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女土司

拉雪巴土司剛走沒幾天,茸貢土司就到瞭。

茸貢土司也是我們北方的鄰居,在拉雪巴土司西邊。

說到茸貢土司就要說到這片土地上一個有趣的現象。我們知道,土司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一個皇帝,一個土皇帝。每個土司都不止有一個女人,但好像從來沒有哪個土司有很多孩子,八個,十個,從來沒有過。最常見的倒是,有的土司娶瞭一房又一房,還是生不出兒子繼承自己的王位。每個土司傢族都曾經歷過這種苦惱。這種命運也落到瞭茸貢傢族頭上。從好多代前開始,不管茸貢土司討多少女人,在床上怎麼努力,最後都隻能得到一個兒子。為瞭這個,他們到西邊的拉薩去過,也到東邊的峨眉山去過,卻都無濟於事。後來,他們幹脆連一個兒子也生不出來瞭。

這樣,就會有強悍精明的女人出來當傢。

最初,女土司隻是一種過渡方式。她上臺第一件事,就是招婿上門,生下兒子後,就把位子移交給他。這時,哪傢土司多瞭一兩個兒子,送一個去當上門女婿是一條不錯的出路。

茸貢女土司上臺後,卻沒有一個哪個上門女婿能叫她們生出半個男人來。前來與我相會這個,據說已經是第四代女土司瞭。傳說她在床上十分瞭得。第一個男人隻三年就癆死瞭。第二個活得長一些,八年,給她留下瞭一個女兒。而她居然就再不招婿上門瞭。土司們一片嘩然,都說不能要茸貢永遠是女人當傢。土司們打算興兵討伐,茸貢女土司隻好又招瞭一個眾土司為她挑選的男人。這人像頭種牛一樣強壯。

他們說:“這回,她肯定要生兒子瞭。”

可是,不久就傳來那男人死去的消息。

據說,女土司常常把她手下有點身份的頭人、帶兵官,甚至喇嘛招去侍寢,快快活活過起瞭皇帝一樣的日子。正因為如此,我一直把這個北方鄰居看成聰明人。但是,她也把土地全種瞭罌粟,使她的百姓在沒有災害的年頭陷入瞭饑荒。

茸貢女土司在我盼著她時來瞭。

她們剛剛從點綴著稀疏的老柏樹的地平線出現,就叫我的人望見瞭。

整整一個下午,我都站在望樓上。茸貢女土司的隊伍卻在快要到達時停下來瞭。在那些柏樹之間,是大片美麗的草地,草地上是蜿蜒的溪流,她們就在那美麗的地方,在那個我一眼就能望見的地方停下來瞭,全不管我是多想早點跟女土司見面。她們把馬卸瞭鞍,放出去吃草。隨後,裊裊的青煙從草地上升起來,看來,這些傢夥會吃得飽飽的,再越過邊界。

我對管傢說:“誰說女土司不如男土司厲害!”

管傢說:“她們總不會帶上一年的糧食,在那裡呆到冬天。”這話很有道理。我下去吃飯。吃完飯,大路上還是沒有一點動靜。我忍不住,又爬到望樓上去瞭。她們竟然在草地上下瞭一圈帳篷,看來是要在那裡過夜瞭。這下,我生氣瞭,對管傢說:“一粒糧食也不給她!”

管傢笑瞭:“少爺本來打算給她們嗎?”

這天晚上,我知道自己肯定睡不好。就為自己要瞭一個女人。索郎澤郎說:“可是,我們沒有準備漂亮姑娘呀”!

我隻說:“我要一個姑娘。”

他們想出一個辦法,等我睡下瞭,吹滅瞭燈,便把一個依他們看不太漂亮的姑娘塞到我床上。這是個豹子一樣猛烈的女人,咿咿唔唔地咆哮著,爬到瞭我身上。我享受著這特別的愉快,腦子裡突然想,茸貢女土司跟男人睡覺,會不會也是這樣。我想點上燈,看看這個猛烈的,母馬一樣噴著鼻子的女人,是不是也像傳說中的茸貢女土司帶點男人的樣子。但我醒來時已經是早上瞭,從窗口射進來的陽光落在床上。不容我問自己那個特別的問題,小爾依就沖進來,叫道:“來瞭!少爺,來瞭!”

我聽見樓上到處都有人跑動,看來不止是我在為女土司前來而激動。我穿上衣服,洗好臉,走出去,正看到一共四匹馬向我們的堡壘走來。一匹紅馬,一匹白馬,兩匹黑馬。四匹馬都壓著細碎的步子,馱著四個女人向我們走來瞭。

騎在紅馬上的肯定是女土司。她有點男人樣子,但那隻是使她顯得更漂亮,更像一個土司。女土司一抬腿,先從馬背上下來。然後是黑馬上兩個帶槍的紅衣侍女。她們倆一個抓住白馬的韁繩,一個跪在地上。馬背上的姑娘掀起瞭頭巾。

“天哪!”我聽見自己叫瞭一聲。

天哪,馬背上的姑娘多麼漂亮!

過去,我不知道什麼樣的女人是漂亮的女人,這回,我知道瞭!

我在平平的樓道裡絆瞭一下,要不是欄桿擋著,我就落在樓下,落到那個貌若天仙的美女腳前瞭。管傢笑瞭,在我耳邊說:“少爺,看吧,這個女人不叫男人百倍地聰明,就要把男人徹底變傻。”

我的雙腳不由自主往樓下移動瞭。一步又一步,但我自己並不知道。我隻看著馬上那個貌若天仙的姑娘。她踩著侍女的背下到地上來瞭。

我早已不知不覺走到樓下。我想把那姑娘看得仔細一點,她母親,也就是女土司卻站到瞭我面前,寬大的身子遮住瞭我的視線。我竟然忘記瞭這個人是赫赫有名的女土司,我對她說:“你擋住我的眼睛瞭,我看不見漂亮姑娘。”

管傢站在背後,咳嗽瞭一聲,才使我清醒過來瞭。女土司明白面前這人就是麥其土司和漢族太太生的傻瓜少爺。她笑瞭,把斜佩在身的盒子槍取下,交給紅衣侍女。對我稍稍彎一下腰,說:“二少爺正是我想像的那個樣子。”

不管這樣開始合不合乎兩傢土司相見的禮儀,但我喜歡,因為這樣輕松,顯得真是兩傢土司在這裡相見。

於是,麥其傢的二少爺笑瞭:“都說女土司像男人,但我看還是女人。”

女土司說:“麥其傢總是叫客人站在院子裡嗎?”

管傢這才大喊一聲:“迎客瞭!”

大卷的紅地毯從樓上,順著樓梯滾下來。滾地毯的人很有經驗,地毯不長不短,剛好鋪到客人腳前。這些年來,強大起來的麥其傢總是客人不斷,所以,下人們把迎客的一套禮儀操練得十分純熟瞭。我說:“我們上去吧。”

大傢踩著紅地毯上樓去。我想落在女土司後面,再看看她漂亮的女兒,但她手下的侍女扶住我說:“少爺,註意你腳下。”又把我推到和女土司並排的位置上去瞭。

下人們上酒上茶時,管傢開口瞭:“都到我們門口瞭,你們還要在外面住一晚上,少爺很不高興。”

女土司說:“我看少爺不是自尋煩惱那種人。”

我不喜歡女土司這種自以為是的態度,但我還是說:“麥其傢喜歡好好款待客人。”

女土司笑瞭,說:“我們茸貢傢都是女人,女人與別人見面前,都要打扮一下。我,我的女兒,還有侍女們都要打扮一下。”

直到這時她的女兒才對我笑瞭一下。不是討好的,有求於人的笑容,而是一個知道自己有多麼漂亮的女人的笑容。她母親的笑容,是知道天下隻有自己一個女土司那一種。這兩個女人的笑容都明白地告訴我,她們知道是在和一個腦子有毛病的傢夥打交道。

我提高瞭嗓門,對管傢說:“還是讓客人談談最要緊的事情吧。”

管傢說:“那麼,我們還是先談最要緊的事情吧。”

茸貢土司還要裝出並不是有求於人的樣子,說:“我的女兒……”

我說:“還是說麥子吧。”

女土司的深色皮膚泛起瞭紅潮,說:“我想把女兒介紹給你認識。”

我說:“我向你介紹瞭我的管傢,還有我自己,你都沒有介紹,現在已經過瞭介紹的時候,你就跟我的管傢談談糧食的事情。”

說完,我就帶著兩個小廝起身離開瞭。女土司要為小瞧人而後悔。女土司犯瞭聰明人常犯的錯誤:小看一個傻子。這個時候,小瞧麥其傢的傻子,就等於小瞧瞭麥子。在我身後,管傢對女土司說:“少爺這次很開心,你們一來,就鋪瞭紅地毯,而且馬上叫我跟你們談糧食,上次,拉雪巴土司來,等瞭三天,才談到糧食,又談瞭三天,他們才知道,不能用平常的價錢買到糧食。”

我對兩個小廝說:“我的管傢是個好管傢。”

可這兩個傢夥不明白我的感嘆裡有什麼意思。我幹脆對小爾依說:“將來,你會是我的好行刑人嗎?”

他總是有些為將來要殺人而感到不好意思。

倒是索郎澤郎搶著對我說:“我會成為你的好帶兵官,最好的帶兵官。”

我說:“你是一個傢奴,從來沒有一個傢奴會成為帶兵官。”

他一點也不氣餒,說:“我會立下功勞,叫土司給我自由民的身份,我再立功,就是一個帶兵官瞭!”

又碰到瞭那個問題:誰是那個手持生死予奪大權的土司?

我說:“你們跟著我什麼都得不到。”

他們兩個笑瞭,我也跟著笑瞭。我們笑啊笑啊,最後,索郎澤郎直起腰來,說:“少爺,那姑娘多麼漂亮呀!”

是的,這樣漂亮的女人,大概幾百年才會有一個吧。我都有點後悔瞭,剛才該讓茸貢土司把她女兒介紹給我。可我已經出來瞭,總不能又老著臉皮回去吧。

管傢上樓來對我說:“女土司想用漂亮女兒叫你動心,那是她的計策。你沒有中計,少爺,我沒有看錯,你真不是個一般的人,我願意做你叫我做的任何事情。”

我呻吟瞭一聲,對他說:“可我已經後悔離開你們瞭。我一出來,就開始想那個姑娘瞭。”

管傢說:“是的,世間有如此美貌的女人,少爺不動心的話,也許真像別人說的,是個傻子瞭。”

我隻能說:“我盡量躲在屋裡不出來,你跟她們談吧。”

管傢看我的樣子實在可憐,說:“少爺,你就是犯下點過錯,土司也不會怪罪的。”

我說:“你去吧。”

他走瞭,跟著就叫人給我送來一個姑娘。要是把茸貢土司的女兒比做一朵花,眼前這個,連一片樹葉都算不上。我把她趕走瞭。這個走瞭,又來瞭一個。管傢想給我找一個暫時抵消那個美女誘惑的姑娘,但他錯瞭,沒有人能替代那個姑娘。我並不是馬上就想跟那個姑娘上床。我隻想跟她說說話。我腦子裡有個念頭,隻要跟那姑娘說說話,也許,我的腦子就會清清楚楚,麥其傢的二少爺就再不是不可救藥的傻子瞭。

《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