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十年春正月初一,原本是舉國上下歡度正旦佳節的日子,而自十幾天前即身染重疾的朱瞻基卻未能在期盼中龍體康復參加朝賀盛典,兩壇祭祀等重大活動都是傳免或遣官代行。
皇上行將不起的傳聞,在皇宮內外不脛而走,上至文武百官下達黎民庶士皆人心惶惶。
乾清宮西暖閣樓下正廳剔紅夔龍捧壽紋寶座上,朱瞻基身著便服倚著厚厚的靠枕勉強而坐,龍案對面大紅地毯上齊刷刷跪著的皆是朝中舉足輕重的大臣,兩旁十二張雕漆座椅上放著紅錦閃緞坐墊,可是卻無人敢坐。
“去,請皇後和太子過來!”朱瞻基強打著精神與群臣交代之後,命內侍將皇後與太子請至殿中。
不滿八歲的皇太子朱祁鎮穿著明黃色的盤領窄袖繡著金龍的錦袍,腰以金玉琥珀透犀束帶,束發於頂帶著小小的二龍戲珠金冠步入殿中,看著跪在地上面露悲色的眾大臣,怔怔地止瞭步子,沖著朱瞻基怯懦地喊瞭一聲:“父皇!”“祁鎮,過來,到父皇身邊來!”朱瞻基沖他招瞭招手,目光中滿是父親的慈愛與寵溺。
朱祁鎮快步走到朱瞻基身旁,朱瞻基拉著他坐在自己身邊,又指瞭指身側的紫檀藤心圈椅,“皇後也坐。”若微沒有穿著皇後的正式禮服,隻是換瞭件雲鳳織錦鑲金邊的宮緞長褂,下身著湘羅黃裙,長裙曳地,風姿綽約,高綰的流雲髻上除瞭一支金鳳釵就再無其他,長長的珠飾隨著她輕移蓮步而在鬢間顫顫搖曳,就像她此時的心境飄忽不定。
坐在朱瞻基身旁的圈椅中,卻不忍去看那對依依相守的父子,眼角邊是想掩又無從掩飾的落寞與淒涼,隻得垂首看著地上的大紅地毯,怔怔地愣著神兒。
“朕今日於乾清宮,命太子和皇後與諸臣相見,當面托孤。”朱瞻基一語過後,忍不住輕咳起來。
“皇上!”眾臣皆驚。
楊榮伏身說道:“皇上春秋鼎盛,偶感微恙,隻要妥為調理自會康健,萬萬不可出此危言!”“是啊,楊大人所言極是!”眾卿附和。
朱瞻基搖瞭搖頭,“范弘,代朕宣旨!”“是!”秉筆太監范弘從龍案上拿起一道聖旨展開誦讀,“朕蒙上天眷佑,得皇祖厚愛,受仁宗昭皇帝付托,自洪熙元年六月十二日登基,君臨天下已近十年。自禦極以來,夙夜孜孜,勤求治理,雖不敢比成祖文皇帝之開疆神功,仁宗昭皇帝之賢明聖德,然愛護百姓之心,無一時不切於寤寐,無一事不竭其周詳。現身染重疾、自知不愈,特立此詔。皇太子祁鎮,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即皇帝位。皇帝尚在幼沖之年,故特命大學士楊榮、楊士奇、楊傅、吏部尚書騫義、禮部尚書胡瀠、大理寺卿許彬為顧問大臣,眾卿務盡心相佐。國傢重務白皇太後。”聖旨讀完,大臣們叩謝皇恩,而楊榮等人卻在躊躇間不敢領旨。
楊傅為人最是嚴謹,端正身姿鄭重叩首之後肅然問道:“還請皇上明示,‘國傢重務白皇太後’一句,指的是仁壽宮的太後,還是當今皇後?”朱瞻基點瞭點頭,指著若微說道:“傅卿問得好,是朕疏忽瞭。皇後自幼齡入宮,跟在朕身邊已有二十五年,皇後機敏善斷博古通達,是朕後宮的賢臣謀士,以後軍國政務遇有難決之事,須入內回稟奏請皇後旨意後方可施行!現在稱皇後,太子即位後,即是太後。”從始至終,若微不發一語,她隻是靜靜地盯著眼前的一方紅毯,覺得那般耀眼炫目讓人不能寧神,無端地心亂如麻。
“去吧,隨皇太子於文華殿,接受百官朝拜!”朱瞻基仿佛很累瞭,他身子向後微微一仰,靠在椅中,閉上瞭眼睛。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曾經每天不知要聽到多少次的三呼萬歲之聲,但是在今天,若微覺得是那樣刺耳,那樣痛心。
看著顧命大臣簇擁著朱祁鎮出瞭乾清宮,向文華殿走去,她突然抑制不住抽泣瞭起來。
“哭什麼?都快是太後瞭,怎麼還像個孩子!”朱瞻基氣力不足帶著顫音說道,像是在調侃,又像是在安慰。
“我不要做太後!”若微從椅子上滑落下來,跪在朱瞻基身邊,把頭伏在他的腿上。
此時再也不用強裝鎮定保持所謂的儀態,任由眼淚肆意流淌在他的龍袍當中。
“好瞭,好瞭,不哭!”他伸手輕撫著她的背,就像是在安慰自己的小妹妹,“朕都安排妥瞭,外有托孤大臣,內有金英、王謹、范弘、阮浪,他們幾個都是靠得住的。朕把三支錦衣衛分別交由顏青、李誠、繼宗統領,都是你的親信。自可放心。”若微面上一片晶瑩,雙肩微微抖動,哽咽道:“這樣的重擔,若微哪裡承受得起?”“顧命六臣中,騫義簡重善謀,楊榮明達有為,楊士奇博古守正,胡瀠含弘善斷。以後朝中之事涉及人才,則多從騫義;事涉軍旅,則多從楊榮;事涉禮儀制度,則多從士奇。胡瀠與許彬則用以鉗制三楊。如此,也算妥當。”朱瞻基伸手輕輕托起若微的臉,用手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水,“朕這一生,最怕的就是若微的眼淚,這是最後一次。以後,再也不會把你弄哭瞭!”“瞻基!”若微緊緊地依在他的懷裡,“是我不好,是我害瞭你,若不是我跟你慪氣,你又怎麼會去招惹那個郭愛?不去看她跳舞,也就不會為她品笛,也就不會中毒……”“噓!”朱瞻基把手指輕輕抵在她的唇上,臉上浮起淡極瞭的笑容,那神情要多溫和就有多溫和,仿佛這一生一世的寵愛與柔情都匯集在這一刻,全都在此時呈獻給她。
“瞻基,我好恨!”若微噙著淚水,滿眼的怨恨卻不知該去恨誰。
“不要怨恨!”朱瞻基輕撫著她耳邊的珍珠墜子,唇邊努力擠出一抹笑容,“朕曾經恨過,怨過。朕自登基以來無時無刻不是殫精竭慮,處處想著百姓富足、吏治清明、國運昌隆,哪裡會想到自己竟會死於暗謀和構陷。朕曾捫心自問,是朕哪裡做得不好,才致使天怒人怨遭此橫禍。好在朕的微兒幫朕查出元兇,知道是方孝孺的後人,所以現在朕不怨瞭,也不恨瞭。就算是為瞭皇爺爺抵瞭方傢的血債,從此在這朗朗乾坤天上人間,不再有遺憾也不再有負疚!”“皇上沒有遺憾,可是若微有,皇上不必對任何人負疚,可是若微會。皇上走得坦坦蕩蕩,可是自此以後,若微的世界裡將會是漆黑一片!”若微把頭伏在他的腿上,淚落無痕,無聲無息地哭瞭。
“其實朕現在心裡很是寬慰,老天終究對朕不薄,終於還是讓朕走到你的前邊,有你相依相守,淚眼相送,朕走得很安心。若是反過來,那倒像是凌遲之刑!”他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摟著若微的手臂也越來越有力,幾乎讓她有些難以承受。
除瞭緊緊依在他的懷裡,她不知道自己究竟還能做些什麼。
“你好好的。朕這一走,把那些鶯鶯燕燕都帶走,不給你留一點兒煩惱。”他的下頜直抵在她的頭上,緩緩地摩挲著,說不盡的不舍與柔情,任誰看瞭都忍不住流淚。
“皇上!”若微猛地抬起頭,她仿佛有些不解。
太祖去世時有四十多位妃嬪生殉,成祖有三十名,仁宗有十妃。
他說過,宮裡的女子本來活得就很艱難,再這樣以春秋之軀殉葬太殘忍瞭,他曾經說過要從他這一朝停止後宮女子殉葬。
“不是說過,要廢止後宮殉葬嗎?即使生死相隨,也不該是她們,應該是我,是我陪著你。”目中閃爍的不止是情,還有生生世世的諾言與期盼。
“傻話!祁鎮太小,你怎能放心?再者,母後與你一向不睦,若是把她們留下,日後恐怕給你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廢止殉葬的賢舉就留給祁鎮去做吧!朕把她們都帶走,隻把賢妃給你留下做個伴兒,也讓祁鈺給祁鎮做個伴兒。要不然在這宮裡,你們太冷清瞭。”朱瞻基眼中沒有悲喜,他仿佛已經超脫瞭生死的執念,脫離瞭凡塵俗事的牽絆與糾纏。
無欲無求,無人無己,放下,真的全都放下瞭嗎?若微癡癡地望著他,在這一刻,她比任何時候都崇拜他,不是因為他是大明天子,隻因為他是她的夫,一個真正的男人。
“朕知道,對於她,你介意,一直都介意。可是沒辦法,她是一個苦命人,更對咱們有恩。所以,朕為瞭她破瞭戒愧對你的承諾。不過,朕發誓,用朕的來生來世發誓,自此之後,生生世世,朕都隻屬於你一個人。”他始終在笑,但是在笑容背後,他深邃多情的眸子中分明有晶瑩的淚光閃過,不,那不是淚,那遍佈的都是血絲。
她不能與他的目光相對,隻是緊緊依偎著他,“我答應你。下輩子,或許我做男人,你來做我的女人,我會寵你,愛你,好好疼惜你。”“哈哈!”朱瞻基笑瞭,他的笑引起一陣劇烈的咳嗽。
她大驚失色忙站起身把他緊緊摟在懷裡,像摟一個孩子一般,一邊撫著他的頭,一邊拍著他的背幫他順氣。
笑容中夾雜的是天子的眼淚,他哭笑不得,“好個微兒,到瞭這個時候,還能哄朕開心,你倒沒說讓朕下輩子當個太監整天侍候你。”“不管是什麼,就算是兩隻鳥兒,我們都要相遇、相守。也不管下一世的輪回需要等上多少年,你記住答應我的,上窮碧落下黃泉,你都是我的,跑也跑不掉!”她低下頭,在他的胸口上隔著錦袍狠狠地咬瞭一口,直到嘴裡有瞭血腥的味道,她依舊沒有放開。
他感覺不到疼,隻是覺得這是此生最大的幸福。
兩日後,大明宣德十年正月初三,宣德帝朱瞻基病逝於北京紫禁城乾清宮,享年38歲。
宣宗遺詔令淑妃劉氏、惠妃何氏、敬妃曹氏、麗妃袁氏等十位妃嬪殉葬,其中國嬪郭氏在宮中自縊前留辭“自哀”,“修短有數兮不足較也,生而如夢兮死則覺也,吾先親而歸兮獨慚乎予之不孝也,心淒淒而不能已兮是則可悼也。”字裡行間流露出戲夢人生死而方覺的悲淒之情,究竟是紅顏禍水還是紅顏薄命,已無從辨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