傢裡決定我到麥其傢的領地上巡行一次。
這是土司傢兒子成年後必須的一課。
父親告訴我,除瞭不帶貼身侍女之外,我可以帶想帶的任何人。小小身子的塔娜哭瞭一個晚上,但我也沒有辦法。我自己點名帶上的是兩個小廝:索郎澤郎和將來的行刑人爾依。其他人都是父親安排的。總管是跛子管傢。十二個人的護衛小隊,帶著一挺機關槍和十支馬槍。還有馬夫,看天氣的喇嘛,修理靴子的皮匠,專門查驗食物裡有沒有毒物的巫師,一個琴師,兩個歌手,一共就這麼多人瞭。
如果沒有這次出行,我都不知道麥其傢的土地有多麼廣闊。如果不是這次出行,我也體會不到當土司是什麼味道。
每到一個地方,頭人都帶著百姓出來迎接我。在遠處時,他們就吹起瞭喇叭,唱起瞭歌謠。等我們近瞭,人群就在我們馬隊揚起的塵土裡跪伏下去。直到我下瞭馬,揚一揚手,他們才一齊從地上站起來,又揚起好大一片塵土。開始時,我總是被塵土嗆住。下人們手忙腳亂為我捶背,喂水。後來,我有瞭經驗,要走到上風頭,才叫跪著的人們起身。一大群人呼啦啦站起來,抖擻著衣袖,塵土卻飄到別的地方去瞭。我下馬,把馬槍交給索郎澤郎。我要說他真是個愛槍的傢夥,一沾到槍,他就臉上放光。他端著槍站在我的身後,呼吸都比尋常粗重多瞭。在我和隨從們享用敬獻的各種美食時,他什麼也不吃,端著槍站在我身後。
我們接受歡迎的地方,總是在離頭人寨子不遠的開闊草地上。我們在專門搭起的帳篷裡接受跪拜,美食,歌舞,頭人還要在這時把手下的重要人物介紹給我。比如他的管傢,下面的寨子的寨首,一些作戰特別勇敢的鬥士,一些長者,一些能工巧匠,當然,還有最美麗的姑娘。我對他們說些自己覺得沒有意思,他們卻覺得很有意思的廢話。我心裡想什麼嘴裡就說什麼。我說這些話沒有什麼意思。跛子管傢說,少爺不能這樣說,麥其傢的祝福,麥其傢的希望對於生活在麥其傢領地上的子民來說,怎麼會不重要呢。他是當著很多人對我說這話的,我想是因為他對我不夠瞭解。於是,我壓低瞭聲音對他說:“住口吧,我們住在一個官寨裡,可是你也不知道我心裡想些什麼。”
說完這句話,我才對跪在面前的那些人說:“你們不要太在意我,我就是那個人人知道的土司傢的傻瓜兒子。”
他們對這句話的反應是保持得體的沉默。
這些事情完瞭,我叫索郎澤郎坐下吃我們不可能吃完的東西:整個整個的羊腿,整壺整壺的酒,大掛大掛的灌腸。稀奇一點的是從漢地來的糖果,包在花花綠綠的紙片裡面,但我已經叫小爾依提前給他留瞭一點。索郎澤郎吃瞭這些東西,心滿意足地打著嗝,又端著槍為我站崗。叫他去休息他怎麼也不肯。我隻好對他說:“那你出去放幾槍吧,叫爾依跟你去,給他也放一兩槍。”
索郎澤郎就是放槍也把自己弄得很累。他不打死的靶子,而要打活動目標。小爾依很快就回來瞭,他說:“索郎澤郎上山打獵去瞭。”
我問他為什麼不跟著去。
他笑笑:“太累人瞭。”
我開玩笑說:“你是隻對捆好的靶子有興趣吧。”
小爾依還是笑笑。
山上響起瞭槍聲,是我那支馬槍清脆的聲音。晚上,頭人派出漂亮的姑娘前來侍寢。這段時間,每天,我都有一個新的女人,弄得下面的人也顯得騷動不安。管傢在有些地方也能得到相同的待遇。他的辦法是叫人充分感到土司少爺是個傻子,這樣人傢就把他當成土司的代表,當成有權有勢的重要人物。這樣的辦法是有效果的。他得到瞭女人,也得到瞭別的禮物。他太把我當成一個傻子瞭。有一天,我突然對管傢說:“你怕不怕爾依。”
管傢說:“他父親怕我。”
我說:“也許有一天你會害怕他。”
他想再從我口裡問出點什麼來時,本少爺又傻乎乎地顧左右而言它瞭。這樣的巡遊不但愉快,而且可以叫人迅速成長。我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應該顯出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叫小瞧我的人大吃一驚。可是當他們害怕瞭,要把我當成個聰明人來對待的時候,我的行為立即就像個傻子瞭。比如吧,頭人們獻上來侍寢的女人,我在帳篷裡跟她們調情做愛。人們都說,少土司做那種事也不知道避諱嗎?我的隨從裡就有人去解釋說,少土司是傻子,就是那個漢人太太生的傻子。索郎澤郎卻不為帳篷裡的響聲所動,背著槍站在門口。這是對我的忠誠使然。小爾依對我也是忠誠的。他帶著他那種神情,那種舉止,四處走動,人傢卻像沒看見他一樣。所以,他知道人們在下面說些什麼。我是從不問他的。當我們從一個頭人的領地轉向另外一個頭人的領地,在長長的山谷和高高的山口,在河岸上,烈日當頭,歌手們的喉嚨變得嘶啞瞭,馬隊拉成長長一線時,小爾依便打馬上來,清一清喉嚨,那是他要對我講聽來的那些話瞭。小爾依清一清喉嚨作為開始,說這個人說瞭什麼,那個人說瞭什麼,都是客觀冷靜的敘述,不帶一點感情色彩。我常對兩個小廝說,你們必須成為最好的朋友。有個晚上,我不大喜歡此地頭人送來的姑娘。因為她做出一副受委屈的樣子。我問她為什麼不高興,她不回答。我問是不是有人告訴她我是傻子。她噘著嘴說:“即使隻有一個晚上,也要要我的人真心愛我,而少爺是不會的。”
我問她怎麼知道我不會愛她。
她扭扭身子:“都說你是個傻子嘛!”
那天夜裡,我站在帳篷外面,叫我的小廝跟她睡覺。我聽到索郎澤郎像一隻落入陷阱的小熊那樣喘息,咆哮。他出來時,月亮升起來瞭。我又叫小爾依進去。小爾依在裡面撲騰的聲音像一條離開瞭水的大魚。
早上,我對那個姑娘說:“他們兩個會想你的。”
姑娘跪下來,用頭碰瞭我的靴子。我說:“下去吧,就說你是跟少爺睡的。”
我想,這事會惹這裡的頭人不高興,便對他提高瞭警惕,酒菜上來時,我都叫驗毒師上來,用銀筷試菜,用玉石試酒,如果有毒,銀筷和玉石就會改變顏色。這舉動使頭人感到十分委屈,他精心修飾過的胡子不斷地戰抖,終於忍不住沖到我面前,把每一樣菜都塞進瞭嘴裡,他把那麼多東西一口咽下,噎得差點背過氣去瞭。他喘過氣來,說:“日月可鑒,還沒有一個麥其土司懷疑過我的忠心。少爺這樣,還不如殺瞭我。”
我想自己犯瞭個不該犯的錯誤,但想到自己是傻子,心裡立即又釋然瞭。
跛子管傢也對我說:“少爺對其他人怎麼樣我不管,但不可以對松巴頭人這樣。”
“那你們叫我帶上一個驗毒師幹什麼?”
跛子管傢對頭人說:“頭人,你怪我吧,是我沒有對少爺交待清楚。”
這頓飯松巴頭人什麼都沒有吃。他不相信我剛才的舉動是一個傻子的行為。喝餐後茶時,跛子管傢坐在瞭他的身邊。他們的眼睛不斷地看我。我知道他們都說瞭些什麼。
管傢說:“少爺是傻子,老爺和漢人太太吃瞭酒生的嘛。”
頭人說:“可誰又能保證他背後沒有聰明人在搗鬼?”
管傢笑瞭,說:“你說什麼?你說他背後會有聰明人?笑死我瞭。你看看他背後那兩個,背馬槍的那個,還有臉像死人的那個,就是他的親信,他們是聰明人嗎?”
我想,這個松巴頭人,既然他對麥其傢非常忠誠,那麼,我沒有理由不喜歡他。我想要他高興一下。便大聲宣佈,明天我們不走瞭,多在松巴頭人這裡呆一天。彌補無意中對他造成的傷害。松巴頭人的老臉上立即放出瞭光彩。我很高興自己做出瞭使主人高興的決定。
而我立即又叫他們吃驚瞭。
我宣佈:“明天,我們在這裡圍獵。”帳房裡嗡一下,陡起的人聲像一群馬蜂被驚瞭。
小爾依在我耳邊說:“少爺,春天不興圍獵。”
天哪,我也想起來瞭。這個季節,所有走獸都在懷胎哺乳,這時候傷一條性命,就是傷瞭兩條乃至更多條生命。所以,這時嚴禁捕獵。而我竟然忘記瞭這條重要的規矩。平時,人們認為我是個傻子,我還有種將人愚弄瞭的得意,但這回,我知道自己真是個傻子。而我必須堅持,否則,就連一個傻子都不是瞭。
圍獵剛開始,我就知道他們是在敷衍我。那麼多人,那麼多狗,卻隻包圍瞭一條又短又窄的小山溝。就這樣,還是跑出來瞭好多獵物。槍聲很激烈,但沒有一頭獵物倒下。我隻好自己開槍,打死兩隻獐子後,我也轉身對著樹叢射擊瞭。
圍獵草草結束,我吩咐把打死的東西喂狗。
下山的路上,我心裡有點難過。
松巴頭人和我走在一起。現在,他相信我的腦子真有問題瞭。松巴頭人是好人。他要我原諒他。他說:“我一個老頭子為什麼要對你那樣?少爺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想說我是一個傻子嘛。但看他一臉誠懇,就把那句話咽回去,隻說:“有時,我也不這樣。”
頭人見我如此坦白,連說:“我知道,我知道。”他要供獻給我一種藥物,要我答應接受。我答應瞭。
頭人獻的是種五顏六色的丸藥。說是一個遊方僧人獻給他的,用湖上的風,和神山上的光芒煉成。真是一個奇怪的方子。離開松巴頭人轄地那一天的路特別長,烈日曬得腦子像個蜂巢一樣嗡嗡作響。我寂寞無聊,忍不住好奇心,取出一丸藥丟進嘴裡。我本以為裡面的光會劍一樣把我刺穿,風會從肚子裡陡然而起,把我刮到天上。但我嘗到的是滿口魚腥。接著,像是有魚在胃裡遊動。於是,就開始嘔吐。吐瞭一次又一次。吐到後來,便嘗到瞭自己苦膽的味道。跛子管傢撫著我的背說:“難道少爺防范他是對的,這老傢夥真對少爺下瞭毒手?”
“他對一個跛子和一個傻子下毒有什麼好處?”我嘴上這麼說,卻還是把藥悄悄扔到路邊草叢裡瞭。
後來我才知道,那丸藥真的十分珍貴。要是把它們全吃下去,我的毛病肯定就好瞭。但我命該如此。我把松巴頭人獻上的靈藥丟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