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壽宮慈蔭樓內,張太後躺在榻上面色蒼白,雲汀站在下首面色焦急:“太後,皇上在門外跪瞭一個時辰,您還是不見嗎?”張太後如同老僧入定,不發一語。
雲汀急得一跺腳轉身出去,過瞭半盞茶的光景兒,又急匆匆跑瞭進來:“太後,太後,大事不好瞭。皇上從咱們這兒出去往乾清宮聽政的路上暈過去瞭。”雲汀的聲音裡帶著哭腔,目不轉睛地盯著張太後,神色中盡是祈求。
“暈過去瞭?”張太後猛地坐起隻覺得眼前一陣金星閃過體力也有些不支,“哀傢就不信,乾清宮裡那麼多人侍候著,就能讓皇上真的絕食?定是跟我使‘苦肉計’,雲汀,你差人去看看再來回我!”“太後,不用去看瞭!”雲汀眼中噙著淚水,壓抑著悲色說道,“奴婢早就派人細細地查問過瞭,乾清宮裡的錦汀也把消息遞出來瞭,皇上的確是三天都沒吃東西瞭。
這幾天皇上跪在外面請安的時候,奴婢偷偷看瞭,皇上的臉色大不如從前,灰白灰白的,龍目深陷,這身子也消瘦多瞭,奴婢怕這樣下去,皇上……”看到雲汀一副無比傷心的樣子,張太後才覺得事態越發嚴重起來,她重新靠在枕上細細思忖著,半晌之後她才頹然地嘆瞭口氣:“去吧,去禦膳房傳膳!”雲汀乍聽瞭還沒反應過來,她支吾著:“可是,奴婢就是傳瞭膳送到乾清宮,皇上也不肯吃呀!”“好個笨丫頭!”張太後強撐著精神仔細凝視著雲汀的神色,不肯放過她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真是關心則亂呀。原來的伶俐勁兒都跑到哪裡去瞭?哀傢的意思是傳膳,哀傢進瞭食,皇上自然也會進食的。”張太後此語一出,在雲汀聽來頓感這宮裡連日壓抑陰沉的氣氛一掃而去,如同雪融冰釋處處明媚起來,於是立即應聲回道:“是,奴婢這就去傳膳。”事事與張太後所料無異,禦膳房剛把午膳送到仁壽宮,乾清宮那邊就傳來消息,說皇上開始進食瞭。張太後獨自走進佛堂,許久沒有出來。
第二日清早,一輛馬車悄悄出宮,守門的太監隻看到趕車人拿的是仁壽宮的腰牌。
就這樣,大明立國以來的第一位皇太後張太後佈衣荊釵悄悄出瞭皇宮,馬車一路向北往天壽山長陵方向駛去。
坤寧宮後面朵殿的東次間是順德郡主朱錦卿的臥室,胡善祥坐在那張小小的填漆床上,用手輕輕綰起床頭懸著的大紅銷金撒花帳子,看到女兒熟睡的小臉,心中突然湧起一陣酸楚,這就是當今天子的皇長女,是她拼瞭性命為他生的。
可是從出生到現在,他抱過她嗎?沒有。
胡善祥搖瞭搖頭,別說抱瞭,就是拿正眼瞧都沒瞧過。
可憐的孩子。
胡善祥伸手輕輕撫過女兒姣好的面容更是暗暗心寒,她孫若微所生的常德郡主朱錦馨是你的女兒,而我的順德就不是你的女兒瞭嗎?如此厚此薄彼豈是仁君所為?想著想著,眼淚就在不經意間淌瞭下來,聽說皇上與太後的較量已經停止,太後開始進食,這就意味著太後放棄瞭,連她也放棄自己瞭嗎?胡善祥扭過臉去看著室內的陳設,這坤寧宮自己住瞭還不到一個月,是不是該搬出去瞭呢?正在傷心之際,一陣的步子從外面悄悄傳來。
“娘娘!”來人正是慧珠。
胡善祥忙站起身一面拭去眼角邊的淚水,一面低聲說道:“到外面說,別吵著順德。”慧珠點瞭點頭。
坐在坤寧宮西次間臨窗炕上的胡善祥神情懶懶的,透著一股心灰意冷的落寞,慧珠站在炕邊安靜地看著她。
四目相對胡善祥冷冷地笑瞭:“我們輸瞭,是吧?接下來該是遷宮瞭吧?”“還沒有到最後時刻,娘娘務必要打起精神來!”慧珠臉上蘊含著陰冷的笑容。
“此話怎講?”胡善祥挺直身子,心中自是又驚又喜。
“娘娘,早上剛剛得到的消息,太後出宮瞭!”慧珠挑瞭挑眉,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神色。
“出宮瞭?太後為何要出宮?出宮又是要去哪裡?太後這是不管咱們瞭?”胡善祥眉頭緊擰連連追問。
“娘娘怎麼糊塗瞭!太後這是在幫襯著娘娘!太後出瞭宮門一直往北,聽說是直奔長陵。定是到祖宗陵前請罪去瞭,這下可把皇上逼上絕境瞭!”慧珠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見胡善祥還是莫名其妙,索性把話攤開來講明,“娘娘莫急。我已將此事的消息給前邊放瞭過去,依她的性子定是要去阻止,咱們隻要靜候佳音就是瞭!”慧珠一面說一面指瞭指前邊不遠處那座高大的殿宇,她和胡善祥都很清楚,那兒是乾清宮,是讓她們又愛又恨的地方。
“太後,後面好像有人在追咱們。”趕車的太監放慢速度沖著車裡說道。
“繼續前行。”車裡傳來悶悶的一聲吩咐。
於是馬蹄陣陣速度不減。
一匹馬從後面飛馳而過攔在車駕之前,趕車的人看他服色像是乾清宮裡的小太監,剛要開口問話,隻見此人已然跳下馬跪在車前。
“母後!”張太後聽到這聲輕喚立即讓侍女打開車門,她探著身子向外一看,地上跪的正是喬裝成小太監的孫若微。
“是你,你怎麼來瞭?”張太後臉色清冷不帶半點兒溫度,即使是盛夏時分讓人望去也覺得莫名地有些寒意。
“皇上還不知道太後離宮的消息,這個時候皇上還在早朝。若微更不敢將此事告稟皇上,所以得瞭消息就立即趕來。”若微坦白答道。
“你來做什麼?”張太後緊盯著她,註視著她的目光如同兩柄利劍,隻想刺入她的內心深處。
是的,到此時張太後才真正知道自己為什麼不喜歡她,雖然她有太多的優點可以讓自己喜歡,可是對於她,自己還是有著隱隱的恨意。
恨什麼呢?她的母親還是她自己?張太後扭過臉去:“你回去吧!”“若微是來勸母後回宮的!”若微依舊跪在地上。
她的樣子十分恭敬,雖然是在跪著回話,可是她並沒有深深垂首,而是高昂著頭直接對上張太後的目光,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盯著太後看,仿佛是一種挑釁,然而目光中卻是如山泉一般的清澈。
“回宮?回宮做什麼?眼睜睜地看著你將皇上引入歧途?”張太後將壓抑心中多時的不滿宣泄出來。
若微不怒不懼反而揚著笑臉好似玩童一般笑嘻嘻地問道:“母後,你為何會認定若微做不瞭一個好皇後?”她問得如此直白以至於張太後猝不及防,看著她真摯純美的笑臉,張太後不由想起瞭十多年前當她還是一個小女孩兒時初入宮闈時的樣子,那樣伶俐嬌俏的小丫頭曾經在那段艱難的日子帶給紫禁城多少歡笑和希望?自己也許真的不該這樣苛責她。
張太後把目光投向遠方的山水,盯著天邊冉冉升起的朝陽緩緩說道:“恰恰相反,如果皇上能少愛你一點兒,我相信你會是一個好皇後。這世間有很多女子都有可能是一位好皇後,但是並不是人人都有這樣的機會。若微,母後想告訴你,當皇後是要舍棄很多東西的,比如你現在擁有的專寵與特權。皇後是天下女子的典范,不能行差半步,這滋味不好過。”若微有些感動,是的,她相信此時此刻張太後所言均是發自肺腑,於是她笑瞭:“母後的話,兒臣記下來。不管能不能做皇後,兒臣都是一樣尊敬母後。”“是嗎?”張太後心頭一震。
“母後,您這樣一走會令皇上進入萬難之境的。您有沒有想過對於此事,天下人會怎麼說?百官們又會如何議論?而您一向最為關註的皇上的聖德也將會因此大大受損。”若微言之切切,此時的她也許真的放下瞭,是的,那個曾經在心中期冀過的皇後之位就在這一刻被她放下瞭,她突然覺得像是卸下瞭一塊大石,覺得周身輕松、舒暢淋漓。
“這些我都管不瞭瞭,我現在隻想到祖宗的陵寢前請罪,從此不入皇宮、不問世事、遁入空門!”張太後仿佛真的心灰意冷瞭。
“空門不能避世更不能避心。若是心靜無物,身處紅塵鬧市也如佛門凈地。反之就是身入廟宇也似江湖,是不能得到真正解脫的。”若微始終跪在車前,態度不卑不亢,一番話娓娓道來倒讓張太後無言相駁。
見張太後不再開口,若微又道:“太後心裡一定在怪皇上。可是請太後想想,皇上不僅僅是天下萬民之主高高在上的皇上,他還是您的兒子。如果隻把他當成兒子,太後就會體諒他,也就不會生這麼大的氣瞭。”張太後細品著若微話裡的意思:“你是說我錯瞭?”若微笑瞭:“太後沒有錯!是皇上還有若微錯瞭!”“什麼?”張太後越聽越有些糊塗,“你說什麼?”“若微錯瞭,是因為若微把皇上當成瞭青梅竹馬、生死相許的相公,所以相公寵我、愛我、為我爭名謀利,我便坦然受之。這是若微的錯。皇上錯在於他隻把自己當成瞭男人,作為男人寵愛、保護自己的女人無可厚非。而太後沒有錯,在太後眼中皇上就是皇上。男人或者相公該做的事,也許並不適合皇上。而作為皇上的女人,我們隻有體諒。”若微臉上忽然明媚起來,如同太液池裡綻放的睡蓮清澈美麗讓人炫目,又像嬌艷的紅梅傲立雪中凝芳獨幽。被傷瞭無數次的她依舊保持著孩童般的純真,心質冰清玉潔不染半分塵埃,在這一瞬間張太後仿佛才真正明白為何自己的兒子會對她如此癡迷。
曾經自己何嘗不是這樣純真如同稚子呢?在後宮之中純真便是致命的軟肋,當你一步一步走上權利的巔峰,純真便會離你越來越遠,最終當你獨自立於不勝寒的高處時才發現什麼是純真,自己也許早已忘卻瞭。
“若微!”張太後走下馬車,她伸手將若微扶瞭起來,鄭而重之地將若微擁在懷中,此時的她心情如潮激動不已,因為她好像找回瞭自己曾經失去的那個世界。
她好久都沒有笑瞭,而現在她的唇邊正悄悄浮起淡定堅毅的笑容,眼中是波瀾不驚的淡漠與從容。
當朱瞻基得到消息之後已經過去瞭好幾個時辰。
朱瞻基站在乾清宮門前靜靜地觀望,誰也不知道皇上此時在想些什麼。
隻是當小善子告訴他若微同皇太後一道去瞭長陵又返回後宮之時,他才如夢初醒。
晚膳過後,乾清宮的東暖閣內朱瞻基對著龍案上一張空白的聖旨看瞭很久,他遲遲沒有動筆。
仿如微風一般飄然而至。
她捧茶立於案前:“皇上今日為何不去追母後?”“朕不知道追上以後要跟母後說些什麼。”朱瞻基靠在椅背上神情有些倦怠。
“皇上不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而是明明知道卻不想說。”若微將茶杯遞給他,動作溫柔輕緩而話語卻一針見血凌厲如鋒。
“若微,別逼我!”他緊盯著她的眼眸,“我不想讓自己後悔。而且我曾經對你許諾,我一定要將原本屬於你的全都還給你!”“皇上說過這樣的話嗎?臣妾怎麼不記得瞭?”她彎下腰一雙玉臂攬過朱瞻基的脖子,把自己的臉貼近天子的龍顏,“好瞭,臣妾沒有逼皇上,也請皇上不要再逼自己瞭。太後是對的,胡善祥是兩代先皇欽定的元妃,皇上廢她就是失德失義。如今太後為此事負氣離宮,不管怎麼說皇上就是不孝。若是傳瞭出去,定會損害皇上在百姓心目中的威望。皇上其實很清楚,隻要一旨詔書,皇上與太後的嫌隙就會消失,宮內即會重現祥和。”
“若微,朕不想委屈你。”朱瞻基稍稍用力便把若微拉入懷中,他把頭埋在她的胸前,仿佛隻有那片柔軟才能安慰此時的他。
“我不覺得委屈!”若微笑瞭,“當皇後有什麼好的,要母儀天下,諸言諸行都要有法有度守著各種規矩,煩都煩死瞭。我才不要當呢。我隻要你心裡有我,對我好就行瞭。”
“若微。”朱瞻基低喃著。
“你以後一個月至少要有十天陪我。我想見你的時候就能見到。答應我這兩個條件,我心甘情願把皇後讓給她。”若微輕輕撫著朱瞻基的發際湊在他耳邊低語著,“皇上忘瞭嗎?當初永樂帝逐我出宮,如果那時皇上貿然抗旨,恐怕若微早已性命不保。隻是兩年的時間而矣,皇上的變通之策不是又讓永樂帝改瞭主意最終成全瞭我們?”
“若微。”朱瞻基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驚喜連連,“你是說暫且退讓再圖來日?”若微撅起小嘴扭過臉去:“那是皇上說的,臣妾可是什麼都沒說!”“淘氣!”朱瞻基凝眸遠視,盯著不遠處的自鳴鐘喃喃自語:“容朕再想想。”洪熙元年七月初八,宣德帝朱瞻基在登基即位一個月之後終於下旨,冊封元妃胡善祥為皇後,一直懸而未決的皇後之位終於塵埃初定。
同期冊封孫若微為貴妃,袁媚兒為麗妃,曹雪柔為敬妃,又奉太後懿旨慎選二名淑媛入宮,其中劉氏封為淑妃,何氏為惠妃。
冊封詔書公告天下之後,皇上又頒旨說因在孝中,故冊封之禮“一切從儉”。
至此大明天子朱瞻基的後宮,諸妃位分初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