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蕭煞,蕭可回頭見九皇子目光灼亮,望著蕭煞消失在門口的背影,他俊面已換上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蕭可柳眉一橫,兩眼瞪著他,叫道:“你怎麼還不走?留這兒幹什麼?”
九皇子被她瞪得呆瞭一呆,隨即眼珠一轉,抬高下巴,趾高氣昂道:“我來拿藥,昭雲的藥。煎好瞭沒有啊?”
“沒有。”蕭可沒好氣的白瞭他一眼,徑直走到一張鋪滿陳舊紙張的方桌前蹲下,不理他。九皇子跟在她後頭,哇哇大叫道:“這都什麼時辰瞭,藥怎麼還沒煎好?你這臭丫頭整天都在瞎晃什麼吶?”
蕭可轉頭,口氣不快道:“她不喝藥,我煎藥幹什麼?”
“什麼?”九皇子一愣,“你說昭雲不喝藥?這幾天的藥,她不是都喝瞭嗎?”
“誰說她喝瞭?你親眼看見啦?哼,喝沒喝,我比你清楚。”蕭可說完不再理他,回頭去整理桌上散亂的寫滿字的紙張。
“咦?她沒喝,那藥去哪裡瞭?她難道不想眼睛好起來嗎?”九皇子面帶疑惑,想瞭想,恍然大悟般的叫道:“哦!我知道瞭,昭雲是怕眼睛好起來以後七哥就不管她瞭,是不是?”
蕭可不理他,仿佛沒聽見,隻低頭對著手中已然發黃被拆分的破舊醫書,一個字一個字的看著,神情異常認真。
九皇子見她不搭理他,心頭莫名生出一絲鬱悶之氣,這種被人忽視的感覺讓他很不爽,還不如以前一見面就吵得臉紅脖子粗,至少不那麼無趣。奇怪啦,自從這次她跟七哥他們從塵風國回來,她就一直不對勁,好像變瞭一個人,不跟他吵架瞭,也不愛笑瞭,好像有一肚子心事,他說什麼她都懶得理,為什麼呢?他忽然有些懷念以前那個處處跟他作對像隻小母老虎的蕭可,他們吵瞭一年多,突然這樣子,感覺很不習慣。
他微微彎腰湊近她,二話不說,就去奪她手中的紙張,“你在看什麼?給我也看看。”
“嘶啦!”一張本就破舊不堪的紙張被撕成瞭兩截。蕭可愣住,他也愣住,沒料到她會捏得那麼緊。
“嘿,嘿嘿……”他幹笑兩聲。
“啪!”蕭可看著手中被撕毀隻剩一截的暗黃紙張,一拍桌子騰地一下站瞭起來,怒道:“你還笑!你又皮癢癢瞭是不是?”
這話一出,九皇子以為她又要拿毒粉對付他,驚得慌忙跳開,伸手一攔,“誒誒誒!等等!不就是張破紙嗎?你用得著這麼生氣嗎?給你!”說著將手上的半截紙張往她面前一丟。這丫頭,怎麼說變就變?
蕭可橫眉瞪他,紅唇緊咬,眼中的怒氣在看向空中飛揚飄墜的半截發黃的舊紙時慢慢就變成瞭悲傷和憤恨,水靈靈的大眼之中漸漸迷蒙上瞭水霧。九皇子怔瞭一怔,撇嘴道:“不是吧,臭丫頭,撕你一張破紙,就要哭鼻子啦?”
蕭可轉頭,伸手抓起一桌的紙張,往他臉上砸去,賭氣道:“給你,給你……你都撕瞭吧,撕完你就準備好兩口棺材,一口給公主姐姐,一口留給你那七哥。”
九皇子心中一震,睜大眼睛,驚道:“什、什麼?你……剛才說什麼?”
蕭可一愣回神,繼而仿佛想起什麼,眼光閃瞭閃,忙轉過身,低頭敷衍道:“我說什麼瞭?我什麼也沒說。”
九皇子豈是那麼容易騙過的,他大步掠過去扯她,“不對。你把話說清楚,我七哥怎麼瞭?璃月又怎麼瞭?”
“我不知道。”蕭可的手臂被他拽得死緊,怎麼掙都掙脫不開。九皇子心中著急,又無計可施,便耍賴道:“你快給我清楚,不說清楚,我,我……我今天就不走瞭。”
“你!你耍賴皮!”
“我就耍賴皮,你能把我怎麼樣?”
“你還好意思承認!哼!你堂堂一個王爺,這麼大個人瞭,居然還耍賴皮,說出去你不嫌丟人,我還替你臉紅呢。”
“誒,你又不是我什麼人,你替我臉紅什麼?”
“我……哼!”從什麼時候起,她竟然說不過他瞭?這個無賴!她幹脆把臉一沉,蹲下身去撿落到地上的舊紙,不再理他。
九皇子眼珠轉瞭幾轉,“你不說是吧,那我去問璃月瞭。”
“不許去!”蕭可一慌,急忙站起來拉住他。“這事公主姐姐不知道。”
九皇子頓住,回頭道:“那你快說啊!”
蕭可猶豫,“我,我不能說……是皇上不讓說出去。”
“七哥?”九皇子愣瞭愣,愈發覺得這一定是瞭不得的大事。他頓時急瞭,抬起雙手抓住她的肩膀,“究竟是什麼事啊?被你急死瞭,我又不是外人……”
蕭可直覺反問道:“你怎麼不是外人?”
“我……”九皇子欲再開口,門口忽然有人先他一步。
“那我呢?可兒,對我這個哥哥,也不能說嗎?”蕭煞突然一撩帳簾,大步走瞭進來。他面色異常凝重,語氣嚴肅而低沉。
“哥哥!”蕭可驚詫,“你沒走啊?你,你在聽墻角!”
蕭煞皺瞭皺眉,不置可否,臉上也無半點被識破的尷尬之色。他一門心思都在他們所說的那件事情上,其它的,已無心思去想。他就覺得蕭可這次回來以後整個人都變瞭,似是發生瞭什麼大事,卻沒想到是關於她!他不禁心中一沉,聲音也沉瞭下來,不容拒絕道:“可兒,快說。”
九皇子附道:“是啊,你快說啊。”
蕭可見躲不過去瞭,長長嘆出一口氣,眼眶便有些紅瞭……
夜色濃鬱,涼風輕拂。昭雲郡主營帳。
“走開,你們都走開……我不吃飯,不吃。”昭雲對著床前端著飯菜的丫頭瘋癲般的大叫,叫過之後就蜷縮到床角,窩著被子,神情失落而淒楚,低聲喃喃:“無憂哥哥,你不管我瞭嗎?你是不是以後再也不管我瞭?無憂哥哥……你不要不管我,我會乖乖的,就像小時候一樣……你讓我吃飯我就吃,你讓我睡覺我就睡,隻要你在,哪怕再痛,我也不哭,不鬧……”
兩個丫頭看她這樣,無奈地相互看一眼,都不忍逼她,隻站在床前,束手無策。一個丫頭低聲道:“我們要不要去稟報皇上?你看郡主這樣子多可憐啊!”
另一個看起來年齡明顯大一些的丫頭輕輕搖瞭搖頭。
這時,她們身後突然有人說話:“飯菜擱下,你們先出去。”
兩丫頭一驚,忙回頭一看,隻見身後不知何時多瞭一名相貌不俗的男子,雖然不認識,但看他衣飾裝扮,也知道他的身份應該不低,連忙行瞭一禮,卻並未依言退出。
來人掏出一塊腰牌,面無表情道:“我是皇宮禁衛軍統領蕭煞,奉命來勸郡主用膳。”
兩丫頭忙道:“見過蕭統領。那奴婢們就告退瞭。”說罷將飯菜擱在床邊地上厚厚的毯子上,行禮退出。
蕭煞走進床邊,冷硬的聲音微微放柔:“郡主還記得我嗎?攏月茶園裡我們見過。”他的語聲沒有同情,亦無憐憫,隻像是想跟一個朋友聊幾句天的口氣。
昭雲聽到聲音,又往角落裡縮瞭縮,面上神情一片迷茫。但她奇異的沒有瘋癲大叫,隻是搖頭道:“我不認識你,你快出去。”
蕭煞眉頭微皺,淡淡道:“你不認識我沒有關系,我來,是想問郡主幾個問題。”
“我不聽。”昭雲抬手就捂著自己的耳朵。
蕭煞嘴角微揚,看來她也不是真的瘋癲,隻是刻意的封閉自己而已。
一個受瞭創傷的女子,那樣殘酷不堪的經歷,使得她害怕接觸外界,怕看到別人憐憫或者輕蔑的神情,就連別人帶著同情的聲音對她來說,也都是一種傷害。
蕭煞嘆瞭口氣,問道:“郡主,你想就這樣過一輩子嗎?”
昭雲捂著耳朵,將臉埋起來,裝作聽不見。
蕭煞又道:“你以為不吃飯,不喝藥,就能從皇妃手裡將皇上搶過來?”
昭雲身軀一頓,忽然松開手,抬頭叫道:“你胡說,我沒有想從姐姐那裡搶走無憂哥哥?”
蕭煞挑眉道:“沒有嗎?那你現在是在做什麼?你在利用他們對你的歉疚之心,從而達到你的目的。”
“我沒有。”昭雲神色變得慌亂,表情茫然無助,“我沒有……不是你說的那樣,不是的!我隻是,隻是想要一點活下去的希望,難道這也錯瞭嗎?”
“可你的希望,是建立是皇妃的絕望之上。”他的面容極其嚴肅,眼底深藏著隱約而不可見的心疼和憐惜。
昭雲神色一震,張瞭張口,身子癱軟下去,這樣的問題,她一直在回避,可蕭煞卻明明白白的攤開放在她面前,讓她再避無可避。“我,我……”
她錯瞭嗎?她真的錯瞭嗎?“那我該怎麼辦?你說我該怎麼辦?”她抬手抱著頭,神情痛苦,用力抓扯自己的頭發。
蕭煞皺眉,彎腰,扯開她的手,昭雲雙眼黯淡,竟沒有掙脫,隻是茫然無措,掙紮在黑暗之中。
蕭煞語氣真誠,嘆道:“郡主隻要肯敞開心懷,您的人生還可以幸福。”
昭雲淒然苦笑,“我可以嗎?像我這樣的人……”
蕭煞微微凝眸,緩聲打斷道:“郡主以為,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昭雲淡眉微蹙,眉心帶著濃濃的哀傷,她雙唇輕顫,戚聲而語:“一個不堪忍受丈夫欺凌,仗著無憂哥哥的權勢而休夫的女人,現在,又被人凌辱……我是個沒用的人……”她低下頭,像是怕別人看見她眼中浮出的淚光。
蕭煞卻搖頭,對她所言不贊同道:“郡主怎可如此妄自菲薄,沒有人可以選擇自己的命運,這些遭遇並非您的過錯,您無需因此自卑,更不該輕賤性命。在這軍中幾十萬將士的眼中,您是一個大義且勇敢的女子,沒有人會看不起您,相反,他們都很感激您,並且敬佩您!”
昭雲聽後微愣,似是不信,抬頭,頓瞭頓,才問道:“你說的……是真的嗎?真的沒有人看不起我嗎?”
“是的。”蕭煞松開她的手,很肯定的給她一個答案。
昭雲漸漸平靜下來,坐直瞭身子,目光轉向他,似是想看他的模樣,但是什麼也看不見。隻能聽見他的聲音,低低沉沉,帶著微微的冷硬卻又有一絲淡淡的柔和。她不禁在想,這聲音的主人,他的面孔是什麼樣子的?
她問道:“你剛才說,你是誰?”
“蕭煞。”
她輕輕點頭,似是在努力回憶,半響方道:“哦,我想起來瞭,你是姐姐的貼身侍衛,對嗎?”她見過這個人,可是記不大請他的臉,腦子裡有一點模糊的印象。她的眼裡和心裡,一向隻有無憂哥哥,別的任何男子,即便是見過,她也很少記住。
蕭煞道:“是。”
昭雲想瞭想,又問:“你為什麼來看我?是姐姐讓你來的嗎?”
蕭煞道:“不是。是我擅作主張來見郡主,隻是想帶郡主走出黑暗,找到屬於您自己的人生之路。”
昭雲問道:“你準備怎麼帶我走出去?”
“如果郡主願意,不嫌棄蕭煞身份低微,那麼,蕭煞願意照顧郡主一輩子。”他面色嚴肅認真,語氣鄭重,讓人聽到這聲音,便能感覺到那是一種面對人生大事的態度。
昭雲愣瞭愣,“為什麼?你是怕我纏著無憂哥哥,妨礙姐姐的幸福嗎?”
蕭煞目光微微一閃,搖頭道:“不是。”
“那是為什麼?我是個瞎子。”她雖目不能視,但眼睛依舊是怔怔望著他的方向。
蕭煞道:“我可以做郡主的眼睛。”他語氣十分真誠,讓人無法不去相信。他轉身端過飯菜,聲音變柔:“郡主先吃飯,吃完飯,我帶郡主出去走走。郡主悶在屋裡好幾日,也應該出去透透氣瞭。”
昭雲微微低頭,似是在思量著什麼。過瞭一會兒,她不再抗拒,張口咽下他送到嘴邊的飯菜,才發覺,原來自己已經很餓瞭。
吃過飯,蕭煞牽著她走,昭雲在門口忽然停住腳步。
“怎麼不走瞭?郡主不用害怕,我會陪在您身邊,絕對不會丟下您一個人。”蕭煞轉頭看著她,隻見她咬瞭咬嘴唇,似是下瞭極大的決心,才說瞭一句:“你可以背著我走嗎?就像小時候,無憂哥哥背著我那樣。”
蕭煞微愣,頓瞭頓,在她面前蹲下身子,“來。”
昭雲趴上他的背,那背脊寬闊而結實,讓人覺得安心。她雙手摟住他脖子,這是她第一次主動碰觸無憂哥哥以外的男子而不覺得反感。
蕭煞背著她走到外頭,她聽著路過之處,有士兵見禮之聲,那些聲音不像她所想像的那般輕蔑和嘲笑,而是帶著恭敬,真摯而有禮。風,清清爽爽,吹在她面上,仿佛打散瞭沉寂幾日的悶氣,令人心頭豁然開朗。外頭的空氣,果然比屋裡要好。
原來,真的是她想錯瞭嗎?
她將臉貼在他的肩上,感覺著蕭煞因背著她行走而微微起伏的喘息,聽著蕭煞每走到一處,都會跟她說,那是什麼地方,那裡有什麼,是什麼顏色……她就在腦子裡想象,想象得多瞭,就仿佛真的看見瞭。
這一晚,蕭煞說的話,抵得過他一年裡的言語之多。在拂雲關軍營外一裡處,一個低矮的山丘上,灰白色石階,他們並肩而坐,昭雲在他低低沉沉的輕聲慢語中靠著他的手臂進入夢鄉。
暴風雨來臨前的夜晚,總是十分安靜。而這一夜的拂雲關和紫翔關,沒有軍隊的操練聲。
第二日,那是萬和大陸蒼顯一七七年三月二十五日,對於紫翔關、對於南北朝而言,這是一個特殊的日子,一個令天地變色神鬼共泣的日子,它將被後世之人所記住。而那一日,成為紫翔關內數十萬人永遠揮之不去的夢魘,它改變瞭持續多日的勢均力敵的形勢對局。
這日早晨,已過辰時,天色有些晦暗不明,天空黑壓的烏雲攏聚不散,仿佛要蓋頂而來,大地承載著一片壓抑之氣,似是象征著即將來臨的一場腥風血雨的證明。
南朝在拂雲關的二十餘萬大軍傾巢而出,帝王親臨,皇妃在側。
萬馬奔騰,塵煙四起,浩蕩磅礴的氣勢震響瞭兩座城池。
天空的烏雲似乎也被這氣勢所震散,露出碧藍如洗的天空,陽光澄燦灑下,照耀著年輕帝王身上的金黃鎧甲,反射出刺目的耀眼光輝,合著他身上與生俱來的王者之氣,讓人莫敢仰視。而帝王身旁的女子一身白衣飄揚,銀發飛舞,在飛奔的駿馬之上,玉面一片肅容,使人不自覺打心底裡升起一種油然的敬畏。而前方打頭的,是七千玄衣鐵騎,領頭的修羅七煞面上的紅魔面具在陽光下散發著嗜血一般的顏色,映著兩旁特制的青銅戰車,紅光如血,青光如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