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夭派出八百裡加急將戰報送出,可一來一回,援軍最快也得半個月以上才能趕到,以啟雲國的進軍速度,隻怕到時候,什麼都晚瞭。眼看烏城之危迫在眉睫,沒有太多時間思考,她當機立斷,力排眾議,決定親自前往烏城。
幾十裡的路程,快馬加鞭,半日即到。
此時的烏城,正遇夜襲。
漫夭與蕭可一入城,火速趕往軍營。
“站住!何人如此大膽,竟敢夜闖軍營!不要命瞭?”軍營門口的守衛見突然沖過來兩匹黑馬,連忙攔住,對馬上是被黑色雨衣緊緊包裹住看不清頭臉的兩人,厲聲喝問。
蕭可亮出一塊金色令牌,“你們看好瞭!快讓開。”
漫夭抬手掀瞭帽子,露出滿頭白發,那守衛一愣,如此絕色女子配上這一頭的白發,不用看那象征尊貴身份的令牌他也猜到是誰瞭。
守衛們慌忙下跪行禮,不及開口,漫夭已扔下一句“速傳向將軍去議事廳”後,策馬直奔而入。
一刻鐘以後,議事大廳。
漫夭端坐於首位,看著門外疾步走上臺階的三人,面色肅穆沉靜。
烏城守將正是從前京城皇宮禁衛軍統領向戊,他帶領兩名副將快速入內,行禮參拜後,面帶憂色,急忙道:“娘娘何以孤身來此?敵軍現下正夜襲攻城,烏城怕是保不瞭多久瞭!娘娘金玉鳳體,又身懷龍子,不宜在此逗留。姚副將,你速速領二十精兵護送娘娘回宮,路上切不可出任何紕漏。”
“是,將軍。娘娘,快請吧。”姚副將上前做瞭一個請的手勢,漫夭卻穩坐不動,朝他們三人逐個看過去,目光銳利,逼視著向戊的雙眼,沉聲道:“你身為一城守將,這場仗才剛剛開始,你便如此沒有信心,還如何領軍作戰?”
向戊一怔,忙回道:“臣並非不自信,隻是敵我兵力實在懸殊太大,臣可以與烏城共存亡,但是娘娘……”
漫夭不待他說完,截口道:“本宮的安危你大可不必顧慮。試想,倘若有五萬守軍的烏城都保不住,那麼,隻剩幾千禁軍的江都皇宮又能保得瞭幾天?本宮既然來瞭,自然要助將軍一臂之力,保烏城之安。”
向戊覺得她說的也有道理,烏城完瞭,江都必定保不住,隻是,她一個女子如何保一城之安?心中疑惑,但見她面容鎮定,眸子裡慧光流轉,語聲之中頗有自信,不禁問道:“莫非,娘娘帶瞭援軍來?”
漫夭蹙眉,反問道:“皇宮禁衛軍都派去瞭災區,何來援軍可帶?”
向戊一愣,“那娘娘是帶瞭戰車和秘密武器來?”
漫夭道:“火藥都用作開山辟石疏導洪水,並無存餘。”
兩名副將一聽,眼中不自覺露出失望神色,向戊亦是如此,隻不過掩飾得較好,他微微皺眉,想瞭想,又問:“那此次來的隻有娘娘和蕭姑娘二人?”
蕭可不高興瞭,瞪眼道:“就我們兩個,怎麼啦?難道你們看不起我和公主姐姐?”
向戊一怔,連忙對漫夭行禮,恭敬道:“臣不敢。”
兩名副將嘴上跟著附和,但從他們的眼睛裡透出的訊息,讓人清楚的看到他們在心裡仍然極度懷疑。雖然皇妃先前用計去塵風國選購戰馬一事令他們心生敬佩,而後紫翔關的秘密武器也著實令人震驚,但這一次可不同,三十萬大軍,他們不信在沒有援軍和秘密武器的情況下,她一個女子如何退敵!
漫夭也不在意他們如何去想,事實上,她也並無把握,隻不過先安定下他們的心。一支軍隊,無論兵力如何,倘若連主將都抱著必輸之心,那還有何勝算可言?她能做的,隻是竭盡全力,能保住多久就保多久。
“烏城是我朝最後一道關口,無論形勢如何,此關,絕不容有失!雖然本宮也無全然把握,但俗話說得好,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本宮對啟雲帝的瞭解,總比你們要多出一些。你們都坐吧,說說戰況。”每次說到皇兄或者想到他,她不自覺心底發毛。
三人稍稍猶豫後在下首坐瞭。兩名副將心中不禁疑惑,啟雲帝不是最疼愛娘娘的嗎?一年前也是為瞭娘娘才與臨天國為敵的啊!可為何,此次竟然會趁皇上出征在外發兵攻打南朝?而娘娘看上去好像一點也不難過,莫非傳言有假?令人費解。
向戊道:“回娘娘,此次敵軍夜襲攻城大概出動瞭十萬人,領兵的敵將姓左,說來也奇怪,他們攻城似是打輪站,一千人一波,每次都是很快退回去換一撥,輪流幾次之後,我們的弓箭和石頭用瞭不少,他們的人卻死傷不多。”
“照這麼說,他們的目的不在攻城?”漫夭蹙眉,皇兄為人,她自是瞭解,沒有把握或者沒有目的的事情,他絕不會做。她又問道:“向將軍認為,敵軍目的為何?”
向戊搖頭,“臣一直在琢磨,但是百思不得其解。我們派出的探子也是毫無消息。”
漫夭想瞭想,又問道:“這城裡除瞭四大城門以外,可還有其它入口?”
向戊道:“沒有。”
烏城是水中之城,與其它城池建造不同,它的城墻是建在護城河裡,城墻兩邊離地面都有約一丈寬距離,除城門口外,其它地方想搭梯翻墻都沒有可能。
漫夭聽他說完,凝思稍許,起身道:“帶我去看看。”越是沒有可能,她越覺得不安。如果說皇兄此次攻城的目的,隻是想浪費他們的弓箭和石頭,她是無論如何都也不會相信。
向戊點頭,“娘娘請。”
五人一同來到城墻邊的護城河,城墻屹立在河水中央,高聳堅固,無從攀爬。河水清碧色泛著幽藍之光,倒映出城墻上燃著的火把,清風一拂,波光粼粼,將橙紅的火焰層層蕩開。倘若沒有烽煙戰火,這裡倒是一個不錯的清幽寧靜之地。
漫夭輕輕一嘆,忽然皺眉,扭頭問道:“這河水為何這般清澈?難道不是死水嗎?”
向戊被問得一愣,他被派到這裡也才一年的功夫,對這些從來沒有註意過。倒是姚副將在此地待瞭幾年,略微聽人提過一句半句。他彎腰拱手道:“回稟娘娘,末將聽城裡年長的百姓說過,這河水三尺往下,有一個泉眼。”
漫夭一怔,“泉眼位置在何處?”
“這……末將不知。”
“快去問。問清楚泉眼的位置和大小?外頭連接之處?一共有幾個?速去速回。”她語氣低沉,向戊微微怔愣過後,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臉色凝重起來,姚副將忙領命離去。
向戊道:“娘娘懷疑敵軍會從水下偷偷潛入城內?”
“隻是猜測,多防著點,總歸是好事。”據她所知,啟雲國有一支水師,他們水性極好,所以不得不防。
另一副將疑惑道:“可是,這泉眼連我們都不知道,啟雲國的人怎麼可能知道呢?”
漫夭垂眸沉思,這也是她在思考的問題。啟雲國行軍速度太快,即便不需攻城,從啟雲國邊關到烏城的距離,也得行個十餘天才對。如此速度,隻有兩個可能,其一,有奸細的配合。如果隻是一座城,這個可能倒是有,但每座城池都恰好有奸細,而且奸細對當處地勢瞭如指掌,恐怕一般人在短時間內無法辦到。除非,第二種可能……
她正思索間,姚副將已經回來瞭。
“啟稟娘娘,已經打聽打瞭。城裡的老人說,這地下河水相通,泉眼處大概一尺見方,在西城墻根兒底下,連通城外的半裡河。”
向戊驚道:“半裡河?那不正是敵軍紮營的地方嗎?娘娘,臣立刻調兵去西城墻守著。”
“且慢。”她立刻阻止,“這時候調兵,很容易被敵軍發覺。放心吧,他們來的人不會多,走,去西城墻。”
一塊刻有篆體的灰色碑碣後面,他們五人探頭,透過延伸過來的老樹枝椏縫隙,緊盯住不遠處城墻下的河水動靜。
沒過多久,河中波瀾蕩起,一顆頭顱伸出水面,摸瞭把臉上的水,四下張望,確定周圍無人後,方才遊著上岸,緊接著又出來三個人。四人上岸後,聚在一起商量瞭幾句,漫夭凝神細聽,卻怎麼也聽不見半點聲音。她眉頭緊皺,見他們似乎已商量完畢,準備朝四個方向分開。漫夭立刻抬手,纖細的指間夾著四枚閃爍著冰藍色的銀針,她提聚內力,一揚手,銀針破空直刺,卻無聲無息,速度快得驚人。
等四人發覺後面色大變,已來不及做出反應便中針昏倒。
漫夭走出來,沉聲吩咐道:“帶回去,詳細盤查。”
“是。”
回到軍營,漫夭和蕭可草草用瞭晚飯,在議事廳等消息。
蕭可湊過來,語帶擔憂,低聲問道:“公主姐姐,他們有三十萬人,我們……真的能贏嗎?”
漫夭啜瞭口茶,轉頭看她,笑瞭笑,“可兒害怕瞭?”
“沒有,公主姐姐小看我。”蕭可撅起粉唇,不依地搖瞭搖她的手臂,繼而擺出若有所思的模樣,偏著頭問道:“公主姐姐,這一仗……如果輸瞭,我們會怎樣?”
漫夭微微想瞭想,認真望著她的眼睛,正色道:“你怕不怕死?”
蕭可愣瞭愣,沒立即回答,她腦海中忽然蹦出一個人來,那個總是對她大呼小叫和她作對的可惡男子,如果她死瞭,以後再也沒人陪他吵架瞭,他會想念她嗎?
“舍不得老九瞭?”漫夭是過來人,一眼便能看出她的心思。可兒還是太單純瞭,從來不會掩飾自己,也許正是如此,老九才會喜歡她。
“不,不是。”被戳中心事,蕭可面龐騰地一下紅瞭起來,忙不迭的否認,“我才不會舍不得他呢,我巴不得以後再也見不到他才好。”
漫夭拍拍她的手,望著她那帶著少女心事的緋紅面頰,搖搖頭笑道:“雖然老九看上去有些不正經,但我相信他隻是有些事還沒定下來,隻要他認定瞭,以後,他一定會對你很好。萬一,萬一這裡保不住,我會……”
“娘娘。”她話還沒說完,向戊疾步走來,眉頭緊皺道:“不管我們怎樣威逼利誘,那幾個硬骨頭寧死也不肯開口,連大刑都用上瞭,還是無用。更奇怪的是,從他們身上沒搜到任何東西,沒有武器,也沒有毒粉暗器。”
漫夭蹙眉,怎會什麼都搜不到?他們隻有四個人,要完成任務至少也會有些輔助物品。她問道:“可是分開關押審問的?”
向戊點頭道:“是的。”
“恩。”她略微沉吟,站起來道:“那本宮親自走一趟。去找身夜行衣來。”
軍營裡,刑房。一個被綁住手腳的男子身上已是鞭痕累累。
無論姚副將如何逼問,被抓來的那個人始終像個啞巴似的不開口,吭也不吭一聲。姚副將急瞭,拿起一旁燒紅的烙鐵,對著那人,威脅道:“你再不說,別怪我不客氣瞭。”
那人眼光一閃,目中有恐懼之色,但仍然不張口,還扭過頭去,做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
漫夭悄悄躲在門外,看著那燒紅的烙鐵,有些心驚。但她並未進去阻止,隻見姚副將拿著烙鐵逼近那人,狠狠一下按在瞭那人胸口,那人身子猛地一顫,輕煙直冒,人肉被燒焦的糊味兒飄散開來,令人忍不住作嘔。
漫夭雙眉緊緊鎖住,見那人劇痛之下忍不住張瞭口,但卻依舊沒有一絲聲音溢出,隻是一張臉痛到抽搐扭曲,表情猙獰恐怖。她忽然想起她曾經承受劇痛卻叫不出聲的心情,頓時一愣,莫非他們是啞巴?可是,他們上岸之後,四個人有開口說話,雖沒聽到聲音,但明明看到他們唇動,難道……她眸光一轉,將面上的黑佈戴好,一閃身進瞭刑房,一記手刀劈向姚副將的後頸。
還沒來得及吭一聲,姚副將的身子便委頓在地,失去意識。
被綁住的那人愣瞭愣,抬頭看她,那眼光似是在詢問:你是誰?
漫夭扯下蒙面黑佈和頭巾,露出白發如雪,並未問他的傷勢,更沒有幫他解開繩索,而是沉著臉,用唇語無聲對他斥道:“你們是怎麼辦的事?這麼輕易就被抓住,壞皇兄大事。”
那人一怔,看瞭看她的頭發,又見她用的是唇語,還有她所說的“皇兄”。男子眼光一亮,立刻問道:“您是公主?”
漫夭面色不變,心中卻道,皇兄行事果然夠謹慎,用啞巴混進城裡,即便被抓住也不怕泄露消息。
那人又道:“請公主幫小人解開繩索,時辰不多瞭。”
漫夭皺眉道:“這周圍守衛森嚴,放瞭你你也出不去。即便你能僥幸逃出,一旦他們發現人不見瞭,定會派人大肆搜城,嚴加戒備,你們想完成任務,根本毫無可能。”
那人頓時著急瞭,擰眉道:“那……小人應該怎麼做?請公主示下。”
“交給本公主。”漫夭直望著那人眼睛,不閃不避。
那人不開口瞭,望著她的目光漸漸透出懷疑和防備,漫夭眸光一沉,面容肅穆威嚴,“你信不過本公主?你以為本公主身為南朝皇妃,為何此刻不在江都皇宮,而跑到這即將不保的烏城來?”
那人眼光微微一動,想瞭想,還是有些猶豫。這時候,外面有動靜傳來,漫夭立刻拖著地上的姚副將往旁邊一閃,躲進黑暗之中。門外兩人從窗洞裡探頭看瞭看,一人說道:“咦?姚副將啥時候走的?我咋不知道呢。”
另一人嗤道:“你以為你誰呀?人傢堂堂一副將大人離開刑房還要通知你不成?”
“那倒也是。我們可要守好瞭,向將軍吩咐,千萬不能讓皇妃的人混進來,不然,出瞭事,我們可擔待不起……”
兩名守衛的聲音漸行漸遠,漫夭這才從黑暗中走出來,這時被綁著的男子眼中懷疑盡去,換上一副恭敬之色,沖漫夭點瞭點頭,口中舌尖一挑,吐出一個漆黑色的方塊。
漫夭眼中閃過一絲異色,蹙眉,伸手接住。難怪什麼都搜不到,原來藏在瞭口中。
那人道:“小人也是奉命行事,不得不謹慎些,冒犯瞭公主,還請公主恕罪。”
漫夭將那小小方塊外包著的一層密不透風的黑色金屬薄殼打開,露出一塊又小又薄的褐色物品,看瞭看,淡淡道:“本公主明白。該怎麼做,說罷。”
那人道:“南軍兵力被引到南城墻,隻要將這塊香料在南城門附近點上,不出半刻鐘,百丈之內的人畜聞到香氣都會陷入昏迷,到時候打開城門便可。左將軍聞到離魂香的香氣,再看到敵人昏倒,會率兵進城。”
就這麼簡單?漫夭垂眸看著手上的香料,面上不動聲色,繼而若有所思問道:“左將軍他們都服過解藥瞭?”
“是的。”
“那……城門大開,皇兄可會進城?”
“這……小人不知,公主如果想見皇上,可以直接去半裡河旁的紮營之地。”
言下之意,皇兄是不會進城瞭?漫夭又問:“你們怎知那城墻底下有泉眼?”
“是皇上說的……”
出瞭刑房,向戊和蕭可等在外頭。
漫夭將那塊香料交給蕭可,“你看看,可認識這個?”
蕭可接過來,看瞭看,“這個是離魂香,中瞭它的毒,十二個時辰之內不服解藥,會永遠醒不過來。”
漫夭點頭,“不錯,是離魂香。他們想在城門附近燃上此香,不費吹灰之力進入烏城。可兒,你可有辦法解此毒性?”
蕭可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包裹,打開,取出一支白色的形狀像蠟燭卻比蠟燭細小的東西,粲然笑道:“用它就可以瞭。”
向戊問:“這是什麼?”
蕭可道:“這個啊,我就叫它白燭。無色無味,隻要把它和離魂香放到一起,它的毒性會消除離魂香的毒氣。”
漫夭目光一亮,“那服過離魂香解藥的人聞到會如何?”
蕭可想瞭想,才道:“離魂香解藥裡的其中一味藥與白燭的毒氣相克,服瞭離魂香解藥,再中白燭之毒,輕則全身麻痹,重則會死掉。”
十萬人!漫夭心情陡然沉重,她抬頭,深呼吸,沒有選擇瞭。閉瞭一下眼睛,睜開後滿是堅定和決絕,將那一抹掙紮無奈之色掩瞭去。方命令道:“向將軍,你命人先將離魂香點上,等我們的人昏迷以後,燃上白燭。讓人換上那四人的衣裳,打開城門。”
向戊領命離去。
漫夭站在原地,抬頭仰望著漆黑的蒼穹,想她一個深受現代教育的人,來到古代,雖為形勢所迫,但這般殺人如麻,心中自有些不安。
這是她與啟雲帝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交鋒,那個深不可測的男人,無需出面,也總能給她一股無形卻又十分強大的壓力,讓她喘不過來氣。
半裡河,啟雲大軍紮營之地。
中心大帳內,一名清雋儒雅的男子以極不適合他氣質的姿勢坐在矮塌前的地毯上。男子雙腿修長,微微曲起,手肘抵在膝蓋上,手撐著頭,冰灰色的眸子斂去瞭深沉,有些空洞和憂傷。他定定望著身前矮塌上鋪著的一條珍貴無比的白狐毛毯。
那是用數十隻幼嫩的白狐皮毛織成的毯子,毛色如雪,從數百隻裡挑出來的,顏色完全一致,分毫不差。皮毛柔軟光滑有如新生嬰兒的肌膚和毛發,令人一觸難忘。毛毯上面繡有蓮花圖案,以同樣的白色,聖潔而妖嬈的姿態於這張毯子上盛大鋪開,卻隱而不現。毯子一角從矮塌上輕輕垂下,延伸到大紅色的地毯之上,潔白的顏色在名貴的夜明珠的照耀下散發著柔和卻慘白如紙般的光芒,讓人望著,便不由自主的想起一個人來,無法自控。
他伸手,去觸碰那條毯子,很小心的姿態。修長的手指緩緩摩擦著凈白的狐毛,一股柔軟得仿佛要溢出水來的感覺在心底滋生,以不可阻擋之勢急速的蔓延開來。而那埋藏在心底的美好記憶,一如昨日般清晰。
“容兒,你冷嗎?這毯子是昨日父皇賞的,送給容兒你吧。”僻靜的亭子裡,他捧著一條天青色的薄毯,遞到身軀單薄的少女面前。
少女眼光微微一亮,抬手撫摸著那質地柔軟的毯子,神色一陣恍惚,眸底蕩過一絲復雜的情緒,喃喃道:“好漂亮。”
他含笑,把毯子往她面前又遞瞭幾分,少女卻突然縮回手,扭過頭去,垂眸低聲道:“謝謝你,但是,我不需要。”
他詫異,“為何?容兒不喜歡?”
少女回眸微笑道:“喜歡,但它不屬於我。”
“既然送給你,那它就屬於你瞭。”他拉過她被凍紅的小手,將毯子放到她手上。
“喲!這不是六皇弟嗎?父皇好不容易賞你一回,雖然是我們幾個挑剩下的,但好歹也是父皇的賞賜,你就這麼把它送給一個小宮女,若是被父皇知道瞭,以後,怕是想撿別人挑剩的也撿不著瞭。哈哈哈。”被一群奴才擁著的一名身穿華服的男子朝這邊走來,一邊走著一邊趾高氣昂的對他大加嘲弄。
少女微微一愣,繼而緊低著頭下跪行禮,故意變粗嗓音道:“奴婢見過二皇子。”
他回頭,朝男子微行一禮,溫和笑道:“讓二皇兄見笑瞭,容齊自是不及幾位皇兄得父皇寵愛,而我也無意與皇兄們一爭長短,相信二皇兄不會拿這等無聊小事去惹父皇厭煩吧。”
二皇子昂著頭,一臉倨傲,不屑道:“你就是想爭也得有資格才行,要怪就怪你那吃齋念佛不中用的母親太不爭氣。”二皇子邁著八字步上前,拿起少女手中的毯子,掂瞭掂,抖散瞭,往身後一扔,“這個拿去給白貍當墊子正合適,六皇弟你不會介意吧?”
少女倏然抬頭,似是想搶回那條毯子,他連忙挪瞭身子,擋在少女前面,不讓少女的容顏被他那囂張的皇兄看到。他望著二皇子身後的奴才將他的毯子拿去包一隻小狐貍,那狐貍毛色純白,極美,他卻心生厭惡。嘴上笑道:“二皇兄覺得合適,那便是合適。哦,對瞭,我剛才過來的時候,似乎聽到大皇兄宮裡的人說,父皇召瞭大皇兄一起用晚膳,說是晚膳過後,大皇兄還要陪父皇下棋。”
“什麼?”二皇子一聽,剛才的囂張態度頓時不見,“誰都知道我的棋藝比他強瞭許多,父皇為何召他不召我?”
“這個,二皇兄得問父皇才知道。”
“走。”
二皇子心情煩躁,領著一幹奴才疾步離去,臨走前將那條藍色的毯子從白狐身上一掀,像丟一塊抹佈般的姿態隨手丟到亭下一個不大的湖裡,揚長而去。
他看著湖中的毯子,目光沉下,緊抿著唇,不做聲。
少女二話不說,轉身就奔下亭子,縱身跳進湖裡。他一驚,想阻止已經來不及。
冬日的湖水,冰冷刺骨,他看著女子在湖水中費力的朝那毯子遊去,心中湧上一股說不清楚的陌生情緒。平生第一次,他知道瞭原來他的一件物品也可以被人如此重視。走下亭臺,對遊向岸邊的少女伸出手,握住她纖細而冰冷的手指,望著她上岸後在冷風中瑟瑟發抖的身軀,他忽然想,這一生,他想好好保護她。
拉著她到一個能避風的地方,“不過是一條毯子,不值得你下湖裡撿它。更何況,它已經被畜生碰過瞭,不要也罷。”他說完就想拿過來,再扔掉。
少女卻不答應,兩手緊緊攢住,“不行,你說瞭,這個送給我瞭,它是屬於我的。”
他說:“我以後送你一條更好的。”
“不,以後是以後,這條我也要。”少女垂下眼,目中有淺淺的悲傷浮現。她說:“我已經不記得有多少年沒人送過我禮物,好像是八年,又好像是十年。謝謝你,六皇子。”
他還從未見過她這樣的表情,她每次見他都會笑,不管是真的開心還是假的開心,她從來都隻會笑。就像他一樣,溫和的笑容不離嘴角,心中的苦澀卻無人知。他看著她低垂的眼睫,那美麗的瞳眸裡浮現的一層淺淺薄霧,心間一疼,不自覺就攬過她被湖水浸透的身子,那樣嬌小,那樣單薄。
“不要叫我什麼皇子,就叫我的名字。以後,我一定會送你一條天下間獨一無二的毛毯,到那時,沒有人再敢從你手中奪走。”
那時候,他以為,她真的隻是一個普通而又特別的宮女。
多麼遙遠的記憶,不管過瞭多久,依然無法從他心頭淡去,可她卻早已忘得一幹二凈。他們之間的一切,在她面前,仿如過眼雲煙,沒有留下半點痕跡。如今,這用數百隻幼嫩白狐中挑出的毛色一致的狐皮織成獨一無二的毯子,再放到她面前,她可會多看上一眼?
“皇上,該服藥瞭。”貼身太監小旬子端著一碗藥進瞭大帳,雙手捧著恭敬遞到啟雲帝面前。
啟雲帝緩緩回身,眼角掃過那精致瓷碗裡黑乎乎的藥汁,清雋的眉微微蹙起,眸底閃過一抹深痛惡絕。
小旬子暗暗嘆一口氣,再往他面前遞瞭遞,笑著道:“皇上,您又在想念公主瞭?左將軍出兵已有兩個時辰,這會兒該進城瞭。皇上您很快就能見到公主瞭。”
啟雲帝端過藥碗,像往常一樣,習慣在喝到一半的時候頓上一頓,感受著澀澀的苦味流轉在唇齒之間,逐漸的漫入心肺。他眉頭輕擰,將剩下的半碗飲盡,漱瞭口,抬頭,神色晦暗不明。
是的,很快便能見到。
“皇上,皇上!”一名侍衛慌慌張張就要沖進大帳,小旬子連忙上前攔住,訓斥道:“何事如此慌張?”
那人止住腳步,撲通一聲跪在大帳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