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所受的教育中,大地是世界上最穩固的東西。其次,就是大地上土司國王般的權力。
但當麥其土司在大片領地上初種罌粟那一年,大地確實搖晃瞭。那時,濟嘎活佛正當盛年,土司的威脅並不能使他閉上嘴巴。不是他不害怕土司,而是有學問的人對什麼事情都要發點議論的習慣使然。濟嘎活佛坐在廟中,見到種種預兆而不說話叫他寢食難安。他端坐在嵌有五斤金子的法座上,靜神斂息。他隻略一定神,本尊佛就金光閃閃地來向他示現。也就在這個時候,肥厚的眼皮猛烈地跳動起來。他退出禪定,用指頭蘸一點唾液塗在眼皮上。眼皮依然跳動不已,他叫小和尚拿來一片金屑掛在眼上,眼皮又猛跳一下,把那金屑震落瞭。
活佛便開口問外面又發生瞭什麼事情。
答說,入瞭洞的蛇又都從洞裡出來瞭。
“還有呢?我看不止是蛇。”
答說,活佛英明,狗想像貓一樣上樹,好多天生就該在地下沒有眼睛的東西都到地上來瞭。
活佛就由人簇擁著來到瞭廟門前,他要親眼看看世界上是不是有這樣的事情真正發生瞭。
寺院建在一個龍頭一般的山嘴上面。
活佛一站到門口,就把一切都盡收到法眼之中。他不但看到瞭弟子們所說的一切,還看見土司傢的官寨被一層說不清是什麼顏色的氣罩住瞭。一群孩子四處迫打到處漫遊的蛇。他們在小傢奴索郎澤郎帶領下,手裡的棍棒上纏著各種色彩與花紋的死蛇,唱著歌走在田野裡,走在秋天明凈的天空下面。他們這樣唱道:
犛牛的肉已經獻給瞭神,
犛牛的皮已經裁成瞭繩,
犛牛纓子似的尾巴,
已經掛到瞭庫茸曼達的鬃毛上,
情義得到報答,壞心將受到懲罰。
妖魔從地上爬瞭起來,
國王本德死瞭,
美玉碎瞭,美玉徹底碎瞭。
活佛嚇瞭一跳,這首歌謠是一個古老故事的插曲。這個故事叫做《馬和犛牛的故事》。這個故事在有麥其土司之前就廣為流傳瞭。有瞭土司之後,人們口頭多瞭些頌歌,卻把有關歷史的歌忘記瞭。隻有博學的喇嘛還能從一些古代的文書上找到它們。濟嘎活佛曾潛心於本地歷史的研究,知道有過這樣一些歌謠。現在,沒有人傳授,這些失傳已久的歌又在一群對世界茫然無知的小奴隸們的口中突然復活瞭。汗水一下從活佛的光頭上淌下來。他吩咐在藏經樓前豎起梯子,找到瞭記有這個故事的書卷。小和尚鼓起腮幫,吹去灰塵,包裹書卷的綢子的黃色就露瞭出來。
活佛換件架裟,挾起黃皮包袱上路瞭。他要給土司講一講這個故事。叫土司相信,這麼一首歌謠不會憑白無故地在小兒們口中復活。
但他卻撲瞭個空,土司不在官寨裡。問什麼時候回來,官寨裡的人說,我們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看那些人憂心忡忡的樣子,不像是在撒謊。活佛說,那他就見見在經堂主事的門巴喇嘛。
門巴喇嘛對通報的人說:“他要見,就叫他來見吧。”
這時,活佛坐在二樓管傢的應事房裡。經堂則在五層樓上。喇嘛如此倨傲,連管傢都偷偷看瞭看活佛的臉色。活佛十分平靜地說:“管傢看見他是怎麼對我的,不過,大禍將臨,我也不跟他計較。”帶著一臉忍辱負重的神色上樓去瞭。
麥其土司去瞭什麼地方?
噓!這是一個秘密。我對你豎起手指,但我又忍不住告訴你麥其土司帶著他的新歡在田野裡尋找可以野合的地方。
黃特派員留下的望遠鏡有瞭用場。我很容易就用望遠鏡套牢瞭父親和他的新歡在田野裡四處奔竄的身影。現在,讓我來告訴你他們為什麼要到田野裡去吧。麥其土司的三太太在土司專用的床上十分害怕。土司每每要在那張床上和她幹事時,她就感到心驚肉跳。如果土司要強制,她就肆無忌憚地拼命反抗。這時,三太太長長的指甲深深陷入男人的肉裡,嘴裡卻不斷央求:“白天,白天吧。我求求你瞭,白天我們到外面去幹吧。”
土司問:“你是不是看見瞭什麼?”
央宗已經沼流滿面:“我沒有看到什麼,可我害怕。”
土司就像驚異自己何以爆發出如此旺盛的情欲一樣,十分奇怪自己對女人怎麼有瞭這樣的耐心與柔情。他把女人抱在懷裡,說:“好吧,好,等到白天吧。”
而白天的情形並不美妙。我看見他們急急忙忙要在田野裡找一個可以躺下的地方。要知道,這個情急的男人就是這片看上去無邊無際的土地的主人,卻找不到一塊可以叫他和心愛的女人睡下的地方。地方都給許多來路不明的動物占據瞭。
溪邊有一塊平坦的巨石,走到近處卻有幾隻癩蛤蟆雄踞其上。土司想把它們趕走,它們不但不躲閃,反而沖著人大聲叫喚。
央宗剛躺倒在一塊草地上,又尖叫著從地上跳瞭起來。幾隻田鼠從她的裙子裡掉瞭下來。
土司隻好讓女人站著,背倚一株高大的雲杉。當女人的裙子剛剛撩起,男人的褲子剛剛脫下,他們赤裸的下身就受到瞭螞蟻和幾隻杜鵑憤怒的攻擊。最後,他們隻好放棄瞭野合的努力。他們徒勞無功的努力都被我盡收眼底。看來是沒有什麼希望瞭,除非他們能在空中睡覺。但他們肯定不懂得這樣的法術。傳說有一種法術可以叫人在空中飛行,但也沒有說可以在天上駕幸女人。當我把寶貝鏡子收好,父親和那女人氣急敗壞地從田野回來瞭。
那群傢奴的孩子在棍子上纏著一條條顏色綺麗的蛇,在廣場上歌唱:
國王本德死瞭,
美玉碎瞭,
美玉徹底碎瞭。
土司的欲火變成瞭怒火,傳來行刑人一頓皮鞭打得小傢奴們吱哇亂叫。土司的臉都給憤怒扭歪瞭,央宗卻歪著頭,看著他開心大笑。在此之前,我以為女人就是女人,她被土司用強力搶過來,和我母親是用錢買來的沒什麼兩樣。現在,那笑容證明她是個妖精。後來,濟嘎活佛對我們說,妖精出來為害,一種是自己知道,一種是自己也不知道的,三太太明明白白是後一種情形,所以在你們父親身後,你們不要加害於她。這是後話。
不知什麼時候,哥哥旦真貢佈站在瞭我的身邊。他說:“我喜歡漂亮的女人,可這個女人叫我害怕。”
官寨外面的廣場上,央宗對土司說:“老爺,他們喜歡編歌,就讓他們唱唱我吧。”
我和哥哥走到他們身邊。
哥哥說:“活佛說,這歌是以前就有的。太太可不要叫這些下等人編什麼唱你的歌。下等人除瞭毒蛇的花紋,他們不會知道孔雀有多麼美麗。”
三太太並不氣惱,對著哥哥笑笑。
哥哥隻好揮手叫人們散開。
土司和三太太穿過高大的門洞上樓瞭。這時,那些在院子裡用手磨推糌粑的,用清水淘洗麥子的,給母牛擠二遍奶的,正在擦洗銀器的傢奴突然曼聲歌唱起來。父親從他房間裡沖出來,擺出一副雄獅發怒的樣子,但傢奴們的歌並不是孩子們唱的那一種,沒有什麼可以指責的地方。他隻好悻悻然搖搖腦袋回房去瞭。
土司叫管傢支瞭些銀子,要給三太太打一套新的銀飾。於是,那個曾在馬前向我敬過水酒的銀匠給召瞭進來。這個傢夥有事沒事就把一雙巧手藏在皮圍裙下。我感到,每當這個像一個巨大蜂巢一樣的寨子安靜下來時,滿世界都是銀匠捶打銀子的聲音。每一個人都在側耳傾聽。那聲音滿世界回蕩。
叮咣!
叮咣!
叮——咣——!
現在,他對那些唱歌的女人們微笑。他就坐在支撐著這高大寨子的巨大木柱和陰涼裡,臉上隨時對人做出很豐富的表情。碾薄的銀子像一汪明凈的池塘在他面前閃閃發光。這人告訴過我他的名字,可我怎麼也想不起來瞭。我想卓瑪肯定記得。說不上來為什麼,我反正覺得她肯定記得。卓瑪掐瞭我一把,說:“傻瓜啊!”
“你快說。”
“人傢還服侍過你,這麼快就連名字也不記得瞭?你不會對我也這個樣子吧?”
我說不會。她這才把銀匠的名字告訴瞭我。那個傢夥叫做曲紮。卓瑪隻和他見過一面——至少我以為他們隻見過一面——就把銀匠的名字記得那麼清楚,使我敏感的心隱隱作痛。於是,我就看著別的地方不理她瞭。卓瑪走過來,用她飽滿的乳房碰我的腦袋,我硬著的頸子便開始發軟。她知道我快支持不住瞭,便放軟瞭聲音說:“天哪,吃奶的娃娃還知道嫉妒,叫自己心裡不好受啊!”
“我要把那傢夥殺瞭。”
卓瑪轉身抱住我,把我的腦袋摁在她胸前的深溝裡,悶得我都喘不過氣來瞭。她說:“少爺發火瞭,少爺發火瞭。少爺不是認真的吧?”
我不喜歡她因為給瞭我她的身子,就用放肆的口吻跟我說話。我終於從她那剛剛釀成的乳酪一樣松軟的胸前掙脫出來,漲紅瞭臉,喘著大氣說:“我要把他做銀子的手在油鍋裡燙爛。”
卓瑪把臉捂住轉過身去。
我的傻子腦袋就想,我雖然不會成為一個土司,但我也是當世土司的兒子,將來的土司的兄弟。女人不過是一件唾手可得的東西。我丟開她到處轉瞭一圈。所有人都有他們自己的事情。土司守著到瞭手卻找不到機會下口的三太太。二太太在波斯地毯上一朵濃艷花朵的中央練習打坐。我叫瞭她一聲,可她睜開的眼睛裡,隻有一片眼白,像佛經裡說到的事物本質一樣空泛。濟嘎活佛在門巴喇嘛面前打開瞭一隻黃皮包袱。傢奴的孩子們在田野裡遊蕩,棍子上挑著蛇,口裡唱著失傳許久卻又突然復活的歌謠。自從畫眉事件以後,他們對我這個高貴而寂寞的人有點敬而遠之。我很寂寞。土司,大少爺,土司太大,他們隻要沒有打仗,沒有節日,沒有懲罰下人的機會,也都是十分寂寞的。我突然明白瞭父親為什麼要不斷地制造事端。為瞭一個小小的反叛的寨子到內地的省政府請願,引種鴉片,叫自己的士兵接受新式的操練,為一個女人殺掉忠於自己的頭人,讓僧人像女人們一樣互相爭寵鬥氣。明白瞭這個道理,並不能消除我的寂寞。那些幹活的人是不寂寞的。哥哥不在寨子裡,沒有人知道他去瞭什麼地方。那些人他們有活可幹:推磨,擠奶,硝皮,紡線,還可以一邊幹活一邊閑聊。銀匠在敲打那些銀子,叮吮!叮咣!叮咣!他對我笑笑,又埋頭到他的工作裡去瞭,我覺得今天這銀匠是可愛的,所以卓瑪記住瞭他的名字並不奇怪。
“曲紮。”我叫瞭他一聲。
作為回答,他用小小的錘子敲出一串好聽的音節。這一來,我就忘記瞭剛才的不快,回自己的房裡去瞭,一路用石頭敲擊樓梯的扶手。卓瑪還在屋裡,她是看見瞭我才把臉對著墻壁的。既然她一定要一個傻瓜,一個小男人來哄她,那我就哄吧。我說,銀匠其實不錯的。
“就是嘛,”她果然把我當成傻子來對付,“我喜歡他是個大人,喜歡你是個娃娃。”
“不喜歡我是貴族,喜歡他是個銀匠?”
她有點警惕地看我一眼,說:“是。”那頭就嬌羞地低下去。
我們就在地毯上許多艷麗的花朵中間愛瞭一場。她整理好衣衫,嘆口氣說:“總有一天,主人要把我配一個下人,求求少爺,那時就把我配給銀匠吧。”
我心上又是隱隱一痛,但還是點點頭答應她瞭。
這個比我高大許多的姑娘說:“其實,你也做不瞭這個主,不過有你這份心,也算我沒有白服侍一場。”
我說:“我答應瞭就算數。”
卓瑪摸摸我的腦袋,說:“你又不能繼承土司的位子。”
天哪,一瞬間,我居然就有瞭要篡奪權力的想法。但一想到自己不過是一個傻子,那想法就像是泉水上的泡沫一樣無聲無息地破裂瞭。你想,一個傻子怎麼能做萬人之上的土司,做人間的王者呢?天哪,一個傻子怎麼也會有這樣的想法?我隻能說是女人叫我起瞭這樣的不好的念頭。
想想,這一天還發生瞭什麼事情。
我想起來瞭。那天想對將要發生的事情作點預言的濟嘎活佛在經堂裡受到瞭冷遇。他在門巴喇嘛面前把那卷藏書打開。那首正在黃口小兒們口裡唱著的歌謠就出現在兩個有學問人的眼前。在活佛珍貴的藏書裡,那個故事的每一句話後面都有好幾個人在不同時期加上的種種註釋。這些故事因此變成瞭可以占卜吉兇的東西。那段歌謠下寫著,某年月日,有人唱這謠曲而瘟疫流行經年。又某年月日,這歌謠流行,結果中原王朝傾覆,雪域之地某教派也因失去扶持而衰落。門巴喇嘛搖搖頭,揩去一頭汗水,說:“這些話,我是不會對土司說的。是禍躲不過。註定的東西說瞭也沒用。你想想,土司是長瞭能聽進忠告的耳朵的人嗎?”
活佛說:“天哪,看來土司白白地寵愛你們瞭。”
門巴喇嘛說:“那你到這裡來,我到你廟裡去當住持。”
活佛曾想去西藏朝佛,也想上山找一個幽靜的山洞閉關修行,但都不能成行。他看到自己一旦走開,一寺人都會生計無著。隻有思想深遠的活佛知道人不能隻靠消化思想來度過時日。他這一次前來,還不是為一寺人的生計著想,為那些人尋找食物來瞭。坐在金光燦燦的經堂裡,和這個喇嘛說著不閑的閑話,他也覺得比在寺裡的感覺好得多瞭。他甚至害怕門巴喇嘛結束這場談話。他想,不論這個人品行如何,總算是個智慧和自己相當的人物。就為瞭這小小的一點樂趣,他甚至對這傢夥有點謙卑過頭瞭。他聽見自己用十分小心的口吻說:“那你看,我怎麼對土司說這件事好。”
門巴喇嘛搖搖頭說:“我不知道。土司的脾氣越來越叫人捉摸不定瞭。活佛你再請喝一碗茶?”這明顯是叫人走路瞭。
活佛嘆瞭口氣說:“那麼好吧。我們是在爭誰在土司跟前更有面子。但在這件事情上,我想得更多的是黑頭藏民,格薩爾的子孫們。好吧,我自己去對土司講吧,叫他不要弄到天怒人怨的地步就是瞭。至少,他還不至於要我這顆腦袋吧。”於是,也不喝那碗熱茶,就挾起包袱下樓瞭。
門巴喇嘛回頭看看經堂裡的壁畫。門廊上最寬大的一幅就畫著天上、人間、地獄三個世界。而這三個各自又有著好多層次的世界都像一座寶塔一樣堆疊在一個水中怪獸身上。那個怪獸眨一下眼睛,大地就會搖晃,要是它打個滾,這個世界的過去、現在、未來都沒有瞭。門巴喇嘛甚至覺得宗教裡不該有這樣的圖畫。把世界構想成這樣一個下小上大,搖搖欲墜的樣子,就不可能叫人相信最上面的在雲端裡的一層是個永恒的所在。
活佛找到管傢說:“我要見見土司,請你通報一下。”
管傢以前是我們傢的帶兵官,打仗破瞭一條腿後成瞭管傢。他當帶兵官是一個好帶兵官,曾得到過一個帶兵官能得到的最高獎賞:一條來自印度的虎皮衣領。這條衣領和一般人理解的衣領不一樣的。那是一整頭老虎的皮子,綬帶一樣披掛在一件大氅上面。虎頭懸在胸前,虎尾垂在後邊。這樣披掛下來,再沒有威風的人也像是一隻老虎瞭。現在,他已經是一個出色的管傢瞭。正是有瞭他出色的打點,父親和哥哥才會有時間出去尋歡作樂。
管傢說:“天哪,看看我們尊貴的客人被委屈瞭。”
於是,親自給活佛獻茶,又用額頭去觸活佛形而上的手。形而上的手是多麼地綿軟啊,好像天上輕柔的雲團。這種儀式一下就喚回瞭活佛尊貴的感覺。他細細地呷瞭口茶,香噴噴的茶在舌尖上停留一下,熱熱地滾到肚子裡去瞭。管傢問:“好像要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
“就要發生瞭。”
“土司可不要聽這樣的話。”
“聽不聽是他的事。我不說,一來以後人們會笑話,說我連這麼大的事情要發生瞭也不知道。二來,世上有我們這種人在,這種時候總是要出來說說話的。”
於是,前帶兵官就一點沒有軍人的樣子,像一個天生的管傢一樣,屁顛顛地跑到土司房前通報去瞭。要不是他親自出馬,土司是不會見活佛的。管傢進去的時候土司正和三太太睡在床上。
管傢說:“濟嘎活佛看你來瞭。”
“這傢夥還想教訓我嗎?”
“他來對你講講為什麼有這麼多奇怪的事情。”
土司這才想起瞭自己養在經堂裡的喇嘛:“我們的喇嘛們,門巴他們不知道來給我講講嗎?”
管傢笑笑,故意叫土司看出自己的笑容裡有豐富的含意,有很多種的猜測和解釋。除瞭這樣笑笑,你還能對一個固執的土司,一片大地上的王者怎麼辦呢?土司從這笑容裡看出點什麼來瞭,說:“那我就見見活佛吧。”土司這時給情欲和種種古怪的現象弄得心煩意亂,但他還是故作輕松地問:“你看我要不要穿上靴子。”
“要的,還該親自出去接他。”
土司順從地穿好靴子,到樓梯口接活佛去瞭。活佛從下面向土司仰起瞭他的笑臉。土司說:“啊,活佛來瞭,你要怎樣教訓我。”
活佛在梯級上站住瞭,大喘一口氣,說:“為瞭你江山永固,為瞭黑頭藏民的幸福,話輕話重,你可要多多包涵啊!”
土司說:“我聽你的,活佛你上來吧。”土司甚至還伸出手,想扶活佛一把。就在這兩雙大手就要互相握住時,春雷一樣的聲音從東方滾瞭過來。接著大地就開始搖晃瞭。大地像一隻大鼓,被一隻看不見的巨手擂響瞭。在這巨大的隆隆響聲裡,大地就像牛皮鼓面一樣跳動起來。最初的跳動剛一開始,活佛就從樓梯上滾下去瞭。土司看到活佛張瞭張嘴巴,也沒來得及發出點什麼聲音就碌碌地滾到下一層樓面上去瞭。大地的搖晃停瞭一下,又像一面篩子一樣左右擺蕩起來,土司站立不住,一下摔倒在地上。更可氣的是,倒地之前,他還想對活佛喊一句什麼話,所以,倒地時,話沒有喊出來,卻把自己的舌頭咬傷瞭。土司躺在地上,感到整個官寨就要倒下瞭。在這樣劇烈的動蕩面前,官寨哪裡像是個堅固的堡壘,隻不過是一堆木頭、石塊和粘土罷瞭。好在這搖晃很快就過去瞭。土司吐掉口裡的鮮血,站起身來,看見活佛又順著樓梯往上爬瞭。土司立即覺得這個被自己冷落的活佛才是十分忠誠的。他一伸手;就把活佛從下面拉瞭上來,兩人並排坐在走廊的地板上,望著那巨大而神秘的力量所來的方向,聽著驚魂甫定的人們開始喊叫,從叫聲裡就可以知道有房子倒塌瞭,有人死瞭。河水用短暫而有力的洶湧把河上的小橋沖垮瞭。土司看到自己巨大的寨子還聳立在天空下面,就笑瞭:“活佛,你隻有住在我這裡,橋一塌,你就回不去瞭。”
活佛擦去頭上的汗水,說:“天哪,我白來瞭,事情已經發生瞭。”
一臉灰土的土司把住活佛的手嘿嘿地笑個不停。笑一聲,一口痰湧上來,吐瞭,又笑,又一口痰湧上來。這樣連吐瞭五六七八口,土司捂住胸口長喘一陣,嘆瞭口氣說:“天哪,我幹瞭好多糊塗事吧?”
“不多也不算少。”
“我知道我幹瞭什麼,但就像是在做夢一樣。”
“現在好瞭。”
“現在我真的好瞭?好吧,你看我該怎麼辦呢?”
“廣濟災民,超度亡靈吧。”
土司說:“進房休息吧。女人肯定也給嚇壞瞭。”
居然就引著活佛往二太太的房裡去瞭。剛進房間,我母親就在活佛的腳前跪下瞭。她用頭不斷去碰活佛那雙漂亮的靴子。土司就扶住被自己冷落許久的二太太,說:“起來,叫人給我們送些可口的東西來。”那口氣好像是剛才還在這房間裡,從來沒有迷失過自己一樣。土司還說:“天哪,這麼餓,我有多久沒有好好吃東西瞭?”母親吩咐一聲,那吩咐就一連聲地傳到樓下去瞭。然後,二太太就用淚光閃閃的眼睛看著活佛,她要充分表達她的感激之情。她以為已經永遠失去的男人回到瞭她身邊。
大地搖晃一陣,田野裡那些奇怪的情形就消失瞭。死瞭人和倒瞭房子的人傢得到瞭土司的救助。不久,地裡的罌粟也到瞭采收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