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漢人的軍隊開走瞭。
他們是半夜裡走的,連個別都不告就集合起隊伍走瞭。
早上起來,我隻看到他們給我留下的那個人,那個被捆在行刑柱上的軍官,胸口上插著一把自己人的短劍。他們把住過的房間打掃得幹幹凈凈,說明離開時的情狀並不倉惶。黃師爺也跟著白色漢人走瞭。在他房裡,報紙疊得整整齊齊,上面,放著他寫給我的一封信。信是用漢字寫的,我手下沒有一個人認識。香爐裡的灰還是熱的。我的妻子也跟他們跑瞭,隻是她離開時不大像樣,被子、床圍,以及好多絲織的繡花的東西都剪碎瞭,門窗洞開著,一股風吹來,那些碎片就像蝴蝶在屋子裡飛舞起來。風一過,落在地上,又成閃著金屬光澤的碎片,代表著一個女人仇恨的碎片。
又是索郎澤郎大叫著要去追擊。
管傢笑瞭,問該往那個方向追,他卻茫然地搖晃腦袋,他是個忠實的人,但那樣子實在很愚蠢。我的心裡不大好受,便踢瞭一腳,叫他滾開。
但他對我露出瞭最忠心耿耿的笑容。然後,他從腰裡掏出刀,對大傢晃一晃,沖下樓,拉一匹馬,翻身上去,沖向遠方,在早春幹旱的土地上留下瞭一溜滾滾塵土。
管傢對我說:“隨他去吧。”
望著那一股黃色塵埃在空中消散,悲傷突然抓住瞭我的心。我說:“他還會回來嗎?”
爾依的眼裡有瞭淚水,臉上還是帶著靦腆的神情說:“少爺,叫我去幫他吧。”
管傢說:“隻要不死,他會回來的。”
我問書記官,索郎澤郎會不會回來。
他大搖其頭,他說這個人鐵瞭心要為主子而死。這一天,我在樓上走來走去,怪我不能早給索郎澤郎一個自由民身份。後來,還是過去的侍女桑吉卓瑪來瞭,她抓住我的雙手,用她的額頭頂住我的額頭,說:“少爺啊,好人啊,叫使你難過的怪想法從腦袋裡出來吧。索郎澤郎是你的奴才,他替你殺那個賤人去瞭。”
我的淚水嘩嘩地沖出瞭眼眶。
卓瑪把腦袋抵在我胸口上,哭出聲來:“少爺啊,好人啊,我恨自己為什麼不一直服侍你啊。”
我抬眼去看太陽,太陽帶著格外的光亮。傻子的心啊,好久沒有這樣滋潤過瞭。我聽見自己對卓瑪,對我第一個女人說:“去吧,把銀匠找來,我要給你們自由人的身份。”
卓瑪破涕為笑,說:“傻子啊,老爺還沒有叫你當上土司啊!”卓瑪的淚水才揩凈又流瞭下來,“少爺啊,銀匠已經投奔紅色漢人去瞭。”
我把爾依叫來,叫他帶幾個人回麥其官寨,看看土司怎麼樣瞭。
爾依第一次沒有露出靦腆的神色,他說:“去又有什麼用,解放軍馬上就要到瞭。讓位給你也沒什麼用處瞭。”
我說:“有用的,我要給所有的下人自由民身份。”
這句話一出口,奴隸身份的下人們立即樓上樓下奔忙起來,有的替爾依準備幹糧,有的替爾依收拾武器,有的替爾依牽馬備鞍,爾依想不答應也絕對不行瞭。專門替窮人打仗的解放軍還沒有來,他們就像已經被解放瞭。
送爾依上路後,管傢對我說:“這樣,共產黨來瞭就沒事幹瞭。”
我說:“他們聽說後,不會掉頭回去吧。”
管傢說:“不要再說這些傻話瞭。”
共產黨還沒有來,也沒有人清楚地知道共產黨是什麼樣子,但都認為他們是不可戰勝的。那些準備戰鬥的土司,也不過是在滅亡之前,拼個魚死網破罷瞭。而我卻還沒有拿定主意。管傢有些著急。我說,不必著急,該做的決定總是要做的。管傢笑瞭,說:“也是,每次我都著急上火,最後還是你對。”
我想先等兩個小廝回來,再作論處。於是,便隻好喝酒睡覺。
一天晚上,我突然醒來,感到腳底下有什麼東西。一聽,是小手小腳的侍女塔娜在腳底下哭泣。我對她早就沒什麼興趣瞭。我叫她就睡在那頭,跟我說話。我說:“爾依回來,你就是自由民瞭。”
她沒有說話,但不抽泣瞭。
“到時候,我要給你一筆豐厚的嫁妝。”
這個馬夫的女兒又哭瞭幾聲。
“你不要再哭瞭。”
“太太沒有帶走她的首飾匣子。”
我說這個匣子歸她瞭,因為她也叫那個該死的名字。她不再哭瞭,這個賤人在吻我的腳趾。過去,她吻過我身上更多的地方,使我舒服得像畜牲一樣叫喚。好長一段時間,她都跟在與她同名的主子身後,我認為跟著那女人學壞瞭。俗話說,有的女人是一付毒藥,那麼,這個馬夫的女兒身上也沾上這種毒藥瞭。我還在東想西想,她已經在我的腳下發出平穩的鼾聲瞭。
早上,她已經不在腳下瞭,這人幹什麼都不會發出很多聲音,從來不會。也就是從這一天起,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名叫塔娜的馬夫的女兒瞭。土司的女兒跑瞭,馬夫的女兒無處可去,就把自己關在樓上的房子裡,懷裡緊緊抱著描金的首飾匣子。和她比起來,跟著白色漢人逃跑的塔娜要算是一個高貴的女人瞭。必須承認,土司的女兒和馬夫的女兒總是不一樣的,雖然她們叫同一個名字,雖然她們擁有同一個男人,但到緊要關頭,土司的女兒拋下價值數萬元的首飾走瞭,馬夫的女兒卻抱著那個匣子不肯松手。為瞭這個,馬夫的女兒早在那個房間裡為自己儲存瞭相當多的食物和水。她打珠寶的主意已不是一天兩天瞭。
好瞭,不要再說瞭,讓這個人從眼前消失。
我們聽到隆隆的炮聲瞭。
春雷一樣的聲音先是從北方茸貢土司的邊界上傳來,那是解放軍開山修路的炮聲。也有人說,白色漢人和茸貢土司聯軍已經同紅色漢人接上火瞭。
索郎澤郎又回來瞭。這個忠誠的人又一次失敗瞭。這回,他丟掉的不是一隻手,而是性命。他的胸口給手提機關槍打成瞭一面篩子。他們打死瞭我的小廝,打死瞭鎮子上的稅務官,把他的臉沖著天空綁在馬背上,讓識途的馬把他馱瞭回來。路上,食肉的猛禽已經把他的臉糟踏得不成樣子瞭。
好多人都哭瞭。
我想,好吧,白色漢人跟茸貢土司這樣幹,我就等著共產黨來瞭,舉手投降吧。
索郎澤郎下葬不久,從東面,也就是麥其土司的方向,又傳來瞭不知是開路還是打仗的炮聲。炮在東方和北方兩個方向,春雷一樣隆隆地響著。天氣十分晴朗,天空上掛滿瞭星星,像一塊綴滿瞭寶石的絲絨閃閃發光。麥其傢的仇人,我那個店主朋友看我來瞭。他抱著一大壇酒。也不經下人傳話,就走進瞭我的房間。我叫人把窗戶關上,不再去望天空上的星星瞭。下人點上燈,我看見他鼻子通紅,不斷流著些糊裡糊塗的東西。我說:“你也染上梅毒瞭。”
他笑瞭笑,說:“少爺不要擔心,弟弟說他能治好。”
“你弟弟?那個膽小的殺手?他不是逃跑瞭嗎?”
“他回來瞭。”店主平靜地告訴我。
我說:“他是不是已經把麥其土司殺瞭,要是殺瞭,我們兩傢之間的事就瞭結瞭。”
這時,他弟弟哈哈一笑,就像個冤魂突然從門外走進來,把我著實嚇瞭一跳,他說:“都這個時候瞭,我們兩傢之間的事還有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這個時候是什麼時候,也不知道為什麼兩傢之間那麼有意思的事突然之間就沒有意思瞭。
前殺手哈哈一笑:“我沒有殺你父親,也不想殺你。”
他哥哥不喜歡賣關子,問:“那你回來幹什麼?”
前殺手把一切告訴瞭我們。他在逃亡時加入瞭白色漢人的隊伍,後來,被紅色漢人俘虜,又加入瞭紅色漢人的隊伍。他稱自己為紅色藏人。他驕傲地說,紅色是藏人裡最少的一種顏色,但馬上就會像野火一樣,把整個土司的領地都燒成這種顏色。他是替紅色隊伍探聽消息的。他逼到我面前,說:“我們兩傢的賬有什麼算頭,我們的隊伍一到,才是算你們這些土司總賬的時候。”他重復瞭一次,“那才是算總賬的時候!”
管傢進來瞭,低聲下氣地說:“可我們少爺不是土司啊。”
“不是土司嗎?他是土司們的土司!”
自從這個紅色藏人來過,再沒有人想投奔紅色漢人瞭。雖然大傢都知道,跟紅色漢人抗拒沒有好結果,所有抗拒紅色漢人的土司隊伍都一觸即潰,失敗的土司們帶著隊伍向西轉移。向西,是翁波意西所屬那個號稱最為純潔的教派的領地。土司們從來都傾向於東方俗人的王朝,而不是西方神祇的領地。現在,決心抵抗的土司們卻不得不向西去瞭。土司們並不相信西方的聖殿可以幫助他們不受任何力量的傷害,但他們還是打瞭一陣,就向西退去瞭。
我對書記官說:“我們也要逃往你來的地方瞭。”
他的眼睛說:“那是早就該去的地方,可是你們老去東方。”
“你的神靈會饒恕我們這些人嗎?”
“你們已經受到瞭懲罰。”
管傢說:“天哪,都這麼多年瞭,你還是沒有成為一個書記官,到底還是一個頑固的喇嘛。”
“不對,我是一個好書記官,我把什麼都記下來瞭,後來的人會知道土司領地上都發生過些什麼事情,從我來到這裡的時候開始。”他寫道,他寫下的東西都有一式兩份,一份藏在一個山洞裡,後來總有人會發現的。一份就在他身上,他寫下:“但願找到我死屍的人是識字的人。”
我不是土司,但我還是準備逃向西方。
北方,茸貢土司領地上的炮聲日漸稀落。東南面,麥其土司領地的炮聲卻日漸激烈。有消息說,是麥其土司的漢人妻子叫他抵抗,也有消息說,是白色漢人把麥其土司挾持瞭,強迫他一起抵抗。總而言之,是漢人叫他抵抗漢人。我們是在一個有薄霧的早晨離開鎮子的。離開時,管傢要放一把火,被我制止瞭。我看看大傢,他們都想放一把火,把這裡的市場、銀號、店鋪、貨棧,為過路窮人佈施的施食所,還有那間墻壁花花綠綠的妓院一把火燒掉。所有這些,都是我這個傻子建立起來的,我當然有權將其燒掉。但我沒有。我閉上眼睛,叫手下人把火把扔掉。扔在地上的火把騰起的煙霧,把我的眼淚熏出來瞭。
管傢提出去殺掉那個紅色藏人。我同意瞭,是這個人有意把我逼到與紅色漢人為敵的境地上去的。
幾個人騎馬沖進瞭鎮子,清脆的槍聲在霧裡回蕩。我勒馬站在一個高丘上,想再看一看自己建起來的鎮子,但霧把一切都遮沒瞭。我沒有看到過鎮子現在的模樣。槍又響瞭一陣,幾匹馬從霧裡沖瞭出來,他們沒有找到那個紅色藏人。我一催馬,開路瞭,身後,傳來瞭女人們的哭泣聲。這些哭泣的下女們跟在桑吉卓瑪後面,這些女人好像不知道我們這是逃亡,都穿上瞭大紅大綠的節日衣裳。隻有我的貼身侍女塔娜不在隊伍裡。桑吉卓瑪說,她抱著那個價值數萬的首飾匣子不肯下樓。
向西的路,先要向南一段,走進山裡,再順著曲折的山間谷地往西。山谷會把我們引向一座座雪山腳下,那裡才有向西的道路。那是朝聖者的路,現在,卻響起瞭逃難者雜沓的腳步聲。
我們正走在麥其和拉雪巴兩個土司的邊界上,離東南方激烈的槍炮聲越來越近瞭。看來,我那老父親真和紅色漢人幹上瞭。
聽著激烈的槍炮聲,我的心被突然湧起的,久違瞭的,溫暖的親情緊緊攫住瞭。好久以來,我都以為已經不愛父親,也不太愛母親瞭。這時,卻突然發現自己依然很愛他們。我不能把他們丟在炮火下,自己向西而去。我把書記官、管傢和女人們留在這裡等待,帶著士兵們往麥其官寨去瞭。走上山口回望墨綠的山谷裡留下來的人和白色帳篷,女人們正在頻頻揮手。我突然十分害怕,害怕這是最後一次看見他們瞭。
向東去的路,我們走瞭三天。
紅色漢人的隊伍已經壓到麥其土司官寨跟前瞭。山腳前一片樹林中間,有紅旗飄揚。他們的機關槍把大路都封住瞭,我帶人乘著夜色才沖進官寨。官寨裡,到處都是荷槍實彈的人,有藏人,更多的是白色漢人。樓上走著的是活人,樓下院子裡躺著的是死人。他們苦戰已經十來天瞭。我沖進土司的房間,這下,我的父親麥其土司就在眼前瞭。麥其土司沒有更見蒼老,雖然須發皆白,但他的眼睛卻放射著瘋狂的光芒。他一把抓住我,手上還能迸發出很大的力量。我是個傻子,腦子慢,但在路上的三天時間,足夠我不止一次設想父子相見的情形。我以為,會面時,淚水會把我們的臉和心都弄得濕淋淋的,但我想錯瞭。父親朗聲說:“瞧瞧,是誰來瞭!是我的傻兒子來瞭!”
我也盡力提高聲音,大聲說:“我接父親和母親來瞭!”
可是,麥其土司說,他什麼地方也不去,他老瞭,要死瞭。他說,本以為就要平平淡淡死去瞭,想不到卻趕上瞭這樣一個好時候。他說,一個土司,一個高貴的人,就是要熱熱鬧鬧地死去才有意思。他拍拍我的肩膀說:“隻是,我的傻瓜兒子當不成土司瞭。”
“我是最後一個麥其土司!”他沖著我大聲喊道。
父親的聲音把母親引來瞭。她是臉上帶著笑容進來的。她撲上來,把我的頭抱在她懷裡搖晃著,在我耳邊說:“想不到還能看到我的親生兒子。”
她的淚水還是流出來瞭,落在我耳朵上,落在我頸子裡。她堅定地表示,要跟土司死在一起。
這天晚上,解放軍沒有發動進攻。父親說,解放軍打仗不分白天晚上,他們從不休息。父親說:“這些紅色漢人不錯,肯定知道我們父子相見瞭。”
於是,就把兩個白色漢人軍官也請來喝酒。
土司誇他們是勇敢的男子漢。兩個勇敢的人也很不錯。主張趁共軍休戰的時機,把女人和不想再打仗的人送出去。父親說,人一出去,他們的機槍就掃過來瞭。我們便繼續吃酒。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遠處,紅色漢人燃起瞭大堆篝火,火苗在夜色裡像他們的旗幟一樣鮮明地招展。我出去望那些篝火時,爾依出現在我面前。從他臉上的神情就知道,老行刑人已經死瞭。但他沒有提老行刑人的事,而問我索郎澤郎回沒回來。我告訴他回來的是死瞭的,胸口上有個大洞的索郎澤郎。
他帶著羞怯的神情小聲說:“我猜到瞭。”他還說,“行刑人沒有用處瞭,我也要死瞭。”
然後,就像一個鬼魂突然從我身邊消失瞭。
半夜裡,月亮升起來。一個軍官用刺刀挑著一面白旗,踏著月光向紅色漢人的陣地走去。他一出去,對面的機槍就響瞭,他一頭栽在地上。機槍一停,他又站起來,舉著白旗向前走去,機槍再次咯咯咯咯地叫起來,打得他周圍塵土飛場。對方看見他手裡的白旗,不再開槍瞭。下半夜,他回來瞭。解放軍同意,官寨裡不願抵抗的人都可以出去,不會受到機關槍的封鎖。
這個勇敢的人感慨說,對方是仁義之師,同時,他又感嘆,可惜他們和這些人有不同的主義。
最先出去的,是一些白色漢人士兵,他們把雙手舉得高高的,往對方陣地去瞭。土司手下怕死的人們卻向西,向著還沒有漢人到達的地方去瞭。麥其土司要我離開,我看瞭看母親,她還是沒有離開的意思。既然她都不願離開,我也不能離開。大傢都知道,對留在官寨裡的人來說,這是活在世上的最後一個晚上瞭。大傢又開始喝酒。這是春天正在到來的晚上。濕漉漉的風把空氣裡的硝煙味道都刮跑瞭。從官寨的地下倉庫裡,一種略帶點腐敗味的甘甜冉冉升起,在似睡似醒的人們身邊繚繞。漢人軍官不知這是什麼味道,掀動著鼻翼貪婪地呼吸。麥其傢的人都知道,這是倉庫裡的麥子、白銀和鴉片混合的味道。在這叫人十分舒服的如夢如幻的氣味裡,我睡著瞭。
這一晚上剩下的時間,我一直都在做夢,零零碎碎,但卻把我一生經歷過的事情都夢見瞭。當太陽晃著眼睛時,我醒來瞭,發現自己睡在小時候住的那個房間裡,就睡在小時候睡的那張床上。就是在這裡,那個下雪的早晨,我第一次把手伸進瞭一個叫桑吉卓瑪的侍女懷裡。就是在這裡,那個下雪的早晨,畫眉鳥在窗子外面聲聲叫喚,一個侍女的身體喚醒瞭沉睡在傻子腦袋裡那一點點智慧。我的記憶就從那個早晨,就從這個屋子,從這張床上開始瞭。那年我十三歲,我的生命是從十三歲那年開始的,現在,我不知道自己多少歲瞭。屋子裡隻有我一個人,我從鏡子裡看著自己,天哪,我的額頭上也有好多皺紋瞭。要是母親像多年前那個早晨一樣坐在這房間裡,我就要問問她,她的傻瓜兒子有多少歲瞭。三十,四十?還是五十歲瞭?好多年時間一晃就過去瞭。我走到窗前,外面,大霧正漸漸散去,鳥鳴聲清脆悅耳,好像時間從來就沒有流動,生命還停留在好多好多年前。
我聽到瞭畫眉的叫聲,還聽到瞭百靈和綠嘴小山雀的叫聲。
突然,鳥群從樹叢裡,從草地上驚飛起來。它們在天空裡盤旋一陣,尖叫著不想落到地面上來。最後,卻一抖翅膀飛到遠處去瞭。四野裡一片安靜,但人人都感到危險已經逼近瞭。高大的官寨裡,人們提著槍奔跑起來。占據瞭每一個可以開槍的窗口。
隻有土司太太沒有緊張地跑動,她吩咐下人在小泥爐裡燒好茶,打好一個又一個煙泡。她用牛奶洗瞭臉,噴瞭一身香水,穿上一件水紅色的緞袍,在煙榻上躺下來。她說:“兒子啊,坐一會兒吧,不要像傻子一樣站著瞭。”
我坐下,握著槍的手給汗水打濕瞭。
她說:“讓我好好看看你,我跟你父親已經告過別瞭。”
我就傻乎乎地坐在那裡叫她看著。小泥爐上的煮著的茶嘟嘟地開瞭。土司太太說:“兒子,你知道我的身世吧。”
我說我知道。
她嘆瞭口氣,說:“在今天要死去的人裡面,我這一輩子是最值得的。”她說自己先是一個漢人,現在,已經變成一個藏人瞭。聞聞自己身上,從頭到腳。散發的都是藏人的味道瞭。當然,她感到最滿意的還是從一個下等人變成瞭上等人。她叫我彎下腰,把嘴巴湊在我耳朵邊上說:“我還從一個下賤的女人變成瞭土司太大,變成瞭一個正經女人。”
母親吐露瞭藏在心裡多年的秘密。她做過妓女。她一說這個,我就想到瞭鎮子上畫得花花綠綠的大房子,聽到瞭留聲機吱吱嘎嘎歌唱的聲音,聞到瞭烤肉和煮豆子的熱烘烘的味道。土司太太身上卻沒有這樣的味道。她叫人在茶壺裡燙酒,用溫酒吞下瞭幾個鴉片煙泡。她又叫人溫第二杯酒,在這空當裡,她又叫我彎下腰,吻瞭吻我的額頭,悄聲說:“這一下,我生的兒子是不是傻子我都不用操心瞭。”
她又吞下瞭幾個泡子,側身在花團錦簇的矮榻上躺下,自言自語說:“以前,想吃鴉片卻擔心錢,在麥其,從來沒有為這個操心過,我值得瞭。”然後,就合上眼睛睡過去瞭。侍女把我推到瞭門外。我還想回頭看看,這時,一陣尖嘯聲打破瞭早晨的寧靜,破空而來。
對方攻瞭幾天,又把怕死的人都放出去瞭,也算是仁至義盡,這回,他們不再客氣,不叫士兵頂著槍彈往上攻瞭。我本來想刀對刀,槍對槍和他們幹上一仗,卻趕上人傢不耐煩瞭,要用炮轟瞭。
第一顆炮彈落在官寨前的廣場上,轟隆一聲,炸出瞭一個巨大的土坑。行刑柱也炸得粉碎,飛到田野裡去瞭。又一發炮彈落在瞭官寨背後。打瞭這兩炮,對方又停瞭一會。麥其土司揮手叫我跟他在一起,我跑瞭過去,等著新的炮彈落下來,但這顆炮彈老是沒有落下來,使我有機會告訴父親,母親吃瞭酒和大煙泡。
父親說:“傻子啊,你母親自己死瞭。”麥其土司沒有流淚,隻是很難看地笑瞭一下,聲音有些嘶啞地說:“好吧,她不用害怕灰塵把衣服弄臟瞭。”
這時,我才知道母親是自殺瞭。
白色漢人軍官扔瞭槍,坐在地上,我以為他害怕瞭。他說,沒有意思瞭,人傢用的是炮,第三炮就要準準地落在我們頭上瞭。大多數人還是緊緊地把槍握在手裡。天上又響起瞭炮彈呼嘯的聲音,這次,不是一發,而是一群炮彈尖嘯著向麥其土司的官寨飛來。炮彈落下來,官寨在爆炸聲裡搖晃。爆炸聲響成一片,火光、煙霧、塵埃升起來,遮去瞭眼前的一切。我沒有想到,人在死之前,會看不到這個世界。但我們確確實實在死去之前就看不到這個世界瞭。在炮彈猛烈的爆炸聲裡,麥其土司官寨這座巨大的石頭建築終於倒塌瞭,我們跟著整個官寨落下去瞭。下降的過程非常美妙,給人的感覺倒好像是飛起來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