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病

我害怕老鼠。

他們卻說少爺是病瞭。

我沒有病,隻是害怕那些眼睛明亮,門齒鋒利的吱吱叫的小東西。

但他們還是堅持說我病瞭。我也沒有什麼辦法不讓他們那樣想。我能做的就是,母親來時,我就緊緊把卓瑪的手握住。每天,管傢都叫小傢奴索郎澤郎和小行刑人爾依等在門口。我一出門,兩個和我一樣大的小腸就一步不離跟在身後。

卓瑪說:“少爺還不是土司呢,就比土司威風瞭。”

我說:“我害怕。”

卓瑪不耐煩瞭,說:“看你傻乎乎的樣子吧。”一雙眼睛卻不斷溜到銀匠身上。銀匠也從院子裡向上面的我們張望。我看見他一錘子砸在自己手上,忍不住笑瞭。我好久沒有笑過瞭,好久沒有笑過的人才知道笑使人十分舒服,甚至比要一個女人還要舒服。於是,我就幹脆躺在地上大笑。看見的人都說,少爺真是病瞭。

為瞭我的病,門巴喇嘛和濟嘎活佛之間又展開瞭競賽。

他們都聲稱能治好我的病。門巴喇嘛近水樓臺,念經下藥,誦經為主,下藥為輔,沒有奏效。輪到濟嘎活佛上場,也是差不多的手段,下藥為主,誦經為輔。我不想要這兩個傢夥治好病——如果我真有病的話。吃藥時,我閉上眼睛就能看到藥從口中下到胃裡,隨即就滑到腸子裡去瞭。也就是說,藥根本不能到達害怕老鼠那個地方,它們總是隔著一層胃壁就從旁邊滑過去瞭。看到兩個傢夥那麼寶貝他們的藥物,那樣子鄭重其事,我感到十分好笑。門巴喇嘛的藥總是一種烏黑的丸子,一粒粒裝在漂亮的盒子裡頭,叫人覺得裡面不是藥而是寶石一類的東西。活佛的藥全是粉末,先在紙裡包瞭,然後才是好多層的黃色綢子。他的胖手掀開一層又一層仿佛無窮無盡的綢子,我覺得裡面就要蹦出來整個世界瞭,結果卻是一點灰色的粉末。活佛對著它們念念有詞,做出十分珍貴的樣子,而我肚子裡正在害怕的地方也想發笑。那些粉末倒進口中,像一大群野馬從幹燥的大地上跑過一樣,胃裡混濁瞭,眼前立即塵土飛揚。

問兩個有法力的醫生我得瞭什麼病。

門巴喇嘛說:“少爺碰上瞭不幹凈的東西。”

濟嘎活佛也這樣說。

他們說不幹凈的東西有兩個含意。一個是穢的,另一個是邪祟的。我不知道他們說的是哪一種,也懶得問。索郎澤郎能把兩個醫生的聲音模仿得惟妙惟肖,說:“少爺,我看你是碰到瞭不幹凈的東西。”說完,索郎澤郎和我一起開懷大笑。將來的行刑人笑是不出聲的。他的笑容有點羞怯。索郎澤郎的笑聲則像大盆傾倒出去的水嘩嘩作響。瞧,兩個小廝我都喜歡。我對兩個人說:“我喜歡你們。我要你們一輩子都跟在我屁股後面。”

我告訴他們我沒有碰上不幹凈的東西。

我們在一起時,總是我一個人說話。索郎澤郎沒有什麼話說,所以不說話。小爾依心裡有好多話,又不知從何說起。他這種人適合送到廟裡學習經典。但他生來就是我們傢的行刑人。兩個小廝跟在我身後,在秋天空曠的田野裡行走。秋天的天空越來越高,越來越藍。罌粟果實的味道四處彌漫,整個大地都像醉瞭一般。我突然對小爾依說:“帶我到你傢裡看看。”

小爾依臉喇一下白瞭,他跪下,說:“少爺,那裡有些東西可比老鼠還要叫人害怕呀!”

他這一說,我就更要去瞭。我並不是個膽小的人。過去我也並不害怕老鼠,隻有母親知道那是為瞭什麼。所以,我堅持要到行刑人傢裡看看。

索郎澤郎問小爾依他們傢裡有什麼東西叫人害怕。

“刑具,”他說,“都是沾過血的。”

“還有什麼?”

他的眼睛四處看看,說:“衣服,沾瞭血的死人衣服。”

我說:“你在前面帶路吧。”

想不到行刑人傢裡比任何一個人傢更顯得平和安詳。

院子裡曬著一些草藥。行刑人根據他們對人體的特別的瞭解,是這片土地上真正的外科醫生。小爾依的母親接受不瞭嫁給一個行用人的命運,生下兒子不久就死瞭。行刑人傢裡的女人是小爾依的八十歲的奶奶。她知道我是誰後,便說:“少爺,我早該死瞭。可是沒有人照顧你傢的兩個行刑人,男人是要女人照顧的,我不能死呀。”

小爾依對她說少爺不是來要她的命。

她說,老爺們不會平白無故到一個奴才傢裡。她眼睛已經不大好瞭,還是摸索著把一把把銅茶壺擦得閃閃發光。

我們參觀的第一個房間是刑具室。最先是皮鞭,生牛皮的,熟牛皮的,藤條的,裡面編進瞭金線的,等等,不一而足。這些東西都是歷代麥其土司們賞給行刑人的。再往下是各種刀子,每一種不同大小,不同形狀的刀子可不是為瞭好看,針對人體的各個部位有著各自的妙用。寬而薄的,對人的頸子特別合適。窄而長的,很方便就可以穿過肋骨抵達裡面一個個熱騰騰的器官。比新月還彎的那一種,適合對付一個人的膝蓋。接下來還有好多東西。比如專門挖眼睛的勺子。再比如一種牙托,可以治牙病,但也可以叫人一下子失去全部牙齒。這樣的東西裝滿瞭整整一個房間。

索郎澤郎很喜歡這些東西。他對小爾依說:“可以隨便殺人,太過癮瞭。”

小爾依說:“殺人是很痛苦的,那些人犯瞭法,可他們又不是行刑人的仇人。”小爾依看瞭我一眼,小聲地說,“再說,殺瞭的人裡也有冤枉的。”

我問:“你怎麼知道。”

麥其傢將來的行刑人回答:“我不知道,我還沒有殺過人。但長輩們都說有。”他又指指樓上,說,“聽說從那些衣服上也能知道。”

那些衣服在行刑人傢的一個閣樓上。閣樓是為瞭存放死人衣服而在後來加上去的。一架獨木樓梯通向上面。在這樓梯前,小爾依的臉比剛才更白瞭:“少爺,我們還是不上去吧?”我心裡也怕,便點瞭點頭。索郎澤郎卻叫起來:“少爺?你是害怕還是傻?到瞭門前也不去看看,我再不跟你玩瞭。”

他說我傻,我看他也傻得可以,他以為想跟我玩就玩,不想跟我玩就不玩。我對他說:“你這句話先記在我腦子裡。要知道你不是在跟我玩,而是在服侍我。”我很高興他聽瞭這句話就呆在那裡瞭。把個傻乎乎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小爾依呆呆地站在我身旁。

我呶呶嘴,小爾依就蒼白著臉爬上瞭梯子。梯子高的一頭就搭在那間閣樓的門口。門口上有著請喇嘛來寫下的封門的咒語。咒語上灑瞭金粉,在太陽下閃閃發光。我腳跟腳爬上去。我的頭頂到瞭小爾依的腳。小爾依回過頭來說,到瞭。他問我,是不是真要打開。他說,說不定真有什麼冤魂,那樣,它們就會跑出來。索郎澤郎在底下罵小爾依說他那樣子才像一個冤魂。我看瞭看小爾依,覺得索郎澤郎罵得對,他那樣子確實有點像。小爾依對我說:“我是不怕的,我害怕真有什麼東西傷著瞭少爺。”

兩個小廝一個膽大,一個會說話。膽大的目中無人,會體貼上意的膽子又小瞭一點。我隻好兩個都喜歡。行刑人傢的房子在一個小山包上。比土司官寨低,但比其它房子高。站在獨木樓梯上,我看到下面的大片田野,是秋天瞭,大群的野鴿子在盤旋飛翔。我們這時是在這些飛翔著的鴿群的上邊。看到河流到瞭很遠的天邊。

我說:“打開!”

小爾依把門上的鎖取下來。我聽見索郎澤郎也和我一樣喘起瞭粗氣。隻有小爾依還是安安靜靜的,用耳語似的聲音說:“我開瞭。”他的手剛剛挨著那小門,門就咿呀響著打開瞭。一股冷風撲面而來,我,小爾依,還有索郎澤郎都戰抖瞭一下。我們三人走進去,擠在從門口射進來的那方陽光中間。衣服一件件掛在橫在屋子裡的杉木桿上,靜靜披垂著,好像許多人站著睡著瞭一樣。衣服頸圈上都有淡淡的血跡,都已經變黑瞭。衣服都是好衣服。都是人們過節時候才穿的。臨刑人把好衣服穿在身上,然後死去,沾上瞭血跡又留在人間。我撩起一件有獺皮鑲邊的,準備好瞭在裡面看見一張幹癟的面孔,卻隻看到衣服的緞裡子閃著幽暗的光芒。索郎澤郎大膽地把一件衣服披在身上也沒有發生什麼事情。

沒有碰到什麼出奇的事,使人非常失望。

回去的路上,我們看到東邊的山口出現瞭一個人影。接著,西邊的山口也冒出瞭一個人影。兩個小廝要等著看是什麼人來瞭。他們知道任何人隻要從路上經過瞭,就必須到官寨裡來。有錢的送錢,有東西的送東西,什麼都沒有的,也要送上一些叫麥其土司聽瞭高興的話。

回到樓上,卓瑪送上茶來,我叫她給兩個小廝也一樣倒上。卓瑪大不高興,白我一眼:“我是給下人上茶的嗎?”我並不理她,她隻好在他倆面前擺上碗,倒上瞭熱茶。我聽見她對兩個傢夥喝斥:“不曉得規矩的東西,敢在少爺面前坐著喝茶!去,到門邊站著喝去!”

這時,外面的看門狗大叫。

卓瑪說:“有生人到瞭。”

我說:“是娶你的人來瞭。”

她埋下頭沒有說話。

我又說:“可惜不是銀匠。”

我想看看這時她的臉色,但樓下響起瞭通報客人求見的吆喝聲。我趴在欄桿上往下看,兩個小廝一左一右站在身後。這天,我穿的是一件團花圖案的錦鍛袍子,水紅色的腰帶,腰刀鞘上是三顆碩大的綠珊瑚。客人一抬頭就看見瞭我,對我揚瞭揚手。之後,父親,之後,哥哥,之後,母親。麥其土司一傢都從房裡出來瞭。在我們這是沒有人這樣打招呼的,但我還是知道來人是在跟我打招呼,照樣對他揚瞭揚手。

等來人上樓,麥其一傢已經等在屋裡準備好會客瞭。

客人進來瞭。

我想我看見瞭妖怪。這個人雖然穿著藏族人寬大的袍子,他的眼睛是藍色的,他脫下帽子,又露出瞭一頭金色的頭發。他在路上走出瞭汗,身上散發出難聞的味道。我問哥哥是不是妖怪。他對著我的耳朵說:“西洋人。”

“姐姐就在這樣人的國傢?”

“差不多吧。”

來人說的是我們的話。但聽起來依然很古怪,不像我們的話,而像他們西洋人的話。他坐那裡說啊說啊,終於使麥其傢的人明白,他是坐著漂在海上的房子從英國來的。他從驢背上取下一座自鳴鐘作為獻給土司的禮物。母親和父親的房裡都擺著這樣的東西。隻不過這一座因為表面上那一層琺瑯而顯得更加漂亮。

這人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查爾斯。

土司點點頭,說:“比漢人的名字像我們的名字。”

大少爺問這個查爾斯:“你路過我們的領地要到那裡去?”

查爾斯眨眨他的藍眼睛說:“我的目的地就是麥其土司的領地。”

土司說:“說說你給我們帶來什麼好處?”

查爾斯說:“我奉瞭上帝的旨意來這裡傳佈福音。”

接下來,父親和查爾斯一起討論上帝能否在這片土地上存在。傳教士對前景充滿瞭信心。而麥其土司對這一切持懷疑態度。他問查爾斯,他的上帝是不是佛陀。

回答說不是,但和佛陀一樣也為苦難的眾生帶來福祉。

土司覺得兩者間區別過於微妙。就像門巴喇嘛和濟嘎活佛在一起比誰的學問大時,爭論的那些問題一樣。他們爭論的問題有:在阿彌陀佛的凈土世界一片菩提樹葉有多少個由旬那麼大,這樣一片樹葉上可以住下多少個得到善果的菩薩,等等諸如此類的問題。土司對喇嘛們爭論這一類問題是不高興的。不是覺得繁瑣的經院哲學沒有意思,而是那樣一來就顯得土司沒有學問瞭。父親對黃頭發藍眼睛的查爾斯說:“來瞭就是我們的客人,你先住下吧。”

外面傳來用印度香熏除客房裡黴味的氣息。

母親擊擊掌,跛子管傢進來,把客人帶到客房裡去瞭。大傢正要散去,我說:“還有一個客人。他不是牽毛驢來的。他牽著一頭騾子。”

果然,門口的狗又瘋狂地咬開瞭。

父親,母親,哥哥都用一種很特別的眼光看著我。但我忍受住瞭他們看我時身上針刺一樣的感覺,隻說:“看,客人到瞭。”

《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