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宵多珍重

01.

“扶穩瞭沒有?”

“扶穩瞭。”

“那我跳瞭啊。”

“跳吧。”

胡同不寬,門外坐瞭幾個下棋的老頭兒。正是下班的點,自行車的鈴聲回蕩在狹長的空間裡,驚得樹上棲息的鳥雀“呼啦啦”飛起來一大片。

張祁和邵雪扶著桌子,桌子上放瞭把椅子,椅子上站瞭個人。鄭素年彎著腰看瞭看高度,長腿一邁,穩穩地落到地面上。

居委會的阿姨仰著頭在底下看:“行,還是咱們素年畫得好。”

這黑板也不知道是誰給釘得那麼高,每次畫個宣傳畫都得爬上爬下。這次的主題是喜迎奧運,邵雪掰著手指頭算,怎麼算也覺得有點遙遠。

“一迎迎六年。”她看著鄭素年畫的那幾個系著紅領巾的小人,“我都上大學瞭。”

“你當六年短啊,”阿姨使喚完他們就開始轟人瞭,“一轉眼的事。”

鄭素年剛畫完板報,滿手滿臉都是粉筆灰。吃晚飯的點,邵雪邊往傢裡走,邊感嘆:“這東西還真是遺傳啊!你看晉阿姨的本行是古畫臨摹,素年哥就是隨便畫個畫都比別人好看。”

“那也未必,”張祁存心找碴,“你爸還做鐘表修復呢,可是你簡直一電器殺手。你說說這些年,我們倆給你修瞭多少弄壞的遙控器和鬧鐘?”

鄭素年叫住瞭他:“你說話悠著點,小心人傢下次不幫你在卷子上簽名瞭。”

邵雪寫的字成熟,多次給考瞭低分的張祁在卷子上簽名蒙混過關。鄭素年一語驚醒夢中人,嚇得張祁急忙湊過去給邵雪捏肩捶背:“哎喲,小雪,我剛是胡說的,我那兒還有一剛發的成績單……”

“呸!”邵雪還捏著他這把柄等著敲詐呢,肩膀一甩,一溜煙進瞭自己傢門。

一條胡同兩面墻,內裡的屋子延伸出千傢萬戶。邵雪、鄭素年和張祁,生於斯,長於斯。

其實胡同裡這個年齡的小孩也不光他們仨,隻不過正趕上他們的父母都在故宮文物保護的那個院子裡做修復師。上一輩都是幾十年同事兼鄰居的交情,他們三個想不熟也難。

這個故事發生那年,邵雪初二,張祁初三,鄭素年則已是重點中學高一在讀。其實鄭素年和張祁是一年生的,隻不過他媽媽晉寧懶得帶孩子,硬是早一年把他送進瞭幼兒園。

晉寧這個女人,不是凡人。

鄭素年傢離胡同口最近。他走進去的時候,一抬眼便看見自己爸爸鄭津滿頭大汗地從廚房走出來。

“爸,”鄭素年不用想都知道他媽在幹嗎呢,“您這又忙著呢?真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啊。”

“你閉嘴吧,”鄭津瞪他,“叫你媽出來吃飯。”

鄭素年在門口拽瞭塊毛巾,一邊拍打自己身上的粉筆灰,一邊往臥室走。打開門,晉寧抱著卷衛生紙,眼睛通紅地轉過臉看他。

他媽長得漂亮,這是同事們公認的。鄭津有時候和自己兒子吹牛皮,回憶起當初他媽剛進修復室的樣子,真是叫“一樹桃花黯然失色,單位裡所有適齡男青年全部蠢蠢欲動”。鄭素年也不給自己親爹面子,指著傢裡一書架的光碟問:“那她現在怎麼成天看這些言情肥皂劇啊?”

那年鄭素年十五歲,每次開傢長會老師都要誇:“看你媽,長得那麼漂亮,又留過學,行為舉止那叫一個落落大方,怪不得把你教得這麼優秀。”

鄭素年臉上在笑,心裡想的卻是:我這麼優秀還真全靠自己上進……

電視裡在放《藍色生死戀》,鄭素年特別見不得一群男女哭哭啼啼的慘狀,一指就把屏幕戳黑瞭。

“媽,吃飯瞭。”

晉寧“哦”瞭一聲,平復瞭一會兒情緒,跟著一表人才卻著實不是自己教育出來的兒子去客廳吃飯。她眼淚還沒擦幹凈呢,就拽著鄭津說:“那電視老有重影。”

鄭津和邵雪她爸都是在修復室做鐘表復原的,觸類旁通地會修一切傢用電器。自傢媳婦有指示,鄭津義不容辭:“先吃,吃完瞭我給你修。”

……

那一邊,邵雪正對著一桌子菜難以下咽。

“媽,真不是我挑您毛病,”她放下筷子,“咱們手藝不好就做點傢常的,我跟我爸都能忍,您幹嗎非要挑戰自我玩創新呢?”

鬱東歌掃瞭旁邊的邵華一眼,對方立刻表明立場:“我覺著做得還行啊,就你難伺候。”

“一丘之貉。”

“會幾個成語就瞎用。”鬱東歌抄起筷子敲她的頭,“不吃就滾,傢裡不差你這張嘴。”

邵雪立刻跳起來:“素年哥說他們傢今天有排骨,那我去瞭啊……”

“坐下!”鬱東歌柳眉倒豎,“都多大瞭,還天天黏著人傢素年,我有幾個同事直問我這閨女是不是已經嫁過去瞭。”

“素年那孩子挺好的。”邵華的神經一松懈下來,說話就有點不留神瞭,“我覺得可以。”

“當著孩子的面胡說八道,飯都堵不上你的嘴。”

眼看著鬱東歌要發火,椅子對面的父女倆立刻老實下來,坐在椅子上安安穩穩地吃起鬱東歌獨創的黑暗料理來。

鬱東歌也做文物修復,是紡織品修復組的組長,每天上班光跟針線過不去。她的耐心全留給瞭織品文物,回瞭傢就變得脾氣火爆。邵雪沒胃口,吃瞭點米飯便出去和張祁、素年玩瞭,留下當媽的在傢裡長籲短嘆。

“還是小時候好。”鬱東歌抱怨道,“抱懷裡安安靜靜的,也不成天惦記著往外跑。”

“總得長大嘛。三歲看老,她打小就不讓人省心,你還指望她現在老老實實的?”

鬱東歌不說話瞭,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放,好像陷入瞭回憶之中。

邵雪出生那天,北京下瞭一場大雪。得到消息的時候,邵華正坐在鐘表修復室裡給一座康熙年間的古鐘除銹。鎏金的鐘飾被歲月斑駁出片片銅綠,他做得太投入,甚至沒聽見門外傳來的腳步聲。

晉寧一身風雪闖進門,驚得邵華險些丟瞭銼刀。她氣都沒喘勻,斷斷續續地對邵華說:“邵、邵老師,東歌生瞭。”

小傢夥在鬱東歌肚子裡待不住,比預產期早出來整整一周。人人都以為這孩子將來必定體弱,卻沒想到後來比哪個初生兒都要生龍活虎。滿月的時候,晉寧和鄭津抱著鄭素年去邵華傢裡看她,隻見這丫頭眼睛圍著鄭素年滴溜溜地轉,伸出手抓住他的手指怎麼也不肯松。

“你們傢閨女喜歡我兒子嘿。”晉寧那年也才二十五六歲,美滋滋地向鬱東歌顯擺,結果被瓷器室的孫祁瑞老師傅白瞭一眼。

“是個人就喜歡你們傢素年,娃娃親都定瞭五個瞭。”

鄭津趕忙過來把自傢老婆拉走,嘴上轉移話題:“哎,邵老師,取名瞭嗎?”

“還沒,”邵華初為人父,任何時候都是一副喜悅而茫然的模樣,“我傢裡沒老人,想讓孫師傅給她取個名。”

老頭兒對這種重任顯然興趣盎然:“這不巧瞭嗎?我來之前還真給你想瞭一個——你傢丫頭生在雪天,就叫邵雪唄。”

“您這可真夠隨便的。”晉寧忍不住出聲,“我師父可是取的鄭素年,您這回合輸瞭啊。”

“邵雪好。”一直沒說話的鬱東歌忽地開瞭口。她摸摸自己女兒的臉蛋,滿臉都是初為人母的溫柔,“雪是好東西,瑞雪兆豐年。就叫邵雪吧。”

名字都是有好寓意的。父母心裡的雪幹凈又清冷,以為自己能養出個陽春白雪款的大傢閨秀來,卻沒想到邵雪的雪不是晚來天欲雪的雪,而是打雪仗拿雪球往張祁領子裡塞的雪。以至於全修復室的職工都知道鬱東歌的那句口頭禪:這懷胎十月,生瞭個冤傢出來。

“這就是為人父母啊。”從回憶裡抽身出來,鬱東歌長嘆一聲,“勞心費力,把冤傢養大。”

院子外面一陣喧嘩,邵雪又跟著張祁和鄭素年開始胡鬧瞭。幾個傢長涮著碗筷,偶爾伸頭出去看一眼自己孩子有沒有折騰得過瞭界。

他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02.

寒蟬一聲哀鳴,天高雲淡,北雁南飛。

張祁盤著腿坐在椅子上:“我覺得這是個礦泉水瓶子。”

“不像,”鄭素年搖搖頭,“是個手電筒。”

邵雪深吸一口氣,把地上攤開的草稿紙捏成團:“這——是——比薩——斜塔!”

她腳下還扔瞭不少廢紙,上面畫的不僅有無法辨別的人文景觀,還有毫無美感可言的比薩。除此之外,還有張祁絞盡腦汁猜出來的西紅柿打鹵面。

“那是意大利面!”邵雪徹底崩潰。

是瞭,意大利。

秋天來臨之際,邵雪她們學校組織瞭一場獨具特色的運動會。奧運的風吹遍瞭千傢萬戶,學生會體育部也沒閑著。幾個管事的把這次校級運動會的主題設置成“小型奧運國傢文化展”,一個班負責一個國傢,需要在開場的時候舉全班之力展示所負責國傢的文化特色。

邵雪他們班抽中瞭意大利。

班長從班費裡撥款上百元購買瞭一條白色長幅和水彩顏料,讓身為宣傳委員的邵雪在上面揮毫潑墨,盡情展示熱情洋溢的意式風情。他說運動會的時候,班裡同學把長幅舉在頭頂招搖過市,一定能吸引主席臺上評審團的目光。

可誰又能想到,身為宣傳委員的邵雪是個手殘呢?

“你們班沒人瞭嗎!選你當宣傳委員。”張祁皺著眉,“唱歌、跳舞、美術、書法,你有一樣行的嗎?”

邵雪頹廢地癱在椅子上:“我們班做板報就是剪素材往墻上貼,誰想到真要動筆畫呀?而且幹這個太累,班裡沒人去,他們硬拱著我上的。”

“那你這水平也上不瞭臺啊。就說這西紅柿打鹵面——哦,不是,意大利面——唉,可惜瞭這長幅瞭。”

邵雪的眼睛轉悠瞭一圈,最後定在瞭鄭素年身上。

“你看我幹嗎?我快期中考瞭,沒這閑工夫。”

眼看著邵雪喪失鬥志地癱在椅子上,張祁和鄭素年交換瞭個眼神。對方像想起什麼似的點瞭點頭,張祁隨即坐到邵雪身邊。

“邵雪,這個事也不是完全沒有轉機。”

“什麼轉機?”邵雪把手邊的草稿紙撕成巴掌大的碎片,“你幫我畫?”

“很接近瞭。”

“扯,你接著扯!”邵雪瞥他,“你那美術水平我又不是不知道。小時候你上幼兒園大班我上小班,你們班老師讓畫一傢三口,別人都畫的爸爸媽媽和自己,就你為瞭逃避畫人隻畫瞭三個圈。老師問起來你還說這就是一傢三‘口’,你媽那口還是紅色水彩筆畫的說那是口紅……”

“你打住!”張祁被她說得有點臊,“我能讓素年幫你畫。”

她的眼神狐疑地在兩個男生之間轉瞭轉。

“素年哥憑什麼聽你的啊?”

“這你別管。”張祁一副“這是爺們兒之間的事”的表情,“反正你幫我簽名,他就能幫你畫。”

“簽幾個?”

難得有這麼好的機會,張祁獅子大開口:“四十個。”

“你也太貪瞭!”邵雪一下跳起來。

也不怪她激動。張祁他們學校格外喜歡和傢長聯合施教,默寫課文、背誦單詞、各科成績單,甚至是課堂聽寫,能讓傢長過目的絕對要看到回饋。張祁以前偽造簽名被發現過,現在隻要字體稍有偏差,班主任就要給他媽韓阿姨打電話。

而邵雪,仿得一手好簽名。

上達周傑倫、蔡依林,下至修復室各位叔叔阿姨。心情好瞭免費送張祁幾個,心情不好就要狠狠訛他一筆。親兄弟還明算賬呢,更何況他們倆從小就鬥智鬥勇。張祁有一半的零花錢孝敬給瞭邵雪買零食和飲料,趕上成績單這種重量級的,還要給她買肯德基、麥當勞。

於是此時不訛,更待何時。

鄭素年倒是一臉無辜,好像自己不是這場交易之中重要的一環似的。邵雪的目光在長幅上流連許久,終於咬著牙哼瞭一聲。

“成交。”

張祁眉開眼笑地從背後變出瞭一張紙:“先簽這個,剩下的攢著以後用。”

天色已晚,鄭素年的繪畫工作計劃從第二天開始。兩個男生走出邵雪傢,四顧無人之後,張祁從兜裡掏出一盒梅艷芳的專輯。

磁帶上歌手的簽名龍飛鳳舞。

“合著晉阿姨喜歡梅艷芳啊。”張祁壓低聲音怕邵雪聽見,“你收好瞭,這可是我托同學帶的,有價無市。”

“她不是下個月四十歲生日嗎?我跟我爸都想給她過得難忘點。”鄭素年擺擺手,“謝瞭啊,這絕對值一長幅。”

“哪兒的話,”張祁也笑得賊眉鼠眼,“這換四十個簽名,一本萬利。”

兩個人不知道,邵雪正盤著腿坐在傢裡,掰著手指頭算損失——

四十個簽名,她的薯片、飲料、炸雞翅啊……

鄭素年到底專業。

先規劃,然後找素材,最後打草稿。邵雪從圖書館借來一堆意大利文化的書,手指著念:“意大利美食文化源遠流長……”

鄭素年幾筆就畫出瞭比薩的輪廓,比邵雪那發面燒餅強瞭不止一星半點。

到後來她也不說話瞭,站在一旁安安靜靜地看鄭素年畫。傷痕累累的古羅馬鬥獸場,威尼斯蜿蜒的河道,米蘭教堂的尖頂刺破佈幅頂端,靜靜矗立在長卷的最右側。

“素年哥,你畫得真好。”她由衷地贊嘆。

“照貓畫虎,那不都有圖片嗎?”鄭素年倒不覺得自己厲害,“比我媽差遠瞭。”

邵雪蹲下身,摸瞭摸威尼斯上風幹的顏料:“真想去看看。”

“是啊,”他接下話頭,“聽說威尼斯現在水平面上升,再過幾十年就要消失瞭。”

“消失瞭?”她訝異,“那多可惜啊,這麼好的地方,以後就見不到瞭。”

“所以說人生苦短唄,”鄭素年低著頭給教堂大門上色,“想幹什麼趕緊的,晚瞭就什麼都來不及瞭。”

她信服地點點頭。

人生苦短,貴在經歷。邵雪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要迎來一場前所未有的人生體驗。

被教導主任叫走的時候,邵雪心裡一陣狂跳。

仔細回憶瞭一下自己最近幹的事,邵雪也不覺得有什麼大逆不道的行為。她心情忐忑地進瞭辦公室,主任的電腦屏幕上,一張照片放到瞭最大。

“邵雪,這是你們班的運動會創意吧?”

“啊?”

看她一臉茫然,主任拍拍她的肩:“畫得很好,完全切合我們這次運動會的主題。市裡有記者來采訪,我們決定主要展示你們班的隊伍,這個班級創意就讓你代表說下!”

邵雪緊張得直結巴:“不、不、不,老師,這個不是我畫的,這是我一鄰居……”

“管你是鄰居還是兄弟,”教導主任大手一揮,“你就按照我們給你寫的稿子去說,夾雜一些創作這個長幅時的想法就沒問題瞭。”

她咽瞭口唾沫。

教導主任今天的心情好像格外好,看見邵雪一臉驚恐,還給她灌起瞭迷魂湯:“主要是我們參考瞭幾個創作者的個人情況,你確實是比較上鏡的一個……”

“主任,我去!”

邵雪立刻毅然接受瞭。是啊,她口齒清晰,負責運動會的班級創意,主要是上鏡,整個學校舍她其誰呢?

這個消息的傳播速度遠遠超過邵雪的想象。不過一個下午的工夫,整個胡同的人都知道瞭她要上電視這一重磅新聞,其中鬱東歌的高調宣傳起到瞭不可磨滅的作用。邵雪出傢門的時候迎面撞上張祁,對方一臉困惑地看著她:“邵雪,聽說你要上春晚?”

邵雪發誓,她真的不知道消息在傳播過程中發生瞭什麼樣的化學反應。

記者是在運動會當天來的,邵雪他們班作為被選中的集體,訓練時熱情高漲。尤其是邵雪,一段四百字的稿子每天背幾十遍,晚上的夢話都是那幾句“繼承奧林匹克精神”來來回回說。

運動會前的最後一個周五,她背著鬱東歌和邵華鬼鬼祟祟溜出傢門。

張祁正在外面等她。他那所學校平常全封閉住宿,到瞭周五才把學生放回來過周末。學校遠,他回來的路上會經過一個百貨大樓,邵雪給他錢讓他去買套化妝品。

張祁比她還小心,躲在墻根底下的陰影處,把書包裡的東西一樣一樣往外掏。邵雪的校服外套口袋大,那邊掏一個她就往兜裡揣一個,一邊揣還一邊看:“這粉底什麼牌子的?”

“雜牌。”張祁信口胡說。

“你買電腦啊,還雜牌。”她不滿,“也不給我帶個好點的。”

眼線液和睫毛膏也被邵雪妥善放進衣兜,張祁皺瞭皺眉:“你就給我那麼點錢,我上哪兒給你買質量好的?反正就用一次,湊合著往臉上糊吧。”

最後是一支口紅。邵雪捂著自己鼓鼓囊囊的校服口袋,低著頭進瞭自己傢門。

到底是自己親生的,鬱東歌一眼就看出不對勁:“你幹嗎呢?”

邵雪猛地抬頭:“沒幹嗎,出去透透氣。”

當媽的狐疑地掃瞭一遍自己閨女全身上下,總算把她放回瞭臥室。

進屋,鎖門,邵雪找出小鏡子,把張祁給自己代購的化妝品一股腦倒在桌子上。鬱東歌在臭美這方面對她管得特別嚴,好像她稍微露出點打扮的苗頭就是有早戀的預兆。別說化妝瞭,她同學上次給她塗瞭個指甲油,鬱東歌都氣得罵瞭她一頓。

但這回是要上電視啊。

邵雪第一次接觸化妝,也沒人教她,粉底把臉塗得像一面白墻。口紅顏色過於艷麗,張開嘴就成瞭一張血盆大口。

正跟那兒愁呢,鬱東歌在外面叫她吃飯。邵雪往餐巾紙上倒瞭點水,像擦桌子似的拼命把自己的臉擦幹凈。大概是太著急瞭,她甚至沒註意到臉上隱約有些刺痛。

周一就是運動會。離隊伍入場還早,邵雪和她們班文藝委員趙欣然躲進瞭衛生間。

這個時候的衛生間裡基本沒人。操場上放著激昂的進行曲,兩個人對著一口袋化妝品竊竊私語。趙欣然十三歲就通曉瞭眉毛的十二種畫法,拿著粉底有點擔心地看著邵雪的臉。

“你這臉是怎麼回事啊?”

“有點發紅,”邵雪伸手摸瞭摸自己的臉,“記者快來瞭,先化吧。”

有功底的人到底不一樣。趙欣然巧手一遮,邵雪臉上那點瑕疵就都沒瞭。唇紅齒白,兩道劍眉,還有心機地給她畫瞭內眼線。

“素顏妝,”班級首席化妝師趙欣然同學驕傲地說,“一般人都看不出來。”

這個一般人顯然不包括年級主任。

她自己妝化得不咋地,看學生是否素顏倒是一抓一個準。邵雪眉開眼笑地沖著鏡頭背完那段臺詞,攝像機一撤,主任就把她給拎走瞭。

“學校不允許化妝,你還真是膽大包天。”她一巴掌把邵雪推進衛生間,“洗幹凈瞭再出來。”

邵雪膽子倒也大:“您這是卸磨殺驢……”

“殺驢?我不給你記處分就不錯瞭!”

衛生間裡水流嘩嘩,邵雪一邊抗議著“我這不是代表瞭學校整體形象化個妝怎麼瞭”,一邊覺得臉上如針紮般疼。

她抬頭一看,鏡子裡自己的臉紅得像是被燒傷瞭。

學校衛生間也沒熱水。冷水刺激得皮膚生疼,她有點慌瞭。

節目周五播出。

那天,他們修復室下班也早。幾傢人統一打開瞭電視機,就等著邵雪的采訪——當事人卻戴著個口罩,沒骨頭似的癱在沙發上。

她已經四天沒上學瞭。

那天,她臉上過敏嚴重,又怕鬱東歌知道自己偷著化妝,一回傢就躲進臥室寫作業。吃飯的時候說什麼都不出來,非說自己沉迷學習不思茶飯。

結果,她第二天就被疼醒瞭,本來挺俏的一張小臉漲得跟豬頭一樣。

鬱東歌急得連班都不去上瞭,把邵雪拉到醫院皮膚科掛號,醫生診斷:化學物質過敏,一周之後會緩解,但不保證能完全恢復原貌。

邵雪“哇”的一聲就哭瞭。

醫生一拍桌子:“別哭!眼淚也很刺激皮膚!”

嚇得邵雪立馬噤聲。

鬱東歌彎彎繞繞地知道瞭她偷偷化妝的事,氣得把她屋子裡暗藏的指甲油、手鏈和化妝品全都打包扔到垃圾桶裡。醫生說不能吃刺激性食物,邵雪從那天開始就沒沾過葷腥。

以至於她的采訪要播出時,她還是沒精打采地倒在電視機前。

“你也別怪你媽不給你吃肉,”邵華到底是親爹,坐在一旁給她削蘋果,“魚生火,肉生痰,蘿卜青菜保平安。你現在這樣,就吃素最安全。”

“您說得輕巧,”邵雪哼瞭一聲,“那您下次吃鴨脖子能別當著我的面嗎?”

邵華有點尷尬:“我一個大男人哪能天天跟你們倆吃素啊?而且我那是半夜出來翻的冰箱,你自己撞上瞭也不能怪我饞你啊。”

屏幕裡傳來開場音樂,邵雪振作瞭一下精神,目光像是一瞬間被黏在瞭屏幕上一樣。

另一頭,張祁和鄭素年傢裡也都打開瞭這個臺。

“小雪說那長幅是你幫她畫的?”鄭津邊給晉寧剝橘子邊問兒子。

“沒,我就幫她打瞭個草稿。”

“第幾個采訪啊?”晉寧抻著脖子格外專註,“小雪應該挺上鏡的吧?這小丫頭,越長越好看瞭。”

“小時候像邵老師,現在像東歌,那可不越來越好看,”鄭津一點都不給自己修復室的老同事面子,“要是越長越像邵老師就完瞭。”

胡同那兒突然傳來瞭邵華巨大的噴嚏聲,與此同時,邵雪班級的隊伍從屏幕裡一閃而過。

頹靡瞭大半周,邵雪總算精神瞭起來。記者握著話筒神采奕奕地向電視機前的觀眾描述著操場上的景象,帶著攝像機先行采訪瞭校長。

“下一個就是我。”邵雪雀躍道,“一共就采訪瞭校長和我,下一個肯定就該放我瞭。”

……

“快小雪瞭吧?”晉寧橘子都不吃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屏幕,“這校長話可真多。”

那邊爺倆兒也坐正瞭。

……

“隨著奧運盛會的腳步日益接近,我們整個社會都在為瞭迎接它的到來而努力。這場學校裡的運動會,已經表達瞭學生們對奧運會的期待。讓我們伸出熱情的雙手,讓世界感受華夏文明,感受中華兒女的熱情!”

記者喜氣洋洋地說完這段臺詞,鏡頭毫不猶豫地切進瞭演播室。衣冠楚楚的主持人字正腔圓:“下面請收聽其他新聞……”

屋子裡一片寂靜。

邵雪張大嘴,口罩被嘴唇頂著動瞭動。

“他……他怎麼不播你啊?”鬱東歌還沒反應過來。

“剪瞭吧,”邵華反應快些,“時長有限制,可能後期處理的時候給剪瞭。”

“那他采訪我幹嗎呀!”邵雪猛地站起來,狠狠地踢瞭一腳衣櫃。踢完瞭腳尖又疼,她的眼淚“唰”的一下流出來。

臉上過敏,采訪被剪,偷藏的東西還全被鬱東歌扔瞭。邵雪繞著房間轉瞭一圈,終於哭著跑出瞭傢門。

“別追瞭別追瞭,”邵華拉住鬱東歌,“孩子難受,哭一會兒就好瞭。”

當媽的有些不知所措。電話鈴響徹客廳,她接起來,跟之前通知過的親戚沒完沒瞭地解釋:“是有啊,本來是有的,結果給剪瞭。唉,之前都采訪瞭……”

……

晉寧把橘子舉在手裡,半天都沒吃下去。

“怎麼回事?”

“哦,咱們傢這電視不好使瞭。”她好像忽地明白過來瞭似的,“之前我看電視劇就老有重影,剛才肯定是信號不好漏接瞭一段……”

“被剪瞭唄,”鄭素年倒是腦子清楚,“人傢做節目拍瞭那麼多素材,還能全用上啊。”

在屋裡坐瞭太久,他穿上衣服便去外面透氣瞭。誰知一出門,迎面正撞上邵雪哭著跑出來。

鄭素年腿長,邵雪在前面跑,他在後面溜達,跟瞭三分鐘兩人也沒差開太遠。眼見著邵雪找瞭個臺階坐在那兒哭起來,鄭素年慢悠悠地晃瞭過去。

他蹲下身。

邵雪一張臉被口罩擋瞭一半,就剩一雙眼睛還哭得紅通通的。他伸手去摘她掛在耳後的佈線,被她一巴掌打開。

“別哭瞭,”他無奈,“你這眼淚刺得臉不疼啊?”

邵雪擦擦眼睛。

“疼。”

“口罩摘瞭我看看,”他蹲著哄,“你天天這麼捂著,好得更慢瞭。”

邵雪倒是難得惜字如金。

“醜。”

“你什麼樣我沒見過?小時候天天滿臉鼻涕泡我還帶著你玩,現在臉上過敏就不給我看瞭?”

邵雪想瞭想,也是,於是乖乖摘下口罩。

鄭素年一愣——還真的挺嚴重的。

他掏出紙巾讓邵雪擦瞭擦臉,拿著口罩和她一塊坐到臺階上。

“你哭什麼?”

“你說呢?”她的聲音壓得很低,跟沒臉見人似的,“那麼多人都知道我有采訪,我要上電視,結果人傢壓根兒沒播我,多丟人啊……”

“誰在乎啊?過瞭這一周,我保證所有人都忘瞭這檔子事。”

“真的?”邵雪抬頭看他。

“況且,難道你不上電視,你就不是邵雪瞭?”他揉揉她的頭發,“我和張祁跟你這麼多年交情,至於因為一個破采訪就笑話你?鬱阿姨和邵叔叔還是你爸媽,我媽我爸照樣拿你當幹閨女。至於別人的想法,那些離得八竿子遠的人,你搭理他們幹嗎?”

邵雪低頭想想,還真是。

可還是有件事。

邵雪囁嚅許久,皮膚被秋風吹得發澀。她摸摸自己的臉,憂心忡忡地說:“還有、還有我這臉,要是好不瞭可怎麼辦啊……”

她抬起頭,看著頭頂的大雁南飛,一臉的悵惘。

“我要是好不瞭,以後沒人要我可怎麼辦啊……”

鄭素年生生被她逗笑。

“多大點人啊,惦記的這都是些什麼事。”他站起身,拽著邵雪的衣服把她提溜起來,“你擔心嫁不出去啊?”

“嗯。”

“成吧,”他在邵雪面前站定,“真要有那麼一天,我娶你。”

遠處是街邊小販的叫賣聲。

近處是秋風吹得落葉颯颯作響。

十五歲的少年低著頭,手插在校服口袋裡。他嘴角彎著,眼簾垂下來:“你以後要是嫁不出去,我娶你,行吧?”

邵雪被凍得打瞭個噴嚏,有點張皇失措地往傢跑。

“不難受瞭?”

“不……不瞭!”話音剛落,她就被地上的坑絆瞭一個踉蹌。

醫生倒也沒騙她。一周以後,邵雪臉上的過敏瘢痕逐漸消退;兩周以後,膚色也恢復瞭正常。張祁買瞭一塑料袋零食向她賠禮道歉,悔過之誠懇幾乎趕上負荊請罪。

“我真沒想到那化妝品那麼劣質,”他欲哭無淚,“我看那錢不夠去商場買,就在街邊小攤給你買的,我真沒想到你的臉會過敏。”

邵雪也不說話,口罩遮住臉,一雙眼睛怪委屈地看著他。

她越這樣,張祁就越內疚,從塑料袋裡掏出一包薯片給她撕開口。

“你有什麼要求,你說,我什麼都答應。”

口罩被嘴唇撐得動瞭動,她瞪大眼睛,一字一頓:“我欠你的簽名,全都一筆勾銷!”

邵雪是個很容易就愉快起來的人。想到日後又可以憑借簽名的手藝混吃混喝,她連臉上過敏的痛苦都短暫地忘記瞭。

皮膚基本恢復正常以後,鬱東歌帶她去瞭一趟商場。

“買什麼?”邵雪有點驚訝。

“你想買什麼?”她媽難得這麼溫柔。

邵雪怕是鬱東歌給她下套,思索許久不敢開口,誰知鬱東歌反倒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我從來不會用這些東西,”鬱東歌的目光掃過商場一樓的化妝品專櫃,“連帶著也不會打扮你。現在想想也是,你都這麼大瞭,愛美也是正常的。與其防賊似的讓你偷偷用些劣質產品,還不如帶你好好買幾樣。”

她領著邵雪到一個專櫃前面,小心翼翼地問臺子後面的售貨員:“姑娘,我想給我女兒買個粉底和口紅,還有幾樣擦臉油,您這兒有什麼合適的嗎?”

邵雪突然有點想哭。

03.

冬天到的時候,晉寧的生日也就到瞭。

人人都說她命好,長得漂亮還留過學,嫁的老公把她捧成掌上明珠。都是三四十歲的中年婦女瞭,人傢晉寧十指不沾陽春水,兒子學習又好又孝順,可謂是羨煞旁人。

單說這過生日——試問哪個這個歲數的女人過生日還弄得這麼煞有介事,連別人傢的姑娘都上趕著給準備禮物呢?

這個別人傢的姑娘,就是邵雪瞭。

邵雪把自己攢的零花錢跟門口小賣鋪的阿姨換成一張整的五十,十二月一開始就念叨著要給晉寧刻盤。晉阿姨當時追電視劇追得走火入魔,在點播臺看瞭一集《冬季戀歌》,一個月去瞭八次音像店問進沒進到這部電視劇的光碟。

當時那片子才上映沒多久,全市都找不出一傢有貨的。趙欣然也追劇成癮,告訴邵雪城東有傢刻碟的音像店,凡是市面上有的電視劇全能灌錄——

托趙欣然的福,邵雪提前決定瞭送給晉寧的生日禮物。

這事,邵雪一天念叨八回,終於把鬱東歌念叨煩瞭:“你以後去找人傢晉阿姨的時候別一天到晚問那些沒用的,什麼電視劇、電影的。我告訴你啊,今天你晉阿姨帶著兩個外賓來參觀文物修復,人傢那英語說得跟主持人似的。你以後多問問人傢英語怎麼學的,聽見沒?”

晉寧年輕的時候去過不少地方,二十二歲在修復室做瞭一年學徒,再走的時候就被鄭叔叔千裡迢迢追回來瞭。邵雪喜歡她大氣,也喜歡她漂亮。普普通通一條長裙,她搭條奶白色的絲巾就萬種風情。拋開沉迷電視劇不說,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女人,會彈鋼琴又會說英文,高跟鞋和箱包款式低調又新潮,臥室裡一箱子外文書把邵雪迷得神魂顛倒的。

晉阿姨千好萬好,到瞭鬱東歌這裡卻隻剩下一個英文好。邵雪就像所有青春期少女一樣,看不上自己艱苦樸素的親媽,對她功利性的建議嗤之以鼻。

實際上,就像所有成年後的女孩一樣,邵雪也是很久很久以後才慢慢懂得,一個女人的好與一個母親的好,許多時候是不一樣的。

十四歲的邵雪卻隻能狠扒兩口飯,口是心非地點點頭。

“知道啦,媽。”

邵華和鬱東歌結婚十多年,自然看得出來她興致不高。趁著邵雪回臥室寫作業,邵華放下碗筷問:“你這是怎麼瞭?”

鬱東歌臉上的不滿顯而易見:“怎麼瞭?沒怎麼啊。”

“有事你就說,我看小雪也沒做什麼呀。”

誰知自傢媳婦把碗往桌子上一磕,語調格外陰陽怪氣:“惦記著給人傢晉阿姨買禮物,她自己親媽過生日都沒這麼上心過。”

屋子裡掛的鐘“嘀嘀嗒嗒”響,邵華一下笑出來:“哦,合著你這是吃人傢晉寧的醋呢?”

“誰吃醋瞭?再怎麼著也是我生的。”頓瞭一下,她又加瞭一句,“生得這麼吃裡爬外。”

吃裡爬外的邵雪把剛刻好的光碟放進自己兜裡。

光盤是個白面,上面用油性馬克筆寫著《冬季戀歌》。邵雪放得很小心,就怕把面上的字給蹭花瞭。

“全市能給你刻這部劇的不超過三傢。”老板一副很專業的樣子,“這張光盤的內存也比普通的大,要你四十真的很便宜瞭。”

邵雪點點頭,一出門,正看見張祁遠遠地朝自己招手。

他們學校事太多,最近除瞭傢長聯合教育又琢磨出個新招——讓學生周末回傢去居委會義務勞動,還要在活動時長證明上蓋章,全面剝奪莘莘學子回傢以後的閑散時間。

張祁沒辦法,每天去小區居委會給人傢數材料、寫板報,還把邵雪也拉下瞭水。

今天是周六,又到瞭張祁為社區居民服務的時間。居委會的阿姨讓他們倆去倉庫取幾張海報,說是要定期更換社區公告欄的內容。

倉庫離音像店不遠,邵雪不情不願地被張祁拖著往外走。

說是倉庫,其實是個廢棄的院子。院子的墻比平常的住宅高一點,裡面也沒放什麼值錢的東西。這地方邵雪熟,以前這裡還沒改成倉庫,他們幾個熊孩子時常翻進去打牌、彈珠、吃零食。

不過上瞭初中後就沒去過瞭,此時再一看,哇,鳥槍換炮瞭。

墻頭上插瞭一圈玻璃碴,誰想翻上去手掌肯定會被紮得鮮血淋漓。大門上掛瞭一把巨大的銅鎖,沒有鑰匙的人砸都砸不開。

“這有鑰匙的也進不去啊!”

張祁和邵雪輪番上陣,怎麼也沒法把居委會阿姨給的鑰匙捅進鑰匙孔裡。邵雪擦瞭擦汗,有點煩躁地問張祁:“你是不是拿錯鑰匙瞭?”

“怎麼可能?”張祁搖頭,“她前腳給我,我後腳就過來找你瞭。”

兩個人對著高門深院悵然若失,張祁回過頭看著來時的方向:“要不,我回去問問她?”

“費那勁幹嗎?”邵雪眼神一晃,鎖定院墻上一個沒玻璃的窗戶,“從那兒能爬進去。”

那窗戶也不知道是用來幹什麼的,在靠近院墻頂端,大小隻夠小孩通過。張祁骨架大,估計頭剛進去肩膀就得卡住,這爬窗戶的責任毫無疑問地落在瞭邵雪身上 。

窗戶的位置說不上高,但在底下看著還是叫人心驚膽戰。邵雪打量瞭一下地形,倒退兩步,一個沖刺,手摁住窗框,身子已經騰到瞭半空。

她還真就上去瞭。

張祁在一旁倒是看熱鬧不嫌事大。邵雪抬腿跨坐在窗框上,居高臨下地四處張望。

然後,她的表情忽地一滯。

“怎麼瞭?”

邵雪的臉色陰瞭陰,沒搭理張祁的問話,眼睛死死地盯著遠處的什麼。張祁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隻見屋簷重疊,樹影婆娑,受高度限制,生生變成一個睜眼瞎。

他正踮著腳看呢,墻頭突然傳來一聲尖叫。

墻那邊“撲通”一聲,隨即邵雪便“哎喲哎喲”地呻吟起來。張祁愣瞭半晌,又聽到一聲清脆的“咔嚓”。

哀鳴隔著墻洶湧而來:“我的光盤!我的光盤折瞭——”

鄭素年過來的時候,張祁就那麼被卡在窗戶上。

他們倆鬧出動靜的時候,他正在隔壁胡同和一個女孩說話。張祁的聲音也算十分有穿透力瞭,他話還沒說完就聽見張祁那正處變聲期的公鴨嗓震裂蒼穹:“邵雪!邵雪!你怎麼瞭?”

鄭素年趕忙循著聲音跑過來。

他個子和張祁差不多高,但比張祁要瘦不少,費點勁也能從那個洞裡鉆進去。他把張祁拽下來後囑咐張祁去跟居委會要鑰匙,自己則一躥就躥上瞭墻頭。

邵雪眼見著鄭素年跟個猴似的身手矯健地跳下墻,立刻噤聲。

“你怎麼回事?”鄭素年拍幹凈衣服過去看她。邵雪摔得挺慘,灰頭土臉不說,手和膝蓋都被擦破瞭。他伸手想把她扶起來,誰知對方捂著腳踝重新跌回地面。

“扭瞭?”他抬頭問道。

邵雪不看他。

“你怎麼回事啊?”他有點生氣,“鑰匙拿錯瞭回去能費多大勁?非得翻墻?你看看整條胡同哪有女孩跟你似的?做事一點都不小心,什麼時候吃虧你就長記性瞭——”

“是,”邵雪本來就挺疼的,被他說的疼裡還多瞭一份怒,“我是不像個女孩,也不知是誰小時候帶著我翻墻、爬樹、掏鳥窩的。”

鄭素年啞然。

門外傳來開鎖的聲音,居委會阿姨和張祁匆匆走瞭進來。

“快快快,”阿姨急得調都變瞭,“帶去診所看看,要是出點什麼事我可怎麼跟東歌交代啊。”

邵雪身殘志堅,自己一個打挺站瞭起來。誰知腳踝劇痛,搖晃瞭幾下沒穩住,倒在瞭站在身前的鄭素年身上。

對方不慌不忙地伸手扶住:“你自己倒過來的啊。”

她冷哼瞭一聲,單腳蹦出瞭大門。

好在隻是扭傷,沒觸及筋骨。診所的醫生給她開瞭點消腫的藥酒就去看旁邊喘不過氣的老太太瞭,留下鄭素年和邵雪相顧無言。

“說說吧,”鄭素年垂眼看她,“我哪兒招你瞭。”

邵雪啞然。

想想也是,人傢哪兒招她瞭?不就是在她和張祁都不知道的時候,跟一個穿著碎花長裙的高挑女子湊得很近說話被騎在墻頭的自己看見瞭嗎……

一想到兩個人那副親密的樣子,邵雪又一次氣不打一處來。

“鄭素年,”她懨懨地問,“你們男的是不是都喜歡那種身材特別好,優雅又溫柔的女的啊?”

他一愣。

“你問這個幹嗎?”鄭素年反將一軍,“作業寫完瞭嗎?瞎琢磨什麼呢?”

“哎呀!”她疼得眼皮直跳,“我怎麼就不能問瞭?你能不能別老把我當小孩啊?”

“你不就是小孩嗎?”

“我不就比你小一歲嗎?”

正僵持著,鬱東歌從門口走進來。邵雪被媽媽扶著從床上跳下來,一邊跳一邊瞪他。

真是豈有此理!

鄭素年繞著空蕩蕩的診所轉瞭兩圈,拎起外套氣勢洶洶地走出瞭門。張祁買瞭冰棍在外面等他,鄭素年拿過來在自己臉上貼瞭貼才把怒氣壓下去。

冷靜瞭一會兒,鄭素年轉頭問張祁:“邵雪是不是有病啊?”

對方叼著冰棍思索片刻:“她這兩天好像來親戚瞭。”

鄭素年被噎住:“你這都知道?”

張祁自豪地拍拍胸口:“婦女之友,我。”

鄭素年也不是對這些常識全然不知。晉寧親戚來的時候,全傢都得順著她的心意,看劇流的眼淚都比平常要洶湧些。怒火平息瞭片刻,鄭素年又問:“張祁,你有把邵雪當過女的嗎?”

張祁這個二愣子,一臉震驚地看向自己的好兄弟:“她?女的?”

仨人一塊穿開襠褲長大的。小時候邵雪剃個寸頭,跟著他們倆爬墻上樹無所不作,連午睡都躺在一張床上,可以說是毫無性別意識。他還記得邵雪第一次來例假那天,他們倆一起從樹上跳下來,邵雪突然就捂著肚子叫起來。

張祁一眼看過去嚇壞瞭:“你摔著哪兒瞭?怎麼那麼多血啊?”

從此以後,他就對邵雪有瞭個清晰的定位:一個每月會流血的男人。

鄭素年比他們倆大,懂點人事,但對邵雪和對自己班上女生的感覺總是不一樣。那個年齡的男孩情竇未開,當然不願失去一個好兄弟多一個還得哄著的女生瞭……

不過青春期的男生情商雖低,卻也不是全然愚笨。他看著張祁,猶猶豫豫地說:“剛才邵雪倒我懷裡,她……她……她還挺軟的……”

張祁咬著冰棍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你說清楚,哪兒軟?”

鄭素年一閉眼,滿腦子的不可描述:“哪兒都軟。”

那是鄭素年長那麼大第一次覺得男女有別,由從墻頭摔下來還對他發脾氣的邵雪啟蒙。

女生很軟,哪兒都軟。

他們倆這別扭一鬧就鬧到瞭晉阿姨過生日。天氣越來越冷,零零星星也下瞭幾場雪。晉阿姨的生日在周一,邵雪一放學就騎車去瞭修復室。

晉寧生日,鄭叔叔要請吃飯,除瞭一傢三口還邀請瞭邵雪和張祁。邵雪準備的禮物碎成兩半又沒錢再刻,這趟來得格外忐忑。

張祁還沒來,她先進瞭修復室。

新千年,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大門裡的時光卻像是凝固瞭。除瞭桃李樹木隨著四季抽芽結果落葉幹枯,這院子中的屋簷琉璃和邵雪初生時沒什麼區別。邵雪搖搖晃晃進瞭門,正瞧見鄭素年蹲在墻角幫他爸洗螺絲。

她扭頭就走。

院子裡就他們倆,鄭素年說話也不客氣:“你跑什麼?”

邵雪站在門口,犟著不說話。

鄭素年把手上的水擦幹凈,回屋拿出自己的書包。邵雪的餘光看見他翻個沒完,有點壓抑不住內心的好奇。

“你找什麼呢?”

鄭素年蹲那兒逗她:“你過來我就告訴你。”

邵雪還真就這麼不禁逗。她磨磨嘰嘰地走到鄭素年身邊,低頭往他書包裡看。

有個東西反光反得厲害,晃得邵雪眼睛一花。鄭素年把書包甩到身後,然後把手裡的光盤塞到邵雪懷裡。

“什麼呀?”她還沒反應過來。

“你上次那張不是碎瞭嗎?”鄭素年有點不耐煩她的遲鈍,“我媽過生日你空著手來啊?”

熟悉的白皮光盤,熟悉的油性馬克筆字跡。你還別說,鄭素年這字比那老板的好看多瞭:冬季戀歌——邵雪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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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歡天喜地地蹦起來。

聯想到自己之前對人傢的所作所為,厚臉皮的邵雪也不好意思瞭。她湊過去沒話找話:“素年哥,你爸和我爸呢?”

“開會。”他坐回去繼續洗螺絲,“開完會就去吃飯。”

這螺絲是修鐘表的時候拆下來的,每個的年齡都比邵雪大。她看瞭半晌覺得無聊,拉著鄭素年說:“咱們去太和殿廣場那邊吧。”

鄭素年有點無奈,擦幹瞭手陪她走出去。

太和殿廣場三萬平方米,一下雪就成瞭茫茫雪原。鄭素年沿著中軸線搖搖晃晃地騎車,有種老派的浪漫。在太和門前停瞭自行車,他看著邵雪一步三跳地走上太和門的臺階,慢悠悠地跟瞭上去。

面前便是浩浩蕩蕩的太和殿廣場。黃泉碧落都是白,映得兩個人都是眼前一花。

“邵雪,”他忽地開口問道,“你想過以後嗎?”

那年他們一個十四,一個十五,未來遠得像在天邊。邵雪像是不覺得他的問話來得突然——似乎在這樣的雪裡,在這樣的大殿前,他們就該討論些如此縹緲的問題。

“沒想過呀,”她站直身子,目光遠遠地望出去,“不過應該不在這裡。”

“不在這裡?”

“我不知道會在哪裡,不過不是在這裡。”

她的目光翻山越嶺,落到瞭一個鄭素年也不知道的點上。

生日在一傢自帶舞臺的飯店裡過。

新店剛開業,大廳裡就他們幾個人。邵雪把寫著《冬季戀歌》的光盤遞給晉寧,把她哄得笑成一朵牡丹花。

晉阿姨真美。

蛋糕是給這幾個小輩要的,真分的時候晉寧也不吃。插蠟燭的時候,邵雪多問瞭一句她的歲數,鄭津笑呵呵地說:“十八。”

三個小孩沉默片刻,鄭素年慢慢舉起瞭手:“爸,你們倆跟傢裡恩愛得我眼瞎就算瞭,出門的時候能收斂點嗎?”

“你閉嘴!”晉寧推他,“都送我禮物瞭,你的呢?”

鄭素年立刻一副被小瞧的樣子:“我送的肯定不落俗套。”

說完,他打瞭個利索的響指。

飯店舞臺上的音響突然響亮地“砰”瞭一聲。為數不多的幾個顧客把目光轉過去,一個穿著長裙的年輕女孩殷殷婷婷地走上舞臺。她調瞭調話筒,語調輕柔地開口:“今天為大傢帶來的是梅艷芳的《今宵多珍重》,送給過生日的晉寧小姐。您的兒子和丈夫祝您——永遠十八歲。”

極富時代感的前奏響起,邵雪這才反應過來,這不就是那天和鄭素年說話的那個女孩嗎?

這姑娘長得嬌俏,歌聲倒是如梅姑一般低沉而富有磁性。裙角搖曳,她朝臺下矜持地笑:“南風吻臉輕輕/飄過來花香濃/南風吻臉輕輕/星已稀月迷朦……”

鄭素年把那盤簽名磁帶放到晉寧眼前。

“媽,生日快樂。”

“你什麼時候佈置的?”晉寧又驚又喜,“這也太突然瞭。”

“就前幾天,她是我們學校合唱團的。”鄭素年看看那女孩,壓低聲音接著說,“她喜歡我們班一打籃球的男生,天天讓我給人傢遞字條,我說讓她幫我給你唱首歌,她二話沒說就答應瞭。”

話音剛落,邵雪那邊一口茶水全噴在張祁身上。

“你幹什麼?”張祁大驚,“好好的怎麼嗆著瞭?”

邵雪突然高昂的語調把在座的幾個人都嚇瞭一跳:“沒事啊,吃吃吃,晉阿姨生日快樂,我敬您一杯果粒橙!”

底下的人打著拍子,那女孩也挺喜歡表現的,副歌又來一遍,她輕快的語調把所有人都感染瞭:“不管明天/到明天要相送/戀著今宵/把今宵多珍重……”

分明是一首分別的曲子,她怎麼唱得這樣輕快動聽呢。

臺上的人在唱,臺下的人在笑。邵雪弄瞭塊奶油往張祁臉上抹,鄭素年跑到門邊就怕殃及池魚。鄭津和晉寧看著孩子們鬧得開心,在桌子底下輕輕握住瞭彼此的手。

“南風吻臉輕輕/飄過來花香濃/星已稀月迷朦/我倆緊偎親親/說不完情意濃/句句話都由衷/不管明天/到明天要相送/戀著今宵/把今宵多珍重/我倆臨別依依/怨太陽快升東/要再見在夢中……”

04.

放寒假之後,年味也越來越重。

街道上的商鋪陸陸續續停業,買年貨的商鋪排起長隊。邵雪從放瞭假就沒歇著,被鬱東歌打發著滿城買東西。

地方就那麼大。當邵雪從稻香村抱著仨盒子出來的時候,迎頭撞上瞭張祁。

沒好話。

“邵雪,你這新剪的發型挺別致啊。這頭簾,是被狗啃過吧。”

“滾。”她踹瞭一腳張祁的自行車輪,想瞭想,又一屁股坐上瞭他的車後座。

“你幹嗎呀?”張祁慘叫一聲,“我東西這麼老沉還帶一你,一會兒坡都上不去。”

“大老爺們兒哪那麼脆弱,”邵雪說,“趕緊的,冷死瞭。”

“你也去孫爺爺那兒?”

“不然呢?你去送什麼?”

張祁垂頭喪氣:“我媽讓我去送掛歷。”

張祁的媽媽韓淑新和邵雪、鄭素年的父母都不太一樣。她不是做修復的,而是在出版社做編輯。這直接導致瞭他們這些朋友傢裡年年都有新掛歷,封面無一例外是太和殿大中軸,年年看得邵華犯愁。

“咱能自己買一新的嗎?”邵華說,“這幾個地方來回拍,我上班就在這幅圖裡,下瞭班還看。”

“買什麼買,你知道這外面賣多貴嗎?”

鬱東歌使喚邵雪掛好掛歷就會例行公事地站在下面感嘆一句:“又是一年。”

那個時候的日子好像過得很慢很慢。一本掛歷十二頁,從春暖花開的禦花園翻到大雪掩蓋的乾清宮,一傢人要翻很久才能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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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器組的孫祁瑞是修復室的三朝元老,收的兩個徒弟都是二十出頭的年紀。一個叫竇思遠,本來是理工大學化學的。還有一個叫傅喬木,進來的時候還沒從美院畢業,算得上孫師傅的關門弟子。

孫師傅在故宮做瞭四十年,離休又返聘,看著邵華、晉寧、鄭津他們從風華正茂長到為人父母,過年過節傢裡探望的人就沒斷過。

桃李滿天下,也就是這個意思。

邵雪被鬱東歌打點著去看他的時候,鄭素年也被晉寧差出來跑腿瞭。三個人在樓下迎面撞上,彼此都笑得心知肚明。

孫祁瑞的孩子在國外,給老人買瞭公寓安頓在三環一處居民樓。他們仨進去的時候正趕上竇思遠和傅喬木在門口換鞋,五個人對著傻樂瞭半天,直到竇思遠被孫師傅拿報紙打瞭後腦勺。

“怎麼什麼都先拿我開刀呀?”竇思遠慘叫一聲。

“一群人站在門口冒傻氣,”孫祁瑞端著茶杯瞪他們,“看著就上火。”

邵雪機靈,湊過去給孫祁瑞又倒水又捶背的。老人的氣給她捋得差不多瞭,鄭素年他們才挨個兒把送的禮給擱在茶幾旁邊。

看望老人,幾十年送的都是水果、牛奶那幾樣。竇思遠手裡黑漆漆一個紙盒子,引得孫祁瑞有些奇怪。

竇思遠把蓋子打開,拿出一部相機。

“哎,”鄭素年眼睛一亮,“這不是數碼相機嗎?我見我們老師有一部。”

孫祁瑞推瞭推眼鏡,拿到手裡仔細觀察。

“這和我那柯達有什麼區別?”

“我的老師父,區別可大瞭去瞭。”竇思遠狗腿地湊過去,“這玩意兒能連電腦,也不用沖洗。回頭您拍瞭照我給您往電腦裡一導,咱們想放多大放多大,也不用掃描。”

男生對這種東西都感興趣。剩下的時間裡,邵雪和傅喬木陪著孫師傅聊天,幾個男生坐在一起研究相機。數碼相機一堆按鈕,三個人研究半天才調好參數。

“師父,給你們拍張合照吧。”

“我不拍,”孫祁瑞趕忙拒絕,“你們小孩拍吧,我這穿個睡衣拍什麼呀。”

“我也不拍瞭,”傅喬木也表態,“我昨兒沒睡好,今天臉都是腫的。”

“瞧你們這些人。”竇思遠氣得樂瞭,“小雪,你們仨站一塊去,給你們拍。”

邵雪捂著自己年前剛剪的頭簾剛想拒絕,就被鄭素年一把拉瞭過去。

“拍吧,”鄭素年側過頭,“別搭理張祁,不像狗啃的。”

孫祁瑞傢的客廳是個落地窗,二樓,正好能拍著外面花園裡的雪景。竇思遠半蹲下身子,嘴裡喊著:“一——二——三——”

邵雪一抬手捂住瞭自己的頭簾。

“咔嚓”一聲過後,相機一下黑瞭屏。

“得,沒電瞭。”竇思遠有點好笑地看著邵雪,“就這張瞭。”

“我不要,別發給我。”

“我要我要,遠哥記得發我。”鄭素年突然變得格外積極。

“你也不許要,你別發給他。”

“行,那我發給張祁。”

“不許給張祁,哎呀,你刪瞭!”

“沒電瞭。”

“刪瞭!”

《昔有琉璃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