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冊 第五卷 逍遙煙浪誰羈絆 第四十五章 愚忠盡子職

永樂十九年四月初八,大明都城北京新宮中的奉天、華蓋、謹身三大殿因雷擊起火,皇太孫朱瞻基率親兵,與內閣大學士楊榮一道指揮禁衛軍進行搶救,也隻搶出一些重要圖籍,三大殿均未保住。

於是朝堂內外開始流傳一種聲音,說是北京原是元朝蒙古人的大都,皇城內外依舊盤踞著外夷的莽氣,不適合漢人的真龍天子居住,而原本就反對遷都的保守派大臣們也開始輪番勸諫,叩請天子重新啟用南京都城,由此又引發瞭一場新的政治風波。

時隔一個月,紛爭依舊未決。

這日早朝,金殿之上朱棣面對朝中元老重臣的再次啟奏,終於把目光投向瞭皇太子朱高熾。

朱高熾內心深處巴不得早早回到風光旖旎、溫暖舒適的南京城中,隻是他再清楚不過瞭,朱棣之所以把大明都城從南京遷至北京,不僅僅是表面上所說的完全出於威嚇蒙古部落的戰略,也不完全是街談巷議的那般,說朱棣原本被封為燕王,這人老瞭總想著落葉歸根,把都城和陵寢都遷至自己舊時的封地來才覺得踏實自在。朱高熾很清楚,朱棣遷都的決心是因為他的皇位畢竟不是從先祖那裡按大統承繼過來的,所以身處南京皇宮就會常常想起這皇位與皇宮都是經過殺戮和流血的戰役,才從侄兒手中搶過來的。這才是他棄南京城而北遷的真正用意。如此一來,誰要是當堂反對遷都,那就是反對朱棣。

所以此時,盡管朱棣把目光投向太子,可朱高熾隻是以袖掩面,輕咳不已,並不開口。

立於殿中的皇太孫朱瞻基看在眼中,心中百感交集,自己的父王總是讓他如此揪心。原本這是一個多好的機會,明知皇爺爺的意思,就在殿上開口維護遷都之議,說幾句勸慰百官安心的話,自然會討得皇爺爺的歡心。

可是父王偏偏三緘其口、不置可否。

其實父王錯瞭,這個時候哪裡會有明哲保身、兩不得罪的出路。金殿之上,面對百官的提議,太子不出面相斥,那在皇爺爺看來自然就是附議和支持,也必然讓皇爺爺心中不快。

朱瞻基想開口,可是他卻不能表態,因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規矩在那兒壓著,既然皇爺爺和父王都不表態,他又怎可表態。

他悄悄把目光轉向左側第二位大臣,最為值得信賴和尊重的大學士楊榮。

目光交會,楊榮則出班起奏。

他先是陳述瞭一番遷都北京對於解除蒙古部的威脅有不可低估的戰略作用,最後又點睛地說道:“迨我皇上繼承大統,又以薊燕左環滄海,右擁太行,內跨中原,外控朔漠,宜為天下都會,乃詔建北京焉。此乃千秋萬代之明策,萬萬不可因為雷擊之偶然事端而更迭!”

此語一出,立即得到戶部尚書夏原吉、吏部尚書蹇義等人的堅決支持及附和。

然而也有人不識時務。

“隻是三大殿乃皇宮門戶,這突遇雷擊而燃毀,怕是天譴吧!”平江伯陳■剛一開口,便感覺到自金殿正中龍座上方一道厲光向自己射來,他立即跪地垂首說道:“這是民間百姓之妄議。”

朱棣的目光從陳■的臉上掠過滿朝文武,臉上掛著一絲若有若無又極為難揣的笑容,這笑容中藏著陰冷的殺伐之氣,最終他的目光停頓在皇太孫朱瞻基的身上,這才面色稍緩,真正有瞭些許的柔和。

朱瞻基撲通一聲跪下,他語氣和緩淡然說道:“楊學士所言極是,北京乃是固我大明之萬代基地,遷都乃是興國之聖舉。而平江伯所奏街頭民議也不可不理,瞻基以為,此番雷擊示警,不過是在提醒我等要居安思危,處處為社稷與民生著想,不可有一時半日的懈怠,這樣才能永享太平。”

朱棣連連點頭,目中滿是贊許之色,目光掠過群臣緩緩說道:“皇太孫說得極是。既然是上天示警,做臣工的首先要想想是不是民間有什麼疾苦,地方州縣是不是太平,吏治是不是清明,不要隻想著是不是朕的行為哪裡有差。”

眾人立即齊聲道:“謹遵聖諭!”

朱棣輕哼一聲,又把目光投向瞭兵部尚書方賓:“益州之事如何瞭?”

方賓立即起奏道:“回聖上,在漢王的協助下,山東都指揮衛青、鰲山衛指揮同知王真兩位大人全力圍剿,唐賽兒、劉信、賓鴻、董彥升等暴民之役已被平息,劉信等人被誅,山東之境已然重獲太平瞭。”

“重獲太平!”朱棣臉上突然變色,陰冷肅穆如同冷風颯然吹過殿內百官,朱棣指著方賓說道:“一個小小的村婦,居然在短短的時間內糾集起數萬民眾,占益都、諸城、安丘、莒州、即墨、壽光等州縣,青州衛指揮高鳳、都指揮僉事劉忠領五千京營精銳及州府兵圍剿無果,兩人還死在陣前,若不是煦兒領王府親兵助陣,局面還不知怎樣。你這兵部尚書在做些什麼?”

方賓立即伏身叩頭,口稱惶恐之極,雖然是滿腹苦衷,但在天子面前,又有滿朝文武在列,他也實在不好為自己開脫。

可是朱棣卻偏偏與他過意不去,從案上拿起一本奏折狠狠地丟瞭下去,不偏不倚,正巧落在方賓面前。

“看看吧!”隨後朱棣便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生怕錯過他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方賓怔怔地看瞭一眼朱棣的神色,然後從地上拾起奏折,用目一瞅,臉上立即變色。方賓的眼中流露出怨憤的神色,坦然說道:“陛下信嗎?”

朱棣仿佛沒有想到他會有此一問,而滿朝文武也皆是大感意外,不知這奏折中寫的是什麼,但是看朱棣陰沉的面色,都屏息靜氣不敢多言。

“朕若信瞭,你此時還會活著站在殿上嗎?”朱棣目光如炬,聲音如鐘。

方賓臉色異常蒼白,宛如堅玉,神情中居然透著一股清冷高傲,他不發一語,隻是重重地跪在地上,■地一聲,以頭觸地久久沒有抬起。

半晌之後,朱棣才開口說道:“三月為限,將那村婦稽捕歸案,否則這腦袋就換個地方吧!”

“謝萬歲!”方賓依舊伏在地上,隻應瞭這樣一句。

“退朝!”甩下這句話,朱棣起身離去。

“恭送萬歲,萬歲,萬萬歲!”又是繁復的三拜九叩之禮後,滿朝文武才漸漸離去。

朱瞻基沒有像往常一樣跟在太子朱高熾的身後率先離開,而是走到殿中,伸手將方賓扶瞭起來。方賓原本就不擅言談,此時更加沉默寡言,對著朱瞻基深深一揖,便悄然離去。

大殿外,朱瞻基追上大學士楊榮,輕喚道:“楊學士,瞻基有事相問!”

楊榮止步回眸,在紅墻綠瓦的映襯下,朱瞻基突然發現文人出身的楊榮,斯文儒雅中居然透著一股英武之氣,雖然沉靜內斂如同曉月清風,但此時沐浴在朝陽中卻像一把藏於鞘內的寶劍,無端地有些凌厲。

這樣的感覺隻是轉瞬即逝,當朱瞻基走到楊榮跟前的時候,楊榮笑容如春,依舊是儒雅可親,他拱手相問:“殿下可是為瞭益州之事?”

朱瞻基點瞭點頭,不由笑道:“楊學士真乃奇人,瞻基還未開口,先生就已然知曉瞭!”

楊榮撫須而笑,笑容中透著些許的苦澀與無奈,目光對上瞭朱瞻基那年輕的面龐:“此事,殿下還是不要過問的好!”

“哦?”朱瞻基初聞,以為自己聽錯瞭,然而當他從楊榮的目光中得到確認,他更加恍惚瞭。

楊榮沖他揖手行禮:“殿下,下官先行一步!”說完,便轉身離去瞭。

朱瞻基擰眉而視,心情難以平靜。

太子宮花園內,朱瞻■對著一池春水呆呆地想著心事。以至於太子妃張妍緩緩走到他身旁,他都渾然不知。

“■兒在想什麼?”太子妃輕聲問道。

“母妃!”朱瞻■這才驚覺,立即回轉過頭行禮請安。

太子妃輕輕擺手,身後的宮女太監悄悄退下。

寧靜地湖邊,隻留下母子二人面面相對。

“■兒,前幾日嘉興的及笈禮上,滿朝文武的千金、京城中的名門淑媛中,你看中瞭哪個?母妃自會替你做主!”太子妃張妍看著面前的小兒子,在她自己親生的三子一女中,她最倚重瞻基,那是因為他是長子,是皇太孫,是朱棣欽定的繼承人。然而也正因為如此,瞻基從生下來,幾乎就是在徐皇後與朱棣的呵護下長大的,直到十歲以後,徐皇後崩駕,才重新回到自己身旁,朱瞻基少年老成,有禮有度,對待自己恭敬有餘而親近不足。而二子朱瞻墉性子憨實耿直,可是亦不是她內心中最最疼惜與欣賞的。隻有面前這個瞻■,才最得她的心。

清雅之極的英俊,秀美異常的風姿,謙和內斂、溫文爾雅,皎皎青竹如雪似蘭一般,那感覺居然有三分像他。

張妍有些恍惚瞭,她笑瞭笑,伸手輕輕撫瞭撫他的發絲。

瞻■面色微紅,仿佛有些窘意:“母妃,■兒不願出宮建府,■兒隻願在宮裡陪著母妃。”

張妍臉上笑意更濃,她靜靜地註視著瞻■,不由輕輕拍瞭拍他的臉,隨後嘆息一聲:“癡兒說的什麼癡語?”

她話鋒一轉,又開口道:“此次聖上隆恩,特意讓你借嘉興的宴席在大臣之女中擇妃,這是何等的恩典與破例。這樣的自主,就是你皇兄、你父王都不曾有過的。你還不趁此機會,擇一良人,早結秦晉之好,也好瞭卻母妃一樁心事。”

“母妃!”瞻■眼神兒微黯,“一定要選嗎?”

張妍收斂瞭笑容,定定地看著朱瞻■,面上閃過一絲憂鬱:“怎麼,那麼多的名門淑媛,難道你一個也沒有看上?”

遠遠的大步走過來的正是二皇孫朱瞻墉,他微微有些氣喘,一邊走口裡一邊喊道:“母妃,母妃!”

張妍責怪道:“墉兒,何事如此焦急?”

“母妃!”人還未到近前,朱瞻墉已經開口喊瞭出來,“那個方大人傢的千金,就是那個舞劍的方子衿,就賜給兒子吧!”

“墉兒!”張妍又氣又笑,面色微沉,不由瞪瞭朱瞻墉一眼,“哪裡輪到你來挑?原本是為■兒的婚事!”

而朱瞻■卻長長松瞭口氣,連忙將朱瞻墉拉來當作擋箭牌:“既然二哥有心儀的女子,母妃就允瞭吧。”

“是是是,就是!”朱瞻墉喜滋滋地央求著太子妃。

太子妃張妍沉瞭臉訓道:“你府中的妃妾已經不少瞭,怎的還要添人?再說,又偏偏看上那個方子衿,她性情乖張、高傲難馴,恐非良配,本宮是斷斷不會允的!”

“母妃!”朱瞻墉還待再求,太子妃鳳眼一掃,盯著他們兄弟二人說道:“你們二人雖不比你皇兄,但是府中妃妾也要選至純至善的貞靜淑女,絕不允許選那樣的女子入門!”說罷,又轉而盯著朱瞻■:“再給你兩日,好好考慮一下,三日後就要確定人選稟明聖上,到時自會令禮部擇日冊封的,如果■兒實在沒有主意,也就隻好由母妃與你父王為你定奪瞭!”

“母妃!”朱瞻■如珠似玉的明眸就像染上微塵般頓時失去瞭顏色。

太子妃張妍心中一蕩,這神情是何等的相似,就像當日朱瞻基得知要娶胡善祥時那副表情如出一轍,難道■兒心中已有瞭意中人?那他為何又不明講?難道這個人不是名門淑女,不及匹配?

太子妃秀眉微挑,壓下滿腹疑問拂袖而去,留下面面相覷,各懷心事的兄弟二人。

兵部尚書方賓府中書房內。

方賓眉頭緊鎖,對著案上那本奏折看瞭又看,那上面的每句話他都可以倒背如流瞭。雖然滿紙胡言,但是他卻沒有力證能夠為自己辯駁。三個月,萬歲給瞭三個月的時間要抓住山東民變的首領,那個所謂的白蓮聖母嗎?

“唉!”長長的一聲嘆息,卻不是出自方賓之口。

倚門而望,故意裝出一臉愁苦之態的正是他的女兒方子衿。

“丫頭!”方賓沖女兒招瞭招手,又下意識地合上案上的奏折。

而方子衿則走到近前,偏偏伸手搶瞭奏折來看,初是粉面微慍,緊接著便將奏折狠狠摔在地上:“爹爹!這是何人如此誣陷爹爹?”

“女兒!”方賓立即輕喝一聲,隨即從地上拾起那本奏折,輕輕拂去上面的微塵,態度恭敬異常。

“爹爹,那山東之事原本就是民變,若是百姓們能得溫飽自會安居樂業,怎會又有民變?既然是民變,面對手無寸鐵的婦孺,爹爹自然不能向對待敵人一樣刀劍相伐,以懷柔之策勸導,自然是為國為民為君,怎麼還會有人誣陷爹爹心存不軌,刻意縱敵?”方子衿又急又恨,說著說著竟然淌下兩行急淚。

方賓伸手將女兒攬在懷中,輕嘆道:“丫頭,你當這個道理聖上不知嗎?”

“爹爹?”方子衿仰起臉,似有不明。

“正如今日朝堂之上聖上所言那般,如果聖上不明,你爹爹的命早就沒瞭!”方賓雖然心知肚明,卻又實在無可奈何。

《六朝紀事(大明風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