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主!靖姑娘?你們……”半個時辰過後,按時到來參加密室會議的屬下驚叫著,想把滿身是血的兩位掌權者抬出去就醫。然而,神智尚自清醒的樓主微弱地呵止瞭他們:“別動!——沒用瞭……去,把明煙帶過來,我、我要問她的話……咳咳,快……”
“嘻嘻……”失去雙足的小女孩是被武士們抬過來的,然而,看見密室裡鮮血滿身的兩個人,她忽然詭異地笑瞭起來,眼睛裡閃耀著惡作劇得逞後的興奮和幸災樂禍:“嘻嘻……”
“難道……是你自己做的?”看見孩子眼裡的光芒,陡然間,蕭憶情驀然想通瞭什麼似地、不可思議地問瞭一句,“是你?!”
“殺瞭我爹娘,你們都得死!”明煙詭異地笑著,然後,看著昏迷中的主人,眼裡露出惡毒的嘲諷,“殺人兇手!居然叫我‘妹妹’!還說什麼讓我完整幸福地活著……笨!難道不知道,自從你們殺瞭我傢裡人以後,我根本無法‘幸福’瞭嗎?”
“砍掉自己的一雙腳算什麼?隻要能讓她相信是你下的手,就是割下自己的頭我也願意!”
“無論如何,看不到你們兩個人死,我就無法幸福!”
我忽然間不寒而栗——她、她的目光,簡直和十四年前的主人一模一樣!那麼小的孩子,卻居然有那樣狠的心腸!能狠得下心自殘嫁禍,親手割下自己的雙足,這根本不是普通十幾歲孩子能做到的啊!
好厲害的孩子……仇恨哺育的孩子!
“唰!”周圍的屬下齊齊拔刀,全部對準瞭這個孩子。
“……住、住手……”微弱地,因流血過多陷入恍惚狀態的樓主呵止瞭屬下,苦笑著,對那個十二歲的孩子微微點頭,道,“很好……你打敗我瞭……那麼,在我死瞭以後,我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給你。……如何?”
那個孩子本來已經閉上瞭眼睛等待死亡,然而忽然驚訝地睜開瞭——用那早熟而堅韌的目光看著這個武林中傳奇人物,有些驚疑不定。
“什麼?樓主,她殺瞭你和靖姑娘,我們怎麼能奉她為主!”
“她是殺人兇手!”
“殺瞭她,為樓主報仇!”
周圍的屬下群情洶湧,紛紛嚷瞭起來。
“誰、誰敢不聽從我的命令?!反對的,殺無赦!”在用力吸一口氣,讓自己延長片刻的清醒後,樓主嚴厲地看著手下,然後,苦笑著,微微咳嗽——
“你們、你們其實都錯瞭……不是她殺的。……我們,是被彼此間的不信任和猜忌毀滅的……咳咳,她、她隻是利用瞭這一點而已啊……”
“真正錯誤的……是我們兩個人自身,不能怨誰……”
“這個小傢夥……是個人才。……厲害,真的厲害……咳咳,我早就說過,誰能打倒我,就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給他——請大傢尊重我的諾言……我蕭某,一生雖然下手、下手不容情……咳咳,但是……卻決不做無恥無信之事!
“三弟,你……你明白麼?”
帶頭而來的三樓主南楚怔瞭怔,終於不再說什麼,隻是流著淚點瞭點頭。
等這一切交代完畢,他再也不再管屬下和女孩呆若木雞的樣子,樓主回頭,用極其溫柔的語調,對一直彌留中昏死的主人低聲耳語:“看見瞭嗎?阿靖……不是我,不是我做的!……這個孩子好生厲害啊,咳咳……我們都被騙瞭呢……”
“說謊……說謊……”然而,昏迷中,主人隻喃喃地重復著那一句話。
“真是的……咳咳……看來,隻有到那邊,才說的清楚吧?……”樓主微微苦笑,然後,伸手握住瞭主人的手,“一直以來,都有很多很多話……始終沒有和你說……去、去那邊說個清楚吧……到瞭那邊,我們還有時間很多時間……很多很多的時間……”
然後,我忽然感覺主人的身體一震,有大力傳入,剎間震斷瞭她微弱的心脈!
不要!不要死!我失聲驚呼。
然而,我還是從主人無力的手中墜落……在墜落的同時,我看見同時落下的夕影刀。
原來,今天是一切終結的日子。我的又一個主人,死瞭。
又一個輪回結束瞭。
我終於確認,我是一柄不祥的魔劍。
雖然一直以來,和我一起的夕影總是安慰我,說他們之所以死,完全是因為人類性格中的弱點,和我沒有半點的關系。但是,我知道我是不祥的——自始至終,我都明白主人和樓主間的誤會和心結,然而,我卻偏偏無法說出來!
她是我最喜愛的主人,然而,她卻死得的比以前任何一任都早。象懸崖上綻放的紅薔薇,她可以在惡劣的環境下倔強地成長,風霜不侵,雨雪不折,然而,卻一樣在心魔的肆虐下夭折。
幸好,那以後我成瞭無主之劍。
——出於對樓主的崇敬,聽雪樓建立瞭祠堂,把我和夕影供在瞭上面,作為那個恩威兼顧的樓主在聽雪樓所有子弟心中地位的見證。在每年的忌日,總有成千的樓中子弟前來拜祭,怔怔地看著刀流下淚來。
我知道,雖然樓主以武力強行征服江湖,中間殺戮無數,但是在下屬的心目中,他卻是完美得近乎神的化身——可是,那樣的人中之龍,卻無法直面自己內心深處的矛盾。
聽雪樓裡的人經常說刀劍閣裡經常在半夜傳出嘯吟之聲,是神兵利刃渴血的長吟——然而,他們錯瞭,我和夕影,早已經不再有對於血的渴望。
每夜每夜,我們隻是在敘述過去的往事。
“我傢公子,實在是一個很奇怪的人哪……”在深夜裡,當萬籟俱寂的時候,夕影和我說起瞭往昔種種,不由流露出由衷的自豪,“當然,他對手下恩威並重,對自己嚴厲自制,行事有氣吞河山的大將之風——這些外面人的贊揚,我都聽厭瞭……”
“但是……誰又知道公子的缺點呢?”
聽它說起蕭樓主,我也不由仔細傾聽——要知道,對於主人,恐怕沒有誰比我們刀劍更瞭解瞭。而對於這個在主人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人,我知道的卻並不是很多。
“他生性高傲而專制,一生中以權力武功俯視天下,可惜偏偏纏身的絕癥又讓他每時每刻面對著死亡……所以,有時候主人的內心是被分裂成兩半的。”
“他重權嗜殺,卻害怕死亡;他冷淡決絕,為人極重理性,可另一面又非常寂寞和脆弱;他極度重視個人尊嚴,不讓臣服腳下的人有絲毫抬頭看他的機會,但是,他卻一生都在尋找能讓他平等對待的人……”
“這樣的他,連和他朝夕不離的我都捉摸不透啊……”
夕影苦笑瞭起來,月光在它青色的刀鋒上流動,宛如淚水。
“但是我很清楚地知道,公子喜歡你的主人——但是,你主人、竟然說瞭那樣的話……那一個剎那,你不知道公子心裡有多難過。”
“這是他十五歲後唯一的一次哭泣。”
我不想做寡婦。我不想為任何人哭。
我知道,就是這兩句話!——我仿佛還能看見說話時,主人眼裡恍惚的神色。
一轉眼,已經是七年過去瞭。聽雪樓還是領袖著武林。
樓主一生英明,到瞭最後做出的決定,也沒有分毫差錯。
南楚在代行瞭五年樓主之職後,帶著嬌妻秦婉詞退隱江湖。如今的樓主,已經是、那個坐著輪椅的孩子石明煙,已經是當今武林的主宰者。——在她身上,似乎同時兼具瞭主人的冷漠堅韌和蕭樓主的深沉練達。,在她井井有條地處理著龐大幫派內部的事務時,沒有人能夠想象,她是一個女子,而且是一個殘廢的少女。
可以說,從某種意義上,她也是大度的——面對著殺父母仇人,她還是同意瞭在樓裡建造供著靈牌和刀劍的祠堂。
甚至,不知道為何,雖然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在幾次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竟然看見新樓主悄悄地進來,撫摩著我,怔怔地出神。
雖然時隔多年,但是,我還是有些恨她——主人一生都沒有對別人那麼好過,然而,這個“妹妹”卻是用那樣狠辣的計劃暗算瞭她和樓主。雖然她有完全的理由,但是,我還是不能原諒!
她今年二十一歲瞭,已經是一個美麗的少女。但是,因為“聽雪樓主人”的顯赫身份,武林中幾乎沒有人意識到她還是一個女子,而且是一個很美麗、孤獨的少女女子。
在看著她發怔的臉時,我忽然覺得她很象我少女時的主人。
如今回想想起來,當年蕭樓主讓她接受自己遺留的所有一切時,恐怕也想到過——給予別人這樣巨大的榮耀和地位,同樣也是另一種懲罰吧?
無論誰,坐在這個位置上,都會被永恒的寂寞和不安包圍。
今天晚上,子時,門悄悄打開。一個推著輪椅的影子從門外進入。奇怪的是,我發現今夜的她居然是一副遠行的打扮,身邊還帶著包裹。
和往昔一樣,她來到神龕前伸手取下我,橫在膝上,撫著我的劍刃,沉思瞭許久。不知道為何,這一次我能感覺到她的內心極不平靜,仿佛有驚濤駭浪掠過——其中,好幾次閃現過我主人的名字。
她的臉上,忽然有復雜的表情。
“妹妹……一定要幸福啊!”
忽然間,在她內心某一處,我仿佛聽到瞭主人在微笑著囑咐——聲音裡完全沒有在世時的冷漠和孤僻,隻是如同一位溫柔善良的姊姊。
“幸福?”
在撫摩過我的鋒芒時,我聽見她哽咽著說瞭這個字。
“靖姐姐……,靖姐姐!”她低低喚瞭一聲,抱著我,把溫暖的頰貼在瞭我冰冷的脊上。然後,我感覺有什麼濕熱的東西濺落——
這一次,我知道,那是淚水。
從那一刻起,我是真心地希望她能夠找到自己的幸福。
沉默瞭許久,她想瞭想,輕輕拿起瞭我,配在瞭腰邊。然後,輕盈地搖著輪椅,頭也不回地走瞭出去,離開瞭聽雪樓。
門外,月華如水。
我的第二十七位主人,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對著朗月微微笑瞭起來。
[血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