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998 夏至·浮雲·鳳凰花

那些由浮雲記錄下來的花事,

那些由花開裝點過的浮雲,

都在這一個無盡漫長的夏天成為瞭荒原的旱季。

斑馬和羚羊遷徙過成群的沙丘,

那些沉默的浮草在水面一年一度地拔節,

所有離開的生命都被那最後一季的鳳凰花打上鮮紅的標記。

十年後在茫茫的人海裡彼此相認。

是誰說過的,那些離開的人,離開的事,

終有一天卷土重來,

走曾經走過的路,

唱曾經唱過的歌,

愛曾經愛過的人,

卻再也提不起恨。

那些傳奇在世間遊走,身披晚霞像是最驕傲的英雄。

那些帶領人們沖破悲劇的黑暗之神,

死在下一個雨季到來前幹涸的河床上。

蘆葦燃燒成灰燼,撒向蔚藍的蒼穹。

不知不覺已經又是夏天。遇見離開已經半年瞭。

很多時候青田都沒有刻意地去回憶她,感覺她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在某一個黃昏,她依然會穿著牛仔褲騎著單車穿行過那些香樟的陰影朝自己而來,帶著一身高大喬木的芬芳出現在傢的門口。她依然是1997年的那個樣子,那張在自己記憶裡熟悉的單純而桀驁的臉,帶著時而大笑時而冷漠的神情。

可是錯覺消失的時候,大街上的電子牌,或者電視每天的新聞聯播一遍一遍地提醒著他現在的日期,是1998年6月的某一日。

烈日。暴雨。高大沉默的香樟。

漫長的夏天再一次到來。

青田在遇見走後依然在STAMOS打工。在很多空閑的時候,比如表演前的調音空隙,比如走在酒吧關門後獨自回傢的夜路上,比如早上被逐漸提前的日照晃得睜不開眼睛時,他都會想到遇見離開那天的情形。那一切像是清晰地拓印在石碑上的墨跡,然後由時間的刻刀雕鑿出凹痕,任風雪自由來去,也必定需要漫長的時光才能風化。

其實遇見走的那天青田一直都跟在他們四個人的身後,看遇見提著很重的行李卻提不起勇氣沖上前去幫她,隻剩下內心的懊惱和惆悵擴散在那個天光泯滅的黃昏裡。一直到火車消失在遠方,他依然靠在站臺的漆著綠色油漆的柱子上默默地凝望著火車消失的方向。周圍小商販來來往往地大聲吆喝,手推車上堆著亂七八糟的假冒劣質的零食和飲料在人群的罅隙裡擠來擠去,而在這喧囂中,青田是靜止的一個音符,是結束時的尾音,無法拖長,硬生生地斷成一個截面,成為收場的倉皇。

青田摸著自己手上的戒指,心裡微微有些發酸。他沒有告訴遇見自己也有一隻,和遇見那隻是一對,也是自己敲打出來的。在上次送遇見的同時自己也悄悄地做瞭一隻一樣款式的。不過這些都不重要瞭吧。

後來立夏他們從自己身邊經過的時候,青田也沒有叫他們,隻是躲在柱子後面,看著立夏那張哭得一塌糊塗的臉喉嚨有些發緊。他一直盯著他們三個的身影走出站臺消失在通道口的深處,然後回過頭看到落日在瞬間朝著地平線沉下去。

在那一刻隕落的,不僅僅是落日吧。

他想,是不是就像那些蹩腳的小說和電視劇一樣,故事就這樣結束瞭呢?

遇見,有時候我抬起頭望向天空時,看到那些南飛的鳥群,我就會想起你。已經沒有以前那麼濃烈瞭,是淡淡的想念,帶著輕描淡寫的悲傷。像是凌晨一點在一傢燈光通亮沒有顧客的超市裡買瞭一瓶礦泉水然後喝下去的感覺一樣。應該算是一種由孤單而滋生出的想念吧。

有時候我想,你真的像你的媽媽一樣啊,堅強而頑固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從你離開我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也許這次離開之後,永遠不能相見瞭吧。所以這些巨大的絕望沖淡瞭分離的痛苦,因為沒有希望,就不會再失望。所以那些思念,就像是逐年減弱的季風,我想終究有一年,季風就不會再來看望我這個北方孤單的傻瓜瞭吧。

這些日子以來,我就是這樣想著,安慰著自己的。

不然生命就會好漫長。漫長到可以把人活下去的力量全部吞噬幹凈。

——1998年·青田

高三已經進入最後的階段瞭。所有的人都恨不得一天有三十六小時看書做題。

函數,化學方程式,間接引語,過去完成時,虛擬語氣,朝代年表,農業的重要性。所有考點都在腦海裡亂成一鍋粥,被小火微微地燉著,咕嘟咕嘟冒泡。

很多女生都在私下裡哭過瞭。可是哭也沒辦法,一邊抹眼淚還得一邊在草稿紙上算著數學題。

經常出現的年級成績大榜是每個學生心裡的痛。哪個班的誰誰誰是突然出現在前十名的黑馬,哪個班的某某某怎麼突然發揮失常掉出瞭前三十,都會成為大傢關註的焦點。

一直都有的比較和計較,像是粘在身上的帶刺的種子,隔著衣服讓人發出難受的瘙癢和刺痛。

整個教室裡彌漫著風油精和咖啡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伴著窗外枯燥的蟬鳴,讓夏日的午後變得更加令人昏昏欲睡。頭頂的風扇太過老舊,學校三番五次地說要換新的,可是依然沒有動靜。想睡覺。非常的想睡覺。非常非常的想睡覺。甚至是僅僅想起“我想睡覺”這個念頭心裡都會微微地發酸。經常從課桌上醒過來,臉上是胳膊壓出的睡痕,而身邊的同學依然還在演算著題目。

參考書塞滿瞭課桌,還有很多的參考書和試卷堆在桌面上,並且越堆越多,剩下一塊小得不能再小的地方用來寫字。

每天都有無數的散發著油墨味道的試卷發下來,學校自己印的,劣質的紙張,不太清楚的字跡,卻是老師口中的高考良藥。

走廊也變得安靜,很少有學生會在走廊打鬧,時間都花在看書或者做題上瞭。高一高二無法感受到的壓力突然變成瞭有質量的物體,重重地壓在肩膀上。

陽光斜斜地穿過籃球場,帶著夏天獨有的如同被海水洗過的透徹,成束的光線從剛剛下過暴雨的厚雲層裡射出來,反射著白光的水泥地上,打球的人很少。

立夏拿著飯盒從食堂往教室走的時候,通常都會望著那個空曠的羽毛球場發呆。高一高二的時候,傅小司和陸之昂經常在這裡打羽毛球,汗水在年輕的身體上閃閃發亮。而現在,都很少看到陸之昂瞭,除瞭在放學的時候看到他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等著小司,大部分的時間,大傢都各自在學校裡拿著書低著頭匆忙地奔走。那個羽毛球場像是被人荒廢的空地,地上的白線已經被雨水沖刷得模糊不清,懸掛的網也早就陳舊瞭。好像高一高二的同學都不太喜歡打羽毛球的樣子。

立夏很多時候都覺得莫名其妙地傷心,壓力大得想哭。看著那些高一高二的年輕的女孩子在球場邊上為自己暗戀的男生加油,手上拿著還沒開啟的礦泉水等在鐵絲網外面,立夏的心裡都會像浸滿瞭水一樣充滿悲傷。

看著那些年輕的面容,看著他們在學校的每一個角落揮灑著年輕的活力,盡興地揮霍,用力地生活。她想,難道屬於自己的那個年輕的時代已經過去瞭嗎?

每天晚上都有晚自習。兵荒馬亂的。

立夏很多時候寫那些長長的歷史問答題寫到右手發軟。抬起頭看到頭頂日光燈發出白色的模糊的光。窗外的夜色裡,高大的香樟樹隻剩朦朧的黑色的樹影,以及濃鬱的香味。

傅小司依然拿著全年級文科第一名的成績,陸之昂依然是理科的全年級第一名。

而立夏,需要很努力很用功才能進入年級的前十。

晚自習下課的時間被推遲到瞭十點半。每天從教室獨自走回公寓的路上,立夏都會想起遇見。那些散落在這條路上的日子,兩個女孩子手拉手的細小的友誼。彼此的笑容和頭發的香味。用同一瓶洗發水。喜歡吃同一道學校食堂的菜。買一樣的發帶,穿同一個顏色的好看的裙子。用一樣的口頭禪,愛講隻有兩個人才彼此聽得懂的笑話,然後在周圍人群茫然的表情中開心地大笑。

遇見,我好想念你。那些失去你的日子,全部都丟失瞭顏色。

我像是個孤單的木偶,失去瞭和我形影不離的另一個木偶,從此不會表演不會動,被人遺棄在角落裡落滿灰塵,在孤單中絕望,在絕望中悲傷,然後繼續不停地,想念你。

——1998年·立夏

上海的日子像是一場夢。對於傅小司而言,那是段快樂的記憶。可也隻是夢而已。夢醒瞭依然要繼續自己的生活。

隻是從上海回來,在學校眼裡,或者在同學眼裡,傅小司身上已經多瞭“津川美術大獎”的光環。傅小司並不覺得有什麼變化,倒是陸之昂和立夏每次走在傅小司身邊的時候都會因為路人的議論和註視感到尷尬,這已經不是以前同學們因為傅小司成績好或者美術好而紛紛註目瞭,現在的註視和議論,多少帶上瞭其他的色彩。

“看啊,傅小司哎。”

“別這麼大聲啊,不要亂看,被發現瞭好尷尬的。”

“當然要看啊,他馬上就要畢業瞭啊,以後就沒得看瞭。”

“也對哦。沒想到本人比照片上好看呢。”

“是啊,好可愛呢……沒想到畫傢也可以這麼好看的啊。”

“你是什麼狗屁邏輯啊。”

……

久而久之,陸之昂養成一個習慣,每到傅小司被關註的時候,他就會默默地伸出大拇指,拍拍他的肩膀,然後故作很嚴肅的表情說:“你紅瞭。”結果每次都被傅小司摁在地上打。

臨近高考的時候,傅小司出版瞭第一本畫集《麥田深處的幸福》,因為也隻是小有名氣而已,畫集並沒有大賣,隻是印刷瞭一萬冊。但在年輕人出版的畫集裡,已經算可以的瞭。而且,高中就出版畫集的人,在全國來說都不算多。所以傅小司很開心。

他把出版的畫集拿給媽媽的時候心裡充滿瞭自豪的感覺,他撒嬌地躺在沙發上,頭枕在媽媽的腿上,像個玩鬧的孩童一樣把手揮來揮去地說:“媽你看我厲不厲害啊,厲不厲害哦!”

畫集出版後,傅小司經常會收到全國各地的讀者來信,這些信帶著各種不同的郵戳,穿越中國遼闊的大地,從未知的空氣裡投到自己面前。

那些鼓勵,那些朝自己傾訴的心事,那些和自己分享的秘密,那些寄給自己的幼稚卻真誠的畫作,那些對小司的詢問,都在這個夏天,在豐沛的雨水裡緩慢而健康地朝著天空拔節。

傅小司在學習的空隙裡,也會咬著筆認真地寫一寫回信。會很開心地對他的讀者講一講畫裡的故事,講他的長滿香樟的校園淺川一中,也會臉紅著叫那些對他告白的女孩子認真學習考上理想的大學。每次偷看到的時候陸之昂都會仰天大笑,搞得傅小司灰頭土臉。

可是立夏的感覺就會微妙很多,看著學校裡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喜歡小司的畫,立夏心裡生出很多莫名的情愫,似乎傅小司再也不是以前自己一個人默默喜歡瞭好多年的祭司瞭,似乎祭司已經消失在瞭年華之後,沒有留下痕跡。而眼前的傅小司,逐漸地光芒萬丈。心裡甚至說不出來是高興還是傷感。

日子就這麼緩慢地流逝。夏季到達頂峰。

豐沛的雨水讓香樟的年輪寬闊。高大的樹幹撐開瞭更多的天空,綠色暈染出更大的世界。

傅小司騎著單車穿過兩邊都是香樟的幹凈的碎石路,夏日的微風把白襯衣吹得貼在他年輕的身體上,頭發微微飛揚。他頭頂的香樟彼此枝葉交錯,在風中微微搖擺,它們低聲地講著這個男孩子的故事。

起初它們隻是隨便說說,就像它們站立在這個校園裡的以前的時光中議論過其他男孩和女孩一樣,可是它們不知道,這個男孩子後來真的成為瞭校園中的傳奇,足夠讓它們傾其一生漫長的時光去講述他曾經的故事。

如同遺落在山谷間的那些寶石,散發著微微的光芒,照亮黑暗的山谷。

而時光轉瞬即逝。他們畢業瞭。

立夏在接近傍晚的時候才醒過來,由於昨天在外面玩瞭一個通宵,又喝瞭很多的酒,頭疼得厲害。昨天的一切都成為過去:冒泡的啤酒。午夜KTV的歌聲。街心花園微微有些涼意的凌晨。這一切都成為瞭時光的某一個切片,在瞬間褪去瞭顏色,成為瞭標本,被放置在安全的玻璃瓶裡,浸滿藥水,為瞭存放更為久遠的時光。

昨天的英語考試成為自己高中時代的最後一場考試,那樣漫長的時光,長到以前的自己幾乎以為永遠不會結束的時光,竟然就在昨天畫上瞭句點。

看著滿寢室堆放的參考書、試卷、字典、教材、英文聽力磁帶,立夏心裡一陣一陣滿滿當當的空洞感。

盡管自己以前無數遍地詛咒這樣辛苦而漫長的高中時代,可是,現在,一切真的就要成為過去的時候,立夏突然覺得自己是那麼的留戀。

早上回學校的路上,立夏和陸之昂聊到大學的事情。傅小司刻意地走在前面很遠的地方,不太想聽他們兩個的談話。陸之昂看著小司的背影,表情帶著些微的悲傷。

“之昂,你怎麼會突然……要去日本呢?”

“也不是突然……有這個想法已經很久瞭吧,隻是沒和你們說過而已。”

“啊?”

“應該是從我媽媽……去世的那天開始吧,這個想法漸漸形成。你知道我為什麼不陪小司一起選擇文科嗎?因為我媽媽一直希望我成為一個優秀的註冊會計師。我以前總是不聽媽媽的話,調皮,貪玩,在學校惹禍。可是,從媽媽離開我的那天開始,我就一天比一天後悔為什麼她還在世的時候自己那麼忤逆她。現在想起來,悔意依然縈繞不去。”

“所以……”

“嗯,所以就決定瞭去最好的大學念最好的經濟專業。我爸爸認識上海財經大學的校長,他告訴我爸爸說學校裡有一個中日學生的交流班,考進去的人都可以直接去日本早稻田念經濟專業。所以,後來就決定瞭去日本。”

“你和小司提起過麼?”

“沒有……也是今天才提起的。”

“那你會告訴他你去日本的原因嗎?”

“會啊,肯定會。我不想我最好的朋友一直到我離開中國去瞭另外一個國度的時候還討厭著我。當初我和小司約好瞭要念同一所小學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一直到同一所大學。很小的時候我們就約好瞭要一直在一起念書。所以,我整個初中高中才會那麼努力地去維持自己的好成績,因為我怕有一天我差小司太多而考不進他的學校,因為你也知道小司有多麼優秀啊。現在看來,背叛約定和誓言的人……應該是我吧……”

空氣裡滿是悲傷的味道。在香樟的枝葉間濃重地散發。那句“應該是我吧”的話語斷在清晨的陽光裡看不到痕跡。

可是誰都聽得到那些痕跡破裂在內心深處。像是經歷瞭大地震之後的地面,千溝萬壑。

陸之昂看著獨自走在前面的傅小司,心裡非常的難過。他孤單的背影在風裡顯得更加的單薄,陸之昂突然恍惚地想,在自己離開之後,小司會一直這樣孤單地生活麼?一個人吃飯,一個人旅行,一個人上學,一個人抄著筆記,一個人騎著單車穿越偌大的校園,一個人跑步,一個人走上圖書館高大的臺階,一個人哭,一個人笑,一個人沉沉地睡去。因為從小到大,他都隻有自己這麼一個朋友,簡單得近乎白紙的生活,而自己的離去,在小司的世界裡又是一場怎樣的震撼呢?是如同輕風一般不痛不癢?還是如同一場海嘯一場地震,一場空前絕後的冰川降臨?

想不出來。眼角滲出瞭細密的汗。誰都沒有看見。

而走在前面的傅小司,緊緊皺著的眉頭和掉在腳邊的淚水,同樣也沒人看見。

隻有頭頂的香樟知曉所有的秘密。可是它們全部靜默不語。隻是在多年之後,才開始傳唱曾經消散的夏日,和夏日裡最後的傳奇。

因為早稻田要提前入學的關系,所以七月剛剛過去,陸之昂就要走瞭。

平野機場依然是以前的那個樣子,恰到好處的人,恰到好處的喧囂,以及頭頂的天空,全部都一樣。天空比冬天還要蔚藍,高大的香樟樹已經枝葉繁茂。整個平野機場籠罩在綠色的海洋裡,人群像是深海的遊魚,安靜而沉默地穿行。

而改變的究竟是什麼呢?

是分離吧。一起長大的朋友,在這一刻之後,將生活在兩個不同的國度,頭頂的天空都不再是同樣的顏色,手腕上的指針也隔瞭時差。想念的時候,也就是能在心裡說一句“我很想念你”吧。也就隻能這樣瞭。

一路上小司都沒怎麼說話,陸之昂有好幾次想和他搭話,可是張瞭張口,看到傅小司沒有表情的側臉和大霧彌漫的眼睛又硬生生地把話吞瞭回去,隻能檢查著護照,檢查著入學需要的手續,和開車的爸爸以及坐在副駕駛位置的阿姨說著一些傢常話。

可是這些都變得很微不足道。而傅小司的沉默,像是一種有實體的東西,在汽車狹小的空間裡漸漸膨脹,膨脹到陸之昂覺得呼吸不暢,像是在海底閉氣太久,想要重回水面大口呼吸。

換登機牌,飛去香港。轉機日本。

傅小司看著陸之昂忙碌而有條理的樣子,心裡掠過一絲悲涼的感覺。小昂真的長大瞭,再也不是以前那個跟在自己旁邊的什麼都不懂的大男生瞭。眼前是陸之昂的背影,熟悉,卻在這一刻些微顯得陌生。

在時光的硬核裡褪出瞭清晰的輪廓和比自己挺拔的身材。中長的頭發,泛出黑過一切的黑。日光沿著斜斜的角度傾倒在頭發的表面如螢火般流動。在等候的空閑時間裡,有用左腳掌輕輕敲打地面的習慣。喜歡把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在撞到路人表示抱歉時會微微點一下頭。這些習慣如同散落在宇宙中的恒星,在自己漫長如同銀河的生命裡頻繁地出現。可是這些,馬上就再也看不見瞭。

陸之昂拖著大大小小的行李走進安檢,傅小司心裡回蕩著半年前的畫面。那個時候是立夏還有自己,以及小昂,三個人一起去上海。時光竟然流淌得如此迅疾,整個世界似乎還停留在和陸之昂一起在窗臺上看上海難得的落雪的那個時刻,可是一轉眼,像是夢境突然被疾風吹破,氣球的碎片被風撕成更小的碎片撒向天空,陸之昂,這個從小就和自己像是被繩索捆綁在一起的小人偶,竟然就要去日本瞭。傅小司不得不承認,命運的手掌真的可以翻雲覆雨。我們輸給無法改變的人生。輸得徹底。血肉模糊。血肉模糊。

“小司,我要走瞭。”

“嗯。保重。”

——冷語調。擴散在機場玻璃頂棚滲透下來的日光裡,顯得更加冰冷。

“我到日本會每天都給你發Email的,你要記得回我信啊。”

“哦,好。”

——我不是不想說話,而是說太多,我怕自己哭起來。

“聽說日本的樓群非常密集,完全看不到地平線在哪兒。有句話好像是說什麼看不到地平線的人,會覺得彷徨而且孤獨。聽瞭真是害怕呢。”

“少文縐縐的瞭。惡心。你要參加詩歌朗誦麼?”

——其實那句原話是日本一個小說傢寫的,還是我拿給你看的呢,你都忘記瞭吧。那句話是說,一個人如果站在望不到地平線的大地上,那麼他就會覺得人潮洶湧卻沒有朋友,於是就會分外地感到孤單。

“不是……我說真的。離開瞭小司,肯定會寂寞吧。”

“是麼?”

——你也知道會寂寞的麼?

“小司……你會討厭我麼?”

“會。”

那一個“會”字突兀地出現,在那一瞬間陸之昂看到的是傅小司無比肯定的臉。他沮喪地想,小司終究還是會生氣的。哪怕以前自己再怎樣頑劣,再怎樣逃課不上進,打架,或者亂和女生搭訕,他都沒有生過氣,頂多對自己翻白眼或者親切地對自己說“你去死吧”。可是現在這樣的冷淡,隔瞭一面玻璃的觸感,讓陸之昂覺得比和小司吵架還難受。

“背叛誓言和約定的人……應該是我吧……”

“應該是我吧。”

在進安檢前的一刻,陸之昂回過頭去看傅小司,可是小司隻有一句“再見”。那一刻,陸之昂覺得世界重歸黑暗,帶著寒冷迅速降臨,霜凍,冰川,還有未知世界的塌陷。

“再見。”陸之昂露出好看的笑容,像是瞬間閃現的世間最和煦的陽光,照亮瞭黑暗的世界。傅小司在那一刻,心裡翻湧出無盡的酸楚,表情卻依然是無動於衷。

在飛機起飛的時候,傅小司一直望著沖向天空的銀白色機身。他知道那上面坐著自己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而這個金屬的機器怪物,即將把他帶到遙遠的國度,隔瞭山又越瞭水。

飛機巨大的轟鳴像是直接從天空砸下來響徹在自己的頭皮上,淚水模糊瞭雙眼。

而沒有說出口的話是:我不討厭你,但是舍不得。你還會回來麼?還會記得這裡有個從小到大的玩伴,來看望我麼?

陸之昂的座位在機翼邊上,所以從起飛開始一直耳鳴。望向窗外,是起伏的白雲和浩瀚的藍天。閉上眼是一望無際的湖水。那些盛放在眼中的湖水,拔升上九千米的高空。

小司,從機窗往下看的時候,我在想,我真的就這麼告別我腳下的這個城市瞭麼?告別瞭那些我閉著眼睛也能找到的路,告別瞭我的那輛被我摔得一塌糊塗的單車,告別瞭陪我們一起長大的宙斯,告別瞭你。那一瞬間我恍惚地覺得我的腳下地震瞭,整個城市急遽地塌陷。我好害怕。我好害怕站在望不到地平線的地方孤單地看落日。

人生,是不是就像你十六歲生日的時候說的那樣,是一部看不懂卻被感極而泣哭得一塌糊塗的電影呢?

在巨大的轟鳴聲裡,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瞭我十八歲成人時你幫我唱的生日歌。我切開蛋糕的時候你正好唱完最後一句“祝你生日快樂”。那個時候你依然是呆呆的表情,眼神放空沒有焦點,可是卻有張在燭光下格外好看的臉。

你說,終於成瞭大人瞭,從此要越來越堅強。

這些,我都記得。我永遠記得。

而你會一直記得我麼?

——1998年·陸之昂

回到傢,躺在床上,在腦海中反復播放的是陸之昂最後抬頭看天深吸進一口氣的神情,以及那一句“離開瞭小司,肯定會寂寞吧”。

傅小司踢掉鞋子,仰躺在床上。天花板看起來像是蒼穹那麼遠。傅小司覺得屋頂上一直在掉落著灰塵,細小的白色的灰塵,落在臉上,眼睫毛上,身上,腳上,一點一點把自己掩埋起來。

三歲的時候和他一起進同一所幼兒園。自己連續三年拿瞭大紅花,學會瞭很多的漢字,能看連環畫。而他隻是一個調皮搗蛋,經常被老師罰站的頑劣男孩,喜歡爭糖果,喜歡捏女生的臉。

七歲的時候和他一起念小學。自己連續六年都是班長。成績全校第一。那個時候以為自己是個小大人,所以裝出一副大人的樣子語重心長地對整天迷戀彈珠和紙牌的他說:“你再不認真學習,就不能跟我念同一個初中瞭,因為我成績最好,我要念的學校你會考不進去。”他聽得張大瞭嘴,然後哇地哭出聲,手中的玻璃彈珠撒瞭一地。

十三歲的時候和他一起考進淺川一中的初中部。他拼瞭命才考中,而且成績剛擦過錄取線。他開始跟著自己學畫畫,雖然依然不會在上課的時候抄筆記,可是會在放學後拿自己的筆記回傢認真地重新整理一遍。他參加瞭體育隊,進入瞭學校跳高隊。開始有很多的女生暗戀他,他還是改不掉從幼兒園就養成的喜歡逗女孩子的習慣。

十六歲的時候,和他一起直升淺川一中高中部,學習成績與藝術類專業成績和自己不相上下。高二選擇瞭理科,和自己相反,從此開始連續成為學校理科第一名。高三畢業選擇留學日本。

朝窗外望去,盡管淚水模糊瞭視線,依然可以看到,暑假再一次來臨時,整個世界泛濫出的綠色。那是無窮無盡的香樟,在城市的每個角落點題。可是曾經看香樟的兩個人變成瞭一個人,那個人走瞭,剩下的那個人還在看著。

十九歲的夏天。畫上的那個安靜的句點。

手上中央美術學院的錄取通知書泛出金色的光澤,那些昏黃的落日光澤從手中的燙金字體上反射出去,帶著一圈一圈毛茸茸的光暈。

本來待在傢等通知單的日子裡,自己還一直在考慮當初和傅小司填報同一所大學的行為是不是理智。因為畢竟小司是美術生,藝術類考生會容易很多,而自己美術加試肯定比小司弱,好在現在一切都不用擔心瞭。

打電話告訴小司的時候,聽到他開心的聲音。電話背景聲裡還有狗叫,立夏忍不住問:“你傢養狗麼?”

“哦,不是,是陸之昂的宙斯,借過來養幾天玩玩。”聲音低下去,似乎是因為想起瞭離開的陸之昂而稍微有些難過吧。不過小司馬上又換瞭高興的語氣說:“祝賀你呀,真高興啊,可以和你一個大學。”

黃昏時分,立夏站在學校大門口,高二的學生剛剛放學,蜂擁而出,而自己站在人流的中心就顯得有點礙事。於是不好意思地讓到一邊,最後幹脆就在學校主幹道邊的花壇上坐下來。

看瞭一會兒,人漸漸少瞭。立夏起身朝教室走去。高三七班的教室人去樓空,經過一個暑假,看上去多瞭很多滄桑感。

應該都蒙瞭一層灰塵瞭吧,這麼久都沒有人用過。立夏貼著窗戶朝裡看,隻能依稀地分辨出桌椅的輪廓,和黑板上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留下的字跡。高考前最後一天上課的內容已經無從想起瞭。黑板擦安靜地放在黑板槽裡,還有一些用過的大小不同的粉筆頭陪伴著它。講臺上有一把三角尺,一個圓規。講臺下的桌椅擺放得不太整齊。

在這個夏天結束的時候,高二七班的學生應該就會搬進來吧,那麼自己和自己的同學曾經生活在這裡的痕跡就會全部消失麼?

立夏想起暑假裡聽說的學弟學妹們所做的瘋狂事情。傅小司放在桌子裡忘記帶走的草稿紙和用過的書,都被分搶一空,他隨手在桌面上畫下的花紋被那些小女生用透明的防氧化漆塗瞭一層,好保留更長久的時間。甚至教室後面貼出來的傅小司的標準試卷,也被全部撕瞭下來。立夏當時還在電話裡哈哈大笑,而現在,竟然有說不出的酸楚,慢慢地,慢慢地,從內心深處湧上來。

自己,竟然沒有任何一件,屬於傅小司的東西。

看瞭一會兒,覺得累瞭,於是離開教室。

真的一切就要結束瞭吧。立夏在離開學校的時候回過頭去,這個曾經生活瞭整整三年的地方,在最後的黃昏裡顯得格外的傷感。

曾經在這裡第一次遇到傅小司,弄臟他的衣服,第一次看到他大霧彌漫的眼睛。

第一次被陸之昂取笑。第一次取笑他的長著小辮子的帽子。

這裡有傅小司和陸之昂很愛光顧的小賣部,裡面有傅小司最喜歡買的可樂和陸之昂最喜歡買的餅幹。

這裡有立夏喜歡的高大的香樟和香樟投下的帶著濕漉漉香味的樹蔭。

這裡有傅小司和陸之昂一起打過球的羽毛球場。

這裡的籃球場在雨天裡也會有男生獨自練習投籃,雨水打濕瞭衣服緊緊地貼著年輕男生線條分明的背。

這裡有那個永遠爬滿藤蔓的畫室。老舊的木質結構,四處散落的石膏像。學生沒有收走的畫架,墻上貼的示范素描。

這裡有後山的一塊長滿柔軟青草的山坡,自己在那裡哭過。

這裡有男生女生合住的奇怪公寓。

這裡的鐵門遇見可以輕而易舉地翻過去。

這裡的鳳凰花在自己畢業的這個夏天終於燦爛地開瞭,燒紅瞭整個校園,最後凋落瞭一地。

這裡每年都有新的人睜著大眼睛走進來,如同三年前年輕而幼稚的自己一樣。而每一年都有人帶著各種無法言說的心情離開,在最後的回望裡,掉落下滾燙的淚。

夕陽沉落。永遠地關上瞭那道門。那道隔開瞭青春和塵世的大門,在十九歲的夏天,轟然緊閉。

《夏至未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