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默坐在靈犀身邊,摩挲著,淡然安睡的臉。
她靜靜的躺在粗木的床榻上,眉目平和,就在還有月餘她就可以以安平郡主身份下嫁的時候。
睡吧,太累瞭。這一生,我已經不能選擇自由,至少她還可以先我一步。
“娘娘,請禦醫來看看吧,您的眼睛!”那個宮娥跪倒在地,唯恐說瞭不該說的話,驚擾瞭我的沉思。
我仍能看見,卻是一陣模糊,一陣清明。
其實有很多時候是不必用眼睛去看的。這世間有瞭太多的虛幻東西,即便是看,也看不真切。如果有朝一日看不見瞭,我也會感謝上天,至少,給我下半生幹凈。
趁我還能看見的時候,我想再看看她。
我凝視靈犀的睡顏,辛酸孤獨將我瞬間湮滅。拉起她的手,要為已經開始發涼的她蓋上被子。
突然,一個硬硬的綠意讓我戚然停止。
靈芝型的玉佩,狠狠的攥在靈犀手中。
我震瞭一下,咬牙,想看清楚,拽瞭幾次都沒能行。最後忍痛將靈犀手指掰開,才將那玉佩拿到眼前。
綠意流轉下,仍帶著靈犀的體溫,發出驚人的涼。
陡然間,周身的力氣全部消失,眼淚困在眼底,隱忍著,不肯滴落。
靈犀,原來你曾經這樣難以取舍。
靈犀,原來你曾經這樣忠心護我。
為瞭我,你隻能死。
顫抖聲音,指著問著下面跪倒的人問:“還有誰知道靈犀姑娘過世瞭?“
那宮娥渾身顫抖著,爬瞭幾步,“娘娘饒命,娘娘饒命阿!”
“本宮隻問你,還有誰?”我將顫抖的手狠狠咬住,迸出問話。
“奴婢不敢告訴別人,隻有棲鳳殿上的幾個人,可能會聽到奴婢稟告娘娘時的話!”
我茫然抬頭,盯著她:“從今日起你就是未央宮尚書,打點本宮一切事物。你叫什麼名字。”
那宮娥已經瑟瑟發抖,呆在那裡想瞭半天,才抖著說:“奴婢璧兒!”
“好,璧兒,現在你先出去,拿著這個,“我解下隨身的鳳佩丟給她。”兩件事,本宮要你去辦,一,所有知道和可能知道靈犀姑娘死的人全部拘禁扣押,你用什麼方法本宮不管,隻是如果再有一個人知道這兒事,你就保不住你的小命!
璧兒惶恐的直叩頭,卻沒有哭。我心底有些淒惶,是靈犀早就知道會這一天瞭麼?已經為自己先找瞭一個接替的人?
我相信靈犀那麼謹慎,輕易不會隨便叫人來到我的身邊,既然送過來瞭,我就不會懷疑,就像我從來不肯懷疑她一樣。
“另一個,到未央宮去拿本宮的夫人禮服過來,全套都要。“
璧兒點頭,雖然僵直的身體仍有些顫抖,卻可以看見眼底的堅定。
看著她轉身離去的背影,我轟然趴在靈犀身上,慟哭。
不能想,越想越心涼。原來在你死的時候,已經發生瞭這麼多的事情。而我卻仍渾然不知。
三次許婚,第三次你答應瞭,也不過是為瞭自己一個不能圓的夢。
靈犀,你更知道,我兌現諾言的那一天不會到來,卻依然陪我笑著,憧憬著,你真傻!為瞭我,你不值得阿不值得!
我直勾勾的看著她的臉,什麼也做不瞭。絕望已經湮沒瞭我。
還能如何?還能怎樣?絕境之中我左右難為。
親情!什麼是親情?血緣骨肉之情麼?還是肯為生死之情?
靈犀才是我的妹妹。隻可惜我知道的太晚!
大紅的一品宮裝已經拿過來瞭。那是我冊封時的服裝。雖然日子久瞭,顏色卻沒有退卻。
我緩緩吩咐瞭璧兒,“去吧,傳司平侯進未央宮。”
我需要長君,在我最茫然無措的時候。
璧兒呆瞭一呆,顫巍巍的出門遣人去請。
寂靜的狹小屋子裡,隻有我們姐妹倆人相對。
我站起身,親手為靈犀更衣梳洗。她侍候我一輩子,從未得到過這樣的待遇,如今隻有死瞭,才能讓我停下心來,為她也做上一回。
她是繼喬氏以後第二個讓我穿衣的人,我沒有恐懼。活人才叫人害怕,死瞭瞭的她們卻是我最最心安的知己。
抖開大紅的裳為靈犀披穿。靈犀是漂亮的,雖然瘦弱,卻眉眼秀氣,我輕輕撫摸過她眼角的紋,原來不知不覺中,她也老瞭。
這一生她默默站在我的身後,盡心竭力,總在我回頭時就能看見熟悉的面龐,給我莫名的心安。我忽略著,理所應當的人認為這是主仆情分。
如今看來,是我錯瞭。而她在最後時刻的表現更加重瞭我的愧疚。
我和他之間,她選擇瞭我。
為她收拾好一切。我坐在她的身旁。等著僅剩的體溫慢慢變涼。等著柔軟的身體慢慢僵硬。
淚再次滑落臉龐,靈犀,此生我已經對不住你,若是來世,我願意我們顛倒,我來服侍你,一生都不悔!
長君邁步進門,輕輕地將門反掩。
我身後的大紅衣裳下靈犀冰冷的臉龐讓他也有些暗暗吃驚。
他一言不發,將我拽起,檢查一番後,默默將我用力攬入懷中。緊緊的,不透氣的勒緊。
在我最需要安慰的時候,又是他在我身邊。
我仰起頭,淚早已哭幹,看著他蹙緊的眉頭,笑著,帶著心酸。
慘笑也罷,難過也罷,我終得為瞭自己算計下一步。
“陪我坐吧,等到天黑。”我哀求著,不用他回答也知道一定會答應。
夜已經慢慢降臨,我的心也開始復蘇堅強。
前面未央宮的燈已經開始點亮,隱隱晃動著宮娥的身影。
吩咐璧兒將隨侍門外的宮人領開,長君與我將靈犀屍體抱出。環佩叮當下,她仍是萬事不曉,安穩長睡。
未央宮的後花園是最適合的。長君為靈犀選瞭一塊長睡的好地方。
真好,幾棵綠蔭垂著密佈交錯的枝葉,繁花似錦下,佈滿瞭飄落的花瓣。
靈犀,看見瞭麼,這兒很美,就這兒瞭,我送你入土。
良久,長君將靈犀接過,放置在坑內。他低身為靈犀整理衣裙的時候,我原本幹涸的淚洶湧似海。一個該為她如此整理的男人不在這裡,如今卻要用別人的手來送她上路。
一層土,兩層土,我執意拂去她面龐上的沙礫。哪怕最後仍要被土掩埋,我仍希望在最後時刻她是幹凈的。
我跪倒在地,靈犀,我發誓,我會為你報仇,我一定會讓他來娶你!
將那玉佩塞在她的手中,我無聲無息的哭,卻最是斷腸。
終於,一切恢復平靜將樹枝埋上,長君有些默然。
目光中帶著晦暗難辨的神傷。
我含淚看著他,清瞭清喉嚨冷笑道,“怕麼?跟瞭本宮就是這個下場!”
他搖搖頭,將我攬過。這雙手臂曾經給過我無數溫暖,如今愈發讓我覺得可貴,也許,也許此時我還能相信他。
“帶上館陶,明日出宮,本宮要你走的張揚。”我低聲說道。
他凝視著我:“那你怎麼辦?太子和武兒呢?”
我幾乎被他的關切擊倒,微微的顫抖透露著我的心悸,“本宮自有本宮的安排,太子既然是要繼承皇位的,他不該此刻逃離!”
滿目的心疼憐惜下,他沉吟半晌,輕輕用手撫過我的臉頰,“你該值得更好的男人,不必為他廝殺一生!”
我咬唇,淒然慘笑:“已經廝殺半生,還能改變麼?”
一聲深深的嘆息,在我耳邊呼出,一個用力將我扳他面前。柔軟的唇,溫暖的唇,流連在我緊閉的唇上,沒有色欲,隻是久久的流連,仿佛對待世間最最珍貴的寶物。
我顫抖的厲害,卻無力去推隔,甚至我有些貪婪,吸聞著淡淡的墨香,想著惠帝。
還是不同的。他更有些迫人。惠帝是君子,他不會如此。
一聲清脆,我結束自己的迷思。幾乎隻差一點點,我就會癱倒在他無邊無垠的溫暖中。
此時,我不需要暖,我身上的冰冷不能被暖感染。我還要爭鬥,為瞭我,為瞭孩子,還有靈犀,我不會停止我的腳步。
“如果你肯,我願意一生等你。”他最後的誓言帶著月光,誘惑著我去相信,我輕笑出聲,將雙眼緊閉:“本宮不是你該等的人,更不會相信你。你不要以為控制瞭本宮會拿到更多,因為本宮也可能隨時失去一切,怎麼還會來保你?”
他笑瞭,聲音輕而純凈:“如果有一天我可以保護你瞭,我希望你可以給我機會。現在……我不用你保護!”
我張望著他,原來他也是有淚的,幽寂的眸子中,凝起瞭一層水霧,帶著淒涼,掩蓋瞭往日的妖邪。
“記得,如果有一天,一定給我機會!”他殷殷叮囑著。
我嘴角牽動,笑得淒楚:“本宮希望,這一生都不會用你。”
不知何時,開始飄起瞭絲絲細雨,有些花瓣隨著雨打飄落泥土之上,伴隨著陣陣涼意,我笑得開心。
“走吧,去看看他們!”我將手交給長君。
寂靜的深夜,揚揚灑灑的雨幕中,我一身紅衣與翩然白裳的他相攜。
也許這一生隻有今天才可以如此放肆,也許這一生隻有今晚我才屬於眼前這個男子。
溫暖的太子宮中,隻有奶娘未睡,啟兒皺起的眉像極瞭劉恒。
他也是無法不蹙眉的。隻要與皇位牽連,誰還能展眉一笑?
留下一句好好服侍太子,我趕往館陶處。
館陶開始籌備成親後便從建章宮搬出,分配瞭隨嫁的侍女在這裡指導規矩禮儀。
我閃避過宮娥的跪拜,笑著走入內殿。
“母後,怎麼深夜來瞭?”館陶笑著,也在撲過來時發現我的濕意。我定定的看瞭看她,莞爾笑著。要嫁人瞭,她還像小時候那樣愛撒嬌。
溫柔的笑,將淚擋瞭回去。我回頭,看著長君,他躬身站著,卻仍是深深望著我。
就這一晚瞭,明日我將在何處我自己都不知,笑著招手,緊握住他冰冷的手。
是為瞭什麼,他會如此害怕,是因為會失去我麼?
他從來不曾擁有過我,又憑什麼為此害怕?
我不說話,將他的手蓋上館陶的手:“明日你先去舅舅的府邸住上一陣子,出嫁總是要這樣的。“我回過頭,語聲微弱道:“館陶就交給你瞭,一定讓姐姐放心。”
仍是深深目光,仍是堅決肯定,他嘆瞭一聲:“我是你的親人,還有什麼不信的呢?”
我噙著笑,難掩心中的淒涼。親人?我的親人在磨刀霍霍呢!這裡最不相幹的人卻肯做我的親人。
“真是這樣,本宮也就無所求瞭。”我拍撫眼前一大一小的手,你們都是我的親人,所以我會將你們遠遠的放出。
“明日記得乖乖的和舅舅出去,要走的有公主氣派好麼?”我抬手撫摸館陶的臉頰,如果再不能相見,現在就是最後一眼。
館陶有些感覺到我的哀傷,眼底閃過一絲不舍得:“母後不要傷心,館陶出去瞭,還是可以回來的,永遠也不會離開母後。”
我撲哧笑瞭:“出去瞭還怎麼回來?如果可能,母後希望館陶一生都不要回來。遠遠的走吧!那是母後一生的夢想!”
一聲長嘆,悠悠起身。再不舍得就會壞事,我該做回我的皇後瞭。
仍是那雙有力的手攙扶著我,我不再吝嗇笑容給他。
兩年多的時光,我打過他,恨過他,最後卻是他在我的身邊跟隨。
未央宮就在眼前,腳底因為水氣變得冰冷,邁也邁不動步子。
沒有凌亂的忙碌,沒有切切的猜疑,看來璧兒確實可以讓靈犀瞑目瞭。
將那手脫離,我回眸粲然。就這兒吧,再不用往前瞭。
再難的路,還是我一個人走,既然選擇放出,我就不會再用這根拐杖。
又有些黑意,燈也變得模糊不清。我踉蹌的挪步,卻揮掉任何奔過來的攙扶。
長君是否走瞭,何時走的,我都不知。因為我將雙眼緊閉,隻為瞭體會那即將到來的黑暗。
“武兒睡瞭麼?”我坐在內殿問著。
呼吸聲是那樣的清楚,原來,耳朵也可以代替眼睛。
“回娘娘,睡瞭”那奶娘的聲音離我不遠,摸索著,將她拉過。
“本宮睡不著,給本宮講講你的事,本宮記得你是少帝八年跟著本宮的,如今算來也六年多瞭!”
“嗯,奴婢進宮六年多瞭!”黑暗之中我能感覺到她的顫抖。
不用怕,如今我已經看不見,又何好怕?“傢裡都好麼?”我又問。
那聲音猶疑著,頓瞭頓。我發現我可以在心底看見她的淒惶神情是那樣的悲哀痛苦“進宮時候是靈犀姑娘說能給豐厚的月錢,那時候傢裡窮,沒瞭其他法子隻能如此,奴婢就和傢裡的商量進瞭宮來。”她有些哭意。
是思念吧,孩子,丈夫舍棄瞭是很難的。
“娘娘仁厚,總有賞賜,奴婢想就算此生死在這裡也是值得的。所以把錢都給瞭傢裡的,讓他好好看著兒子。”奶娘的哭聲更大。
我笑瞭笑:“然後呢?”
“然後他竟用奴婢的錢娶瞭小妾,還兩個人過上瞭好日子,也買瞭房子,也買瞭地。”
又是一個鳩占鵲巢的故事,我笑得更開心。
原來世間男子,不管富貴至頂也好,權勢避天也好,貧困潦倒也好,都是如此。隻一刻,就忘記瞭當年的相伴。
還笑著,卻不想再聽:“下去吧。記得看看武兒。”
她答應著,細細的聲音是裙擺拖動地面發出。我端坐著,聽著那聲音。
突然開口:“那女人對你的孩子好麼?”
顯然嚇著瞭她,慌亂的顫抖回答:“後娘哪會有親娘好?”
“哦,下去吧!”我的笑容爬上的面龐。
左手撫摸斷裂的指甲,冰冷,鋒利,破損,卻能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