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夕之老

01.

鄭津五十歲的時候,會回憶往事。

他這一生,其實隻做瞭兩件事。

修鐘,愛晉寧。晉寧走後,他的餘生便是在回憶。

回憶裡的2003年兵荒馬亂,晉寧在那個立冬的某個早晨醒來梳著頭發。她的頭發很軟很黑,綿綿垂到腰間,像是《詩經》裡那些顧盼生姿的女人。

然後她說:“我最近老是胸口疼。”

鄭津給她倒瞭杯熱水,有點不太放在心上:“那下瞭班我陪你去趟醫院吧。”

晉寧說:“不用,我自己去就行,估計就是歲數大瞭。”

他有時候希望自己能折十年的壽命換他再過一次那天,反正沒有晉寧的後半生他也過得渾渾噩噩的。如果再讓他過一次那天,他就陪著晉寧去醫院,陪著她做檢查,看見醫生臉色不對就把她支開自己問問,然後像個男人一樣出去摟著她說:“沒事,天塌下來有我在呢。”

可老天爺沒給他這個機會。

所以確診通知單下來的時候,晉寧一個人孤孤單單地接過報告,一個人在冷風裡坐瞭兩個小時,然後一個人摸黑回瞭傢。

鄭素年要補課,沒回來。鄭津坐在臺燈邊上看文獻,她輕飄飄地走進來。

她說:“醫生說,乳腺癌中期。”

元旦過瞭就是期末。中考前的最後一場大考,邵雪這節過得跟沒過似的。好不容易把化學方程式從頭到尾過瞭一遍,她穿上羽絨服出瞭傢門。

鄭素年傢裡還是黑著。他和鄭叔叔自從晉阿姨住院以後就不太回傢瞭,在醫院租瞭個床位,輪班倒著陪在身邊。邵雪過生日的時候,張祁和她出門草草吃瞭碗麻辣燙,兩個人在隆冬的夜色裡沉默瞭好久。

張祁高中讀的競賽班,升上來的都是各個學校的尖子生。他元旦也補課,回傢的時候正趕上邵雪出門透氣。

“你們元旦也不放假啊?”邵雪看瞭看他臃腫的書包,不用想也知道裡面是一周沒洗的臟衣服。

“放,放一天。”他神色有點疲憊,“後天又得去。”

她點點頭,盯著自己的腳尖看瞭一會兒。張祁停瞭腳步,側過頭問她:

“明天去看晉阿姨吧。”

她愣瞭愣神。冰冷的空氣鉆進肺裡,毛細血管像是爆裂瞭,一股血腥味在她的口腔裡彌散開來。

“好。”

都是一個單位的,晉寧這一病幾戶人傢跟著操心。偏偏趕上鄭叔叔是個悶葫蘆,多大的難處都自己悶在心裡,旁人急得有心無力。

“你說說這鄭津,”鬱東歌一邊給邵雪收拾第二天讓她帶的牛奶和水果,一邊發牢騷,“我早就跟他說有事言語一句,咱們鄰居這麼多年瞭,能幫一點是一點。”

邵華和他在一個辦公室坐瞭二十年,這時候隻能長嘆一口氣。

“他也難受啊。”

難受啊。人真難受的時候,說不出口,也不想說。明明是從心理到身體都撐不住瞭,還得打起精神硬挺。

他們父子倆,一個比一個能挺。

邵雪和張祁進醫院的時候正趕上有個女人確診。大概是惡性腫瘤,抱著親人哭得撕心裂肺。邵雪看著害怕,再一抬眼,就看見瞭拿著飯盒下樓的鄭素年。

她差不多有兩個月沒見著鄭素年瞭。他穿的還是校服,頭發有點長,眼圈青黑。他看見邵雪時有點愣,過瞭半晌才反應過來,道:“你們怎麼來瞭?”

“來給阿姨送點東西,”張祁急忙說,“四樓?”

“四樓,”他點點頭,“我去外面買點粥,你們先上去吧。”

大冷的天,他連外套也沒穿,校服套著毛衣就出瞭醫院大門。邵雪聽見有幾個護士在身後聊天:“這兒子養得真孝順……就是當媽的命太苦,本來看著多年輕啊。”

“我先上去吧,”張祁拍瞭一下邵雪,“你去跟著素年,我看他走路直晃。”

醫院出門右拐有幾傢飯館,鄭素年卻沒走大路。他沿著一條污水橫流的小巷子晃晃悠悠地走進一個死胡同,對著墻壁忽地蹲瞭下來。

讓閱讀的體驗更美好一點

風太大,吹得他的校服抖起來。嗚咽的風聲裡,邵雪聽到極其輕微的啜泣聲。

極低,極壓抑,好像小動物被遺棄的聲音。

邵雪十五歲,認識鄭素年十五年,沒見過他哭。他是那種骨子裡很溫和的人,不喜歡爭執,也不容易受挫。從小為人處世被幾個老師傅提點,什麼都雲淡風輕的,不熟的人總覺得他沒什麼性格。

連晉寧都說他,什麼事都不說,什麼都藏在心裡。

這種人,連崩潰的時候都是悄無聲息的。

邵雪走過去。她知道自己有腳步聲,知道鄭素年聽見她跟來瞭。她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喉嚨酸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風好大啊。

他說:“我媽那麼好的人……憑什麼啊?

“為什麼是她啊?”

邵雪的期末考試考得一塌糊塗。

她的心思不在這上面,草草收瞭卷子,騎上自行車便去瞭醫院。鄭素年也是這幾天期末考,起早貪黑半個月,她都不敢想他是怎麼熬過來的。

鄭叔叔大概實在撐不住瞭,躺在剛空的陪床上睡瞭過去。邵雪進門的時候剛好趕上晉寧清醒過來,看見她,做瞭個“噓”的手勢。

晉寧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來。

消毒水的味道刺鼻,邵雪坐在她身邊格外專註地望著她的眼。晉寧的五官都生得好,隻是暴瘦讓她的顴骨凸出來,皮掛在骨頭上,隻剩一雙眼睛不減當年風韻。

晉寧說話的時候還是往日那嬌俏的語氣。

“你可算來瞭,我有好多事想告訴你呢。”

邵雪來瞭好多次瞭,隻是總碰到她昏睡的時候。鄭素年累得說不出話,邵雪便跑上跑下地拿藥、買飯,能做一點是一點。晉寧拉著她的手,廢瞭好大的力氣說:“我那個箱子裡的東西,都要送給你。

“書啊、磁帶啊,還有什麼八音盒,都送給你。小雪,我真的最喜歡你瞭,看見你就好像看見我年輕的時候。這個世界可大瞭,你有心往遠走,天南海北任你闖蕩……”

“阿姨,”邵雪強忍著哽咽,“我不要你的東西,你快點好起來,那些書沒有你我看不懂。”

“我總要不在的呀。”晉寧輕聲細語,像在說別人的事,“我這半輩子過得太順瞭,老天爺看不下去,就要讓我回去瞭。”

晉寧怕邵雪哭出來,湊到她耳朵邊小聲說:“我想吃口蛋糕,你能不能給我買一塊?”

“醫生讓吃嗎?”邵雪抽抽搭搭地說。

“讓,”晉寧笑瞇瞇的,“好不容易有胃口,他倒睡著瞭。”

邵雪用袖子胡亂擦幹眼淚,三步並作兩步跑下瞭樓。附近沒有賣糕點的店,她頂著寒風騎瞭三站地。那是個小店面,天剛黑就要收攤,老板被她哭著求著又做瞭一塊。

店老板看著她急匆匆走掉的身影,對著旁邊的店員長嘆一口氣:“也是碰見難事瞭。”

可是等她再走進病房的時候,晉寧卻又一次陷入昏睡瞭。

康莫水也來瞭。她給晉寧燉瞭點湯放在床頭,領著邵雪走出瞭醫院。一個女人,一個女孩,一臉哀切地站在路邊。

“康阿姨,”邵雪低著頭問,“晉阿姨能好嗎?”

康莫水幽幽地嘆瞭口氣,什麼都沒說。

正月十四,第二天就是元宵,晉寧進瞭重癥病房。

她一輩子不信命,臨終反倒看開瞭。鄭叔叔把半輩子的存款拿出來扔進醫院,話裡話外都讓她別操心錢。

“人固有一死,”她清醒的時候說,“素年以後用得著錢的地方還多著呢,你一天天地用錢買我的命,有什麼用呀?”

她再醒來的時候,就是在重癥病房裡瞭。

鄭素年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憎恨醫院的消毒水味和白色的。他不知道為什麼有的人親人生病之後就會決定從醫,而他隻有抵觸。重癥病房探視時間有限,他大部分時間隻能隔著病房的監護電視看著晉寧。晉寧偶爾清醒,但腦子也有些糊塗。寬慰他們倆久瞭,她也會委屈地說:“這兒什麼都不讓吃。我想吃草莓,想吃甜的……”

鄭素年聽不下去,回頭問鄭津:“爸,讓媽出來吧。”

鄭津搖瞭搖頭。

他想她活。

醫生隻要說還有一絲希望,他就不願意放棄。重癥病房一天的床位就要幾千,把他耗得心力交瘁。饒是如此,他進去的時候仍得強顏歡笑。

晉寧一天隻能見他這麼一會兒,強撐著意識保持清醒。

“你看你,”她笑瞇瞇地說,“以前什麼都是我來做。交水費、電費,你能不做這些就躲。現在怎麼著,全輪著你瞭吧?”

“以後都我做,”他說,“等你好瞭,交水費、電費,復印材料、寫報告,全都我來。”

“你說話算數啊。”

“肯定算。”

過瞭半晌,晉寧有點困瞭。她把眼睛半閉上,恍恍惚惚地說:“鄭津,我真的特別愛你。”

老一輩人從不隨口說愛,鄭津的眼淚差點就掉下來瞭。他摸摸晉寧的臉,自嘲道:“你年輕的時候那麼漂亮,去過那麼多地方,後半輩子就跟我窩在這兒,多虧呀。”

“不虧,”她有點撐不住瞭,含含糊糊地說,“一點都不後悔。”

那是晉寧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

02.

立春這麼久,總算有點春天的意思。雀上枝頭嘰喳叫,把天的顏色也叫得鮮亮瞭些。

邵雪傢的這個胡同離許多景點都太近,遊覽的人常有誤入的。有個學生站在胡同口小心地朝裡看,就看見瞭鄭素年傢門口立著的花圈,然後和自己同學說:“這傢好像有人去世瞭。”

邵雪騎著自行車從他們倆身後穿過,眉頭不自覺地一皺。

晉阿姨葬在八寶山公墓。人活四十年,原來燒成灰也就是一瞬間的事。幾個同事都來瞭,哭得最兇的竟然是晉寧的師父羅懷瑾。老人六十多歲,白發人送黑發人,幾個同事怎麼扶都扶不起來。

點擊去除彈窗

鄭素年穿瞭一身黑,有點僵硬地迎送著來來往往的人。鬱東歌看不過眼,過去扶鄭素年:“這孩子幾天都沒合眼瞭,去歇一會兒吧。”

他抬起眼,那張酷似晉寧的臉有些青白。

“不用瞭阿姨,我沒事。”

大風吹得凜冽,這地方的春天好像來得比別處都晚。邵雪和張祁坐得遠遠的,她抱著腿除瞭哭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你哭完瞭再回去,別讓素年看見。”

她有點咳嗽,眼淚鼻涕全擦在袖子上,臉被風吹得發紅。

“真好,還能哭出來,”張祁搖搖頭,“要是素年也能哭出來就好瞭。”

晉阿姨去世三天,鄭素年一滴眼淚都沒掉。他這幾天沒上課,幫著鄭津張羅後事,壓根兒就沒怎麼合眼。

這人世間最難過的大概不是哭,而是哭都沒瞭力氣。

邵雪和張祁第二天還有課,被幾個大人趕回瞭傢,正趕上胡同口那隻被他們喂大的黑貓蹲在胡同口叫得撕心裂肺。這貓剛出生的時候瘦骨嶙峋,是被幾個孩子救活的。晉寧早先也喜歡它,給它起瞭個名叫烏雲踏雪,還給幾個孩子成立瞭個烏雲踏雪餐飲基金,大傢得瞭零錢就存到她那兒。

邵雪蹲下來摸摸它的頭,小聲說:“你也想她吧。”

它像是什麼都懂瞭,懨懨地垂下頭,倒在她的手心裡。

全世界最好的晉阿姨啊,真的走瞭。

這個世界愈合悲傷的能力似乎要比邵雪想的快瞭許多。晉阿姨的離去把每個人的人生都撕出一道大口子,但日子照常過,於是這道傷痕於大多數人而言也就隻如同揭開創可貼的傷口一樣,隻留下一道淡淡的紅印。

天氣一下子就熱起來,分明昨天還穿著羽絨服站在寒風裡,今天就得仰著臉面對春暖花開。邵雪反應慢,過瞭三月中旬才發現自己在馬路上大汗淋漓,脫瞭厚重的外套站在原地發呆。

春暖花開,萬物生長。

邵華經過瓷器修復室的時候,正趕上竇思遠在種樹。

“看看咱們這大學生,”他端著茶缸子站人傢門口,“二十來歲就開始養花種樹瞭,心態可夠蒼老的。”

“邵老師,哪有您這麼說話的呀。”竇思遠挺委屈,“這不是古話說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嘛,我想種棵樹見證一下我的工作生涯。”

“有想法,”邵華喝瞭口茶,“這院裡的樹不是宮女種的就是太監種的,如今你和他們也算並駕齊驅,同為古跡增添光彩。”

孫祁瑞聽不下去,撂下工具踏出門。

“你怎麼這麼討厭呢,”他嚷嚷,“我徒弟種棵樹你嘰嘰歪歪的,一把歲數這麼貧。”

他白瞭邵華一眼,又想起什麼。

“對瞭,你們鐘表組說招人,到底招上沒啊?”

“哪那麼好找啊,”邵華嘆瞭口氣,“做鐘表修復的得懂點理工,人傢正經學機械的誰願意來做這個。”

“時代變嘍。我們那時候都奔著學門手藝餓不死,現在誰還稀罕這個。”

一老一少沉默瞭一會兒,孫祁瑞終是忍不住問:“小鄭怎麼樣瞭?”

“還是那樣,”邵華搖搖頭,“見天兒的光知道修鐘。本來話就少,現在差不多成啞巴瞭。也不見吃飯,瘦得隻剩一把骨頭。”

“可憐瞭素年那孩子。”

“可不是嗎,還正趕上高二。眼看還有兩個月升高三,也不知是什麼打算。”

“怎麼著?他的成績不是一直挺好嗎?我以前還聽晉寧說他想考北航學材料?”

“學什麼呀,老師特意來傢訪,說是成績掉瞭三百多名。你說這檔子事能怪他嗎?”

邵華走瞭半天,孫祁瑞還沒緩過神來。要說全故宮職員的孩子,他還真是最喜歡鄭素年。自己琢磨半天,端著茶水晃晃悠悠去瞭書畫臨摹組。

“師父,您幹什麼去?”竇思遠抬頭問。

“你別管。”

臨摹組晉寧那個師父叫羅懷瑾,跟孫祁瑞同年進的故宮,兩人較瞭半輩子勁。現在歲數大瞭,也懶得折騰瞭,可看見孫祁瑞站在門口鬼鬼祟祟往裡瞅,還是氣不打一處來。

“你幹什麼呢你?”

“我有事,”屋子裡沒人,孫祁瑞把杯子在玻璃桌上一撂,就聽得一聲脆響,“是素年那孩子的事。”

那年春天,鄭素年把大把時間花在瞭修復室附近一個廢棄不用的院子裡。

他也不幹什麼,就是發呆。想小時候,想晉寧,也想未來。他成績掉得快,幾科老師輪流找他談話,可人真坐到跟前又說不出什麼來。他不喜歡老師們關心的眼神,仿佛那眼神落在他身上一次,他就能想起晉寧一次。

他覺得自己有點病瞭,覺得這個世界欠他一筆巨債。邵雪和張祁想陪他,都被他幾句話躲瞭過去。他不想聽別人的勸,他甚至覺得,你們的父母健在,怎麼會懂我呢?

所以,當羅懷瑾走進來的時候,他有些不知所措。

晉寧是很尊敬羅懷瑾的。他媽媽看上去很好相處,其實骨子裡很傲,看得上眼的不過寥寥。可對於羅懷瑾,哪怕是私底下也沒說過一個不敬的字。

羅懷瑾問:“幹什麼呢?”

鄭素年站起來,有點結巴。

“沒幹什麼,看看樹。”

“看樹,”羅懷瑾笑得很慈祥,“年紀輕輕,大好光陰,在這破院子裡看樹。”

他啞然。

“走吧,我帶你去看點你該看的。”

朱紅宮墻高得頂起樹杈,他們從綠蔭下穿行而過。鄭素年抬起頭愣瞭——樹是什麼時候綠的?

晉寧的臨摹組偏些,鄭素年來得少。羅懷瑾把他領進臨摹組的修復室,遞給他一個卷軸。

泛黃的紙慢慢鋪展開,是一幅潑墨的山水。嶙峋的山,曲折的水,柔軟的雲煙。

好一幅山水圖啊。起筆果斷,落筆纏綿,畫傢的心裡藏瞭萬水千山。晉寧臨摹得真好,走筆之間有著不輸百年前畫者的遼闊心胸。

隻是下面三分之一的地方隻是描瞭線,留下大片的空白,可見是臨到一半……

人就走瞭吧。

小閱閱:你不喜歡我嗎…為什麼還不理我(傷心臉)理我……

鄭素年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他伸出手觸摸著殘破的畫卷,隻聽到身後的羅懷瑾徐徐開瞭口。

“人活一輩子,總是要走的,或早或晚。文物沒有生命,但當你為它傾註心血,人就和東西融為瞭一體。人來這世間走一遭,留下些什麼,總是好的。隻要東西還在,人也還在。”

鄭素年覺得鼻子酸起來。手指觸碰著宣紙細密的紋路,仿佛隔著時光感受到瞭晉寧握筆的力度。

逝者長已矣,生者如斯夫。

老人把手掌壓在他的頭頂,語氣裡是古稀之人才有的慈悲。

“你才十七歲,想哭就哭吧,不怕丟人。

“痛痛快快哭一場,替你媽好好活下來,這才是晉寧想看見的。”

沖刺月,初三的美術課、體育課全取消瞭。

數學老師也煩,對著幾個面露不滿的學生大吼:“你們當我愛占你們體育課還是怎麼著?也不看看自己那成績。全年級就你們班數學最差,我在你們身上得多下多少工夫啊?”

“誰稀罕她,”趙欣然在邵雪旁邊嘀咕,“更年期多作怪。”

邵雪抿瞭抿嘴沒說話,班後門突然有人喊:“邵雪,校門口有人找你!”

這下撞槍口上瞭。邵雪硬著頭皮去講臺上請假,被老師狠狠地瞪瞭一眼。

她出門就碰見瞭鄭素年。

她有點愣:“你們學校不上課嗎?”

夏天來瞭,鄭素年也回瞭點魂。臉上沒有冬天那種過分的青白,人也不是瘦脫形的樣子瞭。

“我轉藝術瞭。”

“鄭叔叔讓嗎?”

“讓。”

“那你們學校老師沒說什麼?”

“說瞭,可我還是想轉。”

“你怎麼打算的?”

“學藝術,然後去做古畫臨摹。”

“高二轉,能考得上嗎?”

“你不信我?”

“我當然信你瞭。”

他笑起來,看得邵雪一愣。有半年瞭吧,都沒見他笑過。

“還真要當個匠人瞭?”

“嗯,幫我媽把她沒做完的事做完。”

“做唄,”邵雪比他還高興,伸出手拍瞭拍他的頭,“你覺得對的事,去做就得瞭。”

他壓抑瞭一天的心情突然就好起來瞭。學校旁邊種瞭一排白樺樹,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打在邵雪的頭發上,映得發色變得金黃。她的頭發又厚又多,被風吹得高高揚起。瞳孔透著淺棕,包裹著北京城無邊的初夏風光。

鄭素年雖說後來念瞭藝術,卻終究是理工出身,不太看得上那些文縐縐的形容詞。但是有一次,他有個學藝術理論的同學指著一幅畫說:“這幅畫,畫得有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他忽地滿腦子都是那個下午。

邵雪的長發飄在風裡,發香浮在鼻息,如歌往事湧動在2004年春天的歲月裡。

03.

竇思遠大部分時候是個挺不解風情的人。

比如那天下班的時候,傅喬木跟他說:“明天五月二十號。”

他覺得這事主要怪師父,老頭一聽這話,抬頭說瞭一句“喲,都小滿瞭”就走瞭,但這個走向把他的註意力成功帶偏瞭。

他說:“小滿?天氣熱瞭,喬木你明天可以穿裙子瞭。”

傅喬木看瞭他半天,一臉瞅智障的表情,然後開瞭自行車鎖就走瞭。

結果第二天吃午飯的時候,他老遠就聽見鬱東歌大呼小叫的:“哎你們看見人傢送喬木那玫瑰花沒?那麼一大捧,得多少錢啊。現在這小年青真會折騰……”

傅喬木紅著一張臉從門口擠進來,抱著的玫瑰花快把臉遮沒瞭。

她看都沒看竇思遠一眼,放下花又出瞭修復室的門。康莫水的聲音小點,但他這邊也聽得莫名清晰:“我那兒有個插花的玻璃花盆這幾天空著,正好放這種沒根的,你跟我去院子裡……”

竇思遠的耳朵伸得老長,忽地後腦勺一涼,捂著頭“嗷”一嗓子叫出來。

“沒出息,”孫祁瑞氣得滿臉通紅,“近水樓臺都得不瞭月。”

“這怪得著我嗎?”他直喊冤,“又是她那不著調的油畫系師兄吧?那人不靠譜,我早就看出來瞭,平白無故送什麼玫瑰花啊?”

“怎麼就平白無故瞭?”孫祁瑞大怒,“榆木疙瘩不開竅,我都聽見瞭,人傢年輕人都說今兒是520,諧音那個,那個嘛!”

他捂著頭恍然大悟,繼而悶悶不樂地轉向瞭手裡的瓷器。

竇思遠可算是冥思苦想瞭一下午,一下班就溜瞭。傅喬木抬眼看著他的背影,鼻子裡哼瞭一聲。

第二天一上班,她發現桌子上擺瞭一個綠塑料瓶,就那種飲料瓶剪瞭一半,裡頭栽瞭一團綠糊糊的東西。

她把修復室的燈一打開,湊近瞭一看——

一坨仙人球。

她倒是也不想用這量詞,可她活瞭這麼大,還真沒見過這麼慫且這麼黑的仙人球。竇思遠跟外頭打瞭杯水回來,笑得跟朵花似的湊到傅喬木跟前。

“我送的。”

她忍住沒翻白眼:“看出來瞭,不可能是別人。”

“我特意去花鳥市場給你買的,那店主說這個最好養活瞭,而且活得特別久。”竇思遠撓撓頭,好像放下一樁心事,“喜歡不?”

她看著竇思遠那一臉真誠的笑,突然就有點不忍心瞭。

“還行,就放那兒吧。”

紡織品修復組,康莫水拿著噴頭給那玫瑰花噴瞭點水。

“哎,喬木不要這花瞭?”鬱東歌上班看見問。

“啊,她說放咱們這兒就行瞭。”

“這孩子,人傢送的花也不自己收著。”

“那可不就是對那男的沒意思嘛。”

“我也不喜歡,油頭粉面的,不如思遠。”

“就是。”

04.

邵雪中考前三天,學校放瞭假。

鄭素年的文化課一點問題沒有,早早報瞭藝考集訓,現在正在五環外一間畫室起早貪黑地練基本功。放假那天,他趁著午休給邵雪打瞭個電話。

“我們明天要出門寫生,你中考的時候我怕是回不去瞭。”

“沒事,你回來不也就是見一面嗎,能頂什麼用啊。”

“嘿,你,”電話那邊傳來笑聲,“把我的作用說得這麼微不足道。”

邵雪也笑瞭。

“你們啊,就當我是去參加一模擬考,這樣心態比較平和。”

點擊領取福利

“行,模擬考加油。”

掛斷電話,旁邊的室友催著他趕緊收拾行李。鄭素年把幾件換洗衣服丟進背包,忽地抬頭問道:“咱們寫生那地方旁邊就是潭柘寺吧?”

“是,不過沒說要去。”

他點瞭點頭,把畫具也裝好放瞭進去。

鄭素年傢旁邊其實就有畫室,他報這個純粹就是圖一個清靜。校區偏,住瞭不少外地過來的考生,裡面甚至有幾個二十多歲的。

一問,考瞭美院好幾年瞭,還在考。

他小時候學過素描,後來就沒正經學過美術。大概是因為從小到大十幾年接觸的都是做這行的人,許多東西一點就透,過瞭基礎關畫的東西自帶靈性。帶他的老師做培訓七八年瞭,拿著他的畫抬眼看他:“想考美院?”

他覺得招搖,低聲應瞭一句。老師拍拍他的肩,語重心長地說:“後半年掉層皮,有戲。”

看他苦笑,老師搖搖頭:“別笑,有的人掉瞭兩層皮也未必能上。”

夏天草木茂盛,老師看瞭幾個地方便安排他們去山裡進行兩天寫生。住的是山上一處農傢樂,女孩半夜一開燈看見房頂趴瞭隻壁虎,叫得半棟樓的人都醒瞭過來。

這麼一折騰,大傢也不睡瞭,聚在一間大點的房裡打瞭通宵的牌。那個二十來歲的考生問鄭素年:“你多大?”

“十七。”

“歲數真小,”他笑笑,有點落寞,“羨慕呀。”

“杜哥,”跟他一塊的男生問,“你非得考美院啊,換個學校唄。”

“再考一年,”他說,“還考不上我就回傢幫我爸開飯館。”

“別啊。當不瞭專業,當個興趣也行啊。”

“不是啊,”杜哥長嘆一口氣,“若是你真喜歡一件事的時候,把他當愛好隻能陷入求而不得的痛苦。這就好像一個女人,你娶不到她做老婆,你還成天想著她,早晚會出事。”

幾個男生都心知肚明地笑出來。

人間百態,多少求而不得與艱辛。

到瞭後半夜,有幾個人睡瞭。鄭素年收拾瞭東西,看看外面的天色,悄悄出瞭門。

拾級而上,遠處傳來隱約的鐘聲。

這地方很老,山石古松皆有歷史。山路崎嶇,饒是清晨風涼,鄭素年也爬出瞭一身薄汗。

天還沒亮全,天光把山巒勾出模糊的輪廓。早起的鳥雀被他的腳步聲驚動,“呼啦”一下飛上瞭天。鄭素年爬上瞭潭柘山麓的頂端,垂下眼,隻看到錦繡山河連綿不絕。

一棵古松盤亙山的最高處。

真的老。樹皮發黑,枝幹扭曲。古松被年月滋養得高聳入雲,針葉最深處幾乎照不進陽光。松上掛著無數木牌,承載著千千萬萬的祈願。

鄭素年覺得自己也挺傻的。

他把自己之前做好的許願牌掛在古松一處不明顯的枝杈上,緊緊打瞭個結。

傳說潭柘山上有神仙,化身古松盤亙於此,承載世人景願。他的木牌上隻寫瞭七個字——

“保佑她,中考順利。”

三十公裡之外,邵雪搭最早的地鐵下瞭車。

她是第二次來這個地方,不太熟悉。沿街問瞭幾個早起晨練的老頭,總算拐進瞭那條馬路。

辦事員看她一個小姑娘,沒太難為她,沒拿證件也放她進去瞭。晉阿姨的骨灰盒放在地下一層的懷思閣,盒子上刻著生辰年月,僅憑黑白照片也能看出生前貌美。

時間太早,偌大的安置室裡就她一個人,她卻出乎意料不害怕。保安站在門口抽煙等她,零星的聊天聲在空蕩蕩的室內響起,仿佛有回音。

“晉阿姨,我後天要考試瞭,”她把一早買的花放下去,輕聲說,“我好想你啊。

“我模擬考數學考得特別好,就算考不上素年哥的學校,也能上個重點。

“你送我的書我都翻瞭翻,放假瞭我就看。我的英語分數可穩定瞭,要不是作文,都快拿滿分瞭。

“有個喜歡喬木姐的男生送瞭她一束玫瑰花,可她把花放在我媽那兒,反倒把思遠哥的仙人球放在桌上。我媽說,她肯定是喜歡思遠哥,我爸還不信呢。

“思遠哥在他們院裡種瞭棵杏樹,他說等我上瞭大學,樹上結的果子就能吃瞭。好遠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上大學。不過我爸說奧運會都是一眨眼的事,考大學應該也挺快吧。

“對瞭晉阿姨,素年哥說他要學藝術,想考美院。他把您沒臨摹完的畫都臨摹完瞭。

“挺難的,不過我覺得他肯定能行。您在那邊也要保佑他。

“保佑他,藝考順利。”

《昔有琉璃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