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基親手為若微披上水鴨子毛的緞繡氅衣,牽著她的手,身後跟著司音與司棋,一並出瞭迎暉殿,向胡妃所在的宜和殿走去。
穿過回廊剛剛看到大殿,若微手上就稍稍用力掙開瞭瞻基的手。瞻基微一垂首似是有些不明就裡,隻見若微淡然一笑,更是放緩瞭步子,與他隔瞭尺餘,隻在他側後方悄悄跟著。
瞻基這才明白。是的,依舊是嫡庶有別,人後如何寵愛,人前也須得顧及禮法。心中雖然不甘,卻也不便多說,隻把步子稍稍放緩向殿內走去。
“殿下駕道!”門口的小太監的嗓子似乎比往日都要清亮。
惹得瞻基沖他掃瞭一眼,小太監忙低下瞭頭。
分列兩旁的侍女立即高高打起棉簾,此時,皇太孫妃胡善祥領著袁媚兒、曹雪柔等人出來相迎,深深地福禮下拜“殿下!”
朱瞻基點瞭點頭,邁步入內。
若微緊走幾步,沖著胡善祥道瞭一個萬福金安。
胡善祥立即伸手相扶:“快免瞭,這外面天寒地凍的,快進來吧!”
進入室內,司音、司棋上前為若微除去外衣。若微抬眼一看,這次可不是袁媚兒搶在頭裡,正是胡善祥親手為朱瞻基解開大氅,又命梅影恭恭敬敬地拿到裡間還特意囑咐拿上好的龍涎香熏著。
一邊又吩咐下人端上香湯,又是親自為朱瞻基凈手。
如此殷勤體貼,倒讓朱瞻基很是有些不自在,隻好說道:“剛剛凈瞭手過來,這一路上並無風塵,不妨事的!”
胡善祥笑而不語。
此時隻見慧珠上前對著眾人肅瞭肅:“殿下、娘娘,西花廳已備好早膳,請移步!”
“好!”胡善祥目光投向瞻基,瞻基點瞭點頭,兩人先行步入西裡間。
若微正在遲疑,隻見袁媚兒走上前來拉起她的手,耳語道:“姐姐可聽說瞭?今兒怕是要給咱們定什麼規矩呢!”
若微“咦”瞭一聲,搖瞭搖頭。
又把目光轉向曹雪柔,曹雪柔沖她微一頷首,態度大方得體、不卑不亢,一個人領著丫頭在頭前走瞭。若微心中暗想,此人倒不是騎墻之流,看似嫻靜如水,實則頗有風骨。
正在愣神兒之際,袁媚兒沖著自己,深深屈膝:“姐姐,小妹昨日唐突瞭,姐姐可莫要往心裡去呀!”
若微知道她正是為瞭昨日在太子宮中以一句戲言惹來的事端致歉,看她臉上一派天真嬌憨,想想她應該也是無心的,所以並不為怪:“袁妹妹哪裡話?你昨日不過一句戲言,太子妃此舉也不全是因你而起!”
袁媚兒剛待再說,隻聽身後丫頭輕聲催促,這才與若微攜手,一同入內。
西花廳內佈置的極為雅凈舒適。
一隻暗紅色的檀木大圓桌放置其中,四周配瞭五張同質暗紋兀凳。朱瞻基居主位,胡善祥居左,曹雪柔甚是機靈,居然棄右邊不坐,而是坐在瞭最下首。
如此一來,留給若微和袁媚兒的,要麼是緊挨著朱瞻基,那幾乎就是要與王妃比肩,要麼就是得挨著胡善祥。
若微心思一轉,立即輕輕推瞭一把袁媚兒,以手一指朱瞻基:“妹妹昨兒還說冷呢,今殿下身邊有個位子,你去坐坐就暖和瞭!”說完,自顧走到胡善祥身邊,“若微挨著娘娘坐!”
胡善祥雖有些意外,但依舊露出端莊和煦的笑容,伸手拉瞭若微坐下。
袁媚兒呢,怔瞭一下,仿佛有些扭捏,看著瞻基滿臉羞澀。
瞻基見她如此,隻得沖她招瞭招手:“媚兒也快落座吧!”
“謝殿下!”袁媚兒一臉歡喜,忙走瞭過去坐在瞻基身邊。
慧珠稍一示意,立即開始傳膳。
府內膳房的小太監們,手提著內置火爐的紅木食盒進入殿內。由近身侍候的丫頭們掀開食盒,隨即從裡面端出各式菜品和湯水。所以這膳食上桌的時候,都是芳香四溢、冒著熱氣的。
這是若微第一次在胡妃的殿中飲宴,那菜肴固然精致,可是那盛菜的器皿似乎更讓人驚嘆,都是一水兒的掐絲琺瑯纏枝花卉瓷盤,那琺瑯釉色純正,花朵飽滿肥碩,都是宮窯內燒制出來的上上之品。
這套器皿,就是太子妃也未必舍得拿出來擺宴。
又看她今日的裝扮,鑲貂狐毛的大袖圓領花冠襖,二十四褶大紅流金的玉裙,外罩的是隻有一品、二品親王正妃才能用的蹙金繡雲霞翟紋的霞帔,雖然不是正式參見帝後的禮服,卻也極為隆重華美,難道今天真是別有用意?
正想著,隻見胡善祥沖眾人淡淡一笑,指著面前的幾樣點心說道:“這湯油炸雲吞、夾心小紅糕、長生粥、鴨油燒賣、糯米紅豆粥和桂花糖糕,都是南京的廚子做的,大傢嘗嘗吧!”
“還是胡姐姐想得周道!”
“謝娘娘!”
席上一派和美,吃得歡暢盡興。
瞻基也連連稱贊,他剛剛放下筷子。
在桌旁侍立的慧珠即上前問道:“殿下,可是用好瞭?”
瞻基點瞭點頭。
慧珠又看瞭看在座的各位:“娘娘和各位主子也用好瞭?”
眾人見瞻基落瞭筷子自然也都紛紛停箸,示意用好瞭。
慧珠撲通一聲跪在桌前,眾人都不免一愣。朱瞻基微微皺眉,胡善祥立即起身走到慧珠跟前,伸手相扶:“慧珠姑娘是太子妃跟前近身侍候的老人兒,也是六品的宮正,更是這府裡的管事,何事至於如此?”
慧珠正色說道:“殿下,娘娘。正因為慧珠身負管理、督促太孫府事務的重責,所以見到不合規矩之事必要嚴於律之,可又怕驚擾瞭娘娘和殿下,所以要先行請罪!”
“這?”胡善祥回頭看著朱瞻基,朱瞻基揮瞭揮手,“既是按規矩辦,本王與娘娘又怎麼怪你?這府裡事務既是母妃令你打理,你自當秉公處置!”
“謝殿下!”慧珠這才站起身,“恕慧珠越禮瞭!”
“無妨!”朱瞻基的目光從慧珠臉上輕輕一掃,轉而停在瞭胡善祥身上。胡善祥面上如水般寧靜,並無半點驚慌,瞻基暗暗思忖,不知她們這一出究竟為何。
這時,慧珠對著殿內服侍的眾侍女和小太監說道:“太子妃與殿下和娘娘,都如此信賴於我,我就要頂力而為。須知咱們皇太孫府不比其他的親王府、郡王府,規矩是比照太子宮的。以前的事情我不管,但是如今我在一日,就不允許廢法越禮的事情發生。剛才是哪幾個在近前上的菜,出來跪下!”
她此言一出,殿內的人都是一驚。
於是,連著胡善祥身邊的大丫環梅影、落雪,還有幾個小丫頭都跪在廳內。
慧珠一臉嚴肅:“剛剛那道香酥炸黃魚,是誰上的?”
聲音中透著一絲冷峭峭的寒意,有膽小的丫頭居然瑟瑟發抖。
片刻之後,才有一人跪著向前挪瞭幾步:“回慧珠姐姐的話,是芳兒!”
回話的是一個穿著青佈藍花衣裙的小丫頭。
“是你?”慧珠走近一步,抬起她的下頜,面上似乎有些不忍,隻是憐惜之色轉瞬即逝。她猛地抽回瞭手:“來人,拉下去重責二十板子!”
“是!”外面侍立的小太監立即上前按住芳兒的肩,就把人硬往外拉扯,芳兒先是嚇傻瞭,隨即驚呼著,“慧珠姐姐,為何罰我?”
“為何罰你?”慧珠笑瞭,又嘆瞭口氣,指著梅影說道:“梅影,你教教她!”
梅影低垂著頭,似乎微微有些膽怯:“侍候主子們膳食,要提前凈手,並在香爐上熏過。這手萬萬不能留指甲。呈菜時,雙手可托、可捧,然手指不能觸及盤子邊緣,更不能碰到菜品。掀蓋碗時,要側身轉頭掩面。上菜時要守的規矩,其一,熱菜應從主賓對面席位的左側上;其二,上單份菜品或配菜席點和小吃等應先賓後主;其三,上全雞、全鴨、全魚等整形菜,不能頭尾朝向正主位……”
“好瞭!”慧珠彎下腰,看著芳兒:“如今,可知道自己錯在哪裡瞭?”
芳兒抬眼看瞭一眼那桌上,吃剩下的半條香酥炸黃魚,魚頭並未朝著朱瞻基,於是立即驚呼:“可是,可是,那魚頭並沒有對著殿下呀!”
慧珠嘆瞭口氣:“那是剛剛梅影見你壞瞭規矩,又不能當時提點,怕影響主子們用餐,所以偷偷移的!”
梅影聽瞭立即伏身叩首:“慧珠姐姐,梅影知錯,梅影不該私自動主子們的菜肴!”
慧珠點瞭點頭:“你的錯,一會兒再罰!”
她伸手指瞭指芳兒:“看來,你真的不適合在內堂當差。錯瞭居然還不認賬,教你還不用心學,隻知道一味的狡辯。來人,先領二十板子然後遣瞭出去!”
“慧珠姐姐!”芳兒此時是真的知道害怕瞭,一雙大大的眼睛滿是驚恐,看她的樣子不過十三四歲,眾人都有些不忍,卻也不好講情,畢竟這施罰和被罰的人都是皇太孫妃屋裡的,旁人自不便說什麼。
朱瞻基靠在椅背上眉頭微擰,他剛要開口隻是餘光一掃,看到若微沖他使瞭個眼色,於是又將要說的話生生咽瞭回去。
小太監們架著哭嚎哀求的芳兒退瞭下去。
室內一片安靜,慧珠看瞭看跪在地上的眾人:“禮數,如果不會,可以學。但是如果明知而故犯,就是大大的不對。今日罰芳兒,隻是給你們做個樣子,以後小心服侍,不容有失!”
“是!”眾人紛紛稱是。
侍從與丫頭們退下之後,慧珠撲通一聲又跪在瞭地上。
朱瞻基此時微微一笑,盯著慧珠說道:“慧珠,接下來,是不是要罰本王瞭!”
“殿下!”胡善祥立即起身,也挨著慧珠跪瞭下去。
“這是做什麼?”朱瞻基微微嗔目。
袁媚兒與曹雪柔立即起身將胡善祥扶瞭起來。
慧珠抬起頭迎上朱瞻基的目光:“殿下說笑瞭,不過慧珠確實有話要說!”
“慧珠!”胡善祥開口相阻。
朱瞻基擺瞭擺手:“讓她說下去!”
胡善祥心中七上八下,挨著朱瞻基坐下偷偷打量著他的神色,不知他是惱是怨,十分的惶恐。
而慧珠則開口說道:“慧珠奉太子妃之命,襄理府內事務,諸事必須要遵禮守度,不敢有半點偏廢。”
朱瞻基點瞭點頭:“所以,剛剛你在本王和娘娘面前立威罰人,本王並沒有相阻!”
“謝殿下體諒。隻是除瞭此事府內還有越禮廢法之事,慧珠卻不能相罰,隻能相諫。”慧珠一臉肅然,言之切切。
若微唇邊漸漸浮起一絲意味分明的笑容,她正想著自己要不要假裝暈倒,趁勢避開,以此攪瞭她們局呢?可是隨即又一想,既是有備而來,今日不說,這戲改天還是要唱,不如就讓她們一並演到底吧,於是她以手托腮,靜靜地坐在一旁,一面用手捏著一塊蜂蜜蛋糕,一面靜靜地註視著眼前的一切。
慧珠稍一思索,終於開口說道:“殿下,有些事慧珠不便說,請蘇嬤嬤來講,可好?”
朱瞻基似乎知道她要說些什麼,拿眼朝若微一瞅,誰成想這個丫頭沒心沒肺,事不關己地還在吃點心,心中哭笑不得,隻點瞭點頭。
這時蘇嬤嬤走瞭過來,也跪在正中:“殿下,老奴原是宮裡派來的管事嬤嬤,可是老奴糊塗瞭,原該一早提點殿下的禮數,竟都忘記瞭,真真該死。”
說著,就開始自己掌嘴。
“嬤嬤這是何苦?”胡善祥立即起身上前將她攔下。
蘇嬤嬤深深叩首:“殿下,這宮裡和諸王府的規矩是祖上早就定好的傳下來的。每逢初一、十五、三十,殿下和娘娘的生辰,以及二十四時令節氣,正月、元宵、臘八、中秋、七夕、端午、清明,殿下必得要在正妃的寢殿中就寢合鸞。”
朱瞻基深深吸瞭一口氣。
而若微似乎是剛巧被一塊點心渣子嗆到瞭,忍瞭又忍之後,還是一通兒猛烈的咳嗽。惹得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向她望去,瞻基又氣又笑,指著司音說道:“快去,快過去看看!”
司音、司棋趕緊上前,一個拍背,一個奉茶,若微連連說著:“別管我,你們說你們的!”
原本嚴肅而壓抑的氣氛,一下子就讓她給攪瞭。
看著蘇嬤嬤漲得通紅的老臉,朱瞻基想笑又隻得暗暗忍著,不過若微的惡搞,倒讓他有瞭主意,他索性站起身一抖袍子:“嬤嬤的意思,本王聽明白瞭。就是說日後本王哪天去哪兒跟誰睡覺,都得聽嬤嬤的,對吧?”
蘇嬤嬤瞪大瞭眼睛:“殿下,老奴不是這個意思!”
“哦?”朱瞻基瞠目結舌,“那嬤嬤是什麼意思?倒把本王給弄糊塗瞭。”
見此情形,慧珠正色說道:“殿下,這些也不是蘇嬤嬤憑空亂說的。宮內的《內簋要訓》中都有明示。各位側妃、選侍、侍妾如何侍寢、如何接駕、如何承歡,什麼時辰、事前、事中、事後都有些什麼規矩,這《要訓》中都一一載明,這些事項,殿下原是不必知曉的。不過府內所有女眷都要牢記,都要遵守,如果壞瞭規矩……正如昨兒個夜裡孫令儀那般,原本該罰。”
“啊?”若微心裡一陣驚呼,鬧瞭半天,這麼一場大戲,到最後才唱到點子上。竟是因為昨兒夜裡,瞻基陪著自己看煙火又弄曲談心的招她們不樂意瞭……唉,早說呀,真是累人。
心裡雖然如此想,可面上卻不能表露出來。若微秀眉微揚,立即起身撲通跪在瞭地上,沖著胡善祥就是三拜。
朱瞻基的臉刷地一下就沉瞭下來,胡善祥也大感意外:“妹妹這是何意?”
若微低著頭:“娘娘,若微錯瞭。昨兒應該勸殿下到宜和殿來與娘娘和鸞的。既是錯瞭,便認打認罰。隻是這寒冬臘月的,若是罰我挨板子。皮肉開花不易長好。娘娘一向為人大度,能否先記著,等挨到開瞭春,再罰不遲!”
她說得一派誠懇,聽起來卻似小孩撒嬌一般。
袁媚兒最是直爽,撲哧一聲笑瞭起來。
就是曹雪柔也低著頭掩面而笑。
胡善祥面上微微發燙,心中暗暗惱恨可又不能當場發作,隻得伸手先將她扶瞭起來。胡善祥眼中含淚,不無憂怨地說道:“妹妹何苦羞我?合府上下,哪個不知你是殿下心坎上的寶,本妃怎麼可能會罰你?”
不知她是真的傷心如此還是刻意做作,此時兩滴珠淚來得恰到好處,若微的嬉戲,轉眼就成瞭嘲諷,而她才是真正無辜又惹人憐憫的。
若微心中頓時十分慚愧,伸手擁緊瞭她:“姐姐,是妹妹錯瞭,妹妹向您誠心賠禮!”
朱瞻基看在眼裡,似乎也是左右為難。
而慧珠與蘇嬤嬤又是一臉執拗,跪在地上。
“請殿下做主,明示諸位主子,日後遵從《內訓》,遵規守矩!”慧珠再次諫言。
朱瞻基嘆瞭口氣,終於點頭應允。
袁媚兒與曹雪柔匆匆對視一眼,心中各有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