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好多人都相信我的話,說是土司們已經沒有瞭未來。
這並不是因為預言出自我的口裡,而是因為書記官和黃師爺也同意我的看法。這樣大傢都深信不疑瞭。
第一個深信不疑的就是麥其土司。
雖然他做出不相信的樣子,管傢卻告訴我,老土司最相信神秘預言。果然,有一天父親對我說:“我想通瞭,要不然,上天怎麼會讓你下界,你不是個傻子,你是個什麼神仙。”麥其土司現在深信我是負有使命來結束一個時代的。
這段時間,父親都在唉聲嘆氣。人真是一種奇怪的東西,他明明相信有關土司的一切最後都要化為塵埃,但還是深恨不能在至尊的位子上坐到最後時刻。他呆呆地望著我,喃喃地說:“我怎麼會養你這樣一個兒子?”
這是我難於回答的問題。於是就反問他為什麼要把我生成傻瓜。
已經變得老態龍鐘的他,對著我的臉大叫:“為什麼你看不到現在,卻看到瞭未來?!”
替他生下我這個傻瓜兒子的土司太太也沒有過去的姣好樣子瞭,但比起正在迅速變老的土司來,卻年輕多瞭。她對老邁得像她父親的丈夫說:“現在被你看得緊緊的,我的兒子不看著未來,還能看什麼?”
我聽見自己說:“尊敬的土司,明天就帶著你的妻子,你的下人,你的兵丁們回到自己的地方去吧。”我告訴他,這裡不是土司的夏宮,這個地方屬於那個看不清楚的未來。將來,所有官寨都沒有瞭,這裡將成為一個新的地方,一個屬於未來那個沒有土司的時代的地方,越來越大,越來越漂亮。
麥其土司怔住瞭。
我當然不會叫他馬上就走。我已經寫下帖子,派瞭人,派瞭快馬,去請鄰近的幾個土司來此和他聚會。我把這個聚會叫做“土司們最後的節日”。請帖也是照著我的說法寫的:恭請某土司前來某處參加土司們最後的節日。說來奇怪,沒有一個土司把“最後”兩個字理解成威脅,接到請帖便都上路瞭。
最先來到的是我嶽母,她還是那麼年輕,身後還是跟著四個美麗的侍女,腰上一邊懸著長劍,一邊別著短槍。我按大禮把地毯鋪到她腳下,帶瞭她的女兒下樓迎她。她從馬上下來,一迭聲叫女兒的名字,並不認真看我一眼,跟著塔娜上樓去瞭。不一會兒,樓上就飄下來瞭我妻子傷心的哭聲。麥其土司十分生氣,他要我把丈母娘幹掉,那樣的話,麥其土司說:“你就是茸貢土司瞭,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攔。”
我告訴他,是我自己阻攔自己。
他長長地嘆氣,說我隻知道等著當麥其土司。好像這麼多年,我就傻乎乎地坐著,沒有擴大麥其傢的地盤,沒有在荒涼的邊界上建立起一個不屬於土司時代的熱鬧鎮子。
吃飯時,樓上的哭聲止息瞭。女土司沒有下樓的意思。我吩咐卓瑪帶著一大幫侍女給女土司送去瞭豐盛的食物。一連三天,樓上隻傳下來女土司一句話,叫好生照料她的馬匹。下來傳話的那個明眸皓齒的侍女,說她們主子的馬是花瞭多少多少銀子從蒙古人那裡買來的。
我坐在陽光下,瞇起眼睛望著太陽,叫人把那些蒙古馬牽出來。
兩個小廝立即就知道我要幹什麼,立即就操起傢夥。幾聲槍響,女土司的蒙古馬倒下瞭,血汩汩地流在地上。從槍膛裡跳出來的彈殼錚錚響著,滾到樓下去瞭。管傢帶人端著兩倍子馬價的銀子給女土司送去。
那傳話的侍女嚇壞瞭,索郎澤郎抓著她的手,撫摸瞭一陣,說:“要是我殺掉你那不知趣的主子,少爺肯定會把你賞給我。”
侍女對他怒目而視。
我對那侍女說:“到那時,我的稅務官要你,就是你最大的福氣瞭。”
侍女腿一軟,在我面前跪下瞭。
我叫她回去,在她身後,我用這座大房子裡所有人都能聽見的聲音喊道:“叫你的主子不必擔心,她回去的時候有更好的馬匹!”
我不是預先計劃好要這麼幹的,但這一招很有效。
晚上,女土司就帶著塔娜下樓吃飯來瞭。她仍然不想屈尊和我說話,卻耐著性子和麥其土司與太太扯瞭些閑篇。塔娜一直在看我,先是偷偷地看,後來就大膽地看瞭。她的目光表面上是挑釁,深藏其後的卻是害怕。
吃完飯,女土司招招手,她的下人把索郎澤郎看上的那個侍女帶進來。她們已經用鞭子抽打過她瞭。女土司把一張燦爛的笑臉轉向瞭我,說:“這小蹄子傳錯瞭我的話,現在,我要殺瞭她。”
我說:“不知道這個姑娘傳錯瞭嶽母什麼話?她叫我替你喂馬,難道你是傳話餓死那些值錢的馬?”
這下,女土司更是咬牙切齒,叫另外三個侍女把她們的夥伴推出去斃瞭。
索郎澤郎,我的收稅官從外面沖進來,在我面前跪下,我叫他起來說話,但他不肯,他說:“少爺知道我的意思。”
我對嶽母說:“這個姑娘,是我的稅務官的未婚妻。”
女土司冷笑,說:“稅務官?稅務官是什麼官?”她說,我這裡有好多東西她不懂得,也不喜歡。
我說,這裡的事情,這個正在創造的世界並不要人人都喜歡。
“管他是什麼狗屁官,也是個官吧。”女土司把臉轉向瞭曾和她同床共枕的麥其土司,說,“你兒子不懂規矩,這小蹄子是個侍女,是個奴才。”
這句話叫麥其土司感到難受。
這個女土司,她一直在和我作對。我請她來,隻是想叫土司們最後聚會一下,她卻鐵瞭心跟我作對。這些年,土司們都高枕無憂地生活,也許,他們以為一個好時代才剛剛開始吧。現在,我要使這個靠我的麥子度過瞭饑荒,保住瞭位子的女土司難受一下瞭。我告訴她,我身邊的人,除瞭塔娜是高貴出身,是土司的女兒,其他人都是下人出身。我叫來瞭侍女們的頭子桑吉卓瑪,行刑人兼照相師傅爾依,我的貼身侍女,那個馬夫的女兒,一一向她介紹瞭他們的出身。這些下人在別的主子面前露出瞭上等人那種很有尊嚴的笑容。這一下把女土司氣得夠嗆。她對那個侍女說:“你真要跟這個人嗎?”
侍女點點頭。
女土司又說:“要是我饒恕你的一切罪過……”
那個侍女堅定地走到瞭索郎澤郎身後,打斷瞭她的話,說:“我並沒有什麼罪過。”
爾依舉起相機,先是一聲爆響,接著又是一片眩目的白光,這一下也把我的嶽母嚇得不輕。她一臉驚恐的表情給攝入照相機裡去瞭。照完相,女土司說,明天,她就要回去瞭。
我說,還會有其他土司來這裡作客。
她對麥其土司說:“本來,我說到這裡可以跟你再好好敘敘話,可你老瞭,沒有精神瞭。要是別的土司要來,我就等等他們,一起玩玩吧。”她那口氣,好像那些土司都是她舊日的相好一樣。
高高在上的土司們其實都十分寂寞。
銀子有瞭,要麼睡不著覺,要麼睡著瞭也夢見有人前來搶奪。女人有瞭,但到後來,好的女人要支配你,不好的女人又喚不起睡在肥胖身體深處的情欲。最後,土司們老瞭,那個使男人充滿自信的地方,早就永遠地死去瞭。麥其土司被一身肥肉包裹著,用無奈的眼睛看著曾跟自己有過雲雨之歡的茸貢土司。他們都老瞭。
夜降臨瞭。
看上去女土司比早晨蒼老多瞭。我母親和父親也是一樣的。早上,他們打扮瞭自己,更主要的是,早上還有些精神,下午,臉上撲上瞭灰塵,加上上瞭年紀的困倦,便現出真相瞭。麥其和茸貢都盼著別的土司早點到來,下人們在樓上最向陽的地方擺上瞭軟和的墊子,兩個土司坐在墊子上瞭望遠方。土司太太則在屋裡享用鴉片。她說過,在漢地的傢鄉,好多人為瞭這麼一點癖好,弄得傾傢蕩產,而在麥其傢,用不著擔心為瞭抽幾口大煙而有一天會曝屍街頭,所以,她要好好享受這個福氣。我叫黃師爺去陪著母親說話,兩個漢人可以用他們的話說說傢鄉的事情。
天氣好時,每到正午時分,河上總要起一陣風。
河上的風正對著麥其土司的夏宮吹來。下人們站起來,用身子把風擋住。每天,都有客人駕到。差不多所有土司都來瞭。其中當然少不瞭拉雪巴土司。拉雪巴土司跟麥其傢是親戚,大饑荒那幾年,在我初建鎮子時,他曾在這裡住瞭好長時間。在所有土司裡,我要說,他是最會做生意的一個。他的人馬出現在地平線上時,先到的土司們都從樓上下來瞭。我看迎客用的紅地毯已被先到的土司們踩臟瞭,便叫人換上新的。拉雪巴土司穿過中午時分昏昏欲睡的鎮子,走上瞭木橋。更加肥胖瞭。大傢最先看見的是一個吹脹瞭的口袋放在馬背上。馬到瞭面前,我才看到口袋樣的身子和寬簷呢帽之間,就是我朋友那張和氣的臉。
看看吧,這片土地上一大半土司站在他面前,但他隻對這些人舉瞭舉帽子。當初,我奪去瞭他手下的大片土地,但他一下馬,就把我緊緊地抱住瞭,兩個人碰瞭額頭,挨瞭臉頰,摩擦瞭鼻尖,大傢都聽見拉雪巴土司用近乎嗚咽的聲音說:“呵,我的朋友,我的朋友。”
拉雪巴土司已經不能自己走上樓瞭。
黃師爺有一把漂亮的椅子,下人們把拉雪巴土司放在椅子裡抬到樓上。坐在椅子上,他還緊拉著我的手,說:“瞧,腰上的氣力使我還能坐在馬背上,手上的力氣使我還能抓住朋友。”
我要說,這個土司應該是所有土司的榜樣。
最後一天來的土司是一個年輕人,沒有人認識他,他是新的汪波土司。他從南方邊界出發,繞瞭一個很大的圈子,所以用瞭比所有人都長的時間。最近的路是穿過麥其土司的領地,他沒有那個膽量。聽瞭這話,麥其土司哈哈大笑,很快,他的笑聲變成瞭猛烈的咳嗽。汪波土司沒有理會麥其土司。他認為這個人是已經故去的汪波土司的對手,而不是自己的。
他對我說:“相信我們會有共同的話題。”
我給他倒一碗酒,意思是叫他往下說。
他說:“讓我們把仇恨埋在土裡,而不是放在肚子裡。”
管傢問他是不是有事要求少爺。
汪波土司笑瞭,他請求在鎮子上給一塊地方,他也要在這裡做點生意。麥其土司連連對我搖頭。但我同意瞭汪波的請求。他表示,將按時上稅給我。我說:“我要那麼多錢幹什麼?要是中國人還在打日本人,我就像叔叔那樣,掏錢買飛機。但日本人已經敗瞭,我要那麼多錢幹什麼?”
有人問:“漢人不是自己打起來瞭嗎?”
我說:“黃師爺說,這一仗是中國最後一戰瞭。”
土司們問黃師爺是紅色漢人會取得勝利,還是白色漢人。
黃師爺說:“不管哪一邊打勝,那時,土司們都不會像今天這樣瞭。不會是自認的至高無上的王瞭。”
土司們問:“我們這麼多王聯合起來,還打不過一個漢人的王嗎?”
黃師爺哈哈大笑,對同是漢人的麥其土司太太說:“太太,聽見瞭嗎?這些人說什麼夢話。”
土司們十分不服,女土司仗劍而起,要殺死我的師爺。土司們又把她勸住瞭。女土司大叫:“土司裡還有男人嗎?土司裡的男人都死光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