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外,黃儼如同一隻狡猾的老狐貍,在宮門外靜立瞭一個時辰之後,這才放心離去。回到自己的住處。立即有個伶俐的小太監上前侍候,又是奉茶,又是捶腿,最後才忍不住問道:“二叔,那喻氏成瞭嗎?”
黃儼摸瞭摸光溜溜的下巴:“成瞭嗎?把‘嗎’字去掉!”
“成瞭?”小太監一臉驚喜,滿眼崇拜地看著黃儼:“二叔,那以後在這宮裡就要以您老人傢為尊瞭!”
黃儼掃瞭他一眼:“這點出息!告訴你,打今兒以後更得給咱傢夾起尾巴做人。不許你跟他們幾個小猴崽子出去招搖。萬歲爺耳聰目明,手段高著呢。這隻是第一步,一切還得慢慢籌劃!”
“是,全聽二叔的!”小太監連連點頭稱是。
黃儼輕輕撫瞭一下他的頭:“柱子,也委屈你瞭。若不是這天大的打算,二叔信不過旁人,也不會讓你爹把你給送進來!”
被黃儼喚作柱子的小太監眼神兒一暗,隨即又盡展笑臉:“瞧二叔說的,當初要不是二叔進宮謀瞭差事,怎麼會有我爹我娘我們一大傢子的今天。再說二叔這也是為瞭咱們黃傢的萬代基業,若是老天保佑,大事能成,這往後咱們黃傢的子子孫孫,可都捧上瞭金飯碗,得瞭尚方寶劍,這樣一勞永逸的事情,柱子心甘情願地跟著二叔幹!”
黃儼嘆瞭口氣:“去,把消息送出去!讓他們安心!”
“是!”小柱子悄悄退下。
黃儼脫去蟒袍外衣,隻著一身素緞中衣躺在床上。細細思量自己籌劃瞭多年,終於才走成瞭第一步。原本看中王貴妃,可笑她迂腐得很,真把自己當正宮主子瞭,又加上跟在徐後身邊多年,根基太深,拉攏不成,也不能除去。直到後來苦心扶植瞭權氏,誰知最後關頭,功虧一簣。
吃一塹,長一智。自己學乖瞭,早早地從朝鮮找到這個喻氏,卻並沒有急著獻給皇上,一直暗中派人調教,足足用瞭好幾年的時間,終於可以放心當成自己人來用瞭。可是皇上卻老瞭,在女人身上沒有念想瞭。而王貴妃的死,讓他神傷不已,這時獻上喻氏,才正中下懷。仿佛久旱逢甘霖,恐怕過不瞭多久,皇上就離不開她瞭。
黃儼想到這兒,不由低聲笑瞭起來。
隻是可惜瞭柱兒,這世上的事,他還沒看透。自己籌劃這樁驚天大事,真的是為瞭黃傢嗎?他一個閹人,哪裡還會顧及到本傢的興旺榮寵?這一切,不過都是為瞭他。
唉,黃儼嘆瞭口氣,輾轉反側,過瞭許久才漸漸睡去。
第二日,乾清宮中傳出朱棣的旨意,擇吉日冊封朝鮮淑女喻氏為賢妃,賜居長春宮。
朱棣的後宮中,除瞭徐皇後、賢妃權氏、貴妃王氏之後,又迎來瞭一位六宮之主,同樣的朝鮮貢女的身份,同樣的賢妃稱號,一時之間,宮中上下又引起一陣不小的喧嘩。
東華門內端本宮文安殿內,皇太子朱高熾與太子妃張妍端坐於正中的寶座之上。皇太孫朱瞻基與胡妃善祥、令儀若微從外面依次入內,下拜行禮。
朱高熾滿面祥和,笑容可掬:“都起來吧!”
太子妃的目光在他們三人面上一一掠過,最終在若微的身上停下。心中不免喜憂參半,喜的是皇太孫終於有瞭喜訊,可以開枝散葉瞭,可是這頭胎卻不是中在正妃胡善祥的腹中,心中不免有些遺憾和擔心。
胡善祥從太子妃的目光中窺出一二,立即唇邊帶笑,半開玩笑地說道:“母妃也太心急瞭,才不到兩個月的身子,母妃就眼巴巴地盯著若微妹妹的肚子看,怕是此時還未顯懷呢!”
太子妃看她面上和煦如三月春風,不見絲毫別扭,更是覺得她為人賢惠,大度得體。這才笑著點瞭點頭:“都是基兒的不好,直到今日才傳出喜訊,讓本宮望眼欲穿等瞭這些年!”
太子妃的話一語雙關,在敲打著朱瞻基的同時,又仿佛在暗示著若微。
若微低垂著頭,從上面看去,仿佛是害羞一般。其實她才是一臉的淡然與平靜,若非是西山遇險,朱瞻基非要讓府中的太醫診治,自己是斷斷不會這麼早將有喜的消息透露出來的。一想起當年在靜雅軒離宮的那一天,正是太子妃派人給自己送來的紅花,若微就覺得身上一陣一陣發寒。
皇太子朱高熾看著若微,打心眼裡喜歡,然而目光掃向朱瞻基和胡善祥,又覺得有些無趣。原本想跟若微調侃幾句,再求些強身健體的藥方,可是奈何這樣的場合,身為公公也不便與兒媳多聊,於是輕咳一聲,隻說道:“若微有瞭身孕,可要好好調息,萬不可有瞭閃失!”
若微起身,低頭福禮:“父王教誨,定當謹記在心!”
“罷瞭,罷瞭,孤在此,你們定是拘束!”朱高熾側臉看著瞻基,“你們陪你母妃多坐坐,孤還要往文華殿議事!”
瞻基等人立即起身再拜:“恭送父王!”
皇太子朱高熾離去之後,太子妃從案上拿起一個錦盒,遞給胡善祥,又對朱瞻基說道:“基兒,你與善祥去長春宮見一見賢妃,母妃留若微在此,召瞭宮裡的太醫再幫她看看!”
朱瞻基顯然有些意外,目光追著若微看瞭一眼,若微沖他使瞭個眼神,示意他從之。於是朱瞻基與胡善祥雙雙離去。
太子妃看著若微,面上表情冷靜得有些怕人,指著身邊的軟椅:“坐近些!”
若微依舊低垂著頭,輕移蓮步,挨著太子妃坐在下首。
太子妃伸手拉起若微的手,若微這才抬起頭:“娘娘!”
太子妃苦笑著,在她手上輕輕一拍:“本宮身邊長大的女孩,如今倒跟本宮生份至此!”
若微立即起身,撲通跪在殿下:“若微知錯!”
“你知錯?”太子妃緊緊盯著她的眼眸,如此靈動嫵媚,莫說是瞻基喜歡,就是任誰見瞭,又能真正棄之?董素素,孫敬之,你們養的好女兒。太子妃心中暗流湧動,忍瞭又忍才說道:“你錯在哪兒?”
若微眨瞭眨眼睛,不知如何接語,是呀,自己錯在哪兒?總不能說是我勾引瞻基,讓他成婚三年不與府中妃妾圓房,耽誤您抱孫子。如今又憑著媚術,搶先有孕?還是說,太子妃已經知道自己前些時日在西山遇襲,隨即鬧出的那些荒唐事?
“說不上來瞭?”太子妃伸手在她額上輕輕一戳,“可見剛剛所說的不是心裡話!”
“娘娘!”若微臉上微紅,神態越發乖巧。
“快起來吧,以後不要動不動就跪!”太子妃的語氣中沒有關切,反而隻是有些無奈。
“謝娘娘!”若微站起身,依舊坐在她身旁。
太子妃目光幽幽,緊盯著若微,又仿佛透過她,在看著什麼人,想著什麼事,有些心事重重的。
“哎!”太子妃嘆瞭口氣,“又不叫母妃瞭,改叫娘娘瞭?”
若微心中暗呼糟糕,以前怎麼沒發現太子妃這麼難相處,現在才知道,女人當瞭婆婆,再好的性子也會變得乖張,於是隻得解釋著:“若微是心存芥蒂,知道娘娘並未承認若微,所以不敢越禮!”
“不敢越禮?”太子妃站起身,從寶座上走瞭下來,站在大殿之後,揮瞭揮手,殿內侍女紛紛退下。
“好一個不敢越禮!一個未出閣的女兒傢,引著殿下在大婚之夜跟你共赴巫山?三元觀清修,卻女扮男妝,當街行醫。入瞭太孫府,目無正主,恃寵而嬌,處處滋事?這越禮的事情,你做的還少?”太子妃面色清冷,然而語氣很重。
若微原本就知道,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早已一落千丈,辯也無濟於事,索性不再開口。
太子妃看她低垂著頭,粉面微變,眼中似有淚光閃過,這才意識到自己口氣重瞭些,罷瞭,基兒喜歡,自己何必與她太過為難,況且如今又懷有身孕。這才強抑瞭心中的躁怒,語氣漸緩:“你不要以為本宮不疼你。隻是當初聖意難違,如今雖然經歷瞭些曲折,你和瞻基也算修成正果。還望你日後好自為之,本宮隻希望你與善祥好好相處,那孩子樸實單純,你恭順侍之,她自然會好好相待的!”
若微心中冷笑連連,她樸實單純?太子妃您一向自命清高,以才女自居,想不到也有看走眼的時候。隻是此時,自己又能說什麼呢?恭順就恭順吧,若微面上含笑,頻頻點頭。
太子妃哪裡知道她心中如何想法,隻見她點頭相應,也稍稍放心:“留你,就是為瞭稍加提點。你自小長在宮中,經歷的風雲變幻不少,應該比善祥更知道應對,日後還要好好襄助於她!”
若微心想,說瞭一大車,這句才是關鍵。前幾天聽到賢妃喻氏的消息後,就覺得風向不對。果然,太子妃最關心的還是這個。
正說著話,一個女官模樣的人進殿來報:“娘娘,太醫院的秦大人在外面候著!”
好個清脆甜美的聲音,若微抬眼望去,隻見一個身著六品宮正女官服飾的女子步入殿內,看年紀與湘汀差不多大,削肩細腰,高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十分的端莊大氣。心中暗暗稱奇,昔日太子妃身邊的八位有品級的女官和幾位大宮女,自己都識得,就偏偏看著她眼生。能在慧珠離開之後,頂瞭她的位子,成為太子妃宮中掌事的宮正,定是不俗。
她這邊浮想聯聯。隻見那女官又沖著她微微福禮:“奴婢雲汀見過孫令儀!”
若微立即起身回禮,原本隻須頷首即可,但是一想到她是太子妃身邊的人,又加上相貌舉止讓人情不自禁地有些喜歡,所以也福瞭半禮。
“雲汀,引孫令儀去內堂,放下三重幔帳之後,請太醫進來把脈!”太子妃又重回正中寶座,於桌案上拿起茶盞,淺淺地飲瞭一口。
“孫令儀,請跟奴婢移步!”雲汀前頭引路。
若微在後面跟著,進瞭文安殿西邊的內室,這文安殿原是太子妃召見太子宮中的嬪妾與命婦的正殿,東西兩側又設瞭臨時休息的暖閣。
這西裡間佈置得極為幽靜雅致,若微在雲汀的指引下在雕花的紫檀圈椅上坐好。雲汀拿來兩個方形的大紅靠枕讓若微將手臂輕放在上面,又把室內懸著的三重紗簾垂下。這紗簾是用上等的雲霧宮紗做成,透而不露,看上去如雲霧縹緲。隻是紗簾雖然輕柔,可隔著它外面的物件就隻能是模模糊糊的一個影子,絲毫不能看得真切。
若微靠在椅中,心中暗嘆。太子妃的心思真是縝密,還怕自己塞個枕頭裝著假孕不成?居然支走瞻基與善祥,再召宮中太醫給自己把脈,可見在這宮中,人與人之間連起碼的信任都沒有。
她正想著,隻聽外面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隔著三層紗簾,一個人影隨著雲汀入內,坐在瞭對面的椅子上。雲汀再次閃身入內,拿著一根紅線拴在若微的腕部,經中指遞瞭出去。
“懸絲診脈?”若微這還是第一次見識,據傳孫思邈就精通此道,曾經為長孫皇後診脈就是以此法成名的。
若微自幼熟讀醫經,對於用藥、診脈、針灸可謂是樣樣皆精,唯獨這懸絲診脈總是不得其法。後來還是經娘親點撥,說是要以撫琴之意去細細體會,才可掌握。可是娘也說瞭,這懸絲診脈的技藝並不是每一位醫者都能用好的,必得有靈氣之人才可得其要領。而且,醫者懸絲診脈往往不足為憑,還要輔以其他手段相驗之後,才能確診。
在太孫府時,因為瞻基心情急切所以顧不得避嫌疑隻是讓自己躺在床榻裡側放下帳子,而他又擋在外首,以他的手托著自己的腕部讓那個徐醫正診的,所以很快便有瞭定論。
而這一次,時間稍長,也不見太醫出言。
若微一時玩性大起,另一隻手從頭發拔下一支玉簪,在紅線中輕輕一挑。
於是這懸著脈動的紅線被玉簪一阻,看他還診得出診不出。
隻聽外面那位太醫輕咳一聲。
雲汀立即近身上前仿佛與他耳語片刻,若微還在納悶,雲汀已經掀簾入內,若微正待抽手卻已經來不及瞭。
雲汀笑瞭笑,一雙慧眼看著若微,什麼也沒說。
若微自知理虧,這才說道:“第一次見識這懸絲診脈,心中好奇,試他一試,雲汀姐姐莫怪!”
雲汀微微怔住,眼中閃過一絲柔和:“令儀言重瞭!”
說罷又幫若微理好紅線,這次,雲汀就守在若微身邊,一動不動。
很快,那位太醫站起身,揖手說道:“雲姑娘,下官診好瞭!”
雲汀幫若微解開紅線,說瞭句:“令儀稍坐片刻!”
眼看著雲汀領著太醫到正殿回話,若微悶坐在室內,隻覺得無趣得很,剛想站起來伸展一下身子,誰知雲汀與那太醫去而復返。
這一次雲汀竟然將太醫直接領入室內,穿過兩道紗簾,隻在最內側的珠簾前止步,又搬來一個圓凳請太醫坐下。
雲汀躬身說道:“請孫令儀將玉腕伸出!”
這倒奇怪瞭,太醫居然去而又返?若微滿心疑問,難道不是喜脈?是府中的徐太醫診錯瞭?那自己的月事也兩個月未至瞭,難道是滯下之癥?若微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將手伸瞭出去,正放在旁邊的方形茶幾之上。
這一次居然連藥枕都沒給墊就直接把脈,若微更是奇怪。
心裡七上八下的隻覺得這時間過得很慢,仿佛許久之後,太醫才說道:“好瞭!”
雲汀立即上前:“確是喜脈?”
“正是,且脈象平穩,請太子妃不必憂心!”太醫的調子緩緩的,仿佛有些蒼老。
聽說在宮裡給後宮診病的太醫都得六旬以上,若微嘆瞭口氣,這老爺子也真是辛苦,早知如此,何必費神弄什麼懸絲呢?直接把手伸給他不就完瞭嗎?
宮裡的事情真是故弄玄虛,明明很簡單的事情偏弄得如此復雜。
太子妃張妍坐在正殿之上,心情大好,當第一次雲汀領太醫來回是喜脈的時候,自己還有些不相信,想來想去總覺得不妥,於是索性破瞭規矩,讓太醫撤瞭紅線再次診脈。雲汀再報,還是喜脈,這才放下心來。
心中不由萬分歡喜。
此時雲汀送走太醫,又引著若微出來,太子妃面上已然和煦瞭許多,又叮囑瞭些安胎的事項,並特意吩咐,等瞻基與善祥回來之後,留她們一起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