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節

四十二

微微

林嵐走後我一直在問自己,這是不是就是我理想的生活,活在所有人仰望的目光裡,而在沒有人的時候,倒在地板上不想動不想說話不想睜開眼睛。

我奔走在這個上層社會,用小老百姓一個月的工資來吃一頓飯。我每天都把自己扔在公司裡忙碌,似乎這就是我以前一直想要抓住的物質的成功。

我是成功瞭,可是我總是覺得悵然若失。

我去監獄看過幾次火柴,可是她都不見我。我每次都坐在探望間裡等著火柴的出現,可是每次獄警都叫我回去,說她不想見我。我看著別人盡管隔著窗戶仍然像沒有間隔一樣互相說話,我心裡特別難受。我在想自己當初的決定是不是對的。

後來我沒有再去看火柴,隻是花瞭很多錢找瞭很多關系,讓人在監獄裡把火柴照顧得好點兒。我似乎是在做一種補償,一種懺悔。不然為什麼我會在那些失眠的夜晚突然地就從床上坐起來開始流淚?

林嵐在深圳依然從事著廣告上的工作,她的能力很強,這是我一直都知道的。我曾經和她所在的公司有過幾宗生意,也有我公司的職員和林嵐簽過合同。每次,隻要我知道是林嵐負責的項目,我都是叫部門的人給她最大的優惠,甚至是無條件地退讓。可是我都沒有跟林嵐講過,後來我輾轉地聽到林嵐在她的公司升職地很快,我突然很想流淚,我覺得很高興。

有次我去深圳開會的時候,看見林嵐瞭,她穿著職業裝,提著筆記本從會議廳匆匆而過。我在她的臉上看到瞭當年自己的影子。我想林嵐終於長大瞭,不是以前那個善良卻任性的小姑娘瞭。可是我卻不知道是該難過還是高興。

過年的時候我還是會去看林嵐的父母,我提過去的東西一年比一邊多,而且錢也越拿越多,我覺得我都把林嵐的爸爸媽媽當作自己的父母瞭。當我和他們一起吃飯的時候,我覺得很溫暖。

我問老太太林嵐回來過嗎?老太太總是搖頭,她說,沒有,連過年都沒回來,打瞭個電話,說沒什麼,就掛瞭……老太太還沒說完,眼淚就吧嗒吧嗒地掉下來,她把筷子放下,就進房間去瞭。我聽到老太太在房間裡的哭聲,心裡特別不是滋味。

這些年來我想的最多的就是曾經的日子,那些我和林嵐聞婧在一起的日子,我們三個把學校弄得烏煙瘴氣,我們一起在北京城縱橫,日子像流水一樣幹凈。有時候想起來自己都會哭。

我總是問自己,如果回到當初,我還會為瞭自己而出賣火柴嗎?如果沒有,我想現在我和林嵐和聞婧和火柴肯定還是肝膽相照榮辱與共的好姐妹。我想起林嵐聞婧那沒心沒肺的笑容,想起火柴火樹銀花的詞匯,我的內心就突然刮過一陣風。那些地上的紙屑,枯草,就統統被風吹起來,刮到瞭天上,再也沒有落下來。

就像有些人一樣,走瞭,卻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顧小北

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都在翻《追憶似水年華》。盡管我很早以前就在學校看完瞭這本書。我記得那個時候還和林嵐在一起,我們一人買瞭一本,而且是不同的版本,她的是藍色的封面,我的是白色的封面。我記得那個夏天,我們經常躺在學校的樹陰下面看這本書,看著看著就睡著瞭。那個時候的陽光格外明亮,如同穿透青春的那種清澈,讓我覺得很幸福。

林嵐走後沒多久,姚姍姍就和我分瞭手,我記得分手的那天她對我說,她說顧小北,你從來就沒喜歡過我,你心裡面隻有一個林嵐,既然這樣,我們發展下去沒意思。但你要記得你傷害瞭我。我點點頭,我說好。姚姍姍什麼話都沒說,隻是拿咖啡朝我潑瞭過來,那一瞬間我突然想起以前她也這麼潑過林嵐,我突然體會到瞭林嵐當時的痛苦。周圍有很多人,可是我卻覺得一個人都沒有。姚姍姍說得很對,我沒有給任何一個人帶來幸福,我對她們的縱容,其實帶給瞭她們最大的傷害。我閉上眼睛,突然就看見林嵐憂傷的臉,那是我曾經愛瞭六年的臉。

之後不久就聽說姚姍姍找到瞭一個廣告界很有名的大老板,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從電視上不斷地看到她拍的廣告,她現在已經是一個小明星瞭。我覺得這樣也好,這才是她一直追求的幸福,我給不瞭。

其實林嵐走的那天我去找她,我就是想告訴她我還愛她,可是她顯然已經不愛我瞭。我發現自己當初的一些想法很幼稚。我一直很聽她的話,她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我喜歡寵她,縱容她,溺愛她,我心甘情願地把她的脾氣慣壞。她說分手,我就說好,我想等到有一天她不生氣瞭,她會回來,我依然可以抱著她,站在北京的冰天雪地裡看風景。可是當有一天,我卻突然發現,她已經走瞭很遠,再也不回來瞭,也不願意回來瞭。因為她的身邊突然多瞭個陸敘。

陸敘的死給林嵐帶來幾近毀滅的傷害,這個我知道。所以我才會去找她,因為我知道,在陸敘死後,她一定要人照顧,要人保護。可是她拒絕瞭我,還給瞭我一耳光。

那一耳光讓我清醒瞭,我發現瞭自己一直以來犯著多麼愚蠢的錯誤。

後來我去深圳找過林嵐,可是,我看到她和一個男的在一起,那個男的開著車去接林嵐下班,林嵐坐在車裡微笑,很幸福。我站在街的轉角,心裡想,林嵐終於長大瞭,不再是當初那個瘋瘋癲癲的小丫頭瞭。我想她再不需要人照顧瞭,她可以抵擋那些她曾經一直抗拒的風雨。其實我可以清晰地看見社會在她身上刻下的那些痕跡,歷歷在目,看得我悵然若失。

我在北京找到瞭工作,做設計,搞文案。有時候我看到一些風格類似林嵐的作品的時候,我都會覺得鼻子發酸。業內一些雜志上經常會看到林嵐的作品,從那些作品裡,我可以看到林嵐真的長大瞭,她的氣息,她的思想,她的生活,從那些設計裡,縈繞出來,如同霧氣一樣將我淹沒。

我經常在做一個夢,夢裡是永遠的17歲,林嵐坐在我的自行車後面,我帶著她,穿越瞭一幅又一幅明亮而傷感的青春。夢境一直延續,永不停止。

火柴

我以前曾經聽過無數的姐妹從監獄裡出來對我描述裡面非人的生活。可是當我自己真的進來之後,我卻發現沒有想象中那麼不能忍受。也許是自己在乎的一些東西早就喪失在這個世界上瞭吧,所以對生活,就不會再有失望。

白天的時候我們在工廠裡做一些簡單生活,工廠的工作間很昏暗,可是屋頂很高,陽光從高高的窗戶上射下來的光線很清晰,可以看到灰塵飛舞的軌跡。

其實我知道,那天不可能是林嵐告訴警察我會出現的,我知道林嵐那個人,她本性善良到寧願傷害自己也不願去傷害到別人。所以很多時候我想要幫她。

我記得以前我姐妹曾經發過一條消息給我,消息寫得很庸俗很煽情,是寫的“我一直以為山是水的故事,雲是風的故事,你是我的故事,可是卻不知道,我是不是你的故事”。我覺得林嵐就是一直把自己活在別人的故事裡,看到別人哭泣,她會比別人更難過,看到別人幸福,她就可以開心地微笑。可是她從來沒考慮過自己的幸福,當她一次又一次受傷的時候,她總是選擇逃避,她對我是說過,顧小北很懦弱,其實她自己,才是真正的懦弱。她可以為瞭朋友去面對所有嚴重得超出想象的問題,可是她從來不敢面對自己。

我知道微微來看過我好幾次,可是我都不想出去見她,並不是我還恨微微,其實我早就原諒她瞭。換瞭是我,當時我也會保護自己。因為我和微微都不能像林嵐一樣,為瞭別人而充滿血性地活著。我們是自私的人。我記得微微曾經跟我說過,她說,這個世界上,隻有林嵐和聞婧讓我覺得純凈。我也是這麼覺得。有時候我看見林嵐和聞婧,我都覺的看到的是兩個胡塗地降落到人間的天使。所以我沒有出去見微微,因為我怕微微會一直內疚,會難過。其實誰看瞭我的樣子都會難過。因為有天早上,起來刷牙的時候,我突然從鏡子裡發現自己的兩鬢都白瞭,像是結滿瞭北京冬天寒冷的霜。我叼著牙刷站在鏡子面前哭瞭,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監獄裡哭。我覺得很難過,從未有過的難過。

監獄的窗戶都很高,可是依然可以看見天空,天空很藍,因為監獄在郊區,天空沒有污染。有時候我看到浮雲無聲地流淌過去,內心就充滿瞭憂傷。覺得日子就這樣流淌過去,而那些以前說著永不分離的人,早已經散落在天涯瞭。

《夢裡花落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