬間警醒。
若微伸手拉過湘汀,把頭靠在她的懷裡,默默說道:“湘汀姐姐提醒得極是,是若微錯瞭。此番回來以後,得殿下寵著,一時間竟然又像回到瞭小時候常常犯起小性兒。如今不是昔日在靜雅軒時的情形,而若微也不能一錯再錯。如果再錯,恐怕都沒有一個三元觀能容身!”
“主子!”湘汀嘆息一聲:“別怪湘汀逾越才是!”
“哪能呢!”若微笑瞭,又拉過紫煙,“你們兩個如今才是我最親的親人,有的時候我在想,就是殿下,似乎也像是隔著一層,也沒有你們倆這般親近!”
“主子!”湘汀與紫煙均大為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