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她就知道他有朝一日終將離去。去往另一個人身邊,將自己一個人遺棄在黑暗中。然而這一日來臨,卻依舊覺得心如刀割。
在這一座破落冷清的小酒館裡,蘇微隻是覺得頭疼,頹然放下酒杯,將臉貼在冰冷黏膩的木桌上,閉上眼睛,將臉浸在酒污裡,一手握著袖裡的劍,一對碧色的耳墜在頰邊晃著,模糊地聽著外面的風雨聲,一時間有恍惚的醉意。
十年過去瞭,江邊上的這傢小酒館還是如當初剛抵達洛陽時看到的那麼舊,那麼破,那麼臟,同一個老板,同一個店小二,連冷香釀的味道都和十年前一樣。
一切仿佛都沒有改變,隻是坐在這裡的她,已然不是自己。
“唉。”夜深人靜時,恍惚之間,她仿佛感覺有風吹過鬢發,耳墜輕輕搖晃,然後,她聽到桌子對面有人長長嘆瞭口氣:“十年瞭,你竟成瞭這樣?”
誰?誰在說話?她吃力地抬起沉重的頭,勉強看瞭一眼。對桌影影綽綽似乎坐著一個人,穿著一襲古舊柔軟的青衫,戴著木質的面具,正在靜靜凝視著她。
“師父?!”她失聲驚呼,不知道是夢是醒。
然而,即便是夢境,她也不敢驚醒。她隻能輕聲開口,仿佛生怕打破這幻覺:“師父,你……你去瞭哪兒?為什麼不帶我去?”
“你長大瞭,而我老瞭。”青衫客回答,嘆息,“我要去往回憶之地,而你,則應該去往明天——我們本來就應該在黃河之上各奔東西、永不相見的。”
“不!……帶我走吧,師父。”她喃喃,似是充滿瞭委屈,“我不想再待在這裡瞭……求求你……帶我走吧。”
然而,那個面具背後的眼神卻忽然冰冷,近乎無情。
“沒用的東西!如果想走,就自己走,何必要求人?”師父的聲音忽然嚴厲起來,“血薇的主人,不能連離開都做不到——你要能決斷自己的人生!”
他的聲音肅殺,如同一把刀,毫不留情地斬落下來。
那一瞬,她忽然清醒瞭,失聲:“師父?!”
猛然抬起頭的瞬間,仿佛一陣風掠過,那個幻影忽然消失。
“師父!”她失聲站起,踉蹌地追逐著那陣風,語無倫次地喃喃,“師父,別走!”
她的驚呼驚醒瞭在櫃臺後瞌睡的店小二,揉著蒙矓的睡眼抬起頭來,嘀咕:“怎麼瞭?剛才店裡一個人也沒進來過啊……姑娘是做夢瞭吧?”
她愣瞭一下,忽然間清醒瞭。
是的……那一定是幻覺。因為師父說過,他將再也不會見她,再也不會見這把血薇。
其實,一直以來,她都並不是很明白師父的想法。這個總是戴著木質面具的人,陪伴她成長,給予她溫暖,卻從未讓她靠近和懂得過——在她十五歲那一年,在教完自己的所有武學,並留下這一對翡翠耳墜後,他就悄然從她的生命裡消失瞭。
她甚至連他的真容都不知道。
蘇微茫然地看著這天地,忽然間孤獨感又鋪天蓋地侵襲而來。是的,如師父所言,血薇的主人,應能決斷自己的人生。可是……她的人生是被姑姑安排的,是被這把劍所束縛的,又應該如何決斷?
店小二看著醉倒的客人,不由得搖著頭嘆瞭口氣。
一個女孩子,孤身在外喝成這樣,傢裡人怎麼也不管一管呢?
到瞭第七日上,終於有人來找她瞭——
光天化日之下,老掌櫃卻沒有看到那個人是怎麼進來的。隻是一個抬眼,便看到桌子邊多瞭一個白衣人影,就這樣靜靜地在午後的斜陽裡,低首看著醉倒在桌子上的女客,眼神復雜。
那是個俊秀高逸的男子,雙眸如沉潭之星,卻滿面風塵仆仆之色,仿佛是從遙遠的地方日夜兼程趕來的。他坐在那裡,看瞭她許久,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好看的眉毛蹙在一起,許久才輕輕嘆瞭口氣。
她醉得人事不知,居然連近在咫尺多瞭一個人都毫無反應。
“阿微。”他低喚,伸手去撫摸她一頭烏黑的秀發。
然而手尚未觸碰到,爛醉的人忽然間手腕翻起,錚然一聲響,一道緋光飛掠而出,若不是對方收手得快,手指便要被生生斬下來!那個貴公子的反應也是一流,手腕一轉,便並指夾住瞭那把鋒利的劍,如生根一般,再進一寸也難。
“滾。”蘇微隻低聲說瞭一個字,看都不看他。
“別這樣,”蕭停雲面色不變,隻是嘆息,“我聽宋川回來說,你一個人在這裡喝醉瞭酒,還不肯回去休息。我心裡著急,和南方武盟的會面還沒結束就連夜趕瞭回來,已經兩天三夜不曾休息。”
她哼瞭一聲,還是不看他,然而眼神卻已經軟瞭下去。
“回樓裡去吧,”他伸手去扶她,“大傢都在擔心你。”
“不,我……我不回去。”她卻執拗地推開瞭他的手,搖著頭,吐著酒氣,“回瞭樓裡,你、你又要讓我去殺人……我也不要看到趙總管,我不喜歡她。”
他微微愣瞭一下。阿微果然是喝醉瞭,否則,冷靜內斂如她,又怎麼會這樣直接地袒露出對冰潔的敵意和不滿?
“好吧,那你想去哪裡?”他輕聲嘆息,“我送你去。”
她趴在桌子上,喃喃:“我……我要回去找姑姑。”
“你的姑姑已經死瞭。”他冷然道,一句話戳破瞭她醉意蒙矓的囈語。
她顫瞭一下,道:“那……那我去找師父!”
蕭停雲嘆瞭口氣:“你都不知道你的師父是誰,怎麼找呢?——別鬧瞭,阿微。你已經無處可去瞭,聽雪樓就是你的傢。”
蘇微又是一顫,仿佛被刺中瞭痛處,抬起臉茫然地望著屋頂,似乎在苦苦地思索,許久,搖瞭搖頭,聲音微弱而苦澀:“不,就算誰都不要我瞭……我也不想回去。我不想再殺人瞭……不想瞭!”
蕭停雲心裡一軟,嘆息:“好,梅傢的事情,接下來不用你再插手瞭。如果你不愛回聽雪樓,也可以暫時不回去——你想去哪裡,我找人護送你去,如何?”
“……”她沉默瞭一下,沒有立刻反對。
去哪裡?外面已經是夕陽西斜,一陣風過,隻覺連日的宿醉醒瞭大半,她心裡忽地明白起來,便覺得漸漸蒼涼。是的……無論如何,血薇劍,註定是要和夕影刀相依為命的。而且,如果不回聽雪樓,這天下之大,她又能去哪裡呢?
“我如果要離開,自然會自己離開,不需要你護送……血薇的主人,應該能決斷自己的人生。”她苦澀地笑瞭一聲,撐著桌子站起來,說著恍惚中從師父那裡聽來的話,然而剛一起身,身體發虛,便猛然一個踉蹌。
蕭停雲抬起手,攙扶她起來。然而,剛一觸及她的手腕,他便吃瞭一驚——不等她急急抽手,他手指閃電般地探出,扣住瞭她的脈門:“怎麼瞭?”
“不妨事。”她甩開瞭他的手,“被梅傢的玉笛傷到瞭。”
她說得輕描淡寫,蕭停雲卻變瞭臉色,翻開她的衣袖,隻是一看便倒抽瞭一口氣:在她蒼白的手臂上,赫然有六枚梅花形的烏青,分別釘在神門、內關、曲池、太淵、尺澤、孔最六穴,沿著她的手臂一路分佈上去,竟然將右臂整條經脈都釘死瞭!
“黃鶴樓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江城梅傢,果然不負盛名,”蘇微低聲喃喃,握著血薇劍踉蹌站起,唇角露出一絲苦笑,“特別是梅傢的老二梅景瀚,身手居然比當傢人梅景浩更厲害——嵐雪閣提供的資料裡,居然將其列為江湖一百名開外?真是可笑!”
“……”蕭停雲倒抽一口冷氣,“冰潔的情報從來不會出錯。”
“從不出錯?”聽到他為她說話,蘇微忽地冷笑起來,“當我們聯袂追殺梅景浩的時候,她也說過他肯定不會往南逃,讓我們在雁門關外設下埋伏等著,結果呢?——還有,你第一次接我來洛陽的半路上,她安排的客棧……”
“好瞭好瞭,”他苦笑著打斷瞭她,“何必扯這麼遠的老賬?”
“你就隻會護著她。”蘇微冷笑,扯過他手裡捏著的袖子,掩住瞭傷臂,倔強地轉過頭去,“這次幸虧是我,如果換瞭別人,多半連九條命都要擱進去。”
她一動,又有殷紅的血從傷口沁出,沿著手腕滴落。
“傷成這樣,怎麼不回樓裡找墨大夫看看?”蕭停雲看不下去,語氣也有些變瞭,帶著命令口吻,“再這樣下去,這條手臂會廢掉!這樣糟蹋自己,要是廢瞭——”
蘇微已經走到瞭門邊,聽到這裡,卻停下來看瞭他一眼。那一眼看得很是深刻,讓他忽然有刀鋒過體的寒意,噤口不語。
“是啊……如果我的手臂廢瞭,”她微微地笑,唇角帶著一絲譏誚,意味深長,“你就不會來找我回聽雪樓瞭,是吧?”
“……”他一時間被她的鋒芒壓住,竟是沒有說話。
“有時候,我真想把自己的手臂砍下來,看看不能用血薇,我對你還有什麼意義——恐怕那時候的我,才是真正的我;而那時候的你,恐怕也才是真正的你吧?”
不等他回答,她轉頭徑直走瞭開去。
夕陽落在她的緋衣上,給她染上瞭一層淒艷孤獨的顏色,仿佛行走在無邊無際的血色裡。
嵐雪閣裡,暗淡的光線穿過戶牖,斑駁地投在林立的書架上。
“怎麼,蘇姑娘不肯回來?她打算去哪裡?”趙冰潔從一架梯子上爬下來,手裡握著一卷舊書,轉頭關切地問——她比以前更加清瘦瞭,似乎是一個沒有重量的幽靈,在古舊的閣樓裡行走,毫無聲息。
蕭停雲嘆瞭口氣,黯然:“不知道……我已經派人跟著她瞭。但以她的身手,如果成心想要甩掉那些跟蹤者也易如反掌。說實話,冰潔,我很擔心——這一次她隻怕是有瞭離去之意。”
“蘇姑娘最近情緒的確很不對。”趙冰潔嘆瞭口氣,拍瞭拍舊書上的灰塵,微微咳嗽瞭幾聲,“剛來樓裡的時候她不是這樣的,如今似乎是把自己越來越深地關起來瞭……我有時候想和她說一句話,都找不到時機開口。”
蕭停雲沒有接她這句話,隻轉口道:“你在找什麼書?”
“千機老人著的《南武林紀略》。”房間裡光線很暗,但她卻熟悉地穿行著,繞過那些堆積的書卷向他走過來,腳下如同踩著流水,絲毫不曾停頓。
“冰潔,你真是神奇。我發現你好像根本不用看就能知道周圍的一切。”望著她走過來,蕭停雲忍不住感嘆,“你是真的看不見,還是假的看不見?有時候,我都想在路上給你偷偷放上一張板凳,看你會不會撞上去摔一跤。”
“公子說笑瞭,”她不由得莞爾,“摔壞瞭冰潔,對公子有甚好處?”
“那是,趙總管是聽雪樓中的珍寶,萬萬不能出差錯。”蕭停雲也是笑瞭起來,“我經常在想:為什麼無論做什麼事,你看起來都比別人更加從容?——這次和試劍山莊會面,連閱盡天下英雄的葉莊主,都稱許你的談吐舉止令人心折。”
“公子謬贊瞭。”趙冰潔微笑,在他身側坐下,語聲柔和,“這很簡單——因為我從小就知道自己的眼睛某一天就會看不見,所以,趁著眼前還有一點點光,就拼命地記住能看到的每一件東西,不敢片刻忘記。”
她頓瞭頓,唇角浮出瞭一絲微笑,低聲:“因為,每一次看到的,都可能是我畢生的最後一眼。”
蕭停雲註視著她,眼裡有一些看不到底的東西。
第一次見到這個女子,還是在十幾年前。
那時候她的父母被仇傢追殺,狼狽不堪地奔逃到瞭洛陽——她的父親為瞭保護她們母女,在朱雀大道上被人分屍,而重傷的母親帶著她狂奔瞭三個時辰,終於來到瞭聽雪樓門口,竭盡全力把她推入瞭門後。
那時候,他正跟著父親南楚出門。聽雪樓的大門剛一打開,一個瘦弱的女孩就被人推進瞭他的懷裡,全身冰冷,似已經死去——而隨之飛入門中的,是她母親的頭顱,重重地砸在她的背上,鮮血猙獰。
十四歲的他脫口啊瞭一聲,卻並不驚惶,已然知道這又是一場慘烈的江湖仇殺。然而,對方居然敢追到聽雪樓門口來殺人,這令南楚勃然大怒,當場便縱身下馬,出手解決瞭追兵。懾於聽雪樓的威嚴,那些追殺者不敢繼續,便放過瞭這個幸存的女孩,悄然退去。
留下的這個孤女無處可去,便留瞭下來,在聽雪樓的庇蔭下生活。
這個叫作趙冰潔的孤女先天本弱,身體殘疾,不能習武,卻又不甘無用地仰人鼻息生活,便主動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先是給嵐雪閣裡的掌書使打下手,幫忙整理一些文件宗卷——在半年後,這個病弱女子展現出的聰慧令人刮目相看,大傢便漸漸嘗試著將一些較為復雜的事情委托給她。
後來經過南楚的推薦,幹脆讓她跟瞭隱居在北邙山的紫陌護法,潛心學習諜報文案,掌管瞭空置已久的嵐雪閣。
這個孤女資質驚人,不到十年已經出落成大器,沉穩練達,縝密機警,不僅管理著嵐雪閣,更將聽雪樓內外都打理得井井有條,所有弟子見瞭她都尊稱一聲“趙總管”。後來南楚樓主病重,由夫人秦婉詞陪著去往極北之地療養,三年後去世。樓裡的重任便完全落到瞭她和蕭停雲兩人身上——而那個時候,他們也均不過是二十四五的年紀。
有誰會想到,當年那個奄奄一息的女娃兒,會成為這樣的人呢?
短短的片刻他已經走神很遠,耳邊卻聽趙冰潔笑瞭笑,接著上面的話題:“……倒是公子才要小心些。這閣中光線暗淡,東西又多,一個不小心可別撞到書架上。這些陰沉木做的書架有些年頭瞭,一撞隻怕就要散瞭。”
“我可不怕,”蕭停雲回過神來,指著那些書架,笑道,“十幾歲我就在這裡和你玩捉迷藏瞭,閉著眼睛也能走,還怕撞書架?”
說起童年,趙冰潔也是笑,眉目溫潤舒展,仿佛流動著溫暖的光。
“真奇怪,”蕭停雲看著這周圍,嘆瞭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麼,無論外頭的事情多麼煩心,一到瞭你這裡,心就會變得平靜——冰潔,你是不是在這嵐雪閣裡設瞭什麼秘術?”
“冰潔哪裡會什麼秘術?”她微微地笑,“如果覺得舒服,公子就常來坐坐。”
“好。”他註視著她,“以後我每天都來看你。”
他語聲異樣溫柔。然而,她的瞳孔是空茫的,仿佛全無反應。
“對瞭,有些事情要稟告公子,”趙冰潔將那卷找出來的冊子遞過去,“你看,這就是羅浮試劍山莊葉傢的資料,樓主可以仔細看——如今江城梅傢已連根拔除,如果要與南方武盟達成協議,那麼,十五年前崛起的試劍山莊將是我們最需要結交的盟友。”
蕭停雲翻看著宗卷,長嘆一聲:“梅傢終於被拔除瞭,我也總算能夠安眠片刻。十年前我洛水旁受襲,幾乎丟瞭性命,都拜其所賜。”
趙冰潔道:“恭喜樓主得瞭血薇,終於將其連根拔除。”
“不,”蕭停雲低聲:“梅傢還不曾‘連根’拔除!”
“什麼?難道還有活口?”趙冰潔皺眉,似乎有些意外,“以蘇姑娘的身手,既然已經殺瞭梅景浩,其餘幾位更不足道,又怎會令其有所走脫?”
蕭停雲沉默瞭片刻,本來想說什麼,最後卻隻是淡淡:“可能是阿微心軟。”
“梅傢若尚有活口留下,無論是否會武功,都必成心腹大患。我會請石玉大人另外派吹花小築的人,按照名單逐個清除。”趙冰潔低下瞭眉眼,許久才嘆息,“蘇姑娘雖然是血薇的主人,但是以性格而論,其實和靖姑娘大不相同啊……”
“這也是不能強求之事。”蕭停雲頷首嘆息,“劍雖隻有一柄,但持劍之人卻有千種——我不能勉強阿微去做她不喜歡的事情。”
“樓主很是愛護她。”趙冰潔撫摩著書卷,微笑,“隻是,以蘇姑娘的性格,恐非江湖中人,遲早是會厭棄這樣的生活的,到那時候,又該如何是好呢?”
蕭停雲一震,合起瞭眼睛,微微嘆瞭口氣。“我不知道。”他喃喃,語聲裡有些自責,“阿微來到聽雪樓之後,一直很不快樂。”
昏暗的室內,女子抬起頭靜靜凝望著他,眼神復雜,停頓瞭片刻,終於問出瞭一句話:“若不能為己所用,當斷然棄毀。十幾年瞭,公子從來不曾如此猶豫過——公子是喜歡蘇姑娘嗎?”
“……”他並沒有避開這個話題,眼神卻有些閃爍,仿佛重瞳之下的另一個自己在舉棋不定,“我不清楚。如果一開始就沒有血薇,她隻是她,或許我能清楚一點吧。”
趙冰潔微笑:“但依我看來,蘇姑娘心裡卻是有公子的。”
“未必。我想阿微憧憬的,恐怕也不過是那一段人中龍鳳的江湖傳奇而已。”蕭停雲搖著頭,“我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種人,隻怕這幾年來,我的所作所為也已經讓她越來越失望瞭——她畢竟不是能懂得我的人。”
“怎麼會呢?”趙冰潔嘆息,“她一定會體諒公子的辛苦。”
蕭停雲搖瞭搖頭,苦笑:“她不會懂的……她隻覺得自己辛苦而已。她最近的精神也很差,天天喝酒,不願意再沾手樓裡的事務。我怕她心裡的確已經有瞭離去之意。”
“如果是真的,那接下來公子準備將她怎麼辦呢?”趙冰潔輕聲問,似是試探,“如果蘇姑娘真的一心想要離開聽雪樓,公子打算就這麼放她走?”
“難不成我還能硬生生關住她不成?”蕭停雲苦笑,“可是,冰潔,你應該明白失去血薇對聽雪樓來說意味著什麼——你足智多謀,有什麼辦法嗎?”
趙冰潔沒有說話,隻是沉默地在他身後坐著。許久,她用一種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道:“公子今年也已經二十八歲瞭,早該成傢立室,何不屈身求婚,將她迎娶入聽雪樓呢?隻要成婚瞭,蘇姑娘一輩子都是聽雪樓的人瞭,不是嗎?”
蕭停雲微微一驚,驀然沉默下去,長久地不說一句話。
趙冰潔也沒有說話,隻是如同影子一樣坐在黑暗裡,呼吸細得幾乎聽不見。她的手指在古舊的書卷上微微移動,有不可覺察的戰栗,似乎在等待著某個重大的宣判。
“冰潔,”沉默中,蕭停雲忽然笑瞭一聲,“你這個主意可真是……”
說到這裡,他忽地又頓住瞭,便再也沒有繼續。停頓瞭很久,嘆瞭一口氣,開口問:“你覺得這是容易的事嗎?婚姻是大事,而阿微的性格剛強決絕,若是一擊不中,便隻能永息機鋒——何況我一直都捉摸不透她到底在想什麼。”
“公子雄才大略,對兒女之事自然不放在心上。”趙冰潔的呼吸略微有些波動,然而聲音卻還平靜,“以冰潔看來,此事隻要公子一開口,必然十拿九穩。”
“是嗎?”蕭停雲低聲,不置可否,“你倒是比我自己還明白。”
他的眼睛凝視著她,似笑非笑,重瞳深遠如潭。
“如果公子真的想和蘇姑娘修秦晉之好,我可以出個主意,”趙冰潔也笑著,伸出一根手指,“再過一個月,就是石老樓主的忌日,蘇姑娘來到樓裡後再沒回去過故鄉,想必十分懷念,公子可以趁機陪她去一趟風陵渡——舊地重遊,等到瞭石前輩的墓前,公子拿出先人遺命,再開口相求,她一定不能推托。”
“是啊……石前輩臨死之前,曾經要我們相互照顧,共同守護聽雪樓。”蕭停雲長長嘆息瞭一聲,閉上瞭眼睛,“她一貫聽姑姑的話。”
“那就是瞭,”趙冰潔無聲地笑,“天時、地利與人和,樣樣都全瞭,公子還有什麼顧慮?”
“我還有什麼顧慮?”蕭停雲轉過身看著她,重復瞭一句她的話,那一刻,他的眼裡似乎有復雜的光芒一掠而過,然而頓瞭頓,卻隻是微微點頭,“這法子倒是不錯,難為你想得出來。”
趙冰潔身子微微一震,似乎有一把看不見的刀洞穿瞭身體。蕭停雲凝視著她微微顫抖的薄唇,似乎期待著什麼話語從中掉落,然而,很快她就重新挺直瞭身體,用細密的貝齒咬住瞭血色淡薄的嘴唇,輕聲道:“多謝公子贊許。”
重瞳裡一掠而過的光消失瞭,蕭停雲的視線從她身上移開,淡淡道:“隻是,要去一趟風陵渡少則十天,多則半月,樓中的事情怎麼辦?”
“公子盡管去吧,如今梅傢已經拔除,這個江湖安寧無事,大可休息幾日。”趙冰潔微笑,竟是一力承擔,“我會幫公子安排這一路的車舟行程,保準你們兩人過得舒適又愜意——希望這一次歸來,公子便能得償所願,再無憂慮。”
“得償所願……”他慢慢念著這四個字,唇邊忽然泛起瞭意味深長的苦笑。
趙冰潔不說話,隻是用空茫的眼睛看著他,她的眸子是幽黑的,怎麼也看不出一絲光亮。他伸出手,緩緩地在她面前一寸之處動瞭動,似是想要去撫摩她蒼白的面頰,口中卻嘆瞭口氣:“冰潔,真希望你永遠在我身邊——你纖纖弱質,手上雖無利劍,但心中卻有百萬雄兵。”
她什麼也看不見,隻是端坐在暗影裡,雙手微涼,笑瞭一笑:“我當然會一直在公子身邊——自從被南樓主和秦夫人收留開始,冰潔就決定在聽雪樓度過餘生瞭。”
“餘生?那也不成,”蕭停雲微笑,“你總不成一輩子不嫁啊。”
“哦?”趙冰潔微微怔瞭一下,臉上笑容凝滯瞭片刻,轉瞬輕笑,“也對……不過,公子不必急著趕我走。等到瞭要走的時候,冰潔自然會走,留都留不住。”
在他離開後,嵐雪閣又隻剩下瞭她一個人。
一個人,一盞燈,四壁書。如同這十幾年來的每一個日日夜夜。
趙冰潔發瞭很久的呆,直到桌上的蠟燭搖搖欲滅地爆瞭一聲燈花,才抬起頭來,眼神空茫地看著四周,嘆瞭一口氣。她從案上堆積如山的文牒底部抽瞭一本破舊的小冊子出來,重新剔亮瞭燈,將那本書湊到光旁邊,努力凝聚起僅剩的微弱視力,一行行地看瞭起來,手指一行一行地劃過那些名字,蒼白的臉上沒有表情。
那些人,都已經死瞭。
如今,連梅傢也都即將徹底滅瞭。
她心裡的那個秘密,終於也將寂滅於這個世間瞭。此後,那根緊緊勒住她咽喉的鎖鏈終於消失瞭,天地之大,她再也沒有任何恐懼瞭——可是,當她終於獲得自由的時候,她剩下的那一點微弱的希望,也終於在眼前破滅瞭。
很久以前,她就知道他有朝一日終將離去。去往另一個人身邊,將自己一個人遺棄在黑暗中。然而這一日來臨,卻依舊覺得心如刀割。
爹,娘,女兒不孝,你們用性命把我推進瞭那扇門,可門關上後,我卻選擇瞭與你們期望背離的一條路——你們在天之靈,會原諒我嗎?
可是我耗盡所有選擇的這條路,走到最後,還是一無所有。
死一樣的寂靜中,輕輕嗒的一聲,有一滴透明的淚水,落到瞭薄脆的書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