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在哪裡?
每個少年的眼睛,黑白分明,猶如一塊幕佈。
勇敢、沖動、懦弱、好奇、渴望、困惑、傷心、失望、思索……
所有屬於青春的絢麗色彩都在那黑白分明的幕佈中上演。
當它在繽紛地演奏時,我們卻懵懂無知,即使它近在我們的眼睛裡。
正因為它太近瞭,近在我們的眼睛裡,所以,我們無法看到。
唯有當它逐漸遠離時,我們才能看清它。看清楚那一切也許精彩、也許不精彩故事背後的因果得失,可是,一切已經是定格後的膠片,無論我們是微笑、還是落淚,都隻能遙遙站在時光這頭,靜看著時光那頭熒幕上的聚與散、得與失。
這就是青春,唯有它離開後,我們才能看清楚。
回憶的開始
我出生在一個很普通的傢庭,傢庭條件不富也不窮,父母文化程度不高也不低。在我五歲之前的記憶中,關於他們的畫面很少,因為在小我一歲零五個月的妹妹羅瑗瑗出生後,父母將我送到瞭外公身邊。
在外公那裡,我很幸福快樂,集萬千寵愛於一生,是一個典型地泡在“蜜罐子”裡的孩子。
外公是當地最好的土木工程師,畫圓圈可以不用圓規,寫得一手非常漂亮的蠅頭小楷,晚年時喜讀金庸,至今傢裡仍有他手抄的《倚天屠龍記》,裝訂成冊,如一本本精美的古書。他出身富足,傢裡是大橘園主。
因為他的出身,在那個年代,他沒少經歷風浪,可不管什麼磨難,他都淡然對之,唯一讓他不能淡然的就是他和外婆的離婚。離婚後,外婆帶著母親遠走他鄉,嫁給瞭另一個男子,這個男子對我的母親很刻薄,母親的童年和少年堪稱不幸。等我母親再見我外公時,已經是二十多年後,母親初見他時,怎麼都叫不出“爸爸”二字,早已不因物喜、不以己悲的外公老淚縱橫。
提出離婚的是外婆,錯不在外公,可外公對我的母親依舊很愧疚,再加上我是他身邊唯一的孫子輩,他對我的溺愛達到瞭人神共憤的地步。根據我二姨媽的回憶,我小時候又臭美又囂張又貪小便宜,她給我買瞭一雙小皮鞋,早上服侍我穿鞋,我堅決不肯穿,嫌棄皮鞋不夠亮,無論她如何勸都沒有用,她隻能早飯都不吃地幫我擦皮鞋,她抱怨瞭兩句,我立即去找外公告狀,堅決要求打她屁股,外公真的就拿報紙拍瞭二姨媽兩下。還有,傢裡無論任何人照相,都不能漏掉我,如果不把我納入相機,那誰都別想照,連二姨媽的同事照合影,我都要摻和一腳,所以,雖然那個年代,照相還是一件挺嚴肅認真稀罕的事情,可我五歲前的相片多得看都看不過來,常常是一堆大人中間夾著個小不點,人傢哭笑不得,我得意洋洋。
那些人神公憤的記憶都來自於二姨媽的講述,我是一點都不記得。在我的記憶中,我隻記得外公帶我去釣魚,我不喜歡他抱,要自己走,他就跟在我身旁,短短的路,我一會要采花,一會要捉螞蚱,走一兩個小時都很正常,外公就一直陪著我;外公給我買酒心巧克力,隻因為我愛吃,他不介意人傢說小孩不該吃醉;我把墨汁糊到他收藏的古書上,二姨媽看得都心疼,他隻哈哈一笑;清晨時分,他教我誦“春眠不覺曉”;傍晚時分,他抱著我,坐在搖椅裡,對著晚霞搖阿搖。
在外公的寵溺下,我囂張恣意地快樂著。
五歲的時候,因為要上小學瞭,父母將我接回自己身邊。記得母親出現在我面前時,我不肯叫她“媽媽”,我隻是一邊吮著棒棒糖,一邊用狐疑的目光打量著這個遠道而來、神情哀傷的女子。在我的大哭大叫、連踢帶踹中,母親將我強行帶上火車,返回瞭我的“傢”。
從此,我的幸福終結,苦難開始。
在外公身邊,我是小公主,我擁有一切最好的東西,最豐厚的愛,整個世界都在圍繞著我轉,可是,在父母身邊,另一個小姑娘,我的妹妹才是小公主。
父母本來上班就很忙,而他們僅有的閑餘時間都給瞭我的妹妹。妹妹一直在父母身邊長大,她能言善道,會撒嬌,會哄父母開心,而我是一個在很長一段時間連“爸爸”、“媽媽”都不肯叫的人。
兩個年齡相差不大的孩子,又都是唯我獨尊地被養大的,在一起時免不瞭搶玩具、搶零食,我一再被父母囑咐和警告,“你是姐姐,你要讓著妹妹。”強調要姐妹和睦,姐姐讓妹妹。
在父母的“姐妹和睦、姐姐讓妹妹”的教育下,最好的玩具要給妹妹,最好的食物要給妹妹,最漂亮的裙子要給妹妹,總而言之,隻要她想要的、她看上的,我就要一聲不吭地放棄。
在無數次的“姐姐讓妹妹”之後,我開始學乖,常常是一個人躲在一邊玩,不管任何東西,我都會自覺地等妹妹先挑,她不要的歸我,甚至已經歸我的,隻要她想要,我也要隨時給她。吃飯瞭,上飯桌,一句話不說,快速地吃飯,然後離開,他們的歡笑交談和我沒有關系。
我從唧唧喳喳,開始變得沉默寡言。我常常思念外公,那個時候,每次痛苦孤單時,我就會想著等我長大瞭,可以自己坐火車時,我就回到外公身邊,唯有那樣,我才覺得自己的生活還有點盼頭。
我記憶中最深的一副畫面就是黃昏時分,母親在廚房忙碌,我躲在書櫃的角落裡翻兒童畫報,父親下班歸來,打開瞭門,第一聲就是“瑗瑗”,妹妹高叫著“爸爸”,歡快地撲上去,父親將她抱住,高高拋起,又接住,兩個人在客廳裡快樂地大笑著。
我就躲在暗中,沉默地偷窺著。他們做遊戲,他們講故事,他們歡笑又歡笑,一個小時,沒有任何一個人問我去瞭哪裡。那種感覺就像我坐在宇宙洪荒的最盡頭,四周漆黑一片,冰冷無比,孤單和荒涼彌漫全身。當時我也許還不明白什麼是宇宙洪荒,也不明白那種讓我渴望地望著外面,卻又悲傷地不肯自己走出去的情緒是什麼,但是,那個蜷縮在陰暗角落,雙臂緊緊抱著自己,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外面,渴望聽父母叫一聲自己名字的孩子的樣子永遠刻在瞭我的心上。
直到晚飯做好,母親把菜全部擺好後,才想起叫我吃飯,我仍然躲在書櫃、沙發、墻壁形成的死角裡不出來。我又是自傷、又是自傲,在心裡莫名其妙地一遍遍想著,為什麼現在才想起我?遲瞭,已經遲瞭!如果再早一點,我會因為你們的呼喚,歡快幸福地沖出去,可是現在,我不想答應瞭!我就是不想答應瞭!我不稀罕!我一點都不稀罕你們!
母親打開每個房間叫我,都沒有發現我,他們詢問妹妹我去瞭哪裡,但那個笨笨的小人隻會搖頭,嬌聲說:“我在玩積木,不知道她去哪裡瞭。”
因為我人小,縮坐在角落裡,是一個視覺盲點;他們又怎麼都想不到,我竟然就在客廳,在他們的眼皮底下,這又是一個心理盲點,所以父母一直沒有找到我,驚慌失措下再顧不上吃飯,匆匆找來隔壁的阿姨照顧妹妹,兩個人穿上大衣,沖進冬夜的寒風裡,開始四處尋找我,而我隻是坐在客廳的角落裡,靜靜地看著一切的發生。
我並不是故意制造這場慌亂,我隻是當時真地不想答應他們的叫聲,而後來,等事情鬧大時,我自己也開始慌亂害怕,不知道該怎麼辦,隻能把自己更深地藏起來。
這場鬧劇一直持續到深夜,後來,妹妹撿滾落的積木時發現瞭我。這個傢夥一臉我軍抓住國黨特務的興奮表情,邀功地去上報,父親抓住我想打,母親攔住瞭他,問我原因,我看著父親的大掌,摸著自己的屁股,想都沒有想地沖口而出,“我沒聽到你們叫我,我看著看著圖畫就睡著瞭。”
我人生的第一個謊言讓我免去瞭一頓“鐵掌炒肉”。
在我還差一個月六歲的時候,我進瞭小學。
當時,對上學年齡的管制很嚴格,沒有滿七歲絕不許上學,不要說差一歲多,差一個月都不行。父親為瞭送我入學,頗想瞭點辦法,托關系把我送進瞭當地駐兵部隊的子弟小學,那個學校是部隊自己辦的,錄取標準比較寬松。
但是,由於我得瞭肺結核,在拼音還沒學全的時候,就休學瞭。
在傢養病一年後,父母問我是重新讀一個一年級,還是就接著讀二年級。
那個時候,學校裡流行一首歌謠:“留級生炒花生,炒瞭花生給醫生。醫生說真好吃,原來是個留級生!”
我親眼目睹過一群小朋友聚集在路邊對著一個孩子高聲唱誦的場面,想到這裡,我打瞭一個寒顫,毅然告訴父母,我要和同學一起讀二年級。父母就讓我去讀二年級瞭。
我的年齡本就比同學小,心智半開,又沒有讀小學一年級,結果很容易想象——我的成績很不好。由於性格孤僻、沉默寡言、再加上成績不好,我從頭到腳都不是老師喜歡的類型,所以我就越發的性格孤僻、沉默寡言、成績不好。
不過,這些都沒有什麼,因為我的父母並不在乎我的學習成績,他們從來不會因為我考瞭倒數第一、第二就責罵我,他們隻說盡力就好,所以我並沒有太大的學習壓力。除瞭那個讓我羨慕、嫉妒、討厭的妹妹,以及讓我覺得無比壓抑和孤單的傢庭,我的生活也還過得去,我甚至交到瞭一個極其要好的朋友——葛曉菲,她是班上的第一名,是獨生女,非常羨慕我有一個妹妹可以一起玩,而我羨慕所有的獨生女。初中的時候,上政治課時,知道瞭計劃生育是我國的基本國策後,我還怨怪我國的基本國策執行力度實在不夠。
葛曉菲很喜歡說話,而我很不喜歡說話,和我在一起,她絕對不用擔心有人和她搶話。除瞭這個互補的不同點,葛曉菲和我還有一個共同點,我們都不喜歡回傢,常常放學後,別的同學都已經早回傢時,我們兩個仍然在學校裡四處徘徊。
徘徊得多瞭,抬頭不見低頭見,一來二去,我們兩個成瞭好朋友,而我在她面前時,偶爾也會變得像在外公身邊一樣活潑調皮。我們兩個一塊上學,一塊放學,在一起時,總是手牽著手,我感覺她才是我的姐妹,甚至一顆糖,我也會留一半給她,她對我也極好,隻要我想要的,她寧可自己不用都要留給我,我不開心時,她總是想盡辦法逗我笑,我的手很笨拙,每次上手工課都比別人慢,她總是先幫我做,等完成我的後,才去匆匆趕自己的作業。
我們倆個好得就像連體嬰兒,恨不得時時刻刻在一起。有一天放學後,我們手牽著手玩瞭很久,卻依然不想分開,可是天已經黑瞭。
曉菲說她不想回傢,問我可不可以陪她,我就邀請她去我傢,爸爸媽媽看到我帶小朋友回傢,很熱情地招待瞭她,晚上,我們倆個睡一張床,頭挨著頭,那是我第一次在傢裡沒有覺得孤單,我覺得無比幸福。
第二天起床後,看父母神情憔悴,才知道曉菲的夜不歸傢造成驚慌,那個時候又沒有電話,她的父母隻能一傢傢找,半夜兩三點才找到我傢。爸爸對曉菲撒謊說她媽媽知道她在我傢很不高興,媽媽卻沒有多說,依舊做好豐盛的早餐,讓我們吃完後去上學。
曉菲悶悶不樂瞭一天後,第二天就又開開心心起來。
因為有瞭曉菲,我的生活雖有陰影,卻仍算快樂。可是,生活大概覺得我這個小駱駝的負重還不夠,所以它給我扔瞭一根很粗的柴。
小學三年級,因為父親的工作調動,我要離開這裡,到一個新的城市,我和曉菲揮淚告別,她抱著我大哭,我當時雖然沒有哭,可是一坐上車,卻開始狂掉眼淚,還不願讓父母發現,需要緊緊憋著氣,才能不出聲音。
小小年紀還未真正懂得什麼叫離別,卻已經為離別在哭泣。
進入新的小學,我遇見瞭一個新的數學老師——趙老師。從此,我人生中新的苦難開始瞭。
這個邪惡的巫婆讓我至今對老師有心理陰影。我每次讀到什麼老師是蠟燭,燃燒自己照亮學生的話就想冷笑。我的人生經驗,恰恰相反,的確有好老師,但是很多老師都很勢利,如果哪個孩子的父母是高官,她對哪個孩子就會格外親切,如果不小心這個孩子的父母恰好是教育局的,那老師對她的溫柔善良、無私奉獻的確可以和蠟燭媲美。但是,如果你既沒有當官的父母,也恰好沒錢,然後你自己又不爭氣,學習成績不好,那麼老師在這個時候,更喜歡在課堂上把你當靶子,用粉筆頭丟你,或者時不時,翻著白眼,用看上去輕描淡寫,實際上鄙夷輕視地語氣譏諷著你回答不出問題的窘迫。
大人們常以為孩子很多事情都不懂,實際上我們的心很敏感,我們都有“面子”的,我們很討厭被人當眾訓斥。在無數次臉漲得通紅之後,我越來越害怕這個老師,而她也越來越瞧不起我,每堂課都喜歡把我叫起來提問,譏諷我幾句。我的笨拙,我的學習成績差,我的不會說話,甚至我的孤僻性格,都令她不滿意。至今還記得她撇撇嘴,斜睨著我,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說:“你怎麼沒一點兒小孩子的樣子?又呆又蠢,也不知道吃的飯都消化到哪裡去瞭。”
孩子都有一顆異乎尋常敏感的心,那個時候大傢都喜歡被老師寵愛,喜歡做班幹部,喜歡胳膊上戴著三個紅杠,兩個紅杠,站在校門口,板著臉嚴肅地檢查同學的紅領巾有沒有戴、女生有沒有染指甲、男生的頭發有沒有超過耳朵。小孩子在很多時候比大人更看重面子,因為世界小,所以,所有的小事都不小。小學老師,在整個社會中,是一個非常平凡普通的人,可是在所有她教的孩子面前,卻如同半個上帝,她的表揚和批評、她的喜愛和厭惡會產生難以想象的蝴蝶效應。
在趙老師明顯的輕視下,班裡的同學也受到瞭影響,她們開始不喜歡和我一起玩,跳皮筋、打沙包、踢毽子,沒有人想和我一傢,幾次的尷尬後,我開始自覺主動地疏離於整個班級之外,常常她們在一起玩的時候,我就一個人坐在花壇邊上發呆。
在傢裡,我孤單一人,需要處處讓著妹妹。在學校,我孤單一人,老師同學都不喜歡我。在傢裡,我常常坐在角落裡,靜默地看著妹妹抱著爸爸又笑又撒嬌;在學校,我常常站在遠處,靜默地看著同學們跳皮筋、打沙包。
在這世上,有很多種不好的感覺,但,孤單是其中最恐怖的。
後來,一不小心,在父親的書架上讀瞭一本古龍的武俠小說,主人公的那種寂寞孤單、被世人遺棄的情懷如雷電般擊中我那小小的心臟,我發現瞭書架上的寶貝。從此,我更加安靜、更加孤僻地躲入瞭一個想象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