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荒原雪 第四篇 絕情

天色已暗瞭,吃完瞭飯,高歡一個人留在庭中。

他似乎習慣瞭一個人不被打擾地靜坐。而好動的任飛揚已和孩子們玩開瞭,嘻嘻哈哈地鬧著。

孩子們早已不再害怕他,反而與這個大男孩似的叔叔相處得很好,女孩子在一邊笑吟吟的看著,而男孩早已七手八腳的爬到瞭他身上背上。任飛揚大喝一聲,居然將八個男孩子一起抱瞭起來!

他飛快地旋轉起來,孩子們發出尖聲驚叫,樂不可支。

風砂坐在窗邊,看著庭院中熱鬧的一群,嘴角露出一絲微笑——獨居在太平府這幾年來,這個天後祠裡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吧?這個惡少,原來是這樣一個熱情善良的年輕人。

然而,瞟到角落裡孤單坐著的那個白衣人影,她的眼神就黯淡下去瞭。

眼前不斷浮現的是方才高歡的眼神——片刻前,那眼中的一抹劇烈痛苦,仿佛是冰川裂開後湧出的巖漿!這是什麼樣的眼神啊。

這個人……他的內心深處,究竟在想些什麼?

在這樣熱鬧歡騰的氣氛裡,他卻隻是一個旁觀者,遠遠的望著,卻不靠近——然而他的眼神裡,卻有多少的寂寥和向往啊。可是,他為什麼卻不走入那一群歡騰的孩子裡去呢?他,為什麼不和任飛揚一樣去和大傢打成一片?

看著獨自坐在中庭角落裡月桂樹下的高歡,她終於推開側門,走瞭過去。

還未走到他身邊三丈,高歡也並沒有回頭看,卻彷佛知道誰已經到來,淡淡開口瞭:“葉姑娘,你相信世上有四片葉子的三葉草麼?”

他問的很奇怪。風砂一時怔瞭一下,搖頭苦笑:“我想是沒有的。”

“你錯瞭。”高歡緩緩轉身,走瞭過來,把一片葉子放在她手上。

細細的梗上,四片小巧的圓形葉子呈“十”字型展開,青翠欲滴——四片葉子的三葉草!

“哎呀!”風砂又驚又喜,忍不住脫口叫瞭一聲,“你是在哪裡找到的?”

“就是從小飛扔掉的那堆草裡揀起來的——”高歡微微笑瞭一下,若有所思,“有時,它就在你手中,是你自己沒有發覺才把它丟棄瞭……四片葉子的三葉草,其實並不難找。”

風砂抬頭,發覺他這一次微笑的時候,眼中已不再是往日的冷酷,一種溫暖的光芒充溢瞭他的眼睛,連他平日冷肅嚴峻的臉也柔和瞭不少。她心中突然也有一陣暖流升起,不知怎得連聲音都有些顫抖:“你……把它送給我麼?”

高歡的手不易覺察地震瞭一下,又緩緩回過瞭頭去。他的目光在急劇地冷下去。

“喜歡就留著好瞭。”他淡淡道,又加瞭一句,“我希望你能幸福。”

風砂沉默瞭一下,伸手從懷裡掏出一物遞過來:“你送我三葉草,就收下這個吧。”

高歡怔瞭一下,入手的是一綹青絲,被編成瞭細細的小辮。正是日間他從風砂頭上用劍削下的那一綹。他冰冷的指尖輕觸著柔光水滑的發絲。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過瞭許久,風砂才問:“你明天就和任公子去神水宮?”

“嗯。”高歡隻是應瞭一聲,不再回答。

她不由得失聲:“可你的腿上的傷還……”

“沒關系,皮肉外傷而已。”高歡的聲音依舊淡漠而平靜。

風砂沉默良久,終於嘆息:“你們……你們和我萍水相逢,原本不必如此的。那個宮主非常厲害……真的,你們還是不要去冒險瞭。求你們瞭。”

高歡沉默。沉默之中,突然又說瞭一句奇怪的話:“其實嶽劍聲也真是自私。”

風砂臉色變瞭,幾乎是憤怒地斥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是詆毀他——嶽劍聲是我少年時唯一敬佩的對手,”高歡微微嘆瞭口氣,眼裡有一種回憶的哀傷,“我當年和他先後交手兩次,互有勝負,然後約瞭第三次一決高下。不料,此約未畢,他卻撒手人寰。”

“不過,我雖然敬佩他,但卻無法茍同他最後的做為:他在死前終於還是向你表白瞭心跡,這正是他的自私——他明明知道他自己立刻會死去,卻還是吐露瞭心思,讓你為此痛苦瞭一世。

“他怎麼不想想,那時候你才隻有十六歲,不通世事,不諳情感,那麼小,那麼單純,有些事情是不應該讓你去看見、去知道的——不然的話,你的人生還沒有開始,就會被毀去瞭……

“他若是真的愛你至深,就不會為瞭讓自己‘來過、活過、愛過’,而讓你背上這個包袱;他本應該守著這個秘密一直到死,好讓你快快樂樂地活下去的……”

高歡一邊說,一邊已緩緩走開去。他說得很平靜,很從容,似乎已想過瞭很久才說出這番話來。

風砂看著他的背影,怔怔良久,突然以手掩面,在月桂樹下哭出聲音來。

這麼多年來,這件事一直折磨著她的心,每夜每夜她都在為過去懺悔——這還是第一次有一個人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待這件事,安慰她,開解她。

這個人,有著怎樣的一顆心啊……

夜已深瞭,天女祠已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

可一扇窗卻漸漸悄無聲息地開瞭,一個夜行人閃電般地沒入瞭黑暗,穿林渡水。然後,在一盞飄搖的孤燈下停止,單膝下跪。

竹林的空地上放著一臺軟轎,轎簾低垂,兩側有十多名黑衣人無聲側立。

“小高,你來得很準時。”黑暗的林中,一個女子的聲音響起。那聲音很冷、很低,但卻帶著說不出的氣勢,低聲:“一切都順利吧?什麼時候能完成?”

“是的。找到瞭要找的人,明天就可以下手瞭。”

這是高歡的聲音,但卻已變得和白天大不一樣——不帶絲毫感情,冷得仿佛來自地獄!

“很好。你做事情向來快速決斷,從不拖泥帶水,無論是為樓中辦事還是替自己瞭結私怨,都是一樣。”這一次響起的是一個男子的聲音,聲音清淺,卻同樣帶著令人不可抗拒的威嚴,頓瞭頓,那個聲音一字字道:“小高,你歸入樓中後,本不該再計較個人舊怨。念在你對樓中立過大功,此次算是破例——明天完事之後,你得立刻回來。知道麼?”

高歡在黑暗中斷然道:“是!”

“回去養足精神。完事之後回洛陽總樓來見我。”那男子淡淡下令。

暗夜裡沒有聲音,沉默地頷首之後,高歡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告退瞭。

“阿靖,明日,你去暗中跟著小高……”竹林裡,那個聲音過瞭一會兒緩緩開口,微微咳嗽瞭幾聲,對身側的女子頷首,“他要殺的人是個難得的人才,對我們很有用。就這樣死瞭,不免可惜——你跟過去見機行事,最好能將其收為己用。”

“好。”那女子很久沒有說話,隻嘆息瞭一聲:“你一貫想的周到。”

剛剛破曉,在郊外急馳,冷風吹到臉上簡直如刀子一般凜冽。

“喂,高歡,去神水宮報仇,也不用急成這個樣子嘛!”任飛揚與高歡並騎而馳,臉上雖然都是第一次將臨大敵的興奮,卻也忍不住抱怨,“一大早就出來,連風砂也沒告訴一聲就走瞭。她會擔心的。”

“還有,川西到底離這裡多遠?一天能到麼?”

“神水宮的那個老娘們,又到底有多厲害?能抵得住我們兩個聯手麼?”

然而高歡一臉漠然,沒有回答他的問話,自顧自的策馬急奔。任飛揚馬術遜色,一時間也不敢再大呼小叫的提問瞭,隻能全心全意夾緊胯下駿馬,馬不停蹄地急追,才堪堪不被甩落。

越過瞭大青山,已經出瞭太平府地界。高歡這才放緩瞭馬速,沿著官道前行。到瞭一處岔路口,略微遲疑瞭一下,突然飛身下馬,掠進瞭路邊的一傢小店。

“對瞭,我肚子也在唱空城計瞭。”任飛揚完全弄不懂這個寡言的同伴在想些什麼,隻好自我解嘲地苦笑瞭一下,下馬跟著走瞭進去,“小二,上菜!”

兩人叫瞭一些小菜,開始對酌,卻始終沉默。

任飛揚初次卷入江湖是非,心中又是興奮又是緊張,不停的問高歡,想知道一些武林掌故和江湖格局。可高歡的話似乎異常的少,神色也異常的冷肅,似乎心裡有什麼沉甸甸地壓在心頭。每次抬眉看任飛揚的時候,眼神都有些復雜。

然而任飛揚完全沒有註意到這些,摸瞭摸身側的劍,眉間意氣飛揚,一揚頭飲幹瞭杯中的酒,興奮地問:“高歡,以後咱們倆聯手闖蕩江湖,是不是天下無敵瞭?”

“不是。”高歡沉沉開口說瞭兩個字,又悶聲飲盡瞭一杯。

“什麼?還有誰比你我更厲害麼?”任飛揚問,眉目間盡是不信。

這個從來沒有出過臺州府的少年,對自己的武功和高歡的武功一直是信心十足。而神水宮那一批前來的刺客,又將他的自信興增強瞭幾分,這一次他踏入江湖,簡直是意氣風發眼高於頂,覺得除瞭高歡之外,天下第一劍非他莫屬瞭。

“我?我算什麼?不過是一柄殺人的劍。江湖上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啊……”高歡繼續飲盡瞭杯中的酒,轉頭看著外面陰沉的天際,嘆息瞭一聲,“但在這世上,有兩個人,是永遠沒有人能超越的。”

緩緩說著,他的神色,突然變得充滿瞭崇敬和嚴肅。

“說得那麼神?那兩個人是誰?”任飛揚問,滿懷好奇。

高歡怔怔出瞭一會兒神,才一字字道:“是一對人中的龍鳳。”

人中龍鳳!任飛揚眼睛一亮——值得高歡這樣推許的人,一定不會尋常。

可高歡卻仿佛不願意多說,酌瞭一杯酒遞給任飛揚:“好瞭不說這個瞭——我們這一次去神水宮,兇險異常,還不知能不能生還。先喝瞭這一杯吧。”

任飛揚接過一飲而盡,大笑:“好,有你同行,咱們就拼它個天昏地暗!不但給葉姑娘報瞭仇,也要給自己揚名立萬!”

高歡看著他喝下酒,目光中又露出瞭笑意——但那仍然是極度冰冷的、復雜的笑意。他的手指下意識地握緊瞭身側那柄任飛揚送給他的劍,眼裡閃過一絲微弱的光。

那一杯酒喝下後,他不再開口說什麼,隻是自顧自的站起來結帳。

“五錢三分銀子。”小二報出數目來。

高歡從懷中掏出碎銀,拈瞭塊八錢的給瞭小二。

“咦,這是什麼?”任飛揚眼疾手快,撿起瞭同時從他懷中落下的東西——那是一綹編好的青絲,泛著幽然的柔光。

“哇,怪不得昨天晚上你和風砂偷偷在院子裡談瞭那麼久。”認得是昨日水邊割下來的那一綹,任飛揚怪怪地笑瞭,瞥瞭他一眼,用力拍同伴的肩膀,“好小子,別看你平日冷冷淡淡,可追起美女來手腳還挺快的麼!”

高歡從他手中拿過發絲,目中驟然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一言不發地上馬。

“說真的,風砂可是一個難得的女子……若不是你下手太快,我一定也會試一試的,”騎在馬上,任飛揚的紅衣隨風揚起,英俊年輕的臉上有戲謔的微笑,“高歡,這一次去神水宮,你可千萬的留條命回來,否則風砂可又要傷心死瞭。你不想做他師兄第二吧?”

高歡沒有絲毫的笑意,冷冷看瞭他一眼,突然催馬奔瞭開去。

“喂喂,你幹什麼,等等我呀!”任飛揚大呼小叫地跟瞭上去,“你還不好意思什麼呀!”

然而他沒有看見,在馬奔馳的一剎那,高歡的臉上終於流露出瞭難以抑制的悲哀表情。

到瞭一處深山谷中,眼看前後無人,高歡放慢瞭馬,有意無意地等著後頭的人。任飛揚大呼小叫地從後面追瞭上來:“終於追上你瞭!你可把我累死瞭!”

兩個人並轡緩緩而行,一直向這個無人山谷的深處走去。

高歡一直不語,垂目而行——沒有人看到,他目中的殺氣正越來越盛!

“任飛揚,你知不知道我送你的那把劍叫什麼?”他突然開口,問瞭一個奇怪的問題。

任飛揚不在意搖頭:“不知道——這把劍也有名字麼?”

“有的。”高歡看著他,一字字道:“它叫淚痕。”

“啊?這就是淚痕劍?任飛揚立時想起瞭劍脊上那一道淡淡的痕跡,不由失聲:“難道——這就是昔年邵空子所鑄,與問情、離別齊名的淚痕劍?”

“不錯,“高歡頷首,淡淡道:“昔年邵大師一爐鑄出三劍,第一把劍便是問情。他深知相劍之道,見此劍鋒芒清澈,卻非絕世之上品,仍不免墮入紅塵愛憎,是以名其為‘問情’。此劍流落江湖一百餘年,直至落入你父親任風雲之手,每一代主人均歷經大喜大悲,難逃情劫。”

任飛揚有點聽得發怔,不由問:“這麼說,這是一柄不祥之劍囉!”

高歡嘆瞭口氣,淡淡:“第二柄鑄成之劍,就是淚痕。”

“劍剛出爐之時,天地風起雲湧,一片肅殺。邵大師心知此劍殺氣太重,世間又將有不少冤魂將死於此劍下,不由動瞭憐憫之心,泫然淚下——那滴淚墜上劍脊,留下瞭痕跡。故此這把劍也被稱之為淚痕。最後得到這把劍的人,是我父親高飛,他一生歷經波折,但為人俠義不曾多殺無辜。終究因為淚痕滴上瞭劍身之故,劍上的殺氣也弱瞭下去。”

“奇怪的說法。”任飛揚聽到這裡插瞭一句,表示不同意:“你也不是無行之人,淚痕在你手上想必也做瞭不少俠義之事;而今到瞭我手上,我自然也不會胡亂殺人——你放心好瞭,一個人的命,怎麼會被一把劍左右?”

聽得那樣的話,高歡的目光變得有些奇怪起來,欲言又止。

任飛揚卻等不及瞭,又問:“那還有一柄劍,是否就是離別?”

“離別,離別……”高歡喃喃念著,竟有些癡瞭,“它又名離別鉤。因為邵大師在鑄劍的時候出瞭一點差錯,劍的尖部被鑄彎,看上去仿佛是鉤一般。昔年離別鉤的主人楊錚……唉。”

高歡嘆息瞭一聲,不再說什麼瞭。

“那麼,如今這離別鉤,又在誰手中?”那些江湖掌故,聽得任飛揚悠然神往,忍不住的問,“是不是在你所說的那兩位‘人中龍鳳’那裡?”

“天下之大,也不知流落何處。楊錚死後,他仿佛也與世人‘離別’瞭。如今的江湖上,至尊的隻有夕影刀和血薇劍。”高歡的目光停在自己手裡的劍上,突然又道:“我再講一段傳說給你聽——”

“好!”任飛揚聽得興起,連忙點頭,一臉神往。

高歡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低頭看著自己手上的劍,緩緩開口,聲音冷澀:“傳說這一百年以來,淚痕劍下殺人無算。但若淚痕主人過分殺戮,終究也難逃一死——而且,殺死‘淚痕’主人的,必定是‘問情’的主人!數百年來,無不如此!

“這兩把劍,一把是‘情’,一把是‘恨’,這兩柄劍,必定世世相殘——你相信麼?”

任飛揚聽得怔瞭一下,不在意地笑:“這怎麼能信?如今這兩把劍一把在你手上,一把在我手上——難道你我也會相殘?”

高歡驀然回頭,一字字道:“我本來也不相信,可如今卻不得不信瞭。”

那一瞬,他的語聲如披冰雪,湧動著無比的殺氣!

任飛揚渾身一震,驀然抬頭,卻看見瞭高歡的眼睛——殘酷、冷漠,黑暗,與他平日所見的截然不同!那完全是一個殺人者的眼神,再也沒有半點俠氣。

他不禁勒馬,失聲問:“你……你究竟是誰?”

“我?你們不是都稱我為‘大俠’嗎?”高歡冷冷地笑瞭,有點譏嘲地搖頭,“錯瞭,全錯瞭!我真正的身份,隻不過是一名殺手!”

“殺手?”任飛揚不可思議地問,在他印象之中,“殺手”還隻限於幾天前在天女祠邊遇見的那一群黑衣人,武功差勁,貪生怕死,“你……你這種人,也會是殺手?”

高歡冷笑:“殺手有很多種。幾天前那不過是三流的殺手,而我們聽雪樓的殺手卻是一流的,不比風雨組織遜色。”

“風雨組織?那是什麼?”任飛揚訝然的脫口問,“聽雪樓又是什麼?”

“是目前全武林勢力最大的組織,也是我為之效命的對象。”高歡立刻不再往下說瞭,他知道這本是不該說的——即使對著一個即將死去的對手。

他隻最後說瞭一句:“我是來取你性命的。”

“為什麼?”任飛揚不可思議地看著他,“我們無怨無仇……”

“上一輩的恩怨。”高歡道,神色卻是淡定的,輕塵不驚,“因為你的祖父,曾經當眾絞死瞭我的父親。”

“什麼?”任飛揚脫口叫瞭起來,差點握不住馬韁,“我的祖父?任寰宇麼?”

“是啊,那個靖海軍的統領,任寰宇將軍。”說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一直克制著情緒的高歡眉目間,終於露出瞭壓抑不住的殺氣,冷笑,“一將功成萬骨枯啊……誰都知道他是英雄,可英雄的腳底下,又踏著多少白骨?”

“我祖父為什麼要殺你父母?”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任飛揚訥訥問。

“為什麼?”高歡笑瞭起來,微微搖頭,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劍,“因為我父親不肯殺人,就被任寰宇將軍軍法處置。”

任飛揚更加詫異:“不肯殺人也有罪?”

“是啊,”高歡的眼神更冷,仿佛凝結瞭一層看不見底的冰,緩緩冷笑:“你難道不知,有時候殺人無罪;不殺人,反而是有罪的麼?”

任飛揚愕然地看著他。

高歡望著遠處的一線藍色大海,神色淡漠,緩緩開口回憶:“二十多年前,你祖父已然是靖海軍的統率,而我父親則是閩南一帶的漁民。因為倭寇作亂,便投身軍中作戰。十年後做到瞭副將,在你祖父麾下聽命。

“任寰宇鐵血治軍,雷厲風行,訓練出瞭一支戰無不勝的海上軍隊。

“我父親一路追隨,對他既敬且佩……但是,隨著戰事的漸漸擴展,他發現,所謂的靖海軍,很多時候的行徑竟然和倭寇海盜也差不瞭多少。

“殺倭寇也罷瞭,連那些因為貧寒而到瞭海上的流民也不放過!

“沒一次戰役後,都不留活口。婦孺老幼一概格殺勿論,金銀佈帛沒入私囊。

“一次平海禍後,有一大隊的海盜來降,哀求靖海軍收容。我父親知道那些海盜多半是走投無路的漁民,便有心收降。可是任將軍下令:所有俘虜,就地格殺!”高歡慢慢回憶著往事,嘴角有一絲冷笑,“我父親實在是看不得那些人的慘狀,便違瞭軍令,私下放走瞭那些海盜——”

聲音到瞭這裡,微微緩瞭一下,高歡嘴角抽動瞭一下,吐出一句話:

“於是,靖海將軍為瞭維護軍規,就把我父親吊死在軍營的轅門上!”

任飛揚手不自禁地一抖,幾乎握不住韁繩,忽然間不敢再去看高歡。

“你知道瞭麼?”高歡忽然大笑起來,一反平日的冷漠克制,眉間有壓抑不住的仇恨和憤慨湧出,“有時候,如你祖父那樣殺人如麻是無罪的;我父親不殺人,卻是該當處死!那是什麼樣的世道……那是什麼樣吃人的道理!”

他在長笑中反手拔劍直指蒼穹,眼神如雷電般雪亮。

任飛揚那般囂張的人,居然不敢和這種眼神對視,默然低下頭去。

“我母親瘋瞭,拖著我就往海裡跳。後來,我們被一戶漁民救瞭上來,人傢看她生的美貌,自己又因為貧寒無法娶妻,也不嫌她是個瘋子,幹脆拿來當瞭老婆。”說到母親受辱的那一段往事,高歡的語氣卻波瀾不驚,“我成瞭拖油瓶,寄人籬下,生活得豬狗不如。在九歲的時候,我逃離瞭那戶人傢,去瞭洛陽投靠父親生前的一位軍中同僚,從此開始瞭另外一種人生。”

說到這裡的時候,高歡眼裡有瞭罕見的笑意,望著天空,輕聲:“二十一歲的時候,我學瞭一身武藝,本以為這一生也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去瞭。但,上天讓我在洛陽,遇見瞭那一對人中龍鳳——他告訴我,這個世道,其實是可以扭轉過來。”

“我把所有的才能奉獻給瞭他,跟著他們一起闖江湖打天下,一直到今天。”笑瞭笑,高歡低下頭去,看著手中的劍,神色重新回到瞭一貫的平靜淡漠,“一年前,我終於鼓足勇氣回去瞭一趟那個漁村,找到瞭那戶人傢,不料卻晚瞭一步——就在我回去的前幾天,我那發瘋的母親不堪折磨,居然下毒毒死瞭繼父。”

“我去的時候,她已經被族裡的人濫用私刑打得奄奄一息。然後,族長下令,把她用來毒死我繼父的毒藥給她灌下,號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我來得太晚,毒已入瞭肺腑。我無法救她……守瞭她一夜,眼睜睜地看著她在毒藥的折磨中逐漸死去。”

“她臨死前的神智卻分外清醒,死死握著我的手,指甲一直掐到瞭我的肉裡。母親不再瘋癲,她厲聲要我發誓,無論用什麼手段,此生一定要報仇!

“任寰宇一傢老小,一個都不能放過!”

那一眼橫掃過來,看得任飛揚心膽一震,有說不出的寒意湧起。

“你……就是為瞭那個誓言,才找到這裡來?”任飛揚失去瞭平日的鋒銳,有點不敢和他對視,側過頭,斷斷續續地輕聲問,“來……來找我們傢報仇?”

高歡漠然地笑瞭笑:“是啊。其實我早知道任將軍一傢回到瞭太平府,但是,那時候我剛加入聽雪樓,有很多任務需要完成,一時間無法脫身——一直到前一段時間平瞭江南,又遠征瞭拜月教,樓中暫時平靜,我才向樓主告瞭假,來處理自己的個人恩怨。”

頓瞭頓,高歡眼裡閃過殺手特有的冷光:“當然,我也不是貿然出手的——為瞭確定你就是任寰宇在世的唯一子孫,我反復在當地打聽過,又仔細看瞭你的佩劍和武功路數。直到確認不曾認錯人,才找你出來。”

任飛揚有點不可思議地看著對方,嘴角露出一絲苦笑:“你……你居然為瞭殺一個素未謀面的人,處心積慮瞭這麼久?那是我爺爺幾十年前和你傢的梁子,就算是父債子償,可我老爸也死瞭好些年瞭……算到我頭上來,豈不是有點牽強?”

高歡神色肅然,殺氣從眉宇間直漫瞭出來:“我一生從未替母親做過任何事情,隻在她臨死前,答應瞭她最後的要求——說到,就要做到。”

幾十年過去瞭,連東海的怒濤都已經平息,那些恩怨的本身早已被人淡忘,可唯一不滅的,卻是刻骨銘心的仇恨!

這可怕的仇恨,終於把血債傳到瞭下一代。

此處是太平府外荒野,四顧無人,實在是殺人瞭怨的好地方。風從山上掠下,帶來冷意。

一番對話後,任飛揚慢慢平息瞭最初的震驚,恢復瞭常態。

看得對方無論如何都不肯放過自己,心底血氣湧起,便不再爭辯什麼,哈哈一笑躍下馬背,反手抽出淚痕劍,斜覷著高歡:“那好,我早就想與你一比高低瞭。盡管放馬來吧!什麼淚痕必死於問情之下——我才不信這見鬼的傳說。”

他右手執劍貼於眉心,左手拈著劍訣,做瞭一個起手式。

山風吹得他的披風與黑發一齊飛揚,但他的人卻穩定如石,劍鋒下的眼神透出一種聚精會神的肅殺之氣。這個紅衣浪蕩子,抽劍在手的時候忽然間就仿佛換瞭一個人。

高歡的手搭上瞭劍柄,卻沒有動,仿佛在等什麼。

過瞭片刻,突然一絲冷笑從唇邊溢出,他頭也不抬地冷冷吐出兩個字:“倒下!”

語音未落,任飛揚臉色巨變,身子晃瞭幾晃,果然不由自主委頓於地!

“什麼?”感覺到胃裡有一股劇痛刺入臟腑,全身忽然間乏力,任飛揚終於忍不住變瞭臉色,嘶聲,“你,你居然用瞭毒藥?!”

高歡卻看也不看他,淡淡道:“不錯。方才小店中我敬你的酒中早已下瞭毒——你江湖經驗太少,果然絲毫沒有覺察的喝瞭下去。”

任飛揚盯著他,冷汗一粒粒從他額上流下。他的臉部已痛得抽搐起來,但他的心裡卻有一種更加劇烈的痛楚在噬咬。他咬緊瞭牙,用力得嘴角流出瞭血來,用已然變成幽藍色的眼睛看著高歡,嘶聲道:“為什麼?為什麼你不肯與我放手一戰,而要用這種卑鄙手段!”

他不甘心,太不甘心!

如果戰死高歡劍下,或許還是一個痛快,但是如今這般死於毒藥,卻讓他萬般的不甘心。

“你莫忘瞭,我不是俠士,我隻是個不擇手段的殺手。”高歡看著他痛苦地掙紮,冷冷道,“本來我也想給你一個痛快,可很不幸,我的答應瞭我母親,要你如她一樣受盡瞭毒藥的痛苦再死去——所以我才會下‘九天十地、魔神俱滅’這種毒。”

任飛揚已說不出話來,冷汗一滴滴順著他挺直的鼻梁滑下——隻是短短的剎那,連他的汗,都已成瞭詭異的淡藍色!那是什麼樣可怕的一種毒?

看著站在眼前的男子,他一向明朗的眼中,亦已充滿瞭怨毒!

高歡拍瞭拍手中的問情,嘴角居然有一絲奇異的笑意,仿佛喜悅,又仿佛哀傷:“那天你提議交換佩劍時,我問過你後不後悔,你居然一口答應不翻悔。看來,傳說是可信的——淚痕的主人,的確會死在問情之下。”

彷佛不願看到他這樣怨毒的眼神,高歡轉過身去,徑自上馬:“你就在這兒慢慢等死吧……我不陪你瞭。”他又看瞭一眼地上的淚痕劍,仿佛遲疑瞭一下,最終嘆瞭口氣:“這把劍,就給你陪葬吧!”

高歡撥轉馬頭走瞭幾步,突然回頭問:“你最後還有什麼話好說?”

“我隻恨……隻恨自己還沒看到什麼是江湖,就死在這裡!”任飛揚艱難地開口,喘息著,眼睛裡已然彌漫瞭詭異的深藍色,“你……你居然會是這種人……如果…如果風砂看到你這副樣子……她會有多傷心啊……”

片刻不到,連他的聲音都已嘶啞不成聲。毒藥藥性之烈,可見一斑!

聽得那句話,高歡登時一震,臉色有瞭微妙的變化。

下意識地伸手入懷,冰冷的指尖觸到瞭柔順的發絲。那一瞬間不知想到瞭什麼,他默然低首,殺氣全消,徑自轉身策馬離去。

任飛揚踉蹌跪倒在地,扼住自己的咽喉,隻覺體內有如烈火焚燒,又仿佛群蟻噬體,那種說不出的痛苦,簡直讓他瘋狂!他的眼睛已經變成瞭詭異的深藍色,連流出的冷汗都是藍色的,他的手痙攣地在地上抓著,直到手心裡血肉模糊。

這樣盲目的亂抓中,他無意碰到瞭掉落在地上的佩劍。

抬起因為劇毒而變色的眼睛,他瞥見瞭那把給他帶來厄運的淚痕。隻是遲疑瞭一瞬,便摸索著握住瞭劍柄——高歡畢竟還是仁慈的……他還為自己留著這柄劍!

那個被他貿然就當作知交的復仇者,到底懷瞭什麼樣復雜的心態、才在按照母親遺言對世仇下瞭毒後,卻留下一柄劍給他?

任飛揚咬著牙,握緊瞭那把劍,可已然無力抽劍自刎。

他便把劍支在地上,踴身往劍尖倒瞭下去。

然而,他沒有倒在劍上。

因為一隻手已及時拉住瞭他,同時拿開瞭劍。在昏迷前,他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嘆息:“小高做事,果然還是這樣絕決。隻是……唉……”

嘆息未落,那隻手已點瞭他全身十二處大穴。

“你還有用。”

神思恍惚之間,“喀嚓”一聲,一支含苞的海棠被利剪截斷。

風砂這才驚醒,脫口驚呼,心疼的看著那支海棠花。

早晨起來,如往日一般安頓好瞭那些孩子,她就在院中修剪花木。但不知怎麼,卻有些心神不定,幾次三番的出錯。

一早高歡與任飛揚的不辭而別,讓她隱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她想起瞭高歡冷漠如冰的眼神,以及偶爾閃過的痛苦眼神——這個人一定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吧……真不知道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她從懷中取出那片三葉草,細細端詳著。

手中握著這片草葉,一陣無言的暖流湧上心頭。她不知道他是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然而,他卻是第一個把“幸福”交到瞭她手心的人。那個神秘的白衣男子隻用瞭一句話,就點破瞭她少女時開始就橫亙在心裡的死結。

“姨,高叔叔回來瞭!”驀然,孩子們在院外歡呼起來。

風砂驚喜得手一抖,差點又剪錯瞭一支鵲梅。

她立刻將手裡的剪刀一扔,快步迎瞭上去,正見到大步踏入院中的高歡。

“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瞭?是不去神水宮瞭麼?”風砂上前,驚喜地問,難以掩飾心裡的歡喜,頓瞭頓,看看他身後,又問“任飛揚怎麼沒一同回來?”

高歡站在那裡,眸中掠過瞭一絲罕見的遲疑,然而轉瞬冷定如初。

他沒有回答,隻是緩緩舉起瞭手中的劍。

風砂註視著他的雙眼,看出瞭他一剎間的退縮和逃避,更看見瞭隨之而起的冷酷和殺氣!——這種血腥的目光,是和神水宮那幫殺手一模一樣的。

終於,她仿佛什麼都明白瞭。

她的臉色轉瞬蒼白,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顫聲問:“你…你是不是……是不是做瞭什麼可怕的事?任飛揚呢?你把任飛揚怎麼瞭?說啊!”

“我把任飛揚殺瞭!”高歡不再回避,一口說瞭出來。

風砂手指一顫,那片三葉草從指尖飄落!她蒼白著臉,怔怔地看著那個滿身殺氣歸來的人,失神瞭片刻,接二連三的激烈詰問脫口而出:

“天……你為什麼要殺他?到底是為什麼!”

他冷漠地回答:“我是一個殺手。來這兒,殺他,隻是為瞭復仇。”

“殺手?……那、那你為什麼還要結交他?還要幫我?”

“不靠近目標,下手怎麼會有把握?幫你,不過隻是為瞭獲取他的信任。”

一輪問答後,庭院裡陡然陷入瞭死寂。

孩子們已然聽得呆瞭,隻看著兩個人在中庭對峙,一句話也不敢說。

“哈,哈……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許久許久,魂不守舍的葉風砂終於發出瞭木然的笑,眼神恍惚地望向面前這個白衣男子,“很好,很好……我本來還一直在奇怪,一個俠肝義膽的人,怎麼會有這種眼神——如今我總算明白瞭。”

“可惜,你明白得太晚瞭——你們都太單純。”高歡的眼神依然淡漠,每一個字都毫不容情:“如今任飛揚已被我下瞭‘九天十地,魔神俱滅’的毒。”

風砂目光在一霎間雪亮——她自然知道這是什麼樣的一種毒!

看著懷抱問情劍,冷酷而漠然的高歡,她拼命壓制的情緒終於失控!

“你居然對他下這種滅絕人性的毒?你簡直是個畜生!”風砂瘋瞭一般地嘶聲喊,上前用力抓住他的衣袖,“你手上還拿著他給你的劍,嘴裡還叫著兄弟,居然轉身就殺瞭他!”

高歡仍舊不動聲色看著她,嘴角浮現出淡漠的笑意,眼神漸漸又變得遼遠:“我本來隻是一個殺手,無親無戚,無情無義,甚至連這個名字都不是真的……說句老實話,用這種方法殺人,我早已用過幾十次瞭。隻有你和任飛揚這種頭腦簡單的人才會上當。”

風砂呆住,因為極度的震怒和驚異而顫抖著,說不出一句話來。

“那你還回來幹什麼?是回來殺我滅口麼?”她的聲音已然恢復瞭平靜,問著這樣生死悠關的問題,卻反而鎮定下來,“還是來炫耀?”

“不。”高歡頓瞭頓,簡短地回答瞭一個字。

“那……為什麼回來?”風砂追問。

高歡低下頭,第一次毫不回避地正視著她,眼裡又閃出那種看不到底的淡漠笑意,一字一頓地回答著她的疑問:“我回來,隻是為瞭告訴你我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人——隻是為瞭,把你心底裡的那一點幻想,徹底的打碎!”

“……”這句話帶來的震驚,讓葉風砂在剎那間失語。

那雙眼睛是冷酷的,卻仿佛洞察一切,連她心底那一點熱情的萌動都瞭若指掌!

花木蔥蘢的庭院裡再度陷入瞭默然,這一次,是她不敢看他的眼睛,低下頭去。仇恨,羞愧,憤怒,悲哀,種種激烈情緒湧動在一起,令她幾乎窒息。

“高叔叔,你真的……真的殺瞭任叔叔麼?”沉默中,驀然,有一個稚氣的聲音斥問,“你是說謊的吧?你怎麼會殺瞭任叔叔?”

一大群孩子不知何時已圍瞭上來,一雙雙憤怒的眼睛盯著高歡,表情復雜。

高歡轉過頭,漠然頷首:“我沒說謊。”

孩子們震驚地看著他,單純的臉上流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高叔叔是個大騙子!”“壞死瞭!”“打死他!”

驀然,孩子們蜂擁撲瞭上來,哭著圍著他又踢又咬,滿目的仇恨。

高歡神色不動,任憑孩子們廝打,閉上瞭眼睛。過瞭片刻,仿佛忍耐到瞭極限,忽然冷冷對風砂開口:“夠瞭,讓他們安靜!——否則不要怪我對小孩子下手!”

那樣殺氣逼人的語聲,讓風砂不自禁的一個寒顫。她撲上去攔住瞭孩子們,用瞭罕見的嚴厲語氣:“你們快回屋裡去,不準再鬧瞭!……不然我不要你們瞭!”

孩子們不敢不聽她的話,悻悻散瞭開去。

然而,臨去之時的回眸中,那些本來明亮天真的眼眸中,居然有那般深刻的仇恨——高歡毫不回避地望著那些孩子的眼神,心神有些恍惚。或許,這是第一次將那些仇恨種入那樣幼小的心靈中吧?

他突覺有人扯他衣襟,低頭,卻見是小琪。那個勇敢的小姑娘此時也毫不怕他,孤身走過來拉住他的衣襟,仰頭輕輕地問:“高叔叔,你真的……真的殺瞭任叔叔嗎?”

在小姑娘那樣明亮如水的眼眸中,心冷如鐵的他徒然也是一痛。

但他仍是淡淡點瞭點頭。見他承認,小琪臉色唰的蒼白,燙著一般的放開瞭他的衣襟,目光立刻充滿瞭憤恨,退開瞭一步,彷佛對他這種人避之不及。

“小琪,快回去!別鬧瞭!”生怕她會惹來殺身之禍,風砂連忙呵斥,把她推走。

小琪聽話地轉頭離開,卻冷冷看瞭高歡最後一眼:“高叔叔壞死瞭!我永遠、永遠不會原諒你!”

這時,剛走開的小飛也折瞭回來,走到高歡面前三尺之處,仰頭看著他。

“高叔叔,你是個大壞蛋!”這個小孩子的頭剛剛及到他的腰,但是眼神卻是成人般肅然,叉著腰,對著高歡一字一字開口,仿佛是宣戰一般地丟下一句話:“遲早有一天,我學會瞭武功,會找你為任叔叔報仇的!你記住!”

小孩子握緊瞭拳頭,認真的看著他,許下諾言。

又是一顆仇恨的種子。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從高歡嘴角再次泛起,是否,在多年之後,他會真的死在這個孩子手裡呢?

他看孩子們離去,這才抬頭看瞭風砂一眼,從懷中取出那綹長發,拋還給她:“戲已演完,這個東西,也該物歸原主瞭。”

風砂觸電般一震,淚水已不由自主地湧瞭上來。她咬著牙,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從地上撿起那片三葉草,也拋瞭過去:“還你!”

高歡看也不看,忽然反手拔劍——問情劍的光芒縱橫滿空,那孤零零的一片葉子轉瞬被攪得粉碎。

他頭也不回地走瞭。

風砂孤零零地站在院子裡,癡癡地看著漫天飛舞的葉片。四片葉子的三葉草……她的“幸福”……已如葉般破碎而飄落瞭。

她終於伏在樹上放聲痛哭。

“隻會哭的女人,永遠隻是廢物。”一個冷淡的聲音,突然在她耳邊響起。

一個女人的聲音。

風砂吃驚地抬頭,淚眼之中,她看見院中竹下站著位緋衣女子,臉罩輕紗,正靜靜端詳著自己。她的目光銳利而深沉,仿佛能一眼看到人的靈魂深處。

“我……實在受不瞭瞭!怎麼會變成這樣……怎麼會!”風砂一向堅強高傲,可不知為何在這個女子面前卻軟弱瞭起來,雖然硬撐著,但聲音已顫抖瞭起來:“你、你又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現在的心情!你憑什麼……憑什麼指責我……”

緋衣女子頷首,凝視著她,許久許久,目光中竟露出瞭憐惜之意。

“是的,我不是你,無權指責。葉姑娘,你是個很好的女子……如果能幫到你什麼,我不會吝惜我的力量。”她緩緩開口,眼眸深處卻有一絲笑意,“如果我告訴你,我已經救回瞭任飛揚呢?——相信‘九天十地,魔神俱滅’之毒雖劇烈,也難你不倒。”

風砂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驚呼:“什麼?你救瞭任飛揚?他……他在哪兒?”

“已經在你房中,”緋衣女子微微一笑,“相信你會救活他的。不過……”

她頓瞭一下,緩緩道:“他傷好之後,我會立刻帶走他。”

“為什麼?”風砂驚問,“你、你又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緋衣女子的目光突又變得冷漠,輕輕冷笑:“重要的是我救瞭他,所以他必須為我做點什麼來交換他的性命——我做任何事,都是有代價的。”

她的語氣,也變得威嚴而寒冷。

“那麼……你幫瞭我,我要怎麼報答你?”風砂遲疑瞭一下,終於忍不住問。

緋衣女子看著她,突又笑瞭笑:“我很喜歡你——我覺得善良,並不應該用背叛和血腥來回報。所以這一次我幫你,是不用任何代價的。”

她轉身欲走,又回頭叮囑:“三日之後,我會來帶走任飛揚——你不用想法子躲開我,因為我若要幹什麼,從沒有辦不到的。”

她一雙剪水雙眸燦燦生輝,鉆石般奪目而冰冷。

風砂不知為何對這神秘女子徒生親切,不由問:“你……你叫什麼名字?”

緋衣女子遲疑瞭一下,展顏一笑:“我姓舒,別人都叫我阿靖。”她拂開面紗,露出瞭清麗端莊的面容。緋紅色的短劍清光絕世,閃耀在她的袖間。

風砂一時反應不上,怔怔見她回身掠出院子,尚自喃喃自語:“阿靖,阿靖……”仿佛突然想起瞭什麼,她失聲驚呼:“聽雪樓的靖姑娘!——居然,居然是她來瞭!”

《聽雪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