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清殿地處偏遠,雖是夏日卻有著別處難得的清涼,滿池的荷花也開得絢爛香甜,偶有荷葉掩染不到之處,殿臺樓閣倒影於粼粼水中,秋風襲過,一片流光飛舞,飄過繽紛落紅,隨那柔緩波紋上下搖曳,恍惚如世外仙境,讓人不禁沉醉。
我慵懶的斜依在回廊闌幹邊,聽著徐徐輕風送來的陣陣蛙鳴,享受難得的悠閑愜意。
我進宮已經月餘,從未踏出過小島半步,那代王劉恒也不曾再見過。用五個金色牢籠討得長久的安寧,看來他已經功成身退瞭。
那日醒來,劉恒已經不在床上,我不曾詢問任何人他的去向,既然他的目的已經達到,對漢朝也算有個交待,他必不會再見我們。
靈犀起先還有過期盼,每日精心為我梳妝打扮,唯恐代王像上次一樣驟然而至。我懶得與她解釋,隨她任意擺弄。或許在我心中也有所期盼罷,希望他可以再次到來。自那日無意間窺見他的疲累,心便軟塌一角,看他如同孩子,全無瞭防范。
“娘娘,起風瞭,進殿休憩罷!”靈犀在我身後輕聲提醒道。如今的她已經不用再分管雜物,隻是跟著我隨身侍候,身上所穿也是代宮簇新的女官官服。
我用袖子輕輕扇過面頰,帶起絲絲爽意,似是不曾聽見她的催促,淡淡一笑:“菱角也該成瞭罷,你記下瞭,哪日采些來吃。”
我回轉起身,衣裾飛揚。無視她的錯愕,笑著步出長廊。
看來呂太後打錯瞭算盤,劉恒正像她想象的那樣令人擔憂,可惜單憑我們幾人的力量卻是無能為力,送我們進來如同白送,不過是多瞭幾隻給他們囚禁逗弄的鳥雀,隻是我樂於如此囚禁,其實被忽略也是一種幸福,至少不用去憚心力竭去斡旋於代國君臣,斷瞭呂太後的控制也有瞭借口。
午膳後小睡片刻,迷蒙之中卻聽得靈犀急忙通報.
原來太後寧壽宮中執事的內侍前來通傳,太後傳漢宮良傢子五人前往寧壽宮覲見。
入宮已有些時日,薄太後卻從未與我們相見。幾次覲見也都被以各種原因輕易駁回,所以這次的通傳來的突然,我與靈犀相覷一驚,收拾一番即可啟程。
寧壽宮前與其他幾人相遇,難免互相寒暄,一時間都下瞭車輦。
大概許金玉錯想瞭薄太後,以為薄太後真如同外界傳言般溫婉懦弱,不理世事,所以她的衣飾張揚,盡顯華貴,金光隨身而動,耀人眼目。一舉一動得意跋扈,話語間占盡瞭鋒芒。
其餘四人因是位份相同,互相施禮相見。夏雨嵐隔空與我相望,淡淡一笑,頜瞭頜首,算是打瞭招呼,我亦淡淡回禮。
五人相攜進入,卻發現薄太後的寧壽宮有著出乎我們預料的儉樸,甚至是寒酸。宮人們身穿青佈粗衣不說,連發鬢也隻是隨意用荊釵綰成,殿內的垂幔全由粗佈縫制,由青磚鋪成的地面還有些凹凸不平,正座上沒有漢宮時興的芙蓉長榻,隻是幾把黃木沒有雕飾的椅子整齊擺放在那兒,椅前的小磯都如同尋常百姓傢般,樸實厚重。
打量完畢我們幾人茫然下坐,互相有些疑問卻又不敢說出。
就在此時一青年婦人攙扶薄太後從內殿徐徐挪步走出,端坐在正中的木椅上。
我抬眼仔細打量薄太後,她的頭發用素銀扁方釵綰個團髻,身上也是一色的青佈粗衣,裙擺下襟隻及腳踝。漢宮宮人多喜歡拖地長尾罩服,不僅襯托出雍容華貴,氣派異常,而且隨身走動時,搖曳生姿,更是贊為一美。眼前的薄太後做如此打扮甚至不如漢宮的低等隨侍宮娥。
目光掠過身上服飾,我就難免看向她的胸前。是怎樣的風霜殘害才能讓一個妙齡女子咬牙割乳偷生,又是怎樣的堅忍才能毅然舍棄女人的徽怔。她決不是大傢所想那麼懦弱,必要時扼斷絲腕的勇氣會霎那迸發,隻是她現在不肯顯露罷瞭。
“你也坐下,宜君。”薄太後輕聲開口,卻不是對我們所說。
那婦人聞言,目光掃過我們幾人,又羞澀的低下頭,躑躅幾步走到許金玉所坐的左手邊,停留片刻後,低低的說:“這是我的位置。”
徐金玉愕然,但又倨傲的說:“本宮是許夫人,左首位理當該本宮來坐。”
那婦人見她不肯躲讓,倒也不辯,隻是無助的回首看著太後,似在求助。
太後依舊閉目不語,仿若沒有聽見這邊的嘈雜爭執。
那婦人見狀無奈的輕聲低語說:“即便你是新進的一品夫人,我也應該坐在這裡。”
此話激怒瞭許金玉,她拍案而起,艷麗的面龐因激怒變得潮紅。
我因那句話已明白這婦人的身份,她就是代國王妃罷。
一直遙遠得不想觸及的人突然出現,讓我有些措手不及,她似乎不足十五,身形單薄消瘦,同薄太後一樣,也穿著青佈衣裳,頭上綰著已婚的墜馬髻,唯一的首飾也是素銀的直簪。
難道代國上下都是如此儉樸,偏我們的宮殿華麗異常?這又是代國怎樣的計謀,他們用意為何?我心中滿是疑惑,卻又無處可問。
我遙遙看向薄太後,她聞聲緩慢睜眼。她不過三十幾歲的年紀,卻已滿面風霜,眉眼之間依稀可見當年的俏麗可人。
薄太後依舊不語,淡淡一笑後咳嗽起來。
王後聞聲頓瞭頓,登時挺直腰身:“本宮是代國王後!”
許金玉登時怔住,不光是她,其他幾人聞言也呆愣一下。我率先起身,深施一禮,眾人也紛紛恍然隨我下拜。
許金玉喃喃自語,慌瞭神亂瞭手腳,快步走到右側座位。大傢見她神色尷尬,借故散開,為她留些顏面。
入宮後才從代國宮人口中聽說由於代王年幼,隻於去年剛剛冊封瞭王後,不曾另立其他嬪妃。王後杜宜君,鎮國將軍杜戰之妹妹。隻是即使知道這些訊息我的內心也不曾竊喜,因為我知道,即便代王後宮沒有眾多妃嬪,我們也不可能躍居而上,那機會永遠不會留給我們的。
杜王後也不同許金玉計較,隻是輕輕搭邊而坐,身體依然謙恭向前,似乎有隨時服侍起身之意。
“哪位是竇漪房?”薄太後又再度閉目,看似無意的詢問讓我微微一震。
“嬪妾竇漪房叩見太後娘娘。”我走上前深施一禮,今日因為有些準備,穿的頗為樸實。
她微微睜眼,對我仔細打量一番,作勢欠瞭欠身:“太後娘娘身體可否康健?”我知她所指的是呂太後,忙笑著說:“身體硬朗,倒也並無煩憂。”
“我們母子當年多虧太後娘娘庇佑才能得以保全性命,安穩生活。所以我們代國君臣恭祝,太後娘娘身體康泰千秋萬世,這樣不僅是我們代國百姓更是大漢百姓的福分。”她說到這裡,笑得誠心誠意。
“嬪妾臨行時,太後娘娘也曾叮囑嬪妾,務必將她對您的想念之情帶到,太後娘娘也很惦記著您呢!”我也笑得一臉恭敬。
聽我這樣說,她又欠瞭欠身,道聲惶恐。復又望向下方:“你們都是從漢宮來的,必都是十全十美的佳人,日後姐妹間還望互相照顧,和睦相處。宜君年幼,難免多有失禮,也希望你們能夠體諒。”
一番話劃清瞭你我、裡外。讓眾人心裡都有些不是滋味,可又說不出錯在哪裡。
薄太後並沒說完,停下伸手欲拿什麼,杜王後立即起身從備磯上拿過茶碗,雙腿下跪,將手舉過頭頂恭敬道:“母後,您請用茶。”
“還是宜君深知哀傢心意。”薄太後滿意地頜頜首,接過那粗陶的茶碗,一飲而盡。
縱是漢宮呂太後也不曾要奴婢下跪奉茶,更何況隨侍的是代國王後,這樣的規矩讓我們幾人驚詫非常,面面相覷。
“你們也散去罷,今後不用日日過來,哀傢想你們瞭就吩咐人去找。”薄太後起身向我們點頭示意。
我們見她不耐也立刻起身告退,偏在此時宮門外一聲長長的宣駕,原來代王駕臨。
眾人聞聲皆俯身下跪,杜王後攙扶太後,不曾上前,眉目間卻有翹首企盼。
“孩兒給母親請安。”代王進門,大禮跪拜,三叩首後,又俯身貼於太後腿側,用臉摩挲著,輕聲問道:“母親今日腿可好些瞭?孩兒一直惦念,上朝都想著此事。”
我瞇起眼,看著面前的一幕,代王對薄太後不用尊稱敬語,隻是一味的母親孩兒,如同普通百姓人傢的孝子,甚至還會越瞭規矩的大禮叩拜,這些舉動實在有些匪夷所思。如此純孝不僅稍嫌做作,也讓旁人看瞭別扭。
太後讓代王劉恒起身,杜王後躬身用棉佈手帕拂去他膝處灰塵。
這情境像是勞作一天回傢的丈夫和妻子,妻子溫柔的忙前忙後,無意中將我們摒棄在外,如同陌生路人,隻能旁觀,做不瞭也插不進。
杜王後儀態恭謹,起身後再與代王劉恒見禮,她雙眸含羞對視劉恒,臉頰生緋,深深垂首,不敢再與他相視。
我冷眼看著眼前情狀,平靜之中暗隱著無限纏綿,她是愛他的罷,他對她也必然沒有那麼多的防備,對於代宮來說我們隻是無意中介入的石子,人傢看著多餘,我們也自覺不適。
心中忽而一酸,我起身裊裊一禮,“嬪妾先行告退。”
眾人見我如此也紛紛起身告退,薄太後見此也不挽留,徐徐著說:“原本就要讓你們回去休息的,若是乏瞭,就先去瞭罷。”
施禮,告退,起身,出門。
夏雨嵐帶侍女急急的隨瞭我,與我同路。
“姐姐慢些,妹妹有事不甚明瞭,還想懇請姐姐賜教。”她在身後輕輕開口,聲音糯軟好聽,“姐姐認為代宮如何?”她垂首站立,話中別有深意,謙卑中帶有機敏。
我攙扶靈犀探出的手臂,回頭看往寧壽宮。
夏雨嵐以為我心有多憂慮,低聲說道:“妹妹是最後一人從寧壽宮出來的,其他人都已經各自回宮瞭,姐姐莫要擔心其他耳目。”
我思索一下抿嘴笑笑,緩緩抬手招她過來,俯上她佩戴精巧明鐺的耳畔,輕輕地說:“母慈兒孝,夫妻和美。”
留下滿腹不解的夏雨嵐,我一路笑著離去。
幽暗沉寂,光影斑駁,浮香繚繞。
我手捧書卷,細致品味。聆清殿本沒有書,我讓靈犀用代王賞賜的珠寶托門上的小內侍出宮時換些來,日日累積,也有百本之多瞭。
步履沉穩,直入內殿,驚起殿外宮人們一片慌亂。
我不曾提防他的到來,沐浴之後隻是披散頭發,身著小衣裹著薄毯橫臥在床。因理不清該以如何心態見他,索性選擇假裝不知。
手中書冊猛地抽走,他一臉怒氣站在面前。
我咬唇起身搶書,又恐身上春光外泄以手拉被圍擋,所以撕奪的費勁。即便如此,我也支撐瞭許久。
他再次加大力憤憤說:“一介女子如此彪悍,實在有違婦德。”
“與婦德何幹,隻是天生蠻力罷瞭。”我挑釁看他,目光中盡是不屑。
“好!既然你天生如此,就讓本王好好見識一下你的蠻力。”他似笑非笑,透著揶揄。
不容分說,劉恒將我一把打橫抱起,一聲驚呼,衣襟飛卷,露出大片肌膚。他顯然也不曾料想我穿得如此單薄,看到這樣情境,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放我下來!”惱羞成怒的我全是命令的口吻。雖然劉恒隻是小孩子,卻讓我心底突突慌亂。
劉恒有些訕訕,聽話將我輕放在床,我抓過薄毯圍住胸前,縮退靠在墻角。
他笑著脫瞭履襪跨上床來,我被他的目光灼燙,紅暈泛起,全身發熱。
見我閃躲他突然大笑,目光愈加的肆無忌憚,我拉緊被子扭身背對著他。
“你可是要背對著本王一輩子麼?”聽他的聲音似是帶有哭意,緊貼我身的臂膀也開始帶著顫動。
我慌忙回身,見他埋首於雙腿間,身子不住的抖動。我拉起他的胳膊笑著說:“怎麼敢不理,嬪妾這不是轉過來瞭?”
誰知他將頭驟然揚起,咧著笑意說:“既然已經轉過來,本王就不裝瞭。”
發現上當,我收起笑意想再轉過去,他將我一把攬住,輕聲說:“莫要生氣,你這裡是本王睡得最安穩的地方,今日好不容易過來,不要不高興。”
我凝視他的雙眸,幽深中盡帶懇切。心中五位雜陳,挪動身子讓出些地方給他,無奈的說:“代王睡罷,明日還要早朝。”
他得令,笑得開懷,另拿瞭床被子,與我並頭躺下。
看著他漸漸睡沉,我無語,仔細端量他,鴉青劍眉,深凹眼窩,高挺直鼻,薄削雙唇。
百變的劉恒,壓抑的劉恒,長大後該是怎樣的男兒?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日子還有多長?他還要擔驚受怕到何時?這些疑問已經偏離瞭初衷,夾雜莫名其妙的擔心,也許我隻是在把他看作我的夫君,女子出嫁必然要心疼夫君不是麼,不管他年紀長幼,不管他妻妾是否成群,既然已經捆綁,就必須一步步去適應,畢竟眼下最為重要的是我如何才能站穩腳跟,讓他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