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正不知是何意,有隻肚子上長著月牙形白毛的小黑貓伸出兩隻爪子來抓他的褲腿,嘴裡還“喵喵”直叫,一雙水汪汪的綠眼睛盯著他看,不由得他不憐惜,隻好也將它抱在懷裡。建文在它脖子上摸瞭兩把,小黑貓的毛潤滑得發亮,並散發著淡淡香氣,由此可知主人對它們的照顧是多麼精心。
“手感柔若絲綢,可要摸摸看?”建文將小黑貓送到七裡面前,七裡皺著眉頭跳開。原來忍者最大的天敵莫過於貓,他們精心策劃的潛藏計劃往往會因為一隻不小心闖入的小貓而失敗,是以七裡從小被教導遠離這種看似無害的小動物。
“二位是新來的,想必有所不知。”老何見氣氛緩和瞭,趕緊指著銅雀給兩名門官介紹,“這位爺可是騎鯨商團的銅雀老爺,海上鼎鼎大名的人物。當初咱蓬萊初建時,多得這位老爺的資助,待會兒破軍大王見瞭他也要屈尊作揖的。你們今日能見他一面,已是前世修來的造化,如何還敢攔得?”
“但若是放他們帶著武器進去……小郎君那裡……”兩位門官聽說眼前這瘦小的高麗老頭竟是這般人物,也有些躊躇,隻是想到管領他們的頂頭上司兇悍的樣子,又不敢就此放行。
老何一拍胸脯:“但有甚事,都包在我老何身上。小郎君雖說執法森嚴,總也要賣我老何幾分薄面,更何況銅雀老爺和他帶來的人都不是外人,你們為難什麼?”
兩個門官知道老何是破軍跟前的老人,他既然說無礙,大約就無礙。二人對視一眼,齊齊地朝著騰格斯躬身道歉。騰格斯繼承瞭草原人吃軟不吃硬的個性,見兩個門官先服瞭軟,趕緊也躬身給兩人行禮。
兩位門官一起回身去推身後的大黑門,兩扇鐵葉子包裹的木門足有半尺厚,看起來極為沉重,在兩人用力推動下,竟“吱呀呀”打開瞭。一行人在老何的帶領下通過大黑門,騰格斯方才見兩位門官推門極為費勁,忍不住用手抓著一扇門晃瞭晃,才知道這門竟有幾千斤分量。他自恃力量超群,除瞭貪狼還沒服過誰,但這倆門官力氣隻怕不在自己之下,真要打起來,自己搞不好要吃虧。
騰格斯偷偷說與建文知道,建文也震驚不小,區區兩個門官已是如此猛士,不知破軍究竟是怎樣人物。
大黑門內似乎才是蓬萊島真正的核心世界,厚木板鋪就的中心大道兩邊,更大更高的杠桿和大大小小相互咬合的鐵木齒輪半藏半露,永不知疲倦地工作著。白色的水蒸氣從地面上每一道柵門和裂縫散發出來,整座島上霧氣繚繞,氳氤在彌散的濕潤白汽裡,遠遠看去果然宛若蓬萊仙境。
建文想起曾經在書上看到過蒸汽驅動之術,也許蓬萊的機械驅動來自這種東西方皆有記載的古代技術?他將自己的猜測說給銅雀聽,銅雀對他的博學多知表示瞭鼓勵,又隱隱約約暗示隻猜對瞭一半,這隻是你能看到的,蓬萊的秘密還有很多。
越朝著島中心走,身穿不同制服的士兵越多,一路上見到瞭十五六種全然不同的圖案,他們都在忙忙碌碌地幹著與自己胸口圖案相符的工作。
“這些人簡直是螞蟻。”連七裡也贊嘆起來,日本人的循規蹈矩、遵守條文在東亞是出瞭名的,可即使是最遵守紀律的日本武士團也難做到如此像螞蟻般的分工明確、井然有序。
“我傢大王訂立瞭九九八十一條軍規,違反軍規從鞭笞到斬首不一而足。方才我們所講的小郎君就是執行這些軍規的判官,他手下又有二十四名小判官,禦眾甚嚴,誰敢以身試法?在這大黑門裡,敢於在路中間走的,大概隻有貓瞭。”
聽瞭帶路的老何說話,眾人這才發現自己是在沿著路右邊行走,忙碌的蓬萊島官兵也是左右行動有序,並無人會隨便亂走,大道中間果然隻有許多懶洋洋的貓在行走。有時,貓也會走到工作道上,甚至趴在地上團成團就地休息。此時,忙碌的隊伍都會繞行或者停下來將搗亂的貓大爺抱到一邊去。
“為何蓬萊島上有這麼多貓?”這個問題是眾人一路上都想問的問題,這裡不但有太多的貓,而且貓的地位高到難以想象的地步,不但有專門的貓奴伺候它們,連軍人們也不敢碰它們一根毫毛。
聽到眾人問到貓,走在前面帶路的老何捂著嘴幹咳瞭兩聲,給他們介紹起來。貓是海船上最重要的夥伴,隻有船上有貓,老鼠才不會毀壞船上珍貴的糧食。蓬萊島收留瞭許多遇難船隻上的貓,也有些是蓬萊的艦隊前往各國時順手帶回來的流浪貓。久而久之,蓬萊島上的貓越聚越多,竟然成瞭座貓島。
老何說瞭那麼多,依舊沒說明貓為何在蓬萊地位如此之高,還是銅雀悄悄告訴建文:“聽說破軍原本也出身富貴,少年時曾經落難被仇人追殺,靠著一隻老貓每日叼回食物才沒餓死在山裡。後來破軍感念老貓的救命之恩,發誓要善待天下的貓,這事也不知是真是假。”
建文聽瞭心中一動,他想起自己的身世,破軍竟原來也有這樣的經歷?不由得產生瞭莫名的親切感。
大道盡頭是座結構簡單但高大的廳堂,廳堂木質的屋頂和柱子旁都趴著各種各樣的貓。
“簽廳到瞭,列位在廊下稍等,我去向判官郎君回稟一聲。”老何將眾人引到廳內的廊下木柵欄後稍待。木柵欄旁邊早有幾個異國裝束的人在那裡站著,看樣子都是等著見判官郎君的。
“判官郎君?”建文想起一路上不止一次提起這人,問道,“何大叔,請問這判官郎君可是一直說起的那位小郎君?”
“正是如此,我蓬萊島總島數萬人馬、數百船隻,周邊又有二十四衛所,每個衛所都有判官一名,那真是上船管軍士,下船判刑訟。二十四衛所判官都是由這位蓬萊島的總管判官郎君統率,乃是我傢大王手下第一得力幹將……”老何原本是個極健談的,建文這一問勾起瞭他的話頭,站著說個沒完,整張臉興奮得紅通通的,像是剛喝瞭半斤燒刀子老酒。
銅雀怕老何說個沒完耽誤事,趕緊上來用手推他:“快去快去,先稟報瞭,回來慢慢講。”
老何這才悻悻地閉上嘴,上廳去回稟。
簽廳的廳上和廊下中間雖隔著柵欄,相去倒是不遠。建文扒著柵欄,踮起腳尖朝廳上看,隻見廳上兩邊擺著二十張桌子,有二十名文書模樣的人正在奮筆疾書抄寫文件。正中間是一道麒麟屏風,八名手執長柄刀的武士圍在四周,正中端坐著一位身穿中亞阿拔斯朝風格的精致小甲、外披中式繡金紫色大氅的青年。這青年看年紀二十七八歲,身材中等上下,面色竟是很白皙,看來他就是所謂的判官郎君,之前說的面黑大概隻是講他脾氣暴。
這位年輕的判官郎君面前的桌案上擺著幾十份公文,旁邊有隨從在給他一份份念。建文在廳下倒也隱約能聽到,似乎都是些蓬萊本島和周邊衛所的錢谷兵器之事,又有一些被蓬萊羈縻的小國的近況。
判官郎君雙手交叉放在桌案上隻是聽,偶然插兩句話,念公文的隨從會將要點重復誦讀。一篇公文念完,判官郎君則會簡單做出批示,有時他也會伸手把跳上桌案企圖在公文上伸懶腰的貓抱回地上。
“亞松方面的異動可以令第十七衛所的水師前去協助彈壓,隻可炮擊不可參與陸戰,隻要入侵之敵知難而退,我師轉為優勢即可返回。”
“關於第二十一衛所遭遇風暴的修繕費用,總島就不撥錢帛瞭,可以讓他們拉二十船砂糖自行賣掉。”
“西洋人想在呂宋開貨棧?那邊雖然沒有明軍水師駐軍,總算是大明勢力區,我等蓬萊不好直接插手。但可以派人告訴洋人兵頭,貨棧常駐大型戰船不得超過三艘,火炮總數不得超過一百門。若敢不遵從,我蓬萊水師見一艘打一艘。”
判官郎君連續判瞭好幾份公文,這才看到老何在堂上垂手等著他。老何上前和他說瞭幾句,判官郎君趕緊站起來,帶著八名武士親自迎到廊下,見到銅雀連忙行禮:“銅雀老先生如何還要人通稟?蓬萊島有今日興旺,還不是當初老先生幾次幫忙采辦船隻軍火,又借我傢主人那幾筆銀子?”
銅雀點點頭算是還禮,說道:“老夫區區一介商人,當初不過趁著破軍大王囊中羞澀時投下幾筆小錢,破軍大王給商團的幾筆生意都賺瞭十倍以上,早還清瞭。”
和銅雀見完禮,判官郎君叫來隨從,囑咐他將排隊等他接見的外國使節都先帶下去歇息,今日有貴客至,他們的事明日再說。
一旁看的建文聽說連破軍都欠過銅雀錢,忍不住問道:“老先生當初借出瞭多少錢?”
“借瞭四五筆,每筆也就是六七十萬兩的樣子。”
銅雀說得輕描淡寫,建文聽得目瞪口呆。他雖說從小在皇宮長大,其實皇傢人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長到十幾歲都沒見過銀子啥樣,更不知道該怎麼花。還是到瞭海淘齋領到第一個月二兩銀子的薪水,才明白十兩銀子是多大一筆錢。六七十萬兩銀子,銅雀說借就能借出去,海淘齋隻怕都能買上十個。
建文的插嘴引起判官郎君的註意,他打量瞭一下這個看起來貌不驚人的少年,又看看他身後的蒙古人、日本忍者和西洋人,覺得很新奇,問銅雀道:“這幾位是……”
銅雀笑道:“幾位新結交的小友,想介紹給破軍大王相識。”
“朋友?”判官郎君詭異地微笑道,“我看這位少年姿容不俗,頗有幾分貴氣,莫不又是哪國的太子、國王?可是銅雀老先生的新生意?”
銅雀“嘿嘿”笑著袖手不語,建文看著銅雀暗暗滿腹狐疑:“這老頭也不知投資過多少我這般的人物,與我同期不知可還有別個?”
判官郎君又忍不住多看瞭建文幾眼:“方才收到青色龍形大船圖形,不知可是銅雀老先生新得的船隻?”
原來,蓬萊島每有新船入港,港口都有繪船師畫下新船圖形和大致數據,送到簽廳備案。建文等人還在前來簽字廳的路上,青龍船的圖形早提前送到判官郎君手裡,蓬萊島辦事效率之高出人意料。
銅雀才要含糊將青龍船認下,不料建文先在旁邊發瞭聲:“非也,此船是在下的座船。”他見判官郎君為人傲氣,又在簽廳廊下聽瞭半天他署理文件,對蓬萊島的形勢心裡早有瞭幾分底。自忖這些人在南洋獨立日久,不免有些井中窺天。若想要得到破軍的真心相助,首先要壓住這手下判官的氣焰,讓他報與主人知道,他傢主人才好平等相待。
“此船是天下四大靈船之一,雖然不如蓬萊島的機巧之術,但妙在隻聽在下一人之命,閣下可有興趣上船一觀?”建文挺直胸脯盯著判官郎君,讓語氣顯得盡量彬彬有禮,話中卻是機鋒暗藏。
判官郎君聽出建文說話有挑釁之意,緊瞭緊大氅的領子,說道:“我雖不知閣下是哪一國的貴戚,但這天下的國王、王子我見得多瞭,在我面前擺什麼架子並無意義。這是蓬萊島,任你是哪一國,在這裡都做不得大。”
“那要看是哪一國,”建文故意仰起臉做出傲慢的神情,用眼角的餘光去掃判官郎君,然後左手伸出大拇指,右手將其他四個指頭都按下,“天下有一國,掃蕩八荒,總統一宇,縱萬國難與之比肩,若是此國在這裡也不可以嗎?”
判官郎君聽罷臉色大變,回頭向老何說道:“他們乘坐的那條龍頭船,火速用帆佈蓋好,多派人手看管,不要惹出麻煩來。”老何遵命火急去吩咐,判官郎君口氣變得不再像之前那般倨傲,稍顯和緩:“閣下有何言語可說與我聽,待我轉述給我傢主人。”
“不必!”建文搖著手制止道,“為王者自有言語說與為王者聽,無須他人轉述,你隻需帶我去見破軍大王即可。”
判官郎君久在蓬萊執掌一方生殺予奪大權,除瞭破軍從不會有人敢頂撞他,今日這少年竟以主人的口氣對自己講話,自己也隱隱地從他身上感覺到不可名狀的威嚴,氣勢上早先輸瞭半籌。
他沉思片刻,說道:“我傢主人正要宴請幾位遠方貴客,正巧銅雀老先生來瞭。我本想安排你們先住下,明日再請示我傢主人。既然這位小……小官人也來路非凡,銅雀老先生又是老相識,不如一起赴宴好瞭。”
“也好也好,那就同去好瞭。”銅雀沒想到建文會突然來這手,但既然判官郎君說可以同去,那麼同去也是好的。
騰格斯想著赴宴規矩多不願同去,哈羅德一路見到多少機械恨不得都畫下來,要求自己去轉轉。判官郎君也不攔著他們,派人帶瞭腰牌陪他們同去。
判官郎君做出請幾位跟隨同往的手勢,要銅雀、建文和七裡一同去蓬萊島的主廳赴宴。
剛要走出簽廳,判官郎君忽然沉下臉站著不動瞭,他問銅雀:“老先生,你們隻來瞭五人是嗎?”
“正是,”銅雀說道,“我們這裡三位,加上走瞭的兩位,一共五位。”
“那就沒問題瞭,恕在下無禮。”
說罷,沒等銅雀再問,隻見判官郎君搶過身邊武士手裡的斬馬刀一躍而起,快如閃電般朝著屋頂捅去。隻聽一聲悶哼,刀頭上流下紅黑色血來,接著是重物碾軋瓦片從屋頂滾落的聲響,然後“咚”地掉到地上。
掉到地面上的,是身穿黑色衣衫的忍者,這名倒黴的垂死者身體還在痙攣。
“羯魔眾!”七裡看著屍體脫口而出,建文立即在頭腦裡搜索這個熟悉的名字,他很快想起瞭被七裡殺死的伐折羅。
“日本人怎麼進來的?”判官郎君手提斬馬刀用力躥起一丈多高,沖破瓦片穩穩站在簽廳屋頂上。三名黑衣忍者正像貓一般伏在屋頂,如果不仔細觀察,真以為他們是屋頂結構的一部分。
七裡看著幾步之外蜷縮成一團已然不再動彈的羯魔眾忍者,她雖然洞察力非凡,但蓬萊島建築錯綜復雜,是以一時竟沒發覺有忍者暗中埋伏。她伸手摸向腰間,剛才雖然交瞭忍者刀和一些暗器在城門口,但貼身的兵器總要暗自留一些。建文見她要動武,果斷拉住她的手向簽廳外跑去。隻見半輪明月從簽廳後明朗地探出來,將屋脊照得亮堂堂的,四個黑色身影在月光下躥跳鬥殺,周圍很多貓在圍觀。
羯魔眾乃是日本將軍身邊的一流忍者,身手都不在七裡之下,隻見判官郎君將斬馬刀使得招數圓熟,與三名羯魔眾打鬥竟不落下風。不多時,又有一名黑影忍者中刀,緩緩倒在屋頂上。
“羯魔眾怎麼會跟來……那豈不是火山丸也在附近?”七裡的嘴唇嚅動著,萬千思緒湧上心頭。
“我們的船這些天靠虎鯨牽引前進,行駛速度奇慢,被火山丸追蹤倒並不為奇。”建文捏緊七裡的手指尖,他感到她的指尖是冰涼的,還微微顫抖著,不知是緊張還是憤怒,“我猜他們不敢在蓬萊造次,與這裡的龐大兵力對戰他們顯然不占優勢,所以才會派遣忍者來偵察。”
判官郎君越打越起勁,一把沉重的斬馬刀靈活得竟不讓忍者刀,雙方在明月照耀下“叮叮當當”打鐵般打瞭三四十個回合。判官郎君回身用力一刀,竟將一名企圖用忍者刀格擋的忍者連人帶刀都斬成兩段。
剩下的最後一名忍者見勢不妙,回身沿著屋頂就跑。
“進瞭蓬萊島,還想囫圇著出去?哪裡這樣便當?”判官郎君冷笑一聲,倒提著斬馬刀緊追上去。
兩人沿著屋頂奔跑出很遠,那忍者回身擲出鐵蒺藜阻擋追兵。判官郎君揮刀來回撥打,雖說並沒有受傷,但這把刀畢竟不是他常用兵器,又兼極為沉重,眼看那忍者連連跳過三個屋頂,早和他拉開瞭距離。
忍者往前再跑過七八個屋頂就能將判官郎君甩脫,前方突然出現三個穿著長袍如鬼魅般的修長身影。由於來人背對著月光,忍者不知是敵是友,隻見那三個身影左右分成鉗形,迎面像張網似的朝著他兜過來。雖然是在屋頂上,但是三人腳步同步一致,踩在瓦片上竟如貓似的無半點聲音。
忍者抽出忍者刀想要迎敵,三個人抽刀速度比他還快,三把細長如柳葉的腰刀繞著他上下翻飛割瞭十幾刀,忍者的手、腳筋竟在不知不覺中都被挑斷,身體綿軟地癱倒在屋頂。
“繡春刀,飛魚服。”
屋頂上的判官郎君和屋下追蹤而來的建文異口同聲地說道。屋頂上端立著的,可不正是三名身穿飛魚服、手提繡春刀的錦衣衛?
“哈哈哈哈,小郎君,好久不見啊。”
隨著大笑聲,隻見街道上老何殷勤地引著一名身著華麗蟒袍的明朝官員,帶著七八名和屋頂上一般打扮的錦衣衛走過來。路邊的蓬萊士兵紛紛停下手裡工作看這一隊人。
判官郎君縱身從屋頂跳下來,將手裡帶著血的斬馬刀扔還給趕來的武士,朝著官員拱手道:“褚指揮使,既然說是以使者身份會見我傢主人,如何破瞭我傢規矩,帶兵刃進大黑門?”
褚指揮使也不還禮,笑道:“倭寇忍者都能帶刀潛入不被發覺,我等錦衣衛都是萬裡挑一之能士,又怎會差過倭寇忍者?你看,虧瞭我們沒交出繡春刀,要不如何助你擒獲此賊?”說著,他一指屋頂,三名錦衣衛將失去抵抗能力的忍者從屋頂拖下來,交給判官郎君身邊的武士。
“權作見面禮好瞭,小郎君就饒恕我手下私帶兵器之罪吧。”指揮使哈哈大笑,判官郎君也隻好作罷,讓隨從去追查城內有無殘餘的忍者,然後說破軍大王已在正堂擺下盛宴,專門招待指揮使大人。
建文從認出屋頂上的人是錦衣衛後,趕緊和七裡閃身進暗處。這錦衣衛本是他祖皇爺爺創立的,隻對皇帝負責。祖皇爺爺晚年時裁撤錦衣衛,盡燒衣冠器械,後來聽說燕王登基後又恢復瞭這個組織,不問可知,是專門用來對付他的。
萬萬沒想到破軍竟會在蓬萊宴請錦衣衛指揮使,建文不覺驚心:“何以大明來使不是文官而是錦衣衛,莫非破軍已然投靠瞭大明?若是如此,我方才以言語刺激判官郎君,他會不會當場將我供出來?”
他望向銅雀,隻見銅雀面色如常,沒有絲毫擔心,內心也不禁安穩許多。判官郎君和指揮使又說瞭會兒話,並沒有泄露建文的任何信息,中間還抽空給老何使眼色示意,老何朝著他點點頭,然後找機會湊過來對銅雀附耳說道:“你們那船我早藏好瞭,你盡可放心。”
說罷,兩人又擠眉弄眼,相視輕笑一番。
“銅雀老先生,我想去宴會上聽聽錦衣衛的人和破軍說些什麼,你可有辦法讓他們認不出我來?”
建文見銅雀毫不擔心的樣子,知道他有辦法,趕緊去求他。銅雀見建文來問瞭,這才又從胯下撈出銅雀來,用手擰擰雀尾的銅嘴,喊聲“閉眼”,雀嘴對著建文的臉吹瞭幾下。隻見雀嘴裡冒出紫色的煙霧,建文的五官隨著煙霧漸漸扭曲,等煙霧散去,他的臉竟變得連自己也不認識瞭——面色略黑,鼻梁塌陷,隆起的厚嘴唇上還有一小撮老鼠尾巴樣的胡須,像是南洋爪哇人的模樣。
“我也要去。”七裡說道。銅雀將銅雀嘴對準七裡要吹,七裡看著建文古怪的外貌堅決拒絕。雖說是忍者,七裡畢竟還是年輕姑娘,她可不想被銅雀變成建文那樣怪裡怪氣的模樣。
“讓我自己來,忍者易容乃是基本功課。”說罷,她便蹲到墻角無人處自己去化妝。不多時,七裡再走出來,已變成十五六歲俊秀的小廝模樣,隻是面色略微蠟黃,好像大病初愈。
銅雀和建文都對七裡的易容術贊嘆不已,建文忍不住後悔去求銅雀幫忙,要是早點兒求七裡,大約也能將自己變得好看些。
“待會兒若問,就說你是我遠方內侄,她是跟班小廝。”
銅雀才囑咐完,果然判官郎君向指揮使引薦銅雀,雙方寒暄幾句,一起前往蓬萊島的正堂赴宴。建文和七裡扮演的身份略低,隻能和諸錦衣衛同行,這讓建文忐忑不安,他總怕自己臉上露出蛛絲馬跡,會被這幫比猴還精明的傢夥發現。
一路上,建文隱約聽到判官郎君詢問褚指揮使:最近風聞胡大人同日本幕府的將軍在海上見瞭面,雙方似乎達成什麼協議,可有此事?褚指揮使隻是打著哈哈說斷無此事,大明朝廷命官怎麼會同倭寇有所往來雲雲。判官郎君也不多問,畢竟此事並無證據,方才錦衣衛手刃幕府的忍者,若是雙方真有什麼勾連,此事怕是也難以解釋。
此時的建文一心隻想著破軍是怎樣人物,對判官郎君和褚指揮使的對話並未在意。若是他能多加留意,也不會發生後來的禍事。
一行人轉過好幾條街道,又過瞭好幾道門,遠遠看到一座宏偉建築。這建築橫七豎八凸出許多尖刺,看樣子搭建得很隨意,都是圓木搭成,木頭的粗細各不相同,外形像艘大船。
“我以為蓬萊如何瞭不得,沒想到蓋個正廳連尺寸相同的木頭都不湊手。”
建文將想法告訴銅雀,銅雀未置可否,笑道:“你待湊近瞭再看。”
又走瞭一會兒,近到那船形建築前,隻見搭建建築的圓木根根長大光滑,像是歷經風雨的模樣,每根圓木上還用刀刻著字。
建文走近看瞭那些字頓覺愕然,將自己原本產生的那點點輕視都拋到九霄雲外,剩下的隻有敬意。
“三年冬,沙魚島海戰破敵船十三艘,得主艦阿達特號主桅桿”;
“七年春,仙尼苦老島海戰破敵船六艘,得主艦長白雲號主桅桿”;
“十二年秋,蓋海大戰破海盜聯軍三十艘,得主艦蕨草主桅桿”;
……
這座以《詩經》上的“柏舟”為名的大廳,竟然是用歷次海戰繳獲敵人主艦的桅桿搭建的。這樣的桅桿有數百根,因為長短粗細各不相同,是以搭建出的房屋並不會像統一采購的木料搭建出來的好看。建文撫摩著每一根桅桿上的文字,似乎能感受到蓬萊水師在勢力復雜的南洋奮戰,一次次擊敗敵人,斬獲敵人桅桿的壯烈場面。他每摸到一行文字,都能感到字是滾燙的,他的身體血脈僨張。轉念一想,這蓬萊島本是海盜起傢,在海面上卻和大明水師一般叱吒,真是令人又奇又畏。
“他會是個什麼樣的人?”建文對與破軍會面的渴望更加強烈。
“快走啦。”銅雀見判官郎君帶著錦衣衛進瞭柏舟廳,建文還在摸墻,忍不住催促他。
建文這才將自己從幻想裡解放出來,趕緊跟上去。
柏舟廳裡陳設極為簡單,但空間極大,能坐下上千人。用齒輪做成的牛油大吊燈冒出黑褐色煙霧,將大廳所有角落都照得巨細靡遺。廳中擺瞭幾十張桌子,早有許多客人席地在各自位置上坐下,隻有正中間的臺階上兩個主座還空著,褚指揮使在其中一個主座坐瞭。
建文和七裡跟著銅雀最後走進大廳,隻見嘈雜的大廳突然安靜下來,許多原本攀談甚歡的外國人都慌張地望著銅雀,其中有幾人趁機躲到別人身後,似乎是怕被銅雀看到,還有意溜走。
“這些是什麼人?為何見瞭你跟見瞭鬼似的?”建文看在眼裡覺得好笑,忍不住問銅雀。
“這些人嘛……”銅雀盤著手裡的銅雀,不停地和那些看起來忐忑不安的外國人主動打招呼,“都是蓬萊羈縻下的一些小國土王、島嶼公侯,還有部落酋長,這其中不少都欠我的高利貸,欠債的見到債主自然有些張皇。”
“那他們若是不還你錢,又會如何?畢竟他們都是一方豪強啊。”
“這個嘛……”銅雀摸摸胡須,微笑著扭過頭來,示意建文附耳過來,“曾經有位國王欠我們商團的錢逾期不還,老夫要他們交出一兩座港口抵債,國王抵死不肯。後來,這個國傢原來的宰相成瞭國王,而老國王不知為何死於宮廷政變。”
“真的假的?”建文表面上嘀咕,暗地裡卻是毛骨悚然。他近日與銅雀相處,以為他隻是會搞笑而已,竟忘瞭騎鯨商團的手段。他心裡暗自恐懼,自己與他可還有些債務呢。
銅雀在右邊第一的位置坐瞭,建文坐在他身邊,七裡因扮成小廝模樣,所以站在旁邊伺候。
“破軍大王駕到!”老何站在臺階下高聲喊道,大廳中的眾人都伸長脖子,朝著後堂通向大廳的門望去,建文也屏住呼吸,等著看破軍是何等人物。
“咚、咚、咚、咚。”
不緊不慢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來,這人像是在花園裡閑庭信步,而非出席什麼重要活動。
腳步聲漸近,判官郎君走到門邊。隻見黑漆漆的門裡走出一位身材高大、寬肩窄腰的中年男子,他五官棱角鮮明,嘴唇和下巴上都留著飄逸的黑色胡須,細長的雙目透出略顯懶散的意味,連頭上戴的金冠和身上穿的衣服都很隨意。他左手輕輕屈在身前,用袖子抱著什麼。
判官郎君脫下身上的大氅從後面披在那人身上,自己單膝跪在旁邊,低下頭來。那人朝著判官郎君略微點頭表示謝意,再抬起頭來,眼神變得剛毅。他眼神掃過眾人,在場的國王、公侯和酋長無不低頭向這位海上的王者行禮。
整個大廳裡隻有建文仰著頭呆呆地直視著對方,銅雀拉他袖子行禮他也沒感覺到。
突然,破軍屈著的左手袖子裡一動,鉆出一隻不到半歲的小白貓,小白貓的左腿受過傷,用繃帶包紮著,還上著夾板。
“喵……”
小白貓嫩嫩地叫瞭一聲,破軍站在階上輕垂眼瞼,竟露出一絲父親般的慈愛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