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隔山隔海會歸來

01.

那年,邵雪她們學院和意大利某大學建立瞭合作關系,輸送瞭一批學生去那兒的語言與翻譯學院。她對自己傢裡的經濟條件心裡有譜,吃喝倒是不愁,隻是出國讀書未免顯得壓力過大。

這個時候,意大利大學的減免學費和她本校的補貼就顯得格外難得瞭。

直系的師兄師姐尚在為前途發愁,邵雪不願放棄這麼好的機會。

卻沒想到隻是換瞭一種艱難的人生。

翻譯專業除瞭意語之外還要求掌握其他外語,她也就沒把英語放下。放假的時候,她會做一些劇組的隨行翻譯,那次掉進河裡也是陪劇組到一個偏僻山村發生的意外。

大部分時間,她都過得很寒酸。

邵雪記得自己有段時間最喜歡幹的事情就是數錢。她那時候什麼都幹,地接、導遊、筆譯、口譯。她有時候在床上鋪張報紙就開始數錢,工資一堆,小費一堆,稿酬一堆……

她從數錢中獲得巨大的滿足感,甚至將其作為自己為數不多的娛樂活動之一。

她住的地方離學校大概有二十分鐘,和室友走過去的時候會路過海神廣場。室友裡有個德國男生是個車迷,掰著手指頭給邵雪數這個地方出產的豪車——

瑪莎拉蒂、法拉利、蘭博基尼……

邵雪插嘴:“貧窮的我們什麼時候才能買得起這樣的車啊。”

那男生調侃她:“你連奧迪的車標都記瞭一個月才記住。”

邵雪據理力爭:“不就是四個圈嗎?我記住瞭,別一直拿這個嘲諷我。”

“沒錯,”身邊一個當地女孩插話,“哪怕現在她看見奧迪的第一反應還是四個圈而不是車本身。”

朋友的玩笑並無惡意,隻是讓邵雪有種格格不入的距離感。

這是一個與她過去不同的世界,甚至比她想的要復雜得多。有錢女孩穿著亮晶晶的鞋子出沒在聚會之中,混日子的富二代則在聽聞《雷雨》在意大利開演的時候一臉茫然地詢問這是國產的什麼話劇。

半夜隔壁house裡有當地人聚會,邵雪半夜三點被吵醒,拿著起泡酒無言地爬上天臺。

夜風把她吹得清醒。想起沒看完的文獻和寫不完的論文,她有點不知道當初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裡瞭。

再往後,2012年,畢業一年後,瑪雅人所預言的世界末日前夕。

邵雪承認,在甩鍋丟包這件事上,全世界的人都像說好瞭似的那麼不堪。

怒火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被點起來的。或許是經理一臉實事求是地告訴別人“是翻譯錯誤導致的損失”,又或者是白人同事壓低聲音說著以為她聽不懂的“很好欺負的亞洲人”,甚至可能更早,在她一年前剛進入這個項目工程時被人像個傻子一樣指揮著跑遍瞭整座城市的咖啡館——

總之,邵雪辭職瞭。

這是個婉轉的說法,說得好像她有能力主控一切似的。換句話說——

邵雪失業瞭。

秦思慕在國內和她隔瞭六個小時的時差,當邵雪在深夜裡痛哭時,她正在太陽底下擠公交車。她也不會安慰人,隻好拎出自己悲慘的遭遇:“你以為我這破工作好做,起早貪黑就掙那麼一丁點。昨天連幹十五個小時,有一流氓客戶強行讓我們組加班做個大案翻譯——老子這臉啊,現在糙得跟樹皮一樣。”

好像生活就是這樣。當初在學校裡天女下凡似的人物,進瞭社會全都被一盆水潑回瞭原形。最關鍵的是,你潑就潑吧,她還得踩著高跟鞋妝容一絲不亂。

自己告訴自己:都看著呢,站直瞭。

“行瞭,掛瞭吧。”秦思慕最後勸道,“本來就失業還打這麼久的越洋電話,你現在流的不是眼淚,是話費。”

邵雪被金錢刺激得一激靈,“啪”一聲把電話掛瞭。

古話不是說嗎,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邵雪丟瞭工作一身輕松,反倒什麼顧忌都沒有瞭。數瞭數這一年多辛苦工作攢下的錢,邵雪決定:管他的,出去玩一趟。

然後就選擇瞭老毛子的故鄉。

主要是你讓她去那消費貴的對方她也去不起啊。

邵雪不願意講那段往事,那就不講瞭。她的故事,應該是從這裡開始的。

02.

上飛機之前,邵雪還在刷朋友圈,刷到張祁分享瞭一個瑪雅人2012世界末日預言真實性的轉發。

她掐指一算,就是第二天。

於是,她在底下回復:你們學數學的還信這個?

張祁:你別說,有點小緊張。

邵雪:普林斯頓為什麼要你啊?

張祁:你知道牛頓最後修習神學的事嗎?

旁邊站著一個放行李的女人,邵雪側過身讓她進到靠窗的座位,把手機放回口袋沒多久飛機就開始滑行瞭。常年漂泊在外,邵雪也是個怎麼舒服怎麼來的主,用脖套、眼罩把自己全副武裝好,伸長瞭腿就打起瞭瞌睡。

習慣性耳鳴。

半夢半醒之間,飛機升上瞭幾萬米的高空。邵雪坐的座位靠過道,而剛才那中年女人則是緊挨著窗戶。兩個人中間隔瞭個空位,井水不犯河水。

平穩飛行後,女人輕輕碰瞭碰她的腿。

邵雪識趣地讓開。她這班航班早,自己恨不得臉都不洗就趕過來,別人估計也沒比她早起太多。歐洲女人不化妝就跟少穿一件衣服似的,她用腳指頭想也知道這是要去洗手間簡單收拾一下。

她不用。在沒人認識的地方,邵雪心理上可以接受自己蓬頭垢面。

大動瞭幾下,她也就沒那麼困瞭,拿出平板看自己之前接的一單筆譯活,尋求一種“雖然我在花錢但我也在掙”的心理慰藉。

有個年輕女孩站到瞭她身邊。

皮膚有點發棕,看不出是哪個國傢的人。她個子小,雖說邵雪沒抬腿,卻一下就從邵雪的前面擠進去瞭。

邵雪以為她要坐中間那個空座,卻沒想到她一屁股坐在靠窗戶的位置。

再高超的化妝技術,也不能不到十分鐘就婦女變少女吧。她怕是對方坐錯瞭位子,好心提醒瞭一句:“那兒有人。”

對方看瞭她一眼,沒說話。

邵雪就這點臭毛病:“你和剛才那位女士是一起的嗎?”

對方要說“是”她也就不管瞭,偏偏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話來。走南闖北這麼多年,她多瞭個心眼。目光一瞥,看見瞭夾在前座後面口袋裡的手包。

剛摸出來的面包還沒吃,她一邊啃一邊看著那個女孩不轉頭。

乘務員推著車子發起早餐來,那女人被堵在機艙的另一頭一時半會兒回不來。邵雪左手一撐臉,跟那女孩僵持住瞭。

機艙尾部傳來一陣騷亂。乘務員撤瞭車子,總算給那個女人讓出瞭一條縫隙。她化好妝容光煥發地走回來,有些困惑地站住:“小姐,這是我的座位?”

那女孩渾身一震,大概是沒想到她能這麼快回來,低著頭匆匆蹭出去,餘光冷冷地掃瞭一眼邵雪。

邵雪若無其事地啃著面包,把臉轉向窗戶另一邊。

那女士落座後,有些狐疑地看向邵雪:“她為什麼坐在我這兒?”

“我和她說有人瞭,”邵雪聽出來對方英語裡強烈的意大利口音,遷就地用瞭意語,“我還問她是不是認識你,她都不回答我。”

“真是個奇怪的人。”那女人皺瞭皺眉,目光落到自己的錢包上,“她是不是想偷我的東西?”

“不知道,總之我剛才一直盯著她,她也沒什麼舉動。”

“你人真好,”那女人朝她眨瞭眨眼,也恢復瞭意語,“是我太不小心瞭。”

旅途有些長,她偶爾會和邵雪搭話聊天。等到兩個人把早飯吃完,邵雪大概知道這個女人是個紀錄片劇組的制片人,去莫斯科見完朋友便要轉機非洲,去拍一檔有關人類文明的紀錄片。

“你以前去過非洲嗎?”她問邵雪。

“沒有,”邵雪笑笑,“不過我一直對那兒很感興趣,以後有機會應該會去吧。”

“其實這也是我第一次去,我們的導演說那是個和我去過的所有地方都不同的地方,將會是一次史詩般的旅行。”

“史詩難吟,”邵雪和她開玩笑,是一句歐洲中世紀的老話,“大概要打許多預防針吧?”

“你對語言很瞭解啊,這句話很多年輕人可是聽都沒聽過。”

“我靠語言吃飯。”邵雪低頭喝瞭一口橙汁,“我是翻譯,總知道這樣一些奇怪的詞語。比如非洲,我的一個教授告訴我他的全稱是阿非利加洲,本意是陽光灼熱之地。”

“你的意大利語說得非常好。”

“謝謝。”邵雪的專業如此,於是欣然接受。

兩個人沉默瞭一會兒,那女人忽地想起什麼似的問邵雪:“你剛才說,你的一個教授瞭解非洲?”

“也不算瞭解吧,”邵雪回憶瞭一下那個白發睿智的老人,“我之前和他學習過阿姆哈拉語,大概全國也沒幾個人研究,但他卻樂在其中。”

“稍等……”那女人的臉色變瞭一下,“你說阿姆哈拉語?”

“是,埃塞俄比亞的官方語言,”邵雪自嘲地笑笑,“當時不懂事,大概一輩子也不會去那個地方,卻偏偏學瞭那裡的語言……”

“你說得怎麼樣?”

那女人詢問的急切有些出乎邵雪的意料。她說得怎麼樣?這問題太難回答瞭,於是她隻能含含糊糊地說:“北京奧運會的時候,我給從那裡來的運動員做過隨行翻譯……”

飛機遭遇氣流猛烈地一抖。那女人身體微微前傾,用隻有歐洲人才會有的那種誇張的語氣說道:“我曾聽過一句話——我們所做的一切,終將派上用場。”

邵雪一怔。

大風穿越西伯利亞,獵獵如歌。

墻壁和窗戶將低溫隔在室外,但狂風的呼嘯仍讓人從心理上覺得寒冷。邵雪伸出手,接過張一易遞來的咖啡。

她還沒適應這裡的氣候,把身上披著的毯子提瞭提,又把腳縮到椅子上。張一易是俄語系的,畢業以後到莫斯科讀研。聽說邵雪來瞭,他格外積極地去機場把她接到自己的公寓。

然後,他就在車上聽完瞭邵雪全段的傳奇旅程。

那女人的紀錄片的一個重要拍攝地點便是埃塞俄比亞。通曉阿姆哈拉語的人太少,他們遲遲找不到合適的翻譯。隨行翻譯的酬金並沒有高到能夠吸引別人放棄正經工作而抽出幾個月的時間奔赴非洲,更別說這一去還要面臨許多未知的危險瞭。

“你想去?”

“當然,我太想去瞭。”

這顆種子是怎麼種下的,連邵雪自己都不太清楚。或許是當初奧運會的時候那個長跑運動員給她留下的念想吧。他那時候很喜歡和邵雪聊起自己的傢鄉,邵雪第一次知道,原來非洲並非都是熾熱的陽光與膚色黝黑的當地人。

東非大裂谷貫穿全境,火山與咖啡是最有名的特產,人類文明從那裡發源。邵雪捧著咖啡杯,慢慢陷入瞭沉思。

辭職,空檔期,自己也不知道未來將何去何從。

她似乎別無選擇,又似乎是遵從著內心的選擇。

“歇夠瞭嗎?”張一易看她遲遲緩不過神,站起身拉伸瞭一下頸椎,“那個嚷嚷著要看伏爾加河的人是你吧?”

她立刻放下咖啡杯跳起來。

“走。”

張一易把“地主之誼”這四個字詮釋得格外霸氣。三千五百多千米長的伏爾加河沿著東歐大陸流經森林草原,從莫斯科北部大約一百公裡處繞過去,途經無數古老的俄羅斯城市——

他毫不吝嗇地開車把邵雪送到瞭遙遠的特維爾。

河水千裡冰封。

對於這條河,她有過許多幻想。奔騰千裡的,平靜無波的,深不見底的。

卻沒想到自己會在這樣一個季節到來。

是純粹的河流,沒有碼頭,沒有人煙,亦沒有船隻。有的隻是天蒼蒼,白茫茫,大河冰封,落雪千裡。

邵雪蹲下身,把手伸進河邊的雪裡。冷氣沿著毛細血管一路向上,讓她情不自禁地打瞭個寒戰。

她說:“我第一次知道伏爾加河,是在鄭素年傢裡。”

這個痛罵過張一易的人顯然讓他印象深刻。他摸摸耳朵,笑著調侃她:“他喜歡你。”

邵雪沉默瞭。

他喜歡她。那麼明顯的喜歡,連張一易這樣僅有過一面之緣的人都看出來。邵雪仰起頭,看向千裡冰封的伏爾加河。

“張一易,你聽沒聽過《伏爾加河長流水》?”

男生被凍得鼻尖發紅,站在她身後踮起腳,搖瞭搖頭。

是一首多小眾的歌啊。

她把目光轉回冰封的河水。雪把一切覆蓋,但仍可以想見它融化時的壯麗。邵雪閉上眼,裹緊自己的鬥篷,隻感到一陣風從河面襲來。

冷。

凜冽的風聲裡,有歌聲穿破歲月,席卷而來。

“伏爾加河長流水/從遠處奔騰來/向前去不復回/兩岸莊稼低垂/漫天雪花紛飛/伏爾加河流不斷/我如今十七歲。

“伏爾加河長流水/從遠處奔騰來/向前去不復回/兩岸莊稼低垂/漫天雪花紛飛/伏爾加河流不斷/我已經三十歲。”

時光回到2003年,北京。雀上枝頭,楊柳抽芽。鄭素年傢的舊電視上播放著周星馳的《喜劇之王》。十五歲的邵雪閉上眼,西伯利亞的風雪裡,一個披著鬥篷的身影在冰凍的長河上漸漸遠去。

她知道那個身影是誰的瞭。

03.

那檔紀錄片團隊哪國人都有,平常開會統一用英語。也是邵雪的聽力驚人,才能在各式各樣濃重的法語口音、德語口音裡交談自如。導演叫裡昂,和她小時候看過的電影《這個殺手不太冷》的男主角同名。

“這在中國是個非常有名的法國名字。”她告訴對方。

“那女人呢?”

她想瞭想:“蘇菲,蘇菲瑪索。”

裡昂露出誇張的窒息神情:“是我的初戀。”

邵雪大笑起來,轉身進瞭自己的房間。她們租住在埃塞俄比亞首都的斯亞貝巴富人區的一處黑人旅店,鮮花開滿庭院,蔓藤攀上柵欄。

剛到的時候,邵雪還不習慣當地人慢吞吞的做派。一行人下瞭車站在小別墅前四處張望,焦急地等候著那個與她們約好時間的女老板。同行的還有一個當地的導遊,因為居無定所被人們稱之為斯亞貝巴的飛鳥,英語說得頗為流利,和邵雪一起擔任翻譯。

旅店是一整棟別墅,他們劇組所有人正好住滿第二層,一樓的主臥住著老板和她的女兒。黑人小女孩八歲,紮兩條辮子,穿著花花綠綠的小裙子。邵雪洗完澡散著頭發陪她在客廳玩,她問邵雪:“你是中國人嗎?”

邵雪點點頭。

“我喜歡那兒。”她笑,露出一排白色的牙齒,“我想去那兒念書。”

把手裡的玩具放下,她又問:“你見過極光嗎?”

被小丫頭跳躍性的思維驚訝瞭一下,邵雪歪著腦袋想瞭想。

她是見過極光的。

那是個聖誕假期。室友看不下去她天天打工,拉著她去芬蘭看極光。北回歸線以北的國傢,遙遠得仿佛世界的盡頭。她們去的時候,極夜籠罩赫爾辛基,人們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跳舞與狂歡。

極光像是一條瑩綠色的長鞭,被宇宙握在手裡,毫無章法地擊打著地球的大氣層。

也在她的大腦裡留下瞭深深的印記。

於是,她又點點頭:“看過。”

“你可真厲害,去過那麼遠的地方。”小女孩羨慕地望著她,“我要是能像你一樣就好瞭。”

分明是不同的膚色和長相,邵雪卻在她的眼裡看到瞭熟悉的光。那光和那個站在大雪皚皚的太和殿前的自己重合起來,讓她忍不住伸手揉瞭揉她的頭發。

跌跌撞撞,她竟然也長成瞭別人夢想的模樣。

裡昂下樓接水,正好看見她和小女孩鬧成一團。他抓瞭抓自己蓬松的鬈發催促:“明天還要拍攝呢,你早點睡。”

邵雪“嗯”瞭一聲,打著哈欠回瞭自己的房間。

拍攝的第一站便是首都斯亞貝巴的博物館。

國傢博物館,有自己專門的英語導遊。邵雪的作用主要體現在沒有人懂英語的地方,越是這種規范的景點反倒越沒有她的事。裡昂的團隊扛著機器推過去,她站在大廳入口處那副巨大的骨架照片前發呆。

棕色的骨骼化石拼湊起一個不完整的人,照片的最底部寫著一行意蘊悠長的字:歡迎回傢。

飛鳥湊到她身邊:“是不是有些驚訝?”

“你來幹什麼?”相處瞭小半周,邵雪也和他熟瞭,“兩個翻譯全都掉隊。”

“有博物館的翻譯呢,”飛鳥撇嘴,“這些翻譯最看不起我們這種向導瞭,覺得我們搶瞭他們的飯碗。我還是早點溜出他們的視線比較好。”

大概瞭解瞭他們的愛恨情仇,邵雪把目光重新轉回瞭那張照片上。

“為什麼要歡迎回傢?”

飛鳥沒直接回答,反倒問她:“你知道這具骨架的主人叫什麼嗎?”

殘缺的顱骨和四肢,胸腔腰腹更是所剩無幾。邵雪搖搖頭,有些不知所謂。

“露西,南方古猿阿法種,距今三百五十萬年。”

漫長的歲月之尺,讓邵雪肅然起敬。

撇瞭撇嘴,飛鳥又問:“我直接說阿姆哈拉語你聽得懂吧?”

“當然可以瞭。”

於是片刻之後,這門生於斯的語言便回響在邵雪耳邊,訴說著關於露西的那個故事。

“埃塞俄比亞首都附近有一片名為‘阿法’的盆地。 1974年夏天,在漫長而辛苦的挖掘工作後,隊員們終於挖掘出瞭這具最為古老的人類化石。人們為瞭慶祝這一事件,徹夜播放披頭士樂隊的《天上藏著寶石的露西》,非洲夏娃由此得到一個現代的名字。”

“為什麼叫非洲夏娃?”

“她是個成年女人,曾經孕育過生命。在她的盆腔中曾經安放現今可考的最早的一具子宮。”

非洲夏娃。邵雪忍不住揚揚嘴角。

人類起源於非洲。如果這個學說真的可靠的話,那麼在場的所有人,無論歐洲人、亞洲人、非洲人,還是北美南美、大洋洲,全都與這架枯骨沾親帶故。

中國人講究認祖歸宗,國外也有相應的傢族榮耀感。人們總是天然地去尋找自己從哪兒來,又下意識地將上一輩留下的東西繼續傳承。

我們說,女媧造人,炎黃子孫。

裡昂是基督徒,他相信上帝七天創造世界。

那麼如果拋開唯心主義,從DNA的角度去認真追溯,我們的祖先是否源於非洲大陸呢?

從非洲來,從露西的子宮中來。三百五十萬年前的地球,阿法盆地一片荒蕪。未知的,稀疏抑或茂密的草地叢林間,露西站在大地動脈之上仰望蒼穹,她知道自己的後人會因無數原因分裂鬥爭嗎?

還是她隻是撫摸著自己隆起的腹部,用一種早已消失的語言說:“孩子呀,我的孩子。”

你終於回到故鄉瞭。

漂泊五年,邵雪不曾回到故鄉。

小時候不懂鄉愁,也不覺得北京有多好。古樹紅墻,都是看厭瞭的景色。她想去外面,看極光,看教堂,看一切故鄉沒有的景色。

後來,她成瞭遊子,忙著念書,忙著賺錢,也就不想傢瞭。

在網上和鬱東歌視頻聊聊天,社交網絡給老友點個贊,被現代文明壓抑的血脈聯結變得淡漠,變得細小,卻仍舊未被斬斷。

她沒想到會在異國他鄉想起傢來。

想起故宮的大雪,悠長的胡同。杏上枝頭墜得枝丫垂首,鸚鵡和禦貓在琉璃瓦底下聲嘶力竭地叫喚。

想起她坐在鄭素年的車後座上,一陣風似的經過古老的房屋。想起他身上老植物似的香氣,在暖風之中直起腰,讓她把頭靠在自己背上。

那些被時間之尺勾起的有關人類的浩大思緒縹縹緲緲地落下來,她終歸還是個普通人。三百五十萬年太遠瞭,她感覺自己簡直渺小得不值一提。

她曾經想過很多,自己到底和鄭素年哪裡不一樣。

她是個很別扭的人,腦子裡想什麼,很多時候和別人說瞭別人也聽不懂。比如她和鄭素年,她知道他們倆的性格裡是有什麼東西錯位瞭的。

他不習慣改變。

他要做什麼就會一直做,用這樣一種自虐的方式體悟人生。以前上學讀書也是這樣,後來進瞭修復室臨摹古畫也是這樣。做到最後人就進瞭化境,好像在進行一場修行。

邵雪則是需要不停地改變的。

她需要不停地流浪,最後積累出一片宏大的畫卷,從這片畫卷中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極光也好,伏爾加河也好,非洲廣袤的平原也罷。她一直拼瞭命地努力,無論是讀書、工作還是旅行,隻是在不停地跳脫自己之前的生活。

她本以為他們活著的方式不同。

可是那個時候,站在人類之母面前,她忽地覺出瞭自己的可笑。

她和鄭素年所區別的隻是生活方式,卻忽略瞭他們真正感知生命的渠道。

他們都是用時間的流逝來感知的。隻不過鄭素年是通過手中凝固不動的古畫感知時間的流逝,而她則通過跳動的極光、不息的河流與非洲大地上的勃勃生機感知。

殊途同歸。

他們其實有著相同的衡量生命的方式。不是金錢,也不是任何世俗用來衡量一個人的東西。就好像鄭素年會放棄高考而選擇把晉寧沒做完的事傳承下去,而她會放棄穩定的工作轉而選擇這樣一趟到非洲來的、前途未卜的翻譯之行。

漂泊歲月長,她沒想到自己會在這樣的情境下想通瞭。

飛鳥不知道她內心有天人交戰。他推推邵雪的肩膀問:“你怎麼瞭?”

邵雪笑笑:“在想一個人。”

“想就去找他啊。是男人吧?”

她思忖片刻,輕聲說:“可惜晚瞭。”

沒有人會像個傻子一樣等她。

這場沒頭沒尾卻貫穿她生命的愛。

是她先行撤退的。

鄭素年新換的液晶大屏電視裡,一隻伺機待發的獵豹撲食瞭在河邊吃草的羚羊。一時間,羚羊的後腿被撕開一道裂口,鮮血四濺。

“你跟這兒看什麼呢?”柏昀生放下剛因為撓壞鍵盤挨訓的二黑,走到鄭素年身邊。

鄭素年看瞭一眼屏幕右下角:“野性非洲。”

“你有病吧,又到瞭交配的季節瞭是吧。”

鄭素年沒搭理他,把二黑抱上自己的膝蓋:“我說它現在怎麼這麼胖?你是怎麼喂的,別到時候患瞭高血壓、高血脂。”

“你先別說它,”柏昀生坐到他旁邊的沙發上,“你爸讓你相親那女的怎麼樣瞭?”

“昨天相親那個?”鄭素年想瞭想,“嫌我工資低。”

鄭素年也不知道鄭津著的哪門子急,從他一過二十五就開始嘮叨著結婚的事。今年他終於坐不住瞭,跟小區裡遛狗的大媽摻和瞭一門相親。相親那姑娘一看也是被硬拱來的,兩人相顧無言半天,鄭素年說:“你要不回去跟你傢裡人說,嫌我工資低?”

那姑娘點點頭:“那你就回去跟你爸說,覺得我醜。”

鄭素年笑瞭:“不用這麼損吧。”

“我就說你當時應該跟著我幹!”柏昀生聽聞此事一拍大腿,“哥們兒對錢那是天性敏感,你看要不是我前年催著你買房,現在這房價就你那點工資猴年馬月能交上首付啊……”

“你又開始瞭是吧?”鄭素年瞪他一眼。

柏記珠寶是前年開起來的。柏昀生聽瞭薛江畔的話,從起步就做高端交易,客戶都是歲數比較大,在社會上有些地位的中年人。他自己能幹,再加上薛江畔穿針引線,短短兩年就在北京和蘇州各開起一傢實體店。

這兩年城市變化天翻地覆,他傢原來的鋪子大多被拆遷或者變賣。柏昀生騎著自行車轉遍故鄉,在老城區一處未被拆遷的古街盤下一處店面。

兩百平方米的鋪面裝修得古香古色,有上瞭歲數的老蘇州一進門就哭瞭,拉著自傢兒女的手說:“這就是當年的老柏記呀,就是這樣的呀。”

人們對老字號的依戀,連去圍觀開業的鄭素年都不禁動容。

柏昀生這兩年總是出差,不在的時候就把二黑扔鄭素年傢裡照顧。做生意過日子,這人看著一點事沒有,唯一的毛病就是一喝多瞭就開始找顧雲錦。

顧雲錦走瞭以後他確實去蘇州找過,可惜已是人去樓空。褚師傅傢裡人知道他的事,隻說顧雲錦走前給褚師傅上瞭墳,至於去哪兒,連他們都不知道。

現在這個社會,找一個人多容易啊。手機、微信,各種各樣的網絡聯系。可是當一個人真打定主意消失的時候,卻也可以這麼徹底。

顧雲錦對這個世界的依戀很少,活瞭二十幾年無非一個柏昀生,一個褚師傅。

她現在都可以割舍下瞭。

他消沉瞭一段日子,再回來的時候,就是現在這個隻認錢的混賬樣子瞭。

柏昀生在五環租的那個房子一直沒退,東西擺放整齊,偶爾還會去打掃。大概是想著顧雲錦走的時候帶著鑰匙,要是她什麼時候想回來還能開鎖進門。

鄭素年覺得這事基本屬於癡人說夢。

總之,柏昀生現在,年紀輕輕,一表人才,前途無量,當得起一聲“柏老板”。

“你趕緊帶著你們傢二黑滾出我傢,我真是收拾不動它這毛瞭。”

竇思遠種的杏子在這個季節成熟。

杏樹不但長得枝繁葉茂,又因為種在墻邊,現在大有四十多支紅杏出墻來的氣勢。中午午休的時候,鄭素年一邊看幾個剛畢業的年輕人上躥下跳地打杏子,一邊拿著個塑料盆跟在竇思遠屁股後頭要杏。

“你要?”

“時老師要。”

“我就知道。”

竇思遠給鄭素年挑瞭幾個好的,另外一邊的傅喬木正抱著竇言蹊往外溜達。他們倆上班的帶孩子不容易,但凡傢裡老人有事就得把竇言蹊領到單位來。小崽子長到這個歲數也很會看人下菜碟,知道鄭素年脾氣好,滿手的水彩就往人傢身上蹭。

“你怎麼那麼討厭!”傅喬木戳他的腦門,“幹什麼!”

“我要小鄭叔叔跟我去買冰棍!”

鄭素年單手把他往上一提溜:“走著。”

鄭津在後面冒瞭個頭:“素年,傢裡沒洗發水瞭,你一會兒一塊買一瓶。”

“買!”鄭素年聲震蒼穹地應瞭一聲,頭發被竇言蹊抓成瞭雞窩。

盛夏時節,西三院的杏子掉瞭一地。螞蟻勤勤懇懇地搬運著腐爛的杏肉,在地磚上蜿蜒成一條蟻流。鄭素年抱著竇言蹊像過地雷陣一樣一塊地磚一塊地磚地閃避,把小孩的話顛得斷斷續續的。

“鄭……叔叔……我喜……歡我……們班的……一個女生。”

“哦?”鄭素年裝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也不顛瞭,“說說。”

“她特別愛纏著我,”竇言蹊趴在他的耳朵邊說,“我也喜歡她,可是明年幼兒園換班我們就要分開瞭。”

這麼大點人,還懂得分離之苦瞭。

便利店離得不遠,鄭素年讓竇言蹊先挑冰棍。然後,竇言蹊抱著他的大腿跟著他走進生活用品區,看他在幾款洗發水間猶豫瞭一下。

竇言蹊那身高也就夠得著最底下那個牌子的洗發水,而鄭素年連考慮都沒考慮——他懶得彎腰。等矮的那個把最底部的瓶子都聞瞭一遍,他拉著鄭素年說:“買這個吧。”

鄭素年:“為什麼?”

“這個好聞。”

鄭素年蹲下來把他挑出來的那瓶洗發水拿在手裡,還挺好奇,也聞瞭聞。

然後,他又聞瞭聞。

竇言蹊不知所謂:“怎麼不走啊?”

鄭素年伸手揉瞭揉他的頭發:“還有別的想吃的嗎?”

小不點“啊”瞭一聲,不知道自己做瞭什麼好事。

鄭素年:“薯片?糖?餅幹?海苔?”

竇言蹊:“都要!”

鄭素年:“都買。”

“哇”的一聲過後,竇言蹊整個人撲進瞭零食區。

那是幾年前的事瞭?

轟隆隆的吹風機聲夾雜著鄭素年的聲音。

“你這是什麼洗發水?”

“挺香的吧,我一會兒回去給你看看。”

“不用瞭。我隨便問問。”

……

真的好香啊。

04.

從非洲剛回來的那段時間,邵雪黑得像剛從煤爐裡拎出來的。

她幾次三番拒絕瞭鬱東歌視頻的請求,直到中秋節那天她媽邊打電話邊哭:“唉,人傢姑娘都是貼心小棉襖。我呢?我生個閨女不回傢就算瞭,現在連視頻都不願意……”

邵雪特意抹瞭白一號的粉底才打開攝像頭,鬱東歌在那邊沉默半晌,鎮定地問道:“你是不是沒開燈?”

邵雪:“光線不好。”

在劇組的時候吃住全免,給的酬金也夠她空閑兩三個月的。邵雪不急不慢地發簡歷,最後去一傢語言學校面試。

她讀的兩所大學都拿得出手,也有一定的工作經驗,面試順利,面試官提的問題她也都能答得八九不離十。隻是臨到最後,那個女人有點好奇地合上面前的夾子。

“一個私人問題,”她小心地問,“你真的是中國人嗎?”

邵雪:“啊?”

對方:“你是不是中非混血?”

邵雪上班的這傢企業是中外合資的培訓機構,在規劃上是和孔子學院掛鉤的。學校裡中國人不少,有個叫高陽的男人是大她十幾屆的校友,經常主動幫她解決一些工作上的麻煩。邵雪孤身一人在他鄉,對他不勝感激。

有一次兩個人出去吃飯,高陽突然大發感慨:“這樣一直給人打工,到底是沒意思。”

邵雪倒也沒想那麼多。有飯吃,有覺睡,掙得也不少,她覺得這工作挺好的。

“你想不想單幹?”高陽問她。

高陽應當是她的叔叔輩的瞭,隻不過邵雪覺得都是同事,平常隻稱呼一聲陽哥。

“單幹挺累的吧?”她想瞭想,“異國他鄉的,什麼事弄不好怪麻煩的。”

“有我啊,”高陽給她夾菜,“我在這邊路子通,要不是沒有合夥的,還用這樣朝九晚五?”

邵雪糊弄著搪塞瞭過去:“先吃飯吧,這菜不錯。”

這麼搪塞著也就到瞭年底。

她那段時間感冒反反復復的,終於在過年的時候發燒瞭。室友回傢過年,合租公寓裡就隻剩下她一個人。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她躺在床上給自己加蓋瞭兩床被子,咳得昏天黑地,滿臉通紅。

這時有人敲門。

她張瞭張嘴想問是誰,無奈嗓子早就啞得說不出話來。打開門,高陽和他老婆捧著一保溫桶的餃子驚訝地看著她。

“陽哥、嫂子,”邵雪眼圈“唰”地就紅瞭,“你們怎麼來瞭?”

“你這是怎麼瞭?”陽嫂趕忙擠進來把門關上。摸瞭摸邵雪的額頭後,她趕忙差遣高陽出去買藥。

“我們本來說這大過年的,你一小姑娘人在異鄉就過來看看你。怎麼病成這樣瞭?”

邵雪一籮筐的話哽在喉嚨口,甫一開口全都咳瞭出去。

“這個小可憐,”陽嫂給她把被子蓋好又倒瞭杯水,“好好歇著啊,我出去給你做點面條。”

陽嫂出去後,邵雪松瞭口氣。

電話握在手裡,要不是這兩個人來,她差點就給鄭素年撥過去瞭。她心裡暗自懊惱這種一委屈就想找他的潛意識,把手機狠狠地塞到瞭枕頭底下。

人在脆弱的時候,別人稍微對她好一點就夠感激涕零一輩子。高陽夫妻照顧瞭她一陣,回春的時候,邵雪總算是緩瞭過來。她買瞭一堆禮品送去高陽傢,還給陽嫂買瞭一副很貴的耳墜。

“你看你這孩子,”陽嫂怪她,“買這麼貴的東西幹什麼呀?咱們華人在國外就應該互相照顧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不瞞您說,我在外面這些年一個人都習慣瞭。”邵雪難得羞澀,“你們對我這麼好,都讓我想起來小時候那些住在我隔壁的叔叔阿姨瞭。”

她一下就跟這對夫妻親瞭起來,慢慢也就瞭解到,高陽是二十年前來的意大利,傢裡還有一雙兒女。大兒子在中國工作,小女兒尚在讀高中。

過瞭一段時間,高陽又找上瞭邵雪。

“您又要說合資辦學校的事啊?”

“是啊。”高陽為難地看著她,“我女兒要上大學瞭,兒子明年也要結婚。現在這點傢底,根本不夠啊。”

看邵雪有些心軟的樣子,高陽趁熱打鐵:“你看現在這些辦學校的,穩賺不賠,更何況咱們倆都是行內人。邵雪,你就把心放到肚子裡,我做事很靠譜的。”

她仔細想瞭一整天。

做老師,拿的怎麼都是工作簽證。可開公司的話,就有瞭移民的籌碼。高陽一傢對她那麼好,這種事情又是互惠互利,邵雪實在沒理由不幫人傢。

之後,她去銀行提取瞭自己這些年的積蓄,踏踏實實地交到瞭高陽手裡。

工作的改變對於邵雪來說沒什麼太大的影響,隻不過是換瞭個地方教語言罷瞭。高陽負責瞭管理,邵雪負責瞭教育。兩個人相安無事地做瞭大半年,總算把學校做出瞭一定的規模。

事情是從秋天的一個傍晚開始變得不對勁的。

高陽那段時間好像特別忙,一周能露一次面就不錯瞭。邵雪問起來他總是搪塞,說些她聽不懂的手續問題。陽嫂許久沒叫她去傢裡吃過飯,偶然見瞭一次,邵雪發現她不再戴自己送給她的耳環。

她很喜歡那副耳環,自從收到後幾乎沒摘過,這事讓邵雪起瞭疑。

“陽哥,”有一次下瞭課,邵雪晃到高陽的辦公室,“學校是不是出瞭什麼問題啊?”

“問題?”高陽一愣,險些把桌上的書碰到地上,“沒有的事,你別瞎操心瞭。等忙過這陣子,咱們就可以歇歇瞭。”

邵雪點點頭,半信半疑地走出辦公室。

高陽等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拿出手機給傢裡打瞭個電話:“這回真的沒辦法瞭,咱們得走瞭。”

“沒辦法瞭?”陽嫂的聲音也很疲憊,“我可是把傢裡能賣的都賣瞭,咱們這回賠得可是血本無歸瞭。”

“碰上這倒閉潮,我有什麼辦法。”高陽長嘆一聲,“傢裡的東西收拾一下,兒子說會在國內接咱們。”

話筒那頭沉默許久,陽嫂有些艱難地問:“邵雪那姑娘呢?”

“大難臨頭,能自保就不錯瞭。她一個小姑娘,人在異鄉,又一點管理不懂,弄不出什麼大浪來的。”

邵雪把教室的黑板擦幹凈,哼著歌路過高陽的辦公室。

“陽哥,我走瞭啊!”

高陽的手指一松,復又攥緊,終是狠下心來。

“好,走吧。”

那段時間在國外做語言學校的都會有印象,語言培訓機構的倒閉潮,企業互相擔保,一傢倒掉就會產生連鎖反應。高陽的這所學校剛開不久,哪經得起這種大風大浪,資金鏈斷裂,他倒賣瞭大半身傢,總算是沒欠下債。

隻是卻血本無歸。

一同散盡的,還有邵雪的所有積蓄。

打拼六年,最後剩下的錢堪堪夠買一張回國的機票。邵雪的簽證因為這件事也出瞭問題,邵雪就像個木偶,被線牽拉著辦完手續,在機場度過瞭自己在異鄉的最後一夜。

高陽一傢人的電話全都打不通瞭。邵雪如散架一般癱在飛機的座椅上,隨著起飛聽見自己的耳膜因為氣壓的變化發出尖銳的震動聲。

一場大夢。

再醒過來的時候,飛機已經抵達北京。

闊別六年,她沒想到自己再回來的時候,會是這樣一無所有。

邵雪在出站口站瞭一會兒。時間接近半夜,大廳裡的乘客比白天稀疏不少。她拿起手機沖著空蕩蕩的機場大廳拍瞭張照片,然後在朋友圈裡發瞭兩個字:“挺住。”

但幾乎就在下一秒,她把圖片刪除瞭。

那股哽咽好像終於找到瞭一個發泄口。邵雪把箱桿拉起來,昂著頭朝著門外走去。

夜風如許。

《昔有琉璃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