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該害怕什麼

那些年,麥其傢發動瞭好幾次戰爭,保衛罌粟的獨傢種植權。

每一次戰爭,麥其傢的新式武器都所向披靡。但我們終究還是沒有辦法不讓別的土司得到使我們富裕和強大的東西。沒過多少年頭,罌粟花便火一樣燃遍瞭所有土司的領地。面對此情此景,不光是我,就是父親和哥哥也覺得當初發動那麼多戰爭實在沒有必要。

如果問那些土司是怎麼得到罌粟種子的。

他們的回答肯定是,風吹來的,鳥的翅膀帶來的。

這時,和麥其土司來往的漢人已不是黃特派員,而是聯防軍的一個薑團長。

黃特派員反對聯防軍幫著中央軍打紅色漢人而被明升暗降,成瞭有職無權的省參議員。黃特派員給麥其傢帶來瞭好運氣,聽說他栽瞭跟頭,大傢都為他嘆息一聲。薑的個子不算高大,但壯實,腰裡一左一右別著兩支手槍,喜歡肥羊和好酒。麥其土司問他:“你寫詩嗎?”

薑的嗓門很大:“我寫他媽的狗屁詩,我吃多瞭沒事幹,要冒他媽的狗屁酸水!”

父親說:“好!”

薑意猶未盡,他說:“我要是寫詩,你們就看不起我好瞭!我就不是土司的朋友!”

父親和哥哥當時就大叫:“薑是我們的朋友!我們是薑的朋友!”

比起黃特派員來,父親和哥哥更喜歡和這人打交道。卻不知道這人不光是黃特派員的對頭,也是我們麥其傢的對頭。黃主張隻使一個土司強大,來控制別的土司。薑的意見則是讓所有土司都有那個東西,叫他們都得到銀子和機關槍,自相殘殺。薑一來,罌粟花就火一樣在別的土司領地上燃開瞭。當年,鴉片價錢就下跌瞭一半還多。鴉片價越往下跌,土司們越要用更大面積的土地種植罌粟。這樣過瞭兩三年時間,秋天收獲後,土司們都發現,來年的糧食要不夠吃瞭。土司領地上就要出現幾十年都沒有過的事,要餓死自己的老百姓瞭。麥其傢財大氣粗,用不值錢的鴉片全部從漢人地方換回瞭糧食。漢人地方紅色軍隊和白色軍隊正在打仗,糧食並不便宜,運到我們的領地就更加昂貴瞭。

開春時,麥其傢派人四處探聽消息,看別的土司往地裡種什麼。

春天先到南方,那裡的土司仍然種下瞭大片罌粟。麥其土司笑瞭,但還是不能決定這年種什麼,多種糧食還是多種罌粟,或者隻種糧食還是隻種罌粟。要做出這個決定可不輕松。麥其傢的位置是在一群土司的中央,南方春天比我們來得早,但北方的春天比我們的晚,等待他們下種的消息使人倍受煎熬。依我的感覺,這些日子,比我們發動任何一次罌粟花戰爭還要緊張。打仗時,我們並不懷疑能夠取得勝利。眼下的情形就不同瞭。要是北方土司還不開播,我們就會誤瞭農時,那樣,小麥收割時就要遇到雨水,玉米成熟時,又要遇到霜凍。那就意味著沒有收成,比跟著別的土司種一樣的東西還要糟糕。

我們的北方鄰居也不傻,也在等著看麥其土司往地裡撒什麼種子。我們實在不能再等下去瞭。哥哥主張還是多種罌粟,父親聽瞭,不置可否,而把詢問的目光轉向瞭我。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什麼事情,’父親都要看看我有什麼意見瞭。我悄悄問身邊的塔娜:“你說種什麼?”

她也說:“罌粟。”

哥哥聽見瞭,說:“你還沒傻到什麼事情都問侍女的程度吧。”

我說:“那你說的為什麼跟她說的一樣?”

不知從哪一天起,哥哥不像從前那樣愛我瞭。這會兒,他就咬著牙根說:“傻瓜,是你的下賤女人學著我說的。”

他的話真把我激怒瞭,我大聲對父親說:“糧食,全部種糧食。”我要叫他知道,並不是天下所有人都要學著他的樣子說話。

想不到父親居然說:“我也是這樣想的。”

我喜不自勝,嘿嘿地笑瞭。

哥哥從房裡沖出去瞭。

做出瞭種糧食的決定,父親仍然沒有感到輕松。如果要我這樣當土司,我會倒在地上大哭一場。他擔心北方土司們也學我們的樣子,不種一棵罌粟,來年鴉片又值瞭錢,那樣,南方的土司,包括汪波土司在內,可就要笑歪嘴巴瞭。父親更擔心的是,那樣的一來,他的繼承人就要看輕他瞭。笑他居然聽從瞭傻子的胡言亂語。他走到太太煙榻旁,對她說:“你兒子叫我操心瞭。”

太太說:“他是對的,就像當初我叫你接受黃特派員的種子一樣是對的。”母親的侍女告訴我,太太對土司說:“你的大兒子才會叫你操心。”

我走到父親身邊,說:“沒有關系。北方老不下種不是他們聰明,而是他們那裡天氣不好,冬天剛剛過去又回來瞭一次。”

這事是書記官翁波意西告訴我的。

父親沒有正面回答我,而是說:“我看你的朋友對你很盡心。我們雖然是土司,是這條河流兩岸土地上的王,但我們還是要很多朋友,各種各樣的朋友。我看到瞭你有各種各樣的朋友。”

“哥哥說那些人都是奴才,他笑我。”

父親告訴我,土司跟土司永遠不會成為朋友。所以,有幾個忠心耿耿的奴才朋友不是壞事。這是麥其土司第一次鄭重其事地對傻瓜兒子講話。

第一次把他的手放在我肩上,而不是頭上。

就在這天下午,傳來確實的消息。

嚴重的霜凍使北方的幾個土司沒辦法按時種下糧食,他們就隻好改種生長期較短的罌粟瞭。消息傳來,麥其一傢上上下下都十分高興。隻有兩個人例外。對三太太央宗來說,麥其傢發生什麼事情好像都跟她沒什麼關系。她的存在好像僅僅就為瞭隔三差五和土司睡上一覺。對此,大傢都已經習以為常瞭。反常的是哥哥。他總是在為麥其傢取得勝利而努力,但是,這一天,北方傳來對我們有利的消息時,他卻一點也不高興。因為這件事證明瞭在需要計謀,需要動腦子時,他還不如傻子弟弟。這樣的事情不止一次出現瞭。所以,他才在傳來瞭好消息時黯然神傷。有一天,我專門對他說,那次選擇糧食並不是因為塔娜對我說瞭什麼。我說:“哥哥你說得對,那個女人是很蠢的,她要我說罌粟,我知道她蠢,所以我說瞭糧食。”這句叫哥哥加倍生氣的話不是我有意要說的,不是,這恰恰是我傻子腦袋發熱的結果。

我開始管不住自己瞭。

北方傳來的好消息使哥哥生氣。在過去,我會想,不過是一個聰明人偶然的錯誤罷瞭。想完瞭,仍然安心當我的傻子。而這天不行。就在我走向哥哥,我親愛的兄長時,心裡隱隱知道這樣做不對,但我還是說:“你不要難過,麥其傢的好事來瞭你卻要難過,人傢會說你不是麥其傢的人。”

哥哥抽瞭我一個耳光,我向後倒在瞭地上。也就是這一天,我發現自己身上的痛覺並不發達,幹脆就不知道什麼是痛。過去,我也有痛的時候,比如,自己摔在地上瞭,再比如,被以前的卓瑪和現在的塔娜掐瞭一把。但卻沒有人打過我。我是說從來沒有人懷著仇恨打過我。我是說人傢帶著仇恨竟然打不痛我。

這一天,我到處找人,要證實一下,人傢懷著仇恨就打不痛我。

我找到父親。

他說:“為什麼?我為什麼要打你?再說,我怎麼會恨自己的兒子?”

找瞭一天,也沒有人肯打我。這樣,我在剛剛證明瞭自己有時也很聰明時重新成瞭眾人的笑柄。我樓上樓下地找人打我。父親不打,母親也是一樣。書記官翁波意西笑著對我搖頭,在紙上寫下一句話。我叫門巴喇嘛念給我聽。紙上是這樣寫的:“我失去瞭舌頭,可不想再失去雙手。再說,我也不是你傢的行刑人。”他的話閃電一樣照亮瞭我的腦子。

那天,我命令加上懇求,小爾依已經舉起鞭子瞭。可是老行刑人沖瞭上來,對他兒子舉起瞭鞭子。我還以為慘叫一聲的是我,卻看到小爾依抱著腦袋滾在地上瞭。這時。幾個傢丁沖瞭進來。他們是土司派來跟在身後保護我的,要看看有哪個下人敢犯上作亂,在太歲頭上動土。索郎澤郎對我向來言聽計從,但今天就是他也沒有那個膽量。無奈,我隻好再去求哥哥,把鞭子塞到他手上。哥哥拿著鞭子,氣得渾身戰抖。我說:“你就狠狠打,解解你心頭的氣吧。”我還說,“母親說瞭,我將來還要在你手下吃飯。”

大少爺把鞭子扔到地上,抓著自己的頭發大叫:“從我這裡滾開,你這個裝傻的雜種!”

晚上,好奇心沒有得到滿足的我,在果園裡散步。

果園裡有一眼甜水泉,官寨裡的水都是從這裡由女奴們背去的。下人們背水都是在晚上,一背就背到天亮。在這裡,我遇到瞭前侍女桑吉卓瑪。她用十分恭敬的口吻向少爺請安。我叫她從背上放下水桶,坐在我身邊。她的手不再是以前那雙帶著香氣,軟軟的,光滑的手瞭。她低聲哭瞭起來。我想抱抱她。可她說:“我已經不配瞭,我會把少爺的身子弄臟。”

我問她:“生兒子瞭嗎?”

桑吉卓瑪又嚶嚶地哭瞭。她的孩子生下來不久就病死瞭。她哭著,身上散發出泔水刺鼻的餿味,在薄薄的月光下,在淡淡的花香裡。

就在這時,銀匠從樹叢裡走瞭出來。

女人驚慌地問他怎麼來瞭。他說,這一桶水也背得太久瞭,不放心,來看一看。他轉過身來把臉對著我。我知道這人恨我。我把鞭子塞到瞭銀匠手上。白天,我到處找人打我,眾人都說傻子現在不止是傻,還發瘋瞭。銀匠就在院子裡幹活,當然也知道這事情。他問我:“少爺真是像他們說的那樣瘋瞭嗎?”

我說:“你看老子像瘋瞭?”

銀匠冷冷一笑,跪下,磕瞭個頭,鞭子就帶著風聲落到我身上瞭。我知道鞭子落在身上的部位,但感覺不到痛,這個人是懷著仇恨打的。而他的妻子,過去隻輕輕掐我一下,我都是痛的。飛舞的鞭梢把好多蘋果花都碰掉瞭。在薄薄的月光下,淡淡的花香裡,我笑瞭。銀匠籲籲地喘著氣,手裡的鞭子落在瞭地上。這下,他們兩口子都在我面前跪下瞭。

銀匠叫眼前的奇跡征服瞭,他說:“以前,我的女人是你身邊的人,現在,我也是你的人,你的牲口瞭。”

我說:“你們去,好好過你們的日子吧。”

他們走瞭。我看著月亮在薄雲裡移動,心裡空落落的很不好受。這不怪月亮,而要怪哥哥。對一個少爺來說,我就沒有什麼好害怕的,不怕挨餓,不怕受凍,更不怕……總而言之,就是沒有平常人的種種害怕。如果說我還有一種害怕,那就是痛楚。從小到大,從來沒人對我動過手。即使我幹瞭很不好的事,他們也說,可憐的傻子,他知道什麼。但害怕總是與生俱來就在那裡的。今天,這種害怕一下就沒有瞭,無影無蹤瞭。我對自己生出迷茫的感覺。

這種感覺簡直要把我變傻瞭。

我問侍女塔娜:“我該害怕什麼?”

她用更加迷茫的眼光望著我:“什麼都不害怕不幸福嗎?”

但我固執地問她:“我該害怕什麼?”

她咯咯地笑起來,說:“少爺又犯傻瞭。”

我想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少爺有些時候並不傻,隻是在“犯”瞭的時候才傻。於是,就和她幹那件事情。幹事時,我把她想成是一隻鳥,帶著我越飛越高,接著,我又把她想成一匹馬,帶著我直到天邊。然後,她屁股那裡的味道叫人昏昏欲睡。於是,我就開始做夢瞭。

這並不是說,以前我的腦子在睡著的時候就沒有活動過。不是這個意思。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就是自己在打自己的嘴巴瞭。我是說,以前從來沒有好好做過夢,沒有做過一個完整的夢。從現在起,我開始做完整的夢瞭。

這一向,我常做的夢是往下掉。在夢裡往下掉可真是妙不可言。你就那樣掉啊,掉啊,一直往下,沒完沒瞭,到最後就飛起來瞭,因為虛空裡有風嘛。平常我也不是沒有從高處掉下來過,小時候從床上,大瞭,從馬背上。但那絕對不能跟夢裡相比。不在夢裡時,剛剛開始往下掉,什麼都來不及想,人就已經在地上瞭。而且,還震得腦子嗡嗡響,自己咬瞭自己的舌頭。夢裡就大不一樣瞭。往下掉時,第一個念頭當然還是想,我掉下去瞭。可這話在嘴裡念瞭好多遍之後,都還沒有落到地上。這時,便感到自己在有風的虛空裡飄起來瞭。不好的地方是,你隻是橫著往下掉,想要直起身來,卻怎麼也辦不到。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沒有辦法就是沒有辦法。有時,好不容易轉過身,就看見大地呼嘯著撲面而來。我想,人其實害怕真實的東西。不然,我就不會大叫著從夢裡醒來。是女人的手使我安靜下來。我有點高興,因為我至少有點可以害怕的東西瞭。這樣活著才有瞭一點意思。你知道我害怕什麼嗎?

我害怕從夢裡,那個明明是下墜,卻又非常像是在飛翔的夢裡醒來。如果一個人非得怕什麼才算是活著,我就怕這個。

《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