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十九年正月初一,大明天子朱棣在新落成的都城北京紫禁城的華蓋殿裡,接受著文武百官和四方使臣的朝賀。
同樣是這一天,在天安門金水橋下,天沒亮就匯集起不少人。
這些人都是北京城郊十裡八鄉選出的德高望重的長者,他們代表全村或者全鄉的百姓在這裡聆聽聖訓,瞻仰聖顏。
這是大明朝自永樂帝朱棣遷都北京以後的新規矩,每逢初一,天子就會登上高高的城樓,站在這兒,與百姓見面,親自發佈一些訓誡與恩旨。
既是親民之舉也是讓百姓沐及天恩的意思。
從初一夜裡就開始飄飄揚揚地下起雪來,雪花如鵝毛一般,不多時便給街巷鋪瞭一層白茫茫的毯子。宮裡茶水間的太監們紛紛手提大銅壺,為等候在此的百姓倒上一杯熱茶,暖暖身子。當陽光升起的時候,朱棣出現在城樓之上。於是百姓們紛紛下跪,山呼萬歲!
朱棣仰天長笑,氣吞山河:“瑞雪兆豐年,永樂十九年,一定是個好年景!眾鄉親回去好生過年,來年早早翻地播種,莫要誤瞭農時,辜負瞭老天賜予的好年景!”
百姓們歡呼著,跳躍著,更有年長者熱淚盈眶。是啊,原來天子也知道莊稼地裡的事情,高高在上的真龍天子,居然這樣惦記著百姓的生計,怎能不讓人感動呢?
朱瞻基站在朱棣的身後,看著他揮舞著右手,面上是從未有過的慈祥與和藹,而城樓下是振臂高呼的百姓,耳邊聽到的是一浪高過一浪的發自肺腑的“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瞻基心中感慨頗多,為君者,不管臣子們如何歌功頌德,也不論史官手中的那隻筆如何記載,更不用去理會千秋萬代之後,後人的評說與議論,隻要能讓百姓發自內心的稱贊,這才是真正的有道明君。
跟在朱棣後面,在城樓上給百姓們賜瞭聖訓,又隨朱棣在乾清宮接受百官及四方使臣的覲見之後,朱瞻基這才帶著隨從與小善子來到瞭太子宮。
太子宮的東殿之內,太子妃特意設瞭宴席,此時胡善祥與若微等人正圍坐在暖閣之內。
“皇太孫殿下到!”小太監唱奏一聲。
若微剛待起身,坐在外首的袁媚兒已經搶先走瞭過去,先是一個福禮,然後伸手幫瞻基除下紫貂皮大氅,朱瞻基微微一笑:“有勞瞭!”
太子妃身邊的管事姑姑慧珠撲哧一笑,沖著太子妃說道:“咱們皇太孫真是文雅,這就是書裡說的相敬如賓吧!”
太子妃也笑瞭,沖瞻基招瞭招手:“來,就等你開席瞭!”
朱瞻基大步走到太子妃身邊坐下,目光快速地掃瞭一眼若微,看她面色如常,這才安心。
前一刻還是笑意連連,跟大夥說著笑話的袁媚兒卻沒有笑,把嘴一撇,那小模樣看著煞是可憐,低著頭坐回位子上。
太子妃看在眼裡不由問道:“媚兒這是怎麼瞭?”
袁媚兒低著頭,輕聲說瞭句:“可不是相敬如冰嗎?隻是這冰字原是水字旁的!”
此話一出,滿桌寂靜。
太子妃的目光掃過朱瞻基,朱瞻基一臉沉靜,又看瞭看胡善祥,隻見她眼神一暗,低下瞭頭。太子妃又拿眼瞥瞭一眼曹雪柔,曹雪柔嘴角微微抽搐著,似乎想笑,可是怔怔之後,那笑卻比哭還要難看。太子妃心裡仿佛明白瞭,最終把目光久久地停在若微的臉上。
早在媚兒說出那句話的時候,若微心中就大呼糟糕,如今見太子妃盯著自己,更是七上八下的,又不好開口,隻是一雙手默默揉著自己的衣帶,有些緊張。
太子妃淡淡地笑瞭,扭過臉去看瞭一眼站在身邊的慧珠:“瞧,這府裡沒有一個老成穩重的管事就是不行。這媚兒都叫屈瞭,也不知她們小夫妻幾個平日是怎麼相處的。這蘇嬤嬤也跟本宮說瞭,如今年紀大瞭,好多事情想管,也沒那個力氣瞭。慧珠,今兒你就收拾收拾,隨太孫妃回府,幫著她打理打理吧。”
“是!”慧珠微微頷首,連連稱是。
“母妃!”瞻基看瞭一眼若微,他早已知道慧珠原名胡善圖,是善祥的親姐姐,自然知道太子妃此舉的目的,恐怕慧珠入府之後會多有不便,於是便要開口推托。
“好瞭,傳膳吧!”太子妃淡然一笑,“你們幾個多吃點,母妃還等著你們的好消息呢!”
“母妃!”胡善祥深深低下瞭頭,面上含羞。
“好一個婆慈媳孝的和睦場面!”若微唇上微微帶笑,隻是暗暗心寒。
曹雪柔不經意間抬起頭,正對上朱瞻基那柔情似水的眸子,雖然那眸子裡的情不是為瞭自己,但是她依舊裝著恍然不知,優雅地輕輕一笑,朱瞻基看瞭遂沖她微微點頭。
“好個袁媚兒,這才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以為自己在太子妃面前可以倚小賣小、裝巧弄乖,讓太子妃憐惜於她,也好促成她和皇太孫的好事。卻沒成想,太子妃順勢將慧珠派到太孫府,如此一來,這府中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太子妃的眼睛。以後就想弄出什麼花樣也難,更何況太子妃此舉正是明擺著在幫襯太孫妃。”
曹雪柔看著太子妃那端莊慈祥的神態,突然間就明白瞭一個道理,太子妃為何放著從小看大的孫若微不疼惜,反而是一味偏幫胡善祥?以前自己也很是不解,現在她才終於明白瞭。這就是嫡庶的差別。太子妃其實疼惜的也不是胡善祥,而隻是那個太孫妃的位子,也許因為她自己就是正妃,正妃的難處與苦楚,她自然最清楚。是瞭,常聽人說這皇太子最寵的是太子宮的一位郭貴嬪,如今已經很少進太子妃的寢殿瞭,也許正是如此,她才會對胡善祥生出幾分憐惜與偏愛。
好險呀!曹雪柔心中暗暗發冷。她心中暗想,看來此時唯有不露聲色、不爭不鬧、平安度日才是上上之策。曹雪柔想明白瞭,臉上也越發柔和起來,不時地給身旁的袁媚兒夾個菜,眼神兒交錯時,沖胡善祥微微一笑,然後就是安安靜靜吃著自己面前的那幾道菜。
如此,不僅是太子妃,就是朱瞻基看來,這一妃三嬪當中,最賢淑溫順,不爭不妒的人便是她瞭。
吃過飯,謝瞭恩,拜別太子妃之後,各自乘上車馬回府。
回到迎暉殿,若微就覺得全身發冷,乏力得很,早早的讓司音、司棋關瞭院門,在東暖閣的暖炕上躺下。
正在似睡非睡之間,聽得紫煙的聲音響起:“主子,殿下來瞭!”
朱瞻基脫下外衣,坐在炕邊,輕輕推著她。
“殿下!”紫煙走進來,遞上香茶,“主子一回來就喊累,剛還說手腳冰涼,冷得難受,怕是受風瞭吧!”
朱瞻基立即伸出手探到裡面,放在她的額上:“是嗎?受瞭風瞭,這可怎麼好?前兒是你說的初一晚上要在雪夜裡放煙火的。我在沁芳亭都備好酒菜瞭,也升瞭火盆,置瞭暖圍,原本想著咱們坐在裡面看著,讓小善子帶人在山底下放煙花。怎麼樣?現在咱們還去是不去?”
若微原本懶懶的,聽他如此一說,立即坐起身:“當然去瞭,不說我還忘瞭!”說著又下去穿鞋。
“咦?主子怎麼風一陣雨一陣的?”紫煙瞪大瞭眼睛滿臉疑惑。
湘汀從外面走進來,笑著說道:“還愣著做什麼?快給主子把那件最厚的水鴨子毛的緞繡氅衣找出來,還有那對皮筒子,現在出去可得仔細捂好瞭,別回頭隻顧玩得高興,當真受瞭寒!”
“不會的,有本王在身邊看著!”瞻基理瞭理若微略顯蓬亂的發髻。
穿戴整齊之後,瞻基攬著若微走出院子,出圍廊東便門,行至不多遠,上瞭一座小山,來到沁芳亭內。這亭子高兩層,八角形,上披琉璃瓦,亭身、欄柱朱漆雕紋,十分精致,四面有窗,夏天垂竹簾,冬天置棉簾,內設火盆,雖然臨湖,又處小山之上,然而置身其中,卻溫暖如春。
亭內正中一張黃花梨木的圓桌,上面擺著各式的點心,還有一把雙耳白玉梅花雕的酒壺。
“來,若微。”朱瞻基拿起酒壺斟瞭一杯酒遞給若微,又給自己滿上,“這是你我二人成親以後的第一個新年,我敬你!”
若微舉起酒杯對上瞻基的眼眸,眼中含情似有千言,卻最終什麼也沒有說。伸手與瞻基的酒杯微微一碰,放在唇邊仰頭即一飲而盡。
“若微,你快看!”瞻基舉起手,指著那卷起簾子的一扇窗。
“天吶!”若微站起身走過去倚在窗前,眼前是繁華如錦的煙火,那一束束的光芒美得令人炫目。讓人驚嘆叫絕的煙火如同天女散花,火樹銀輝,五顏六色,絢麗無比,隻把無邊的夜空暈染得艷麗絕倫。
若微一面看,一面不時地拍著手。滿眼的歡喜盡情流露,她突然撲進瞻基的懷裡:“瞻基,謝謝你。好美的夜空,好美的煙花,雖然轉瞬即逝,繁華轉眼就會散去,但是那一瞬間的美足以成為永恒,將永遠留在我的心中。瞻基,謝謝你!”
瞻基緊緊擁著她,看著夜中的美麗,低語著:“你喜歡就好!”
“我喜歡,我喜歡!”若微連著說瞭好幾個我喜歡,忽然眼眸一閃,連呼可惜。
“怎麼瞭?”瞻基撫著她的秀發,微微皺眉。
“此情此景,我好想彈琴助興!”若微仰著臉滿溢著醉人的笑容。
“那有何難!”瞻基推開窗子,高聲喊著,“小善子,去把微主子的琴取來!”
“是!”小善子跳著腳,立即應著。
轉眼間,沁芳亭內。
若微臨窗撫琴。
瞻基則在旁手繪丹青。
她彈的是《春江花月夜》。
繁星點點的夜空,靜謐的夜晚帶著醉人的氣息。曲音撩人,腦海中滿是嫩綠的春色、半開的花蕾,仿佛還有婉轉的江流。
雅音與良辰美景的完美結合,愉悅著她的心,徜徉著她的情。
她的纖纖玉指在泠泠七弦上撥弄彈抹之間,便將讓人浮想聯翩、心曠神怡的美景盡展眼前。而在朱瞻基的筆下,又是另外一番景致。
朦朧而空靈的水墨丹青,靜夜裡的煙花,煙花下面的八角琉璃亭,綺麗之光環繞著的美人,還有美人玉指下的七弦古琴……詩情畫意、兒女情長與江山美景渾然一體,水乳交融。
悠揚而動人的天籟之音伴著一對璧人。天之驕子與傾城美人,一個低吟弄曲,一個巧繪丹青,這才真是珠聯璧合、相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