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荒原雪 第八篇 長別離

那一日得瞭閑,阿靖約瞭她在吹花小築喝茶。

去的時候風砂尤自遲疑,因為怎麼看靖姑娘都不似有興致品茶的模樣——不知道今日約自己,又是有什麼樣的事情要告訴她。

吹花小築是一座雅致的二層小樓,裡頭人向來稀少,隻有一個穿著黃色葛衣的少年經常坐在那裡,靜靜地望著園中東西南北四座高樓——來到聽雪樓沒幾天的風砂自然不知道,這位看起來沉默自閉的少年其實就是聽雪樓四護法之一的黃泉。

而吹花小築雖外觀簡潔玲瓏,卻是這座聽雪樓中殺氣最重的地方。

黃泉率領著樓中培養出的殺手長年坐鎮於此,負責著刺殺和護衛的責任。平日裡,他們隻在這個小樓裡蟄伏著,靜觀樓中的風吹草動,將一切對樓中不利的人和事消滅於彌端。而隻要聽雪樓主金牌令符一出,七殺手便奔赴天下各地,不顧生死地去完成一場場驚心動魄的刺殺任務,不成功,便成仁。

而高歡,便是七殺手裡的首席。

“你不是一直想見任飛揚嗎?”阿靖在軒中飲瞭一口茶,緩緩對風砂道。

不知是否因為袖中那把片刻不離的血薇,那個緋衣女子身上似乎永遠籠罩著一層淡淡的血色。就算是平靜的時候,也是光芒四射,一種鋒利危險的感覺撲面而來。

風砂身著淺藍色長裙,靠著欄桿,看著樓下滿目的蒼翠,顯得明麗又飄逸。她本一直在為今日靖姑娘忽然主動約她出來而忐忑,以為是高歡又有什麼意外,此刻乍一聽那個名字,身子輕輕震瞭一下,仿佛有萬般滋味湧上心頭。

過瞭許久,才低低問:“他……他可好?”

“很好。自從來到樓中後,先是由墨大夫替他拔毒療傷,然後一直在接受黃泉護法的訓練他——他實在很優秀。”阿靖淡淡地說著,然而眉目間也掩飾不住身為一個劍客對另一個劍客的贊許,“如今訓練告一段落,下午我就帶你去見他。”

風砂低下頭,輕輕撫著自己的右手,玉石般的手背上有一彎清晰的牙痕。

她想起瞭生死一線的那一夜,他們曾經那樣絕望地相依為命,共同對抗著死亡步步逼近的恐懼。他在劇痛中咬住瞭她的手,克制著自己——她一直忘不瞭那暗室中的一夜。始終無法忘記,在死亡與恐懼逼來之時,他與她生死與共的勇氣。

她將永遠記得那個年輕軀體上的溫度和顫栗,還有那種勇氣和犧牲——這一切,如同手腕上那個牙痕一樣,印在瞭她心裡。

靜默地想著,她眼裡隱隱有淚光閃動:“他說過隻加入聽雪樓一年,對不對?”

“是。”阿靖口氣冷肅,將面前的茶一飲而盡,漠然道,“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隻要他踏入瞭這種生活,便會心甘情願地一輩子留下來,永遠不會離開聽雪樓。你知道樓主有一種魔一樣的力量——沒人能抗拒他的影響和意志。”

緋衣女子淡淡地說著,仿佛那隻是一個簡單的、人所共知的道理罷瞭。

風砂沒有說話,艱難地低下頭去。

她也明白蕭憶情是個多麼可怕的人,連靖姑娘都為他所用,便可知他有著多麼驚人的控制力和影響力——在這樣一個人身邊呆瞭一年,很難說任飛揚不會被他所傾倒、所震懾,而成為他又一個忠心的追隨者!

“你們……你們就不肯放過他麼?”一絲深入骨髓的哀傷和悲憤掠過眼眸,風砂再也忍不住地將手裡的茶盞摔落在地,第一次發泄著內心的憤怒和不滿,“他其實還是一個孩子啊!懵懂不知世事,對江湖有著熱情的向往和美好憧憬——可你們一上來就扭曲瞭他的命運,讓他當瞭一個和高歡那樣的殺手!”

然而,在她手裡的杯子剛擲出的剎那,一道雪亮的劍已經抵在她咽喉。

那個遠遠坐在另一頭,望著白樓發呆的黃衫少年閃電般飄至,出手如鬼魅。猝及不妨,她一下子驚得面色蒼白,卻強自壓著沒叫出聲音來。

“沒事的,黃泉。”阿靖卻是不動聲色。

“剛才,在她身上,有殺意。”黃泉的聲音枯澀而平淡,仿佛長久的沉默讓他已經不習慣開口,頓瞭頓,他緩緩放下手去,“不過,現在,已經沒有瞭。”

黃泉退開的剎那,利劍離開瞭她咽喉的血脈,風砂終於長長吐瞭口氣。

“聽雪樓中每個人都各司其職,無可取代——如果小高離開聽雪樓,那麼就會留出一個空缺來。”阿靖沉默瞭許久,仿佛是在斟酌著用詞,才道:“樓主不會輕易放他走的,除非我們盡快訓練出任飛揚來接替他。”

“什麼?”那一驚非同小可,風砂瞬間抬起頭來——原來,是因為這樣?

阿靖漠然地點瞭點頭,望著樓外的濃蔭:“如果要小高順利脫離目下的生活,就必須要有一個人來取代他——任飛揚,或是其他人。”

小築內,忽然就是長久的寂靜。

仿佛是恍然明白瞭一件極其殘酷的事情,風砂掩住臉低下頭去,許久說不出一句話。很久很久,她才抬起頭,望著那個緋衣女子,眼睛裡有掩不住的悲哀和絕望:“那就是說,任飛揚他……他是為瞭我與高歡,而間接犧牲瞭的?”

阿靖點頭,也有些微的感慨:“不錯。如果要小高解脫,就得有人犧牲,站到這個位置上來——那個紅衣的孩子並不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江湖,而我們會讓他知道。”

風砂眼裡有淚水無聲長劃而下。

阿靖低低嘆瞭口氣,抬手輕掠發絲,目光平靜如水——

真正的江湖,又是什麼呢?

英雄的長劍和美人的柔情都不過是傳說,吸引著一代又一代年輕人踏入。而真正的江湖,其實隻是一個覆滿瞭雪的荒野,充滿瞭秩序和力量,容不下少年的夢想和熱血的沖動。

那日下午,在一處水榭邊下瞭轎,阿靖遞給她一隻小小的鈴鐺,說道:“任飛揚大約還在練劍,等會你自己進去——如果話說完瞭,就搖我這個小鈴,自會有人帶你出去。”

看著她離去,風砂心中一陣茫然。水榭上清風徐來,蓮花盛開,她獨自一人立在九曲橋上,竟不知何去何從。

在她內心深處,其實仍在極力地逃避與任飛揚再次相見,因為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明知這可能是此生最後一次相見,明知道是自己影響和扭轉瞭他的一生,心裡便有瞭說不出的畏懼和逃避。

風砂在水榭外怔怔站著,不知過瞭多久——

突然,一道極為耀眼的白光如電般閃過!

如此的凌厲,如此的殺氣逼人,風砂大驚之下,不由退瞭一步,同時心中卻是一怔——這一劍,卻似在哪兒見過一般,同樣的殺氣和同樣的凌厲。

“唰!”地一聲裂帛,白光劃過之後,水榭四面上的輕紗齊齊落地!

然後,仿佛是散架一般,整座水榭忽然崩潰瞭,所有柱子都傾斜著向外散落,轟然坍塌,濺起瞭一片池水。那一劍,居然能有如此的氣勢。

“這招‘地獄雷霆’終於算是練成瞭!”水榭中,一個聲音狂喜地低呼著。

聽得那個聲音,風砂瞬間抬頭。

在空空的水榭中,她一眼就望見瞭那紅得刺目的披風——任飛揚。

他正滿臉狂喜地低頭看著手中的劍,不停地輕輕振動手腕,試著各種力道和方向。那一頭黑亮的長發依舊垂在他肩頭,襯著火紅的披風,似乎什麼都沒有改變——隻是,他整個人似乎都有些陌生,陌生得讓風砂一時不敢叫他。

不經意間,任飛揚終於也抬起瞭頭,正看見水榭外的風砂,不由呆住瞭。這短短一剎間的凝望,仿佛是過瞭千萬年。終於,風砂遲疑著輕喚瞭一聲:“任飛揚?”

她的聲音仍帶瞭些試探與不確定,可任飛揚卻朗朗地笑應:“風砂,怎麼是你?你怎麼來瞭這兒?好久不見瞭!”

他從水榭中走瞭出來。可不知為何,看見他迎瞭上來,風砂卻下意識地往後退瞭一步。這一步,是在多麼微妙復雜的心情下踏出,連她自己也說不上來!

隻微微退瞭一步,她便立住瞭身。然而任飛揚卻停下瞭腳步,明朗的笑容一時間也隱瞭下去。他不再走近,就在十多步開外站住瞭腳,笑瞭笑:“這幾個月,你還好吧?”

“還好。”風砂輕輕應著,目光卻黯瞭。

任飛揚顯然已覺察出瞭她剎那間的退縮——可這個飛揚任俠的少年一貫大大咧咧,原本不是一個觀察入微的人啊……他變瞭,連笑的時候,眼睛都同樣是不笑的!

“見過高歡瞭麼?”任飛揚看著手中的淚痕劍,淡淡問。

風砂全身一震,下意識地回答:“見過瞭。”

然後,她卻不知道如何說才好。

任飛揚手指在劍柄上緩緩收緊,側過頭去,過瞭許久,忽然低聲道:“算瞭,你也別怪他。我如今也已經不大恨他瞭,入瞭聽雪樓,以前的我就算是死瞭——而他,則早已經死瞭……”

他吐瞭口氣,不再往下說,可眉間的沉鬱已說明瞭這段時間以來他承受瞭多少打擊。

一剎間,一種莫名而又深邃的痛苦讓她幾乎痛哭失聲。她明白,在這一生中,她是要永遠失去他與高歡瞭。命運之手已無情地把他們三人分入瞭不同的兩個世界。他們的一生,註定瞭是充滿著殺戮、危險,對生命漠無感情;而她,卻永遠在他們的彼岸。

無數紛亂的感覺湧上心頭,風砂說不出一句話來。

任飛揚也不說話,隻是那樣看著她,看著手中的劍。許久許久,風砂終於顫抖著,說出一句話:“明天我就離開這兒,永不回來瞭。”

她終於有瞭決定。既然來自不同的世界,註定要過著不同的生活,她還是抽身急退,又何苦再讓他們的心不能平靜?——李珉與柳青青的悲劇,已讓她永生不忘。

任飛揚一驚,可嘴角卻浮出瞭往日慣有的戲謔的笑意:“也是。這地方你是不該多待的,高歡和我,才是適合這個地方的人吧。”

風砂不再說什麼,回身急步走瞭開去,一邊走,一邊卻輕聲道:“再見。”

她頭也不回地舉手輕輕擺瞭一下,手背上那一彎齒痕清晰可見。

那道傷痕,會讓他們永遠記得彼此。

任飛揚沒有說什麼,隻負手握劍看她匆匆離去。明朗的眉宇間,泛上瞭一種說不出的無奈與痛苦——這也是他以前的二十多年中從未感受過的。這幾個月來的一切,比過去二十多年的經歷更多更復雜,讓他急速地懂得瞭一切。

他真正長大瞭。在短短的幾個月內,由一個飛揚跳脫的少年成長為一名深沉睿智的江湖劍客。然而蛻變的痛苦,也是旁人無法瞭解的。

突然間,仿佛心裡的種種情緒壓抑到瞭極點,他忽然仰天長嘯!

嘯聲中,反手揮劍,背後水榭被劍氣斬為兩半!

火一般的披風高高揚起,長發一綹綹吹散開來,可他目光卻在一瞬間急劇冷卻——冷得仿佛是亙古不化的冰雪,蓋住瞭他平日朝氣勃勃的眼睛。

從此,他的心也將被冰封在這千年的冰川之下瞭。

風砂離去之時,沒人看見那滿眼的淚水,在她轉過身後才如雨而落。

“告訴靖姑娘一聲罷,我也該走瞭。”在轎內,風砂輕輕嘆瞭口氣,吩咐轎夫將交織直接抬往緋衣樓去,“希望我走之後,她和樓主之間的關系會緩解一些。”

暮色已降臨瞭。當風砂推開阿靖臥室的門時,卻發覺她並不在室內。風砂正準備退出去,突地聽到密室中傳來一絲歌聲——那是女子的歌聲。

阿靖從來不唱歌,那麼這密室之中的女子又系何人?阿靖不是說過,這密室隻有他與蕭憶情才能進入嗎?這個忽然進入到如此私密地方的陌生女子,難道是……

風砂不由想起瞭近日樓中私下的傳言。不知哪來的勇氣,她忽然轉身,推開門進入瞭密室!

室中一舞方休,一襲白衣的夕舞如天鵝般俯身伏在毯上,柔順光亮的黑發披滿瞭整個背部,美得令人屏息。身著白狐裘的蕭憶情斜靠在軟榻上,手中托著一樽美酒,靜默地看著,臉上的表情卻是淡漠如冰雪。

見她突然進入,他神色一絲不動,反是地上的夕舞輕輕地驚呼瞭一聲。

“讓她出去——蕭公子,我有話跟你說。”風砂靜靜指瞭指夕舞,對蕭憶情道。口氣不容反駁,竟似命令。

蕭憶情這才抬頭,淡淡看瞭她一眼,對夕舞道:“你先出去。”

夕舞吃驚地看瞭風砂一眼,退瞭出去。她不明白,居然有人敢以這種命令語氣對樓主說話,而樓主居然也服從瞭!

這個女孩……似乎和靖姑娘一樣兇哪。

門合上之後,室內隻剩下瞭兩個人,隻有爐火在靜靜燃燒。

“你說吧”,蕭憶情開口瞭,語氣溫文而又霸氣。他微微瞇起瞭眼,看著面前這個近日來和阿靖走得很近的女子,目光更加冷銳,一字一頓:“如果你說的我認為不值得一聽,那麼,你便會為方才居然敢對我這樣說話而付出代價。”

沒有被那樣的話嚇倒,風砂隻是點點頭,在他對面坐下,直視著他,冷冷道:“看得出,你有很嚴重的癆病,本活不過二十歲。”

蕭憶情毫不意外地點頭:“是,但我今年卻已經二十五瞭。”

“是麼?”風砂略微有些吃驚,作為一個醫者,她無法不對這位病人的生命力表示驚嘆,“那你也一定忍受瞭相當的痛苦,付出瞭巨大的代價來延長你的生命。而且,你一定日日夜夜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之下,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

蕭憶情臉色不變,然而嘴角卻有瞭一絲不以為意的冷笑,看著窗外,淡淡道:“可笑,你還是第一個把我看成一個真正病人的人……但你說錯瞭——我不畏懼任何事,包括死亡。”

“不!你怕的!”然而,不等他說下去,風砂的口氣卻驟然一變,第二次截斷瞭聽雪樓主的話,沖口而出,“或許以前你不怕,但是遇到靖姑娘以後你還能說你不怕麼?”

蕭憶情手一震,目光驚電般地落在她臉上——那一瞥之間,有震驚,有疑慮,還有惱怒和殺氣!他的手指微微動瞭動,仿佛是抓住瞭袖中那一柄令天下震懾的夕影刀。

風砂不懂武學,自然也不知道此刻蕭憶情隻要一念之間,便能將自己斬殺當場。

然而她心中也不由一凜,隻覺在他冷峻迷離的目光之下,竟有些退縮,卻還是強自支撐著,說完瞭最後一句話:“是不是正因為這樣,你才一直不敢直面自己真正的內心?”

“誰讓你來說這些?又是誰允許你說這些?”蕭憶情的臉色終於變瞭,眼睛凝瞭起來,審視著這個膽大包天的外來女子,冷冷地問,“你究竟有什麼目的?”

“我的目的,就是希望你們兩人之間不要再有隔閡。”風砂吸瞭口氣,挺直瞭腰,不去和他刀鋒般的眼神接觸,鼓足勇氣繼續道:“我的確沒資格過問你們的事。但,我也不想再看著靖姑娘難受。”

“她難受麼?”聽雪樓主忽地笑瞭起來,搖搖頭,“我看她什麼反應都沒有。”

風砂沒有去接蕭憶情的話,仿佛是害怕自己一旦停下來就失去瞭繼續說下去的勇氣,她握緊瞭手,低頭繼續說:“我……我明天就離開這裡瞭,所以冒昧在離開之前打擾公子。靖姑娘是我的朋友,我不想你們彼此有隔閡與誤會。”

“你的朋友?”蕭憶情似乎是忍不住的,微微冷笑瞭起來,“阿靖會有朋友?誰能配的起當她的朋友……她又怎麼會承認那個人是她朋友?自從‘那個人’死後,她在世上就沒有朋友瞭。”他冷漠的笑著,然而目光已有一絲迷惘,定定看著手中的酒:“她一向與我隻是契約關系——我們甚至也不是朋友。”

“契約?以靖姑娘的為人,豈是一紙契約能綁得住的?若不是聽雪樓中確有她為之割舍不下的東西,她會一直在這兒盡心竭力嗎?”風砂一句句反問,口氣不容置疑,“蕭公子,我雖然不明白究竟是什麼顧慮,讓你們變成如今這種局面,但我可以肯定地說一句,你們本是這世上唯一配得起對方的人。”

“是麼?”蕭憶情嘆息瞭一聲,“人人都這麼說。說得多瞭,差點連我自己都相信瞭……”

風砂不理會他說什麼,心中有一股力量支持著,讓她一口氣說瞭下去:“近日來公子仿佛有些自暴自棄,如此一來,靖姑娘對公子的成見會越積越深……終至無可挽回。所以,我勸公子一句,去找靖姑娘好好談一談,也許會明白彼此真正的想法。”

蕭憶情沒有說話,目光漸漸變得遊移而煩亂,但他顯然並沒有反感或惡意。

關於這個話題,他從不曾與任何人談起過——他本來認為這是他永遠的隱痛和禁忌。如今忽然被一個陌生的少女大膽而直率地觸及,不知怎的,他心裡竟沒有怒意與殺氣,反而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她恨我的……當年我下令追殺雷楚雲時我就發覺瞭。這次我告訴她我殺瞭李珉,她雖沒有說什麼,但她眼睛裡面有恨意。”蕭憶情自語般喃喃道,臉色有些蒼白,眼神恍惚得仿佛看到瞭遙遠的過去,“她沒信任過我,從來不曾……她愛的是另一個人,那個人才是無可取代的。從一開始我就知道瞭。”

風砂並不知他們之間的隱情,一時也不知如何解釋,隻是訥訥道:“是、是麼?也許是有另外一個……不過那也沒什麼啊。每個人的一生,都不可能隻愛過一個人的。”

“是麼?”蕭憶情笑瞭笑,放下酒杯,靜靜望著她:“而我卻是。”

這一次,他笑的時候冷漠的目光中竟有瞭神采,不似平日的孤高——那是一種苦澀、自憐、傲氣的混合,刺得人心疼。

風砂一時又不知說什麼才好。

她又一次發覺,這個不可一世的蕭公子實在是很可憐。

隻是一剎間的軟弱,蕭憶情的眼中迅速又恢復瞭平日的高傲與淡漠。他無聲地旋轉著手中的酒杯,看著淺碧色的美酒,停頓瞭許久,等空氣中的壓力積累到風砂開始坐立不安時,他才淡淡地開口,道:“你要說的就是這些?”

風砂點頭苦笑——她這才承認,要開導這個深不可測的人,她實在是太不量力。

“很天真的想法啊……不過,我還是很感激你。”蕭憶情的目光又一次流露出溫暖之色,有些落寞的輕笑,轉過頭去,“知道麼?無論誰要在我面前說這種話,都需要很大的勇氣——你真是個傻大膽的丫頭,不知道阿靖怎麼會喜歡你。”

“……”她不知道這是誇獎還是貶低,一時間無法回答,隻覺得尷尬。

他頓瞭一下,又問:“你明天就走?那麼你不想再見小高瞭?”

風砂點頭,驀地抬頭直視他,眼裡不知是憤怒還是悲哀,一字字道:“你主宰瞭他的命運,我沒有辦法——既然已不可能一起離開這兒,我至少要做到永遠不拖累他。”

蕭憶情看瞭她很久,突然笑瞭笑:“好,既然你想走,便可以走瞭——不過,承蒙你的好心,今日對我說瞭如上這一番話,那麼為瞭表示感謝,在你走時我會派人送你一程。”

“多謝。”風砂斂襟行瞭禮,默默退瞭出去。

過瞭一會兒,他拍拍手,夕舞重新從門外走入,馴服地倚在他腳邊。

蕭憶情似乎還在出神,突然笑瞭笑:“你知道我會送她去哪兒?”

不等夕舞回答,他自語:“我會把她送到小高身邊去。”

“可高壇主不是出去執行任務瞭?”夕舞吃瞭一驚,不解地問。

“他是已經出發去殲滅神水宮瞭。”蕭憶情點頭,微笑,“我一向隻讓最合適的人去做最合適的事——為葉姑娘的師兄復仇,想來小高會盡心竭力。我現今把風砂也送到那邊去,任務一完成,我便給小高自由,讓他帶風砂走……”

“她大概不曾想到,今晚這一席話,換瞭她一生的幸福。”

沒有看美人詫異的神色,聽雪樓的主人隻是嘆息,唇邊有難得一見的溫和笑容,讓他蒼白的臉色都有瞭某種光彩,“知道麼?我要讓阿靖高興一下……她如果看到小高和葉姑娘一起回來,然後一起並肩走出樓去攜手天涯,她一定很高興——我很少做能讓她開心的事情,也很少有事情能讓她高興起來。”

聽雪樓主的眼中,居然有某種的光芒,仿佛那一剎那有什麼急流、在他平日如同冰原般的心中呼嘯掠過。他半閉著眼睛,默默地沉思,臉上的表情安寧而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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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間,夕舞偷偷看著這個病弱的年輕霸主,幾乎就在剎那間愛上瞭他。

許久,聽雪樓主才睜開眼睛,看瞭一眼旁邊的舞伎。

夕舞膽怯地立刻低頭,羞澀的紅霞飛上瞭臉頰。然而卻聽到樓主憐惜的嘆瞭口氣,垂手撫摩她烏亮的柔發,說出瞭這樣一句話:

“至於你……我是該把你送回揚州瞭。我會好好安頓你。”

十天後,西征神水宮的消息傳入聽雪樓。

和大多數時候一樣,是大捷。

然而出乎意料的,當消息返回,一向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聽雪樓主看到那道文牒,卻居然在玉座上失聲驚呼出來:“什麼?怎麼會這樣?——竟然會……會都死瞭?”

底下侍立的各位領主和壇主面面相覷:不過是區區一個吹花小築殺手分壇壇主的死訊,居然會讓蕭樓主驚訝失態到這樣?

坐在軟榻旁的靖姑娘似乎是瞥瞭一眼文牒,臉色居然也是出人意料的蒼白下去,根本顧不得什麼舉止失措,一把就從樓主手中拿過瞭那張文牒,細細地看,臉色慘白。

十月九日,神水宮被滅。負責此次行動的高壇主,表現得令所有人吃驚——他帶領著弟子們,幾乎是不顧性命的拼殺,最後當帶下去的聽雪樓子弟都傷亡殆盡後,卻不曾返回陸上尋求援助,而是直入神水宮水底聖殿,一人一劍與宮主對決。雖然明顯不敵,卻不許樓中子弟援手,憑著一股驚人的狠氣纏鬥到千招開外,最終同歸於盡。

此時,洛陽總樓派人護送的葉風砂姑娘剛剛星夜兼程的來到水鏡湖邊,廝殺卻已經結束——剛下轎的葉風砂,隻來得及收斂高歡的遺體。

十月十二日,進攻神水宮的行動終於徹底完結,聽雪樓人馬全程返回洛陽。

然而,帶回的棺木中,卻有兩具一起擺放的靈柩——在平靜地親手收斂完高歡的遺體後,那個從洛陽千裡迢迢趕來的藍衣女子,不知服瞭什麼藥,伏在戀人的屍體上再也不曾起來。

如果她從聽雪樓徑自離開,回歸於江湖,或許還會平淡安寧地渡過餘生;可聽雪樓卻這樣把她送到瞭水鏡湖,特意讓她目睹瞭所愛之人的死亡——

那一瞬間,她也選擇瞭永恒的安眠。

噩耗傳入聽雪樓。所有人都驚訝的看著高高在上的那一對人中龍鳳;驚訝地看著蕭樓主的臉色因為莫名的驚懼而蒼白;同時,也驚訝地看見靖姑娘的手開始不受控制的發抖。

“嗤”,阿靖的手用力握緊那一張信箋,一直到紙張發出輕微碎裂的響聲。

“阿靖。”極低極低的,蕭憶情喚瞭身邊的女子一聲,仿佛想說一些什麼。然而阿靖似乎沒有聽見,隻是定定的看著手中的信箋,臉色蒼白,隱隱透出殺氣。

“阿靖。”看到她的臉色,蕭憶情再也忍不住的叫瞭她一聲,同時在案下握住她的手,發覺緋衣女子的手冷如冰,正在劇烈地發抖。

然而,在他手指觸到皮膚之時,阿靖驀的回過神來,抽出瞭手。

“好一個借刀殺人——”幾乎是咬著牙,壓低瞭聲音,緋衣女子眼睛冷冽如刀,一字一字,“蕭樓主……你就這樣一並處理瞭他們兩個人?好手段!高歡不放過,連風砂你都不放過!”

她的手,在袖中按住瞭劍柄,然而手卻在微微顫抖,不知道因為憤怒還是失望。

“阿靖,你要在聽雪樓裡……咳咳,在、在所有下屬面前,對我拔劍?”感受到瞭近在咫尺的殺氣,不由微微咳嗽瞭起來,然而,聽雪樓主人的聲音卻依舊能保持著平靜,他看著身邊女子的眼睛,“那不是我的本意。那不是我安排的——你相信我。”

畢竟是血薇的主人,雖然如此,卻沒有讓憤怒燃燒完所有的理智。她低微而急促地呼吸著,用盡瞭所有克制力,才壓住瞭拔劍的手。

“我沒有相信過你——再也不想相信你。”緋衣女子的手一分分松開劍柄,然而,她的眼睛裡卻結起瞭嚴霜,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她內心一分分的封閉。她側過頭去,仿佛是掩飾著眼裡的什麼表情:“其實我不該意外。你這樣的人,無論做出什麼事情來我都應該想得到才對!”

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聽雪樓女領主的聲音壓制不住的高瞭起來,引得底下聽不見兩人對話的下屬都有些疑慮不定的看過來。

廳裡忽然陷入瞭長時間的沉默,氣氛沉滯得叫人無法喘息。

終於,阿靖站瞭起來,淡淡道:“樓主,各位,我有些不舒服,先告退瞭。”

緋衣女子的身影沒入內堂,大廳中,忽然氣氛就有些松動,大傢疑慮地相互看著,不明所以——聽雪樓眾人從來未看見過樓主和靖姑娘之間有如此大的當面沖突,雖然不明所以,但是個個還是屏息不敢說什麼。

不過是傷亡瞭一個壇主,為何這兩位高高在上的人物卻如此反應激烈?

隻是停瞭片刻,微微咳嗽著,聽雪樓主人卻翻開瞭宗卷,開始平靜地處理起樓中事務:“既然高壇主亡故,咳咳……那麼、那麼吹花小築七殺手壇壇主之位暫時懸空。”

然而,說不瞭幾句,卻掩嘴劇烈的咳嗽起來,半晌方止。

“我決定,暫時由任飛揚來接替這個位置,如何?”又沉默瞭片刻,終於能說出話來,帶著幾分疲憊,蕭憶情看著階下眾人,問。

沒有人反對,從來很少有人能夠指出樓主決定中有何錯漏。

那樣絕對的信任和服從,卻也造就瞭他絕對的孤獨。

“好,先試著用他一年,一年後,如果事實證明任飛揚的表現符合壇主的要求,我再讓他正式取代高歡的位置。今日……咳咳,如若大傢無事,就先到這裡為止吧。”公佈瞭這個決定之後,看著下屬們紛紛散去,聽雪樓主不易覺察的嘆息瞭一聲,靠入軟榻。

眼前,交替著閃過白衣高歡和大紅披風少年的臉。

這個江湖上,湧現過多少這樣的少年啊!去的盡管去瞭,來著盡管來著……生死悲歡,就是如此。這隻是江湖滔滔洪流中的一浪而已。

蕭憶情將手中的絲巾放下,凝視著上面方才咳出的黑色血跡,眼神微微一黯。

他想起瞭日間,剛剛去吹花小築檢查出關的任飛揚的情景——依然是紅衣披發,但臉上的神色卻不復昔日的跋扈飛揚,劍法的進步也是神速。

手執淚痕劍的英俊少年,居然已能接下他五十招。

——不過是短短幾個月的訓練,任飛揚的進步已經是在他的意料之外。這將會是個非常優秀的下屬。這個少年,隻要加入瞭吹花小築,不日便要名動江湖……聽雪樓主想著,眼睛裡露出贊許的神色。

然而,在那個時候,他看見瞭少年的眼睛。那樣的平靜,那樣的淡漠。甚至,在比試過後微笑著收劍稱謝的時候,對著聽雪樓的主人,少年的眼睛依舊如同冰封的原野,沒有一絲表情。

他微微的一驚:這,又是一顆被封凍的心。

——而那顆心,在幾個月前,還曾經那般的鮮活熾熱。

看著藝成出關的紅衣少年,蕭憶情陡然間有些說不出話來——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改變瞭這個少年?是自己麼?還是江湖?

然而,十多年瞭,又是什麼樣的力量改變瞭他自己?

或許有人說、那便是江湖:成就有些人的夢,卻同時破滅另一些人的夢——然而,卻讓所有人的心變成瞭荒原。那茫茫的冰雪厚重地落下、掩蓋住瞭曾經生機勃勃的原野。

白樓裡面一片空空蕩蕩,隻有午後斜陽透過鏤花的木窗、將影子斜斜的投進來,在地上留下斑駁昏黃的花紋——仿佛是看不見的奇異的屏障,重重疊疊。

最高的樓上,位高權重的聽雪樓主卻將目光透過木窗,看向外面。

那裡是湛藍的天空和青翠的樹木,同樣也是他的領地。然而不知為何,這一切鮮活自然的風景、看上去卻仿佛在極其遙遠的地方一般。地上的影子隨著日影西斜,在緩緩的移動,一寸一寸的向著聽雪樓主人的座前逼近。

蕭憶情霍然一驚,下意識的往後坐瞭坐。隨即,知道逼近的不過是影子而已,他唇角就有隱約莫測的苦笑——這樣的桎梏,雖然看不見,卻存在於人與人之間的每一寸空氣中。就如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的他和她。

那是他們心裡終其一生,也永遠無法逾越的藩籬。

《聽雪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