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天,心也是暖的,一片片鵝黃的葉,慵懶的舒卷著,我憑欄看著在臺階上嬉鬧的館陶和啟兒,享受難得的短暫愜意。
這煙波廳是代宮最高的亭子,穩坐在小山上,環山盤旋而下石階似條臥龍,有數百階之多。因下面是片松林,風吹林動,如煙波浩蕩,所以取名煙波亭。
太後坐在石桌對面,面帶慈愛的看著玩鬧的孩子們。
我站起身,淡淡的笑:“母親,這邊風景更好,也暖些,不如您坐這裡。”
她面容仍是緊繃,語氣卻與以往有所不同:“不必瞭,哀傢不喜歡那邊,太曬瞭些,你坐吧。”
從那次將館陶他們留在寧壽宮後,我對太後的稱呼也變成與劉恒一致。起初有些私心,希望這樣可以討好瞭她,讓她有些惻隱之心,不至於對啟兒他們凌虐。可是當我發現她對啟兒由最初的排斥到後來的真心喜愛時,心也開始慢慢有些改變。此時的我,叫得誠心誠意,也希望可以真的當做自己的母親來看。
“啟稟太後娘娘,王後娘娘,常美人,鄧美人來請安瞭。”下面急跑上來的宮娥通稟道。
我笑著說:“請她們上來來。”
“可見,躲是躲不得的,哀傢想靜靜也是不行。”常美人、鄧美人曼步登上小亭時聽見的就是這句。
常美人一時怔然,尷尬的笑瞭笑,鄧美人站在她的身後也是如此,很快回過神,對太後盈盈叩拜,
六年的代宮生活讓她們也知曉瞭許多。一身儉樸的衣著,賢淑和順的舉動,所有的一切都按照太後的口味來做,就再也不會有什麼差錯。
我命靈犀將兩人攙扶瞭,另賞瞭座位給她們。
“嬪妾們本來是要到寧壽宮去請安的,宮人說太後娘娘在煙波亭賞風景,嬪妾們也就來瞭。”常美人掩瞭剛剛的窘態,笑的嫻雅。
太後笑瞭笑:“你們倒是有心的,隻是來來回回太過麻煩瞭些,不若以後就省瞭請安罷。”
這一句入耳,倒是別有一番意思。二人有些靜默。
我還來不及打些圓場,太後的話鋒便轉到啟兒身上:“啟兒也不小瞭,明日就張羅著給他開個學堂,哀傢記得朝堂上有個叫殷洵的侍郎,學識還算不錯,就讓他入內宮吧。”
收回瞭滿肚的話語,恭順一笑:“臣媳明日就吩咐人去辦。”
常美人聽罷,溫婉著說:“其實二王子聰明靈慧,又是嫡子,太後娘娘既然這麼喜歡他,何不立為世子?也是咱們代國的一大喜事呢……”
太後凌厲的目光掃過常美人,她驚慌的低頭,話尾也收瞭回去。
“熙兒才去瞭多久,你們就等不及瞭?”太後空掌拍在石桌上,啪的一聲清脆,如同敲擊在心上,讓我緊閉瞭雙眼。
完瞭。
我登時俯身下拜,常氏和鄧氏也慌忙跟在我身後跪倒。
烏黑的發髻都有些顫,倉惶著透露著心事。
“你們也不用哄瞞哀傢,打量哀傢什麼都不知道是麼?你們放心,等哀傢不在那天,你們再商量這些也不遲!”
因為說的急瞭,太後被氣息嗆住瞭喉嚨,開始猛烈的咳嗽,我起身,想要去拍撫為她順氣,卻被厲聲喝道:“跪下。”
我又俯身下跪,頭抵在地,雙手附在耳側,一動也不動。
“連日來你做得不錯,哀傢以為你誠心孝順,原來又是見不得人的伎倆,你總在算計別人,單憑這點你連宜君的半分也趕不上。”太後邊撫著胸口痛罵。
仍是低頭,心卻沉瞭下去。我還是不如她。
太後冷哼一聲,寬大的袖子身後一甩,憤然離去,隻留下地上深跪的三人。
透過亭壁鏤空出餘光看去,太後走的怒氣沖沖,身後跟隨著面色惶惶的宮人。
館陶和啟兒見祖母下來,跑去圍鬧,也被太後喝退一旁,唬得她倆張望上方的亭子,不解剛剛還是和善可親的祖母現在為何怒成瞭這樣。
許久,我都不曾起身,身後的二人也隨我跪著,不敢多問,動也不動。
長嘆一聲,“起身吧。”
靈犀將我攙扶起,我扶著石凳坐下來。她們也都悄然站起,無措的互相看著。
常美人顫抖著走到我身畔,聲音之中更是帶著哭意:“娘娘,嬪妾實無他意,隻是見太後喜愛二王子,隨口一說,並不曾想會激怒瞭太後,讓太後娘娘對您產生瞭誤會,請娘娘懲罰嬪妾吧。”說罷又要下跪。
我垂眸看瞭一眼,她花容失色,滿面地淚痕,痛慟的聲嘶力竭。
伸手攙扶起她,“妹妹也不必如此自責,你也是無心,本宮怎麼會懲罰你呢,本宮現在心情煩亂,怕也招待不周瞭,不如兩位妹妹先回如何?”
她仍然抽泣著,靈犀上前攙扶過她,鄧美人唯恐我會降罪給常氏,在常氏下跪時就躲的遠遠,生怕牽連到自己,此時見我神態平和似是無事,忙忙的告退,走的迅速
煦陽依然明媚,心境卻是不同瞭,怎麼都尋不到剛剛的暖意,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娘娘,常美人和鄧美人走瞭。”靈犀見我默然不樂,她說話也有些謹慎。
“走瞭好,不走還不知道會說出什麼!”冷笑一聲,隨意將手腕搭在闌幹上。
靈犀想瞭想,說:“娘娘也不用傷心,太後娘娘不過是一時之氣,等氣消瞭,再叫小郡主過去哄哄就好瞭。”
我回頭看她,憂心忡忡的說,“哄哄?這次怕是再也送不進去瞭。”
說罷閉上眼睛,眉頭慢慢攢在一起,向靠在闌桿上。
常氏看是無心,實則有意,她恰到好處的點醒瞭太後,失去熙兒的傷也就被再次擺瞭出來,枉費瞭我和孩子們連日來的努力。
錫穆公的女兒,看來不是一般的角色,隻寥寥幾句就能讓我多日辛苦建立起來的信任蕩然無存,好厲害阿,隻是我無法揣測,我一向深居,與她們也多不幹涉,她為什麼如此?
月如彎鉤,星也耀出清輝,夜有些溫涼。
我和衣小寐,等著劉恒的到來。
我篤定他會來的。
熟悉的男子氣息淡淡的包圍著我,身上的被子也被重新掖好。
我知是他,轉身看去,幽幽的問:“代王今天怎麼這麼晚?”
他笑笑:“前朝忙瞭些,忘記瞭時辰。”
我不語,起身為他脫下外裳,他低頭看著我忙碌的手,輕聲問:“聽說孩子們被母親退回來瞭?”
手指停住,旋即又接著先前的動作,一個個解開前襟的袢子,“臣妾正愁呢,該怎樣去認個錯才好。”
劉恒拉起我的雙手:“熙兒剛去不久,我們尚且不能忘記,更何況那麼疼愛孫子的母親。你也太不小心瞭。”
他在責怪我麼,為何不問個清楚就輕易下瞭結論?
我沉默片刻,強壓住心中反復的滋味,仍勉強保持淡淡的笑:“代王說的是,是臣妾太不小心瞭。明日臣妾就去寧壽宮賠禮。”
他見我有些不高興,也不肯再說,與我並頭睡下,我心有些不快,將身體轉向內側,因胸口糾結著氣,折騰瞭一晚也沒睡著。
劉恒也有些輾轉,怕是也沒有睡。
幾次想要開口,卻又欲言又止。
說什麼呢?辯解是常美人說錯瞭話麼?他已站在母親那邊,我又何必再假惺惺去作無謂的解釋。
“你沒睡麼?”他在背後先開瞭口。
我轉過身如實回答:“嗯,臣妾睡不著。”
他低聲詢問:“為本王責怪你瞭麼?”
意外於劉恒的直接,眼神卻有些躲閃:“不是。”
他伸手,讓我枕於胸前,說:“本王也知道,未必會是你的錯,你一向謹慎,對熙兒也很愛護,你不會說那樣的話,隻是你這次確實有些不小心,你明白本王的意思麼?”
我仍是有些不解,怔怔的看著他:“是別人又和代王說瞭些什麼?”
他微微一笑:“還用旁人說什麼,本王在漢宮癡活瞭麼?那些年母親過著什麼樣的日子,本王雖小卻還記得。在宮裡,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夥伴。剛剛還是救命稻草也許現在就是絆腳的繩索。在宮闈中這麼多年,你應該比本王知道的還多些。怎麼會在此時放松瞭心神?”
我被他的問話噎住,連日來關註於國事,卻忘記瞭生存的本能,一味的沉浸在平靜當中失掉瞭早就該有的防備。後宮永遠沒有沉靜的一天,更不會有永世的安穩,人人都在自危,唯獨我忘記瞭。
嘴角浮起一絲幽涼的冷笑,常馥珍是麼?看來我倒是小看瞭這些往日安靜的婦人們。
劉恒見我眉目之間有些恨意,低聲說:“錫穆公於本王有用。”
我聽他如此說,不禁定定的看著他。
“錫穆公的小女兒是劉襄的王後。”他說的很隱諱。
原來是這樣厲害相關,我怎麼會不明白。
轉瞭心念,笑吟吟對劉恒說:“今日之事,隻是臣妾不小心得罪瞭母親,明日再去賠禮就是,哪裡還想得許多呢?”
劉恒也頜瞭頜首,“你能這樣想,本王心裡也能舒服些。”
我安然俯在他的胸前,“臣妾統轄後宮,再沒有一點寬容之心,怎麼能讓代王無憂呢?”
劉恒沉默許久,最後輕輕的說:“你明白就好。”
他的鼻息沉重,我也似被重物掛住瞭呼吸,隻有更漏聲寂靜之中沙沙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