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大象貞觀

武德九年八月十三日夜,貞觀皇帝李世民在東宮顯德殿召集文武共議軍務,淮安郡王太常寺卿李神通、江夏郡王鴻鸕寺卿左金吾衛大將軍領雍州牧李道宗、河間郡王李孝恭、魏國公司空裴寂、宋國公尚書左仆射蕭瑀、趙國公尚書右仆射封倫、中書令宇文化及、中書令尚書右丞房玄齡、江國公侍中陳叔達、義興郡公守侍中高士廉、兵部尚書杜如晦、吏部尚書長孫無忌、戶部尚書裴矩、左衛大將軍秦叔寶、左武侯大將軍侯君集、左驍衛大將軍張公謹、右驍衛大將軍程之節、左威衛大將軍段志玄、右威衛大將軍薛萬均、左領軍衛大將軍劉師立、右領軍衛大將軍公孫武達、中書侍郎顏師古、中書侍郎李百藥、門下省右散騎長侍韋挺、左諫議大夫王珪、右諫議大夫秘書少監魏徵與聞。

翌日,尚書省發佈明敕,宣佈廢黜燕郡王李藝郡王爵位,罷其所兼天節將軍涇州都督職銜,追奪其李姓,復其本名羅藝,同時公佈羅藝十二條大罪,其中逆狀七條,任左武衛大將軍薛萬徹為天節討逆將軍涇州都督,率軍征討。

八月十五中秋日,右武侯大將軍尉遲恭趕回瞭長安,甲胄不解便飛馬趕往東宮顯德殿,立刻受到瞭貞觀皇帝的接見。

“知道朕為何召你回來麼?”李世民微笑著問道。

尉遲恭咧著大嘴笑瞭笑,道:“要打大仗瞭!”

李世民看著這位勇貫三軍的將軍,神情淡然地搖瞭搖頭,轉身看著掛在大殿東側的山川河流圖問道:“你那邊接到瞭什麼軍報沒有?”

尉遲恭舔著嘴唇答道:“沒有,臣一路派出十六批斥侯,隻是時日太短,都還未回來,靈州李靖還不知臣已經到瞭武功,是以未曾知會微臣。不過北方逃難的老百姓此刻確已經不少瞭,大體上看,敵軍主力當在原州和涇州之間。”

李世民點瞭點頭:“這條路本來便是捷徑,羅藝一反,立時門戶洞開,頡利南來,這個便宜不撿便是傻子瞭!”

他頓瞭頓,道:“前日顯德殿軍務會議,眾將紛紛請命,欲集勤王之師在京郊大幹一場。朕思忖再三,否卻瞭這個方略。”

尉遲恭愣瞭一下,詫異道:“卻是為何?”

貞觀皇帝笑瞭笑:“人傢是二十萬騎兵,我們卻是總兵力隻有勉強二十萬人,其中騎兵不到七萬,且戰力裝具參差不齊,編制相差懸殊,有素來互不同屬,若是萬人以下的戰陣,臨時整編還來得及;幾十萬人的大仗,這麼打不成。”

他疲憊地揉瞭揉眼睛,苦笑道:“你是打瞭多少年仗的人,突厥為瞭此次大舉南侵足足準備瞭一年時間,朝廷這一年光景卻都花在瞭內耗上,其實此戰不用打,大唐已然敗瞭。”

李世民長長嘆瞭一口氣,道:“其實最重要的,是朝廷目下既沒有錢也沒有糧草儲備。中原養馬不易,要打敗突厥,馬政是一件大事,如今這七萬騎兵乃是朝廷的老本,老本若是蝕光瞭,就什麼都談不上瞭!漠北草原,我們誰都沒有去過,那裡是一番何樣光景,誰也說不上來。此番便是勝瞭也是慘勝,萬難指望全殲敵寇,頡利逃回去,不用一年光景就能恢復元氣再度南下,我們的騎兵若是耗光瞭,數年之內我們再難組織起成建制的騎軍。馬政可不是一兩年內便能立竿見影的事情,即便有馬,倉促招募的新兵也是烏合之眾,和這些久經戰陣的老兵相去甚遠。何況敵軍若敗,十餘萬潰軍北竄,長安以北的千裡之地立時便是人間地獄,糟此一劫,幾個州郡恐怕沒有個三五年時間恢復不過來。所以這一仗無論勝負,往下的幾年裡朝廷隻會愈打愈弱愈打愈窮。所以此番朕與幾位樞臣商議,此番以能不大動刀兵便退兵為上!”

尉遲恭苦笑道:“那便是要和瞭?”

貞觀皇帝默然不語。

尉遲恭強打精神說道:“如何和呢?再嫁去一個公主?”

李世民冷冷笑瞭一聲,道:“和也有不同的和法,前隋的和親之策,朕所不取。男人的事情讓女人去擔當,天下沒有這麼個道理。朕此番不但要和,要讓頡利怎麼來的怎麼退出去,還要讓他乖乖地繳納贖金……”

“贖金?”尉遲恭詫異道。

李世民點瞭點頭:“不錯,正是贖金!你跟隨劉武周多年,自然知曉突厥的風俗習慣,戰敗求和的一方須得繳納贖金把自己贖回去,客人遠來,朕此番便用大草原上的規矩招待大草原上來的客!”

尉遲恭結結巴巴地問道:“這……戰敗求和……”

貞觀皇帝笑著擺瞭擺手:道“你是想說,求和的是朝廷,頡利怎肯付贖金,是麼?”

他意味深長地看瞭尉遲恭一眼:“朕就是要讓頡利主動求和,就是要讓突厥交付贖金,我們打不起這一仗,頡利同樣打不起這一仗,老賊如今氣焰熏天不可一世,朕便是要讓他知道知道,他此番遠涉長安,是自蹈死地之舉!也正因為此,朕才星夜召你前來!”

尉遲恭目光炯炯,他已經隱隱約約明白瞭皇帝的用意。

李世民目光炯然生輝,一字一頓地道:“和議靠求是求不來的,能戰而後能和,所以我們不但要打,而且還要打痛頡利,讓他痛入骨髓。要達到這個目的,我們出動地兵力不能多,卻還要打勝,勝得幹凈利索,面對來勢洶洶的突厥鐵騎,也隻有你這個名冠宇內的瘋子才能做到……”

……

武德九年八月十五日,正在豳州悠閑自在過節的燕王羅藝遭到瞭豳州州兵統軍楊岌所率千餘州兵的突然襲擊。與羅藝所統帥的天節軍相比,楊岌所率州兵無論是人數還是戰力均相去甚遠。也正因為此,羅藝雖知豳州文武上下及地方百姓對突然進駐的天節軍幾度不滿,卻也萬沒料到被他軟禁在府中的趙慈皓和身居從六品統軍之職的楊岌竟敢用手頭那點在他看來連塞牙縫都嫌不夠的兵力以卵擊石。他更沒有想到的是,這些膽大妄為的地方兵一上來便先聲奪人,不顧環伺內外的天節大軍,竟自直取他設在北門內的中軍。

楊岌奪取城門幾乎未費吹灰之力,同樣打著唐軍旗號的豳州兵幾乎在守衛城門的天節軍反應過來之前便已經開進瞭城中,高喊著整肅軍紀,楊岌毫不猶豫地砍瞭兩名天節軍軍官的腦袋。南門既下,豳州兵毫不遲疑便沿著城墻垛道沖向北門,羅藝剛剛接到有黑色甲胄者殺人奪門的軍報,楊岌便率部殺到。

關鍵時候,新配備的短臂弩發揮瞭大作用,短短不到一刻接觸,羅藝的中軍衛隊便死得七七八八。來襲者身穿黑色甲胄,又配備野戰利器短臂弩,羅藝的第一反應便是洛陽的屈突通率玄甲軍來襲,驚惶之下被弟弟羅利匆匆扶上馬背,開北門狼狽逃出。羅藝一去,諸軍頓時喪失瞭鬥志,被楊岌切瓜砍菜一般屠瞭個幹凈。燕王長史陳奉死於亂軍之中,羅藝留在城中的妻妾子女鈞被俘獲。

楊岌當即回兵州署,解除瞭控制州署的天節軍武裝,將趙慈皓放出。趙慈皓連夜在城中張貼瞭安民告示,命所有天節軍軍士鈞到南門報到列編。同時緊閉豳州四門,在全城搜捕燕王府餘黨。

逃出城去的羅藝乘夜色向北連夜跑出瞭一百多裡,最後在一個名字叫做“邵集”的小鎮子停瞭下來,在那裡歇瞭一日,方才派出從人去打探消息。兩日後親兵們紛紛回轉,羅藝這才知道上瞭大當,豳州城中隻有統軍楊岌所率兩千餘人。妻子皆陷,羅藝怎肯罷休,立時向各地天節軍散兵發出號令,限十日內向邵集集中,他準備回師踏平豳州。

過瞭七日,順利歸順建制的天節軍已然超過八千人,羅藝決定不再等,晚上他與弟弟羅利及司馬杜仲達商議半宿,準備次日誓師回軍豳州。

不料當夜警號四起,一彪騎兵殺進營來,狂呼:“朝廷敕命,殺羅藝者賞金三百兩!”卻是薛萬徹的兵到瞭。

薛萬徹與四日前抵達豳州,與趙慈皓一見面,立即向趙慈皓出示瞭太子手令。得知趙楊二人已經先期一步將羅藝趕走,不禁嘖嘖稱奇,當即將被軟禁在府中的羅藝傢人盡數收監,隨即派出兵馬,四處探訪羅藝下落。正好羅藝的親兵正在周圍各縣張貼告示召集兵馬,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偵知瞭羅藝的中軍方位及軍情虛實。為防羅藝北遁,薛萬徹隨即點起兩千輕騎直趨邵集。在距羅軍十五裡處隱匿行跡,一直到入夜才靠近羅營,一邊放火一邊殺瞭瞭進來。

夜色之中羅藝一時間再難辨認敵軍人數,但僅憑殺來的敵軍都是騎兵一項即可知決非地方守城部隊。剛剛理順建制疲憊不堪驚疑不定的羅軍根本無心戀戰,大營很快便崩潰瞭。司馬杜仲達死於亂軍之中,羅利被薛萬徹活捉。羅藝單人單騎逃去,此番卻是再也不肯在大河以西停留半刻瞭……

……

武德九年八月十八日,軍報傳來,突厥敵蹤首現於長安以北的高陵、涇陽一帶;隨即,隴州、原州、涇州、岐州附近紛紛出現突厥騎兵大隊,隱匿行軍大半個月之久的突厥大軍,終於在中原唐廷面前露出瞭猙獰。

根據各地軍報,十六衛府和尚書省兵部分別作出瞭判斷,估算敵軍總數約在十八萬到二十四萬之間。然而對於頡利可汗的牙帳位置,由於手上情報太少,貞觀君臣始終不能斷定。

八月十九日,涇州城破,太守劉誠道被俘,所幸突厥大軍此番行動甚為匆忙,未曾屠城,隻在城中大肆劫掠瞭一番,補充瞭一些糧食馬匹,便棄城南下。

強敵大軍壓境,貞觀皇帝李世民這幾日幾乎徹夜未眠,整日在顯德殿與長安最高城防長官江夏王李道宗商議部署軍事。八月二十日,李世民一口氣簽發瞭十幾道人事任命敕,將城防軍、宮廷內衛禁軍、東宮率兵和各親郡王府護軍進行統一整編,原天策府諸將紛紛掛職下放帶兵,例如左衛大將軍秦叔寶便以正三品武職品軼俯就統軍之職,統領由原玄甲親軍組成的東宮左率衛。此番除卻由左千牛衛大將軍程之節統帥的兩府宮廷牽牛侍衛兵隊之外,李世民幾乎將長安城內的全部兵力都統一整編在瞭一起,交給李道宗提調節度。

而外地的勤王兵馬此刻也在緊鑼密鼓的調動中,秦州都督平陽駙馬柴紹率三萬大軍於八月廿一日渡過渭水向岐州和隴州交界地進擊;陜東道大行臺左仆射屈突通所率五萬玄甲軍來的最快,此刻已據潼關僅一百二十裡,急行軍五日之內即可抵達京郊,並州都督李世勣率八萬大軍此刻已經過瞭太原,十二三日之間即可抵達。靈州都督李靖所部六萬八千餘人是邊兵,守土有責,未曾調動。太行道總管任瑰所部三萬軍馬此刻已然度過漳水,就勤王之師而言,這一路最慢,到達京師約需二十餘日,南方駐軍,未曾調動。

八月廿二日,內廷傳敕,皇帝召司天臺太史令傅奕覲見。

這還是貞觀皇帝繼位以來頭一次召見傅奕,因此李世民一見瞭他便指著他的鼻子道:“你這個莽撞書生,一道奏表,險些要瞭朕的腦袋!”

傅奕神色傲岸,不慌不忙答道:“天象有變,臣職在天文,據實上奏,是為職守,至於其他,非臣所慮也!”

李世民哈哈大笑,戲謔道:“當其時也,朕與建成勢不兩立,滿朝文武噤若寒蟬,唯恐事情沾身。隻有你這個太史令,公然上奏不避嫌疑,不懼太上皇雷霆之怒。就沖這一條,先皇拔你為太史令便沒有錯!”

傅奕坦坦然然道:“陛下繆贊,臣愧不敢當。天象者本《尚書》一傢之言,其中或可窺天意,然則事情卻尚需人力以為;臣身為太史,隻管透釋天象,朝廷黨爭,既非臣所聞,亦非臣所慮!”

李世民點瞭點頭:“說得不錯!朕今日召你來,實是要問你一件事情!卻與朝廷目下局勢有關。”

傅奕一躬身:“陛下請講!”

李世民沉吟片刻,道:“如今朝廷即刻便要與突厥開戰,勝負之數,天文星象巫卜可參詳否?”

傅奕笑瞭笑:“陛下,天地乾坤,萬物生靈,皆有其理,否則世人誰信?然則軍國大事,卻是人事,人事者需盡人力,陛下今以兵事問天象,似乎頗有點漢孝文帝的味道瞭!”

李世民啞然失笑:“不問蒼生而問鬼神,漢文帝惶惶文治,卻被太史公這一筆抹得一塌糊塗。他那哪裡是不想問,分明是投鼠忌器不好問嘛!”

他擺瞭擺手:“你不明白朕的意思,朕不是要你解說天象吉兇,朕是問你,有沒有什麼事情可以用來鼓舞士氣振奮人心?”

傅奕一怔,抬起頭大睜著兩隻眼睛死死盯著皇帝脫口問道:“陛下這不是……這不是逼著臣說假話麼?”

李世民嘆瞭口氣:“目前京城人心惶惶,好多大臣傢中此刻都在裝車備馬打點行囊,這些日子城防戒嚴,四品以上的逃亡文官拿住瞭六個,都下在大理寺瞭。朕知道,他們這是被突厥人嚇得。他們不相信朕能打退頡利,也不相信朕能守住長安,也難怪,就京城這點兵力而言,在突厥大軍面前能夠支撐十天就是上限瞭。朕甫登基,對這些文武不能用強硬手段,可是若聽由他們這般逃亡遁走,上行下效,百姓們見這些達官顯貴都紛紛逃命,還能在城裡待得安穩麼?恐怕頡利還沒來,長安城便已經亂成一鍋粥瞭。”

傅奕恍然大悟:“陛下是想用天文星象來安定京師民眾保證長安秩序?”

李世民點瞭點頭:“正是如此!”

傅奕沉思良久,抬頭道:“恕臣直言,欲取信於民而行詐道,恐非人君之所為。天象本來便是虛的,歷朝歷代太史之職,不過依尚書或竹書等古籍詮釋一二而已;說起來臣妄托天象繆言大事也無大不可,然則效果如何,卻非臣所知。臣以為,陛下若要安定人心,眼下便有比托天象更好的辦法!”

貞觀皇帝聞言立時精神一振:“哦?說來聽聽!”

傅奕微笑著道:“陛下居藩之時,百姓聞秦王二字無不以為神人。陛下自己便是大唐百姓心中不敗的戰神,此刻說天象也好,講大局也好,都不如陛下親自在百姓們面前露上一面,讓長安黎庶,都曉得陛下還在城裡,都曉得陛下不會離開,如此不管有多少膽小的官員,百姓之心自安!”

李世民撫掌大笑:“妙哉妙哉!朕這幾日忙暈瞭頭,這麼簡單的法子卻沒有想到……”

他隨即疑惑地轉過臉來,兩隻眼睛炯然生輝地盯視著傅奕問道:“你這個太史令既然以為天象是虛,六月三日那一道奏表,卻究竟是實是虛?”

傅奕坦然一笑,意味深長地答道:“臣是太史令,不敢幹預朝政,不過既然說話沒負擔,緊要關頭,說幾句實在話,天也諒得……”

武德九年八月廿三日,突厥大軍前鋒終於出現在長安近郊。一日之間,附近縣鎮鄉集紛紛傳來火急探報,大隊突厥騎兵在畿輔之內往來沖突燒殺搶掠,長安西北兩個方向頓時升起瞭數十股殺氣騰騰的狼煙。當日晚間,來襲突厥大隊已在渭水之畔下寨。僅僅一個時辰之後,一名號稱突厥牙庭使者的男子帶著兩個隨從在城防軍武士的嚴密護送下穿過已經戒嚴的長安街市進入瞭東宮。貞觀皇帝李世民當即召集內廷三省重臣在顯德殿接見突厥使臣。

那名叫執失思力的使臣一進大殿便熱情地張開瞭雙臂,顫動著絡腮胡子高叫道:“英武的秦王殿下,頡利和突利兩位偉大的可汗得知你做瞭大皇帝,特地帶瞭一百萬突厥勇士來看你,向你表達大漠草原上兄弟最誠摯的祝賀。多麼快呀,短短幾年的時間過去,我們的小秦王已經成為皇帝瞭……”

執失思力的聲音忽地啞瞭下來,因為他發現自己的熱情在這個地方這個場合似乎分外地不和諧。年輕的皇帝穩然端坐在禦座之上,兩隻眼睛冷冷地看著他,一種淡淡的威壓氣息從他的身上散發出來,讓執失思力驟然間產生瞭一種喘不上氣來的感覺。

“我當是哪個混蛋,原來是你這狼崽子!”皇帝一張嘴便是罵人的粗話,這讓執失思力吃瞭一驚,也讓大殿裡的臣子們面面相覷。

李世民笑瞭笑:“執失思力,雖說是老熟人瞭,大唐的禮儀卻是不可廢的,你給朕跪下說話!”

執失思力還沒反應過來,兩個殿中武士立即跑瞭過來,兩個人一拉他的手肘一按他的肩頭,立刻將執失思力壓得半跪瞭下來。

執失思力大怒:“小秦王,這就是你待客人的禮節嗎?”

李世民神色淡然地道:“大唐待客以禮,待畜牲也自有畜牲之道。朕現在已經不再是當年的秦王,朕是大唐的皇帝,是一國之君瞭,豈能容你在這裡小秦王小秦王的胡亂叫嚷?突利貴為可汗,與你傢主人並肩稱王平起平坐,見瞭朕也要尊稱一聲兄長,你一個小特勒,便敢在朕面前胡亂隨意,朕若是容瞭你,偌大天下億萬臣民將如何看朕?”

“殿內省!”皇帝忽地提高瞭聲音喝道。

輪值的殿內少監王闓大步進殿,躬身道:“微臣在!”

李世民卻不理會他,將目光轉到執失思力臉上凝視瞭片刻,嘆瞭口氣道:“當年朕和你傢主人及突利可汗相約為盟,表誓世代和睦,你當時也在場,也聽到瞭我們的誓詞。大草原上狼的子孫最重誓言,背誓者死,這原本便沒什麼可說的。當年義兵初起,你父子皆在朕軍中,遺賜玉帛多至不可計,朕並不曾薄待你們,如今你這辜恩背義的奴才引兵入我畿輔掠我城鎮傷我子民,居然還有臉在朕面前自誇強盛,朕今天便殺瞭你應誓,也算替你的主子清理門戶瞭!”

說罷他一揮手:“將這畜牲拉到朱雀門外斬首,首級懸於西門之外,旁邊放一幅白絹,上面隻書四個字:“背誓者死!”

王闓及兩名殿中武士聞言一聲應諾,架起執失思力便向外拖。

執失思力此來自以為與李世民交情匪淺,是以一上來便以舊稱相呼,卻不料當年在軍中豪氣幹雲不拘小節的秦王如今卻變瞭脾氣,一言不合便要將自己殺卻,他此刻嚇得心膽俱裂,口中連呼饒命,雙手亂晃雙腳亂踢,一時間醜態畢露,哪裡還有一國使臣的威嚴體面!”

這時蕭瑀躬身開言道:“陛下,化外之人素來不服王化不曉禮儀,其人無禮,交鴻臚寺申斥一番也就是瞭,不宜輕殺!”

封德彝道:“正是,兩國交兵,不斬來使,請陛下開恩,對這等粗鄙之人,訓斥一頓遣他回去也就是瞭!”

貞觀皇帝眨瞭眨眼睛,突然笑道:“說的也是,現在殺瞭此人,背盟的卻是他的主子,諒他也不服!也罷,將他暫時拘押在宮裡,待朕擒瞭頡利和突利,一並處置不遲!”

王闓遲疑瞭一下,轉過身來道:“臣請敕,將他押在哪裡,是掖庭還是北衙?”

李世民冷笑瞭一聲:“人傢怎麼說也是個使臣,就押在政事堂吧!”

待王闓退出去,蕭瑀進言道:“陛下,此時突厥大軍壓境,似乎暫不觸怒對方為妙!”

李世民笑瞭笑:“先不說這個,依眾卿之見,此人來者何意?”

“刺探虛實!”兵部尚書杜如晦不假思索地答道。

皇帝點瞭點頭:“是刺探虛實,不過朕在想,京城裡這點子兵力,即便不刺探,頡利也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目下突厥二十餘萬大軍深入我腹地,沒有後勤沒有供給,對他們而言最要緊的便是時間。不管長安城裡有多少兵馬,頡利和突利都必須速戰速決,除此之外,他們別無選擇。站在頡利一邊來想,此刻最要緊的便是拿下武功和潼關,切斷長安東北兩個方向與外地勤王之師的聯系,對長安城而言,晚一個時辰攻城頡利便少瞭一分機會。這一點連朕都明白,頡利萬萬不會想不明白。突厥人常年遊牧於漠北草原,攻殺戰陣向無成法,先禮後兵這一套是中原的規矩,如無必要,頡利萬萬不會多此一舉!”

房玄齡皺著眉頭道:“這會不會是梁師都的主意?”

李世民搖瞭搖頭:“梁師都即便此刻就在頡利軍中,說話也沒什麼分量,頡利不會信用他。朕覺得這個執失思力來得有點蹊蹺,十之八九,這是頡利的緩兵之計!”

見幾個大臣都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李世民自失地一笑:“朕這也是猜想,目下抵渭水邊紮營的突厥大軍,極可能是突利或者其他幾個部族首領的人馬,頡利的主力以及頡利本人現在還在路上,最早也要明日或者後日才能抵達長安城外。此刻東牙庭尚在途中,突利的西牙庭又指揮不動其他部族的首領,故此頡利擔心朕連夜出兵襲擾立足未穩的聯軍,這個執失思力進城來實際上是來安朕的心,讓朕以為是戰是和還在兩可之間,如此可拖延一到二日,待得合兵,頡利便會立即攻城,一舉拿下長安,挾天子以令諸侯。”

他頓瞭頓,又道:“還有一種可能,此次南來,聯軍內部並非鐵板一塊,頡利煽動各部組成聯軍,最重要的原因便是我朝廷內部爭鬥不休根本無力禦外。對此突利及各部落首領目下尚且心存疑惑,就是頡利自己也拿不太準,而率先抵達長安城郊的卻又恰恰是別部人馬,頡利擔心朕會在這裡面做什麼文章,所以便遣這個執失思力進城,一為的是安朕的心,二也為的是單方面掌握長安城內的訊息。進城的是他的人,那麼出城之後,城內的情形自是他怎麼說怎麼是!”

說到這裡,皇帝低下頭思忖片刻,又道:“你們再想一想這個執失思力,我是熟知此人秉性的,狂妄自大狡猾奸詐,但說起人品骨氣,卻絕非戰地使臣的上上之選。頡利絕非不善任之人,他遣此人前來,究竟是打得什麼算盤?”

封德彝恍然大悟:“所以陛下才要將此人擒於闕下,不讓其返營!”

李世民看瞭他一眼,笑道:“朕本來想殺瞭他瞭事,後來一轉念,倒是不妨借這個虛偽奸詐之徒將計就計,讓頡利摸不清朝廷的虛實。”

他轉過頭看瞭看左武侯大將軍侯君集,道:“這件事情,要君集親自去辦才好……”

……

蜿蜒寬闊的驛道上塵土飛揚,即使在田壟縣鄉遍佈的中原腹地,突厥騎兵大隊也依舊不改大草原上的做派,不分隊列不沿道路,上萬匹馬撒成無數個散兵群遍野鋪開,田地裡種得好好的莊稼在大軍馬蹄下被碾踏得一塌糊塗。

阿史那俟斤烏沒啜一面縱馬飛奔一面高呼:“勇士們,前面五十裡便是武功,大唐的小皇帝就出生在那裡!我們到那裡去喝酒放牧……”

在一片毫不節制的狂笑呼哨聲中,大軍飛速向前,如同一群氣勢洶洶的蝗蟲。

大地的震顫突然加劇,一片震耳欲聾的喊殺聲自東面傳來……

一標以皮革為甲的輕騎兵從涇陽方向殺瞭過來,俟斤烏沒啜隻打瞭一下眼便判斷出這支騎兵絕不少於五千人。

他獰笑一聲,唐軍羸弱,突厥騎兵彪悍,這已是天下皆知的不爭事實,如今竟然有人以數千唐軍襲擊上萬突厥鐵騎,領軍者若不是蠢蛋,便是十足的瘋子。

他毫不在意地下令道:“大軍繼續前行,中軍兒郎隨我迎擊敵軍,讓這些南方蠻子見識一下突厥勇士的刀鋒!”

來襲唐軍無論從馬匹還是裝具上都和突厥大軍差得太遠瞭,以防護力而言,突厥大軍的鐵甲可以承受敵軍長矛類重兵器的近距離打擊而不變形,而唐軍的皮甲,卻連箭簇都能輕易穿過。俟斤烏沒啜估計,以五百人傷亡為代價全殲這股來襲的唐軍,已經是損失上限瞭。

他沒有註意到,這支唐軍的武備雖簡單,但沖擊的速度卻稍顯快瞭一點,甚至比以速度見長的突厥騎兵都還要快上那麼一線。

南方的馬雖然不比草原上出產的塞外良駒,但是若是在負重上少上二三十斤,照樣能夠輕松跑贏。

沖在唐軍陣線最頭裡的一個人,稍微顯得有些滑稽,此人不僅沒穿任何甲胄,上身幹脆沒穿任何衣物,他赤膊背著雕弓,手中揮舞著長槊,隻顧縱馬飛奔,仿佛練就瞭刀槍不如的護體神功!

俟斤烏沒啜皺起瞭眉頭,以這樣的速度,在自己的中軍集結列陣之前,這股唐軍便要沖到面前瞭。他冷笑瞭一聲,伸手摘下牛角弓,眼也不眨,唰唰唰便是連環三件,向那沖在前面的赤膊大漢射去。

讓人瞠目結舌的事情發生瞭,那大漢也不躲避,身體隻是隨意地在馬鞍子上晃瞭幾晃,三隻箭簇便全部落空,那大漢一人一馬,避箭時奔馳速度竟連一絲一毫也未曾緩得。

俟斤烏沒啜手心裡頓時出瞭一層冷汗,自己已然是可汗軍中數一數二的騎射高手,連珠三箭竟無一中的,對面唐將的勇悍從中可見一斑。

他再也不敢托大,一聲長叫,傳令兵嗚嚕嚕吹響牛角,號令全軍戰備。

太遲瞭!

“兒郎們,一顆突厥人頭一兩黃金,皇上在長安準備瞭萬兩黃金等著我們去拿!殺——!”那領頭大漢一雙怒目直勾勾盯視著俟斤烏沒啜,灼灼的目光中透出一片血紅,俟斤烏沒啜一陣慌張,他本能地感覺到,那不是一個人類的眼睛,起碼不是一個正常人類所應該有的眼睛!

草原上的狼雖然兇狠,卻也沒有這樣一雙眼睛。

那大漢不似人類,倒似從地獄中升起的惡魔,嗜血食人的惡魔……

俟斤烏沒啜最初的判斷並不算錯,他所面對的雖說不是一個蠢蛋,卻確實是一個十足的瘋子……

幾十名突厥騎兵終於列開瞭戰陣,一排箭簇齊刷刷射瞭出去。

突厥騎兵的箭技著實瞭得,這幾十支箭,竟然無一落空。

奔馳中的唐軍騎兵紛紛中箭,倒撞下馬來,屍身轉眼之間便在後面騎兵飛揚的鐵蹄下化作瞭肉泥……

喊殺聲依舊!

俟斤烏沒啜倒吸瞭一口涼氣,他已經意識到自己犯瞭一個多麼可怕的錯誤,然而這個錯誤,他已經沒有機會糾正瞭。

尉遲恭手中的鐵槊隻不過在身周隨隨便便轉瞭個圈子,五六個拔刀向他殺來的突厥騎兵便墜下馬去,其中一個沒有死,腰椎卻已經被掃斷,發出瞭一陣令人心悸的慘叫聲。

下一刻,掛著風雷之勢的長槊毫不遲緩地向著那頭戴銀盔的突厥將軍掃去。

俟斤烏沒啜身體後仰,避過長槊,手中彎刀畫一個弧形,閃電般向那赤膊大漢劈下。

一陣金鐵交鳴聲響起,俟斤烏沒啜一聲長叫,驚恐的目光不能致信地死死盯著手中那已然隻剩半截的彎刀,渾未註意到胸前那一大片被生生割裂的鐵甲和正在不斷滲出的血漬。

尉遲恭冷然一笑,隨手揮槊將僅剩半條命的俟斤烏沒啜自馬上掃得飛瞭出來,這才將泰阿寶劍還回鞘中。

堂堂萬夫特勒,竟非這赤膊惡魔一合之將!

周圍的空間仿佛靜止瞭一般,無論敵我,都被尉遲恭百萬軍中斬上將首級的悍勇驚得呆瞭。

尉遲恭獰笑瞭一聲,狂呼道:“兒郎們,我們不留俘虜——!”

唐軍一片沉寂,隨後,是一片震撼天地的歡呼……

為瞭等候這支突厥騎兵大隊,尉遲恭率部已然在此地冒著酷暑整整埋伏瞭六個時辰。他追隨劉武周多年,熟知突厥人的行軍規律和盔甲服飾,也隻有他,方能在這萬人的騎兵大隊中憑借銀盔和四色羽飾辨認出突厥大軍的萬夫統軍,一擊而殺之。

甫一接戰,主將即被斬殺,這一戰自此再無懸念。

尉遲恭統帥的五千唐軍,就像一柄重重的大鐵錘,狠狠砸在瞭突厥大軍的腰上,整支隊伍立時自此中分斷裂,各級將官此時尚且不知主將被殺,兀自整頓隊列準備迎戰。

一擊得手,尉遲恭卻不再硬拼,他率領五千輕騎自東向西突進,轉眼間已將失卻統一指揮的突厥騎兵大隊攔腰斬為兩節。

此刻,唐軍輕騎兵的速度優勢充分顯現出來,在尉遲恭率領下,這支唐軍忽東忽西忽左忽右往來沖殺,行蹤飄忽不定,不過短短一個時辰,戰死的三色羽飾統軍已有四名。

自冉閔以來,北方民族還是頭一次遇到比自己還要兇悍勇猛的軍隊。

隨著暮色愈來愈濃重,戰場上的氣氛也愈來愈詭異,身邊的戰士不斷的倒下,標志著主將位置的旗幟卻始終不見蹤影,發佈號令的號角聲也不再響起,隨著戰鬥的繼續,每一個突厥戰士的心中都開始萌發出恐懼的影子。

那赤膊的惡魔,卻仍然在平整廣闊的戰場上往來縱橫,他的身周,飛揚著一層濃厚的紅色霧氣。

即使最勇敢的戰士,也不願意面對這個恐怖的魔鬼。

他似乎不知道痛楚,刀槍箭簇劃過他的身體,帶出一道道傷痕,卻絲毫不能遲緩他的行動,他似乎不知道疲倦,沖殺近半日,他的力量依舊,速度依舊,兇悍依舊。

突厥士兵的個人戰力再強悍,也不是這赤膊魔鬼的對手,沒有人在他的手下能夠走過一個照面。

夜幕降臨之際,咚咚的戰鼓聲猛然間自戰場南側響起,在戰馬嘶鳴和戰士的呼喊聲中,這鼓聲顯得如此雄壯,如此震撼人心……

無數披盔帶甲手持長矛的唐軍重騎兵自南面緩緩向戰場壓來,此刻已經沒有人再去留心這支隊伍的人數瞭……

失敗,已然不可避免。

武德九年八月廿三日,右武侯大將軍尉遲敬德率五千輕騎三千重騎與一萬突厥騎兵戰於涇陽以南,激戰半日,大敗敵軍。此戰唐軍殲敵五千,斬首一千八百級,俘獲特勒統軍阿史那俟斤烏沒啜,這位四羽特勒雖說活瞭下來,但折一臂,右半身骨骼多處碎裂,內臟受傷,終生不能再跨戰馬。此戰尉遲恭以八千兵硬撼一萬敵軍,也讓突厥牙庭對唐軍的戰力有瞭全新認識,自此直至四年後突厥覆滅頡利就擒,突厥騎兵和唐軍始終未再進行過正面交鋒。

一縷曙色自東方的蒼茫中透瞭出來,將遠處的山脈和關隘映成一片亮色。昨夜一場大雨,洗去瞭長安城中的絲絲暑氣,也剝去瞭最後一分夏意。風雨過後,遍地黃花。天色漸漸明朗起來,一陣銅鑼聲在朱雀大街上響瞭起來,告訴人們上街的時辰到瞭。長安城戒嚴已有十餘日,百姓們隻有在每天清晨至中午這段時光才能上街走動采買食物及日用之物。然而這一天,從傢中走出來的人們除瞭禁街武士明晃晃的刀槍外,還有一隊放慢瞭絲韁緩緩而行的人。

縱馬走在隊列最頭裡的那個人,頭戴一頂玄色軟翅紗巾,身上披著一件赭黃色的龍紋袍褂,兩道英挺的眉毛斜入鬢中,眉毛下面一對炯然生輝的眼睛不怒自威,挺直的鼻梁,高高的顴骨,兩撇八字的胡須微微上翹,嘴角上帶著淡淡的笑容。

“秦王——”

“是秦王——”

“老天爺啊,真的是秦王哩……”

雖說服飾變瞭,長安城裡又有誰不認得昔日英武神朗縱橫天下的秦王?

雖說李世民已然登基即位身為大唐朝廷的九五至尊,老百姓對這個坐在深宮中的新皇帝卻委實沒什麼概念,他們腦海中的李世民,依舊是那個象征著勝利和驕傲的秦王殿下。

朱雀大街頃刻之間沸騰起來,轉眼之間,整條大街便被成千上萬得到消息從四面八方湧來的民眾擁堵得水泄不通,周圍負責警蹕的禁軍武士早得到瞭命令,卻也並不攔阻,一雙雙緊張警惕的眼睛死死盯視著人群之中。

李世民勒住瞭絲韁,緩緩抬手,馬隊停瞭下來。

一雙雙帶著期盼和希望的眼睛熱切地望著端坐馬上的大唐皇帝,大街上的氣氛在這一刻仿佛凝固住瞭,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下達命令,大傢不約而同地在皇帝馬前跪瞭下來,隻有一個十餘歲的小姑娘傻呆呆立在皇帝馬前。

李世民溫和凝定的目光緩緩掃視著眾百姓,一語不發……

“秦王,你要走瞭嗎?”

在一片沉寂的壓抑氣氛中,小姑娘怯生生問道,聲音裡透著一絲微微的顫抖,一縷淡淡的失望。

李世民俯下身,伸手擰瞭擰小姑娘的臉蛋,微笑著道:“走去哪裡?你們離開瞭長安,還可以到其他的地方去安身立命,離開瞭京城,朕到哪裡去做皇帝?”

他抬起頭,緩緩說道:“朕知道,有些人走瞭,他們不相信朝廷,不相信朕。朕很高興,他們不相信朕,朕也不希罕這些懦夫的信任,隻要你們這些留下來的人相信朕就好!長安是大唐的京城,你們是大唐的子民,大唐的子民沒有離開大唐的京城,大唐的皇帝也不會離開……”

他忽然間仰起頭看著天空,朗聲說道:“上蒼既以天下托付於我,我必不負上蒼,不負天下!”

……

執失思力於突厥和唐廷之間多有往來,太極宮也進過多次,卻從未來過政事堂。李世民做瞭皇帝之後脾氣暴漲,見瞭面竟然連話都沒容他這個老朋友說上幾句便喊打喊殺,總算幾個大臣識大體勸住瞭,卻又足足派遣瞭整整一個宮廷衛隊來看押自己。他原本以為自己被拘押的地方是皇宮內的監獄,但是極快,他便發現不是那麼回事!

首先是高士廉不多時便從外間走瞭進來,一見他被軟禁在正堂便大發雷霆,臉色鐵青地訓斥眾衛士:“怎麼這麼不會辦事情?這裡是大人們議事的場所,豈是拘押犯人的所在?”

那領頭的衛士統領期期艾艾的解釋:“老相國容稟,把他押來這裡是皇上的聖敕,小人不敢擅專!”

高士廉氣得兜頭給瞭他一個嘴巴:“皇上讓你把他押來門下省,又沒說要你把他押在這政事正堂!內朝散瞭,我等還要在這裡會議,蕭相封相一會便要過來,晚間各地勤王的將軍們還要過來畫卯簽到,多少事情,你耽擱得起麼?還不快快把他押到內堂去!”

如此執失思力便從正堂被移到瞭內堂,他離開正堂之際,影影綽綽看見蕭瑀、封德彝和房玄齡三個人走瞭進來。他對大唐還算熟悉,雖說對於禮制僅僅一知半解,卻也知道蕭封二人是帝國的宰相,房玄齡是李世民最信任的近臣。他這才明白,自己被關押的這個地方,竟然是大唐朝廷中樞,宰相們會議之所。

政事堂貴為政府中樞,殿宇卻是皇城內最為狹小破舊的,內堂和正堂之間不過隔瞭一扇屏風,那邊的話語聲不斷地繞過屏風飄入他的耳中。

聽聲音,似乎封倫和另外一個人在爭執什麼,那人的聲音執失思力極熟悉,卻偏偏一時之間猛住瞭想不起來是誰。

有一陣子,似乎兩個人都動瞭情緒,聲音不自覺地大瞭起來,封倫拍著桌子叫道:“絕對不成,一舉動用國帑近歲入的三分之一,別說我沒這個權力,便是有,這等敗傢子的事情我也不能做!如今天下方安定不久,百姓生計尚且不能糊口,如此巨大的數目足以賑濟十二個郡的災荒,我要對皇上負責!”

那人也高聲道:“封相要對皇上負責,難道如晦便不是對皇上負責瞭麼?如今各地勤王之師近五十萬大軍雲集京兆,人吃馬嚼哪裡不要用錢?僅並州軍一路,一日所費粟米便高達二十萬斤,草料多達八萬擔。民生經濟固然要緊,眼前的軍事又豈能輕忽?這麼大的戰場,如此兇悍的敵人,朝廷若不傾盡全力,怎能一舉滅此朝食?”

封德彝道:“皇上是要滅此朝食,卻也沒說便不要天下的老百姓過日子瞭。各地勤王軍馬雖多,又豈有自己不帶糧秣供給的?你這個單子也未免過分……”

執失思力一下子想瞭起來,此人是原先秦王天策上將府內統管兵馬提調節度的司馬杜如晦。他心中一片冰涼,此次突厥大軍南來,已然動員瞭各部族內的所有壯年男子,卻也不過區區二十餘萬人,大唐為瞭打勝這一仗,竟然從全國各地調來瞭五十萬軍隊。唐軍的戰鬥力他是知道的,雖說中原農耕民族天生不比馬背上的民族,但李世民麾下的軍隊戰力依然極為可怖,洛陽之戰他就在中軍,親眼得睹李世民以區區數萬唐軍在一個月內橫掃大河南北,大破竇建德二十萬大軍並迫降王世充。拋開這些因素,大唐不用在全國范圍內進行大規模的動員僅靠調動常備兵力便能夠集結起五十萬大軍的龐大兵力,這等動員能力何等可怕?他第一次意識到,與中原王朝的戰爭,絕不僅僅是兵力兵器戰略戰術的較量,更主要的是國力的較量。作為北方民族,突厥人對於數百年前漢武帝以五十萬大軍做為策應保證補給線的暢通支撐十幾萬漢傢騎兵精銳深入大漠擊破匈奴王廷的歷史並不陌生。

此刻外面的宰相和官員們似乎意識到瞭他還在內堂,聲音又低瞭下去,雖說還能聽見聲音,但說的什麼內容卻是再也聽不清瞭。

又議瞭一陣,外間屋子的聲音漸漸少瞭下來,顯然是會議完畢,各自散去瞭。

執失思力正要從看押自己的衛士處套點話出來,卻聽得外間正堂裡突然間傳來瞭一個粗曠豪放的聲音:“高相爺,末將代屈突老帥報到來瞭!”

執失思力的耳朵此刻已變得頗為敏感,一聽便聽出這是在李世民所訓練編制的玄甲精騎中任職的勇將秦叔寶。

高士廉似乎問瞭句什麼,秦叔寶答道:“屈突大帥目下正在和江夏王爺的城防軍接洽入城,遣末將前來報到畫卯!”

又說瞭幾句什麼,外面又響起瞭程之節的聲音,聽話語,他現下卻是在並州都督李世勣軍中任行軍長史。

隨後又有十幾員將軍絡繹而來,有些執失思力不認識,有些聲音聽起來耳熟,有些一聽聲音他就能記起名字,這些來的將軍大多是李世民帳下舊將,如今不是在外軍任職統領一方便是代替軍團主帥前來應到。執失思力愈聽愈是心驚,他萬萬沒有想到,李世民登基不過十幾日光景,竟然已將全國的軍權牢牢抓在瞭手中。如此看來發兵之前各部族首領會議上梁師都所言大唐剛剛發生宮廷慘變人心不穩上下不安、李世民剛剛得位根基不穩等等諸事皆不確。

他越聽越是後怕,越想越是氣餒……

然而他卻不知道,大唐禮制,外地將軍進京報到述職皆在尚書省或者十六衛府,從來沒有在門下省畫卯應到的規矩……

……

渭水便橋位於西門外十二裡處,為水陸往來要地,此刻,大唐皇帝李世民率房玄齡、杜如晦、秦叔寶、程之節、段志玄等五人正立於橋上。偌大一條渭水之上,這六人六騎顯得分外單薄。在他們對面,渭水之西,卻是黑壓壓一眼望不到邊的突厥騎兵。

突利可汗面色驚疑不定,他怎麼也沒想到,李世民以帝王之尊竟敢如此托大。他遲疑半晌方尷尬地用突厥語道:“此地兵兇戰危,還請陛下回去吧!”

李世民面沉似水,冷冷道:“罵人的話,去年我便已經和你說過一次,兄弟之間,難聽的話我不想再說第二遍。我隻想問你,你此番前來,究竟是來祝賀我登上皇位的呢,還是來找我廝殺放馬的?”

他用的卻也是突厥語。

突利面露難色,遲疑半晌方道:“陛下,此次不是我突利背義,我們五大部落首領合議會獵……”

“頡利的事姑且不論,執失思力已經被我拿在禁中,等他前來,我自然和他有帳要算,目下我隻問你們!”李世民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道。

突利大窘,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做答。

李世民冷冷哼瞭一聲,冷電似的目光轉向一邊,道:“菩薩,我的兄弟不理會我,你呢?你和你的兒郎來到長安,是來找我喝酒還是來和我打仗?”

那喚作菩薩的小可汗卻不似突利這般遲疑,翻身下馬,單膝跪下道:“秦王,頡利欺騙我們說,你已經被你的父親和兄弟囚禁起來,失去瞭自由,他帶著我們來解救你!”

李世民揮舞瞭一下手中的馬鞭,道:“胡說八道,我如今已經是大唐的皇帝。大唐的百萬大軍和億兆臣民均已效忠於我。你們看——”

說著,他向秦叔寶使瞭個眼色,秦叔寶二話不說,飛馬馳便橋上瞭高坡,隨手摘下背在背後的號角吹瞭起來,隨著嗚嚕嚕的號角聲,一隊隊黑盔黑甲的唐軍從東邊的密林深處現出瞭身形,密匝匝一眼望不到邊際。大隊唐軍排著整齊的陣列向著便橋方向緩緩壓瞭過來。

突利可汗臉色大變,他身後的突厥大軍頓時緊張起來!

李世民悠然自得地道:“我已經調集瞭軍馬,等著在這裡迎接老朋友。我已經命令靈州的李靖截斷瞭頡利北還塞外的退路,我不想打仗,尤其不想和我昔日的兄弟打仗,但是我是大唐的皇帝,不是任人欺侮的小孩子……”

說到此處,他獰笑著帶著絲絲殺氣問道:“好兄弟,我再問你一遍,你們來到長安,究竟是來找我喝酒還是來和我刀兵相見的……?”

……

大唐武德九年八月廿四日,貞觀皇帝李世民親率房玄齡等六騎至渭水便橋之上,與突厥諸部落首領相見,痛責諸酋背信棄盟負義忘恩之舉,俄而大軍齊集,突厥諸首領大懼,下馬叩拜不以。突利等人皆言為

頡利所欺,遂與世民君臣共飲烈醇,相約不犯。

次日,頡利率大軍來到,發覺諸酋已叛,軍心不穩,遂西撤二十裡獨自紮營。唐廷於當夜放還執失思力,他歸營後迅速向頡利稟報瞭所刺軍情,言道長安周圍已然聚集瞭五十萬唐軍。頡利聞知驚心,翌日,涇州方面潰散之卒稟報尉遲敬德軍之戰績,後路動搖,頡利遂生退心,再遣執失思力入長安言和。

貞觀皇帝在痛責執失思力之後聽從蕭、封二宰相意見,同意言和,以塞外禮向突厥索要放還贖金。頡利向唐皇上表,欲以所攜羊馬三千頭為貢,李世民不受,命頡利放還於武德八年被擄至定襄之禮部侍郎溫彥博,頡利當即應允。

八月廿六,大唐皇帝李世民再次親臨渭水,與頡利、突利及諸部落首領刑白馬盟誓不互犯,並約頡利不得對弱小部落肆意以武力驅之。

八月底,突厥大軍糧盡,遂沿唐廷制定路線緩緩離境,靈州都督李靖請敕於半路擊之,為貞觀皇帝所拒。

此番進犯,突厥二十餘萬大軍消耗頗多卻一無所獲,頡利因此遭眾部落首領埋怨奚落,威信大跌,加之塞北氣候異常天災不斷,此後突厥再無大舉南犯之舉。

突厥兵退之後,尚書左仆射蕭瑀問曰:“當日突厥大軍圍城,謀臣猛將多請戰而陛下不允,臣等深以為疑,而今突厥果然不戰自退,卻不知陛下妙策安在?”

皇帝答曰:“朕觀突厥之兵,雖勢眾而不齊整。君臣上下,唯財是圖。凡前受我恩惠者皆見朕而拜,且於頡利嘖有煩言。此等兵雖眾,然則不能上下一心,不難破也。況且朕早已命李靖、敬德伏兵於後,倘前後夾擊,頡利雖有二十萬重,亦必敗無疑。頡利、突利皆知兵之人,必不肯引兵來戰。反觀朝廷,此時倉廩未實天下未安,朕即位之初,不欲多有死傷,徒增百姓艾怨。即使一戰得利,亦不能就此平滅其族,相反使其結怨於我,日思報復,將來為患無窮。休兵再和,而賄以金帛,施以小惠,其必得意忘形,戰備松弛,驕橫自恣於內,傾軋瓦解,其破亡之漸,必自此始,此之謂‘將欲取之,必先與之’是也!”

武德九年十月初八,南陽郡公靈州都督李靖回到瞭京城長安。此次進京述職是意料中事,自四月靈州大捷之後,武德皇帝便欲調他回京接任尚書省兵部尚書一職,由於當時朝廷分析突厥大軍很可能在數月之內再度南來,需要整頓軍務以備邊防,才沒有成行,反而敕命他就地接瞭任城王李道宗的兵權就任靈州都督。後來幾個月裡朝中迭經大變,六月秦王李世民在宮城北門設伏殺太子建成齊王元吉,隨即被立為太子並“總攬軍國事”,八月初武德皇帝退位稱太上皇,太子登基繼位,隨即便全力應付廬江王和燕王的反叛及突厥大軍的入寇。因此直到最後一名突厥退出長城,尚書省才再次發出召李靖回京述職的上敕,然而此時京師早已是物是人非,兵部尚書一職現由聖眷正隆的原天策府寵臣杜如晦擔任。李靖雖然戰功顯赫,然而卻在儲位之爭最關鍵時坐壁上觀,擁立之功是半點也談不上。當年唐軍入京,李靖因告密將被處斬,是當時的敦煌公當今皇帝李世民在李淵面前說項才得保性命,別人在太子秦王之爭當中持中立態度或許可以為皇帝所諒解,然而李靖持此態度,說輕瞭也是忘恩負義。回京路上這位戰功赫赫的一代名將心中不住打鼓,此去吉兇尚在不可知之間,突厥入寇期間,由於要賴其守邊,皇帝對他還算客氣,重大軍情及方略均不瞞他,然而此刻長安之危已解,皇帝還能要他這忘恩負義的“名將”與否就亦在兩可之間瞭。

他的老上司原東南道行臺尚書令李孝恭由於楚王杜伏威一案此時早已靠邊,連封邑都由趙郡改為瞭河間郡,自然不能再指望,不過畢竟想從日久,李靖還是備下禮物去探視瞭一番,一見面才嚇瞭一跳,短短一年多時間不見,這位正在壯年的郡王竟然老瞭幾十歲,頭發全白不說,連說話都不利索瞭。李靖失望之極,隻得好言寬慰瞭一番悻然離開。

另外一個要去探視的人便是在新皇登基後驟然間紅得發紫的江夏郡王李道宗,他與江夏王雖然隻有數日接觸,但同為統兵大將,英雄惜英雄。李靖自出仕以來便一直在外任轉悠,與京城諸臣素無來往,如今在這時候京內能說得上話且肯為他說話的除瞭李孝恭便隻有這個年輕的江夏王瞭。

李靖回長安後才聽說瞭一宗極尷尬事,突厥兵退,貞觀皇帝在東宮承恩殿設宴與群臣共賀,讓中書令宇文士及坐瞭右首第三位,卻惹惱瞭在此次長安之危中立下赫赫戰功的右武侯大將軍尉遲敬德,這莽漢一邊叫著“你有何功,竟居我上?”一面揮拳相向,坐在兩人中間的江夏王好心起身勸架,卻挨瞭不識好歹的尉遲敬德數拳,且傷在臉上。貞觀皇帝當場大怒,面色鐵青地訓斥尉遲恭道:“朕讀高祖本紀,見到誅滅功臣一節,常深以為憾,引以自誡,欲與眾卿常保富貴至子孫不絕。然則朕不為高皇,卿等也莫為韓信,若屢屢犯法,朕雖不欲為漢高亦不可得。國傢綱紀,唯賞罰二項爾,非分之恩,不可數得,卿等亦當勉自修飭,好自為之,無貽後悔!”。這一番殺氣騰騰的誅心之言頓時令滿殿文武戰栗不已,一向膽大如鬥的尉遲敬德回復之後竟嚇得仰藥自盡,幸虧救得早又救瞭下來。

此事讓李靖頗覺難以置信,尉遲敬德是個粗人不假,但粗到此種地步卻也未免過分瞭些,更何況以朝野對此人的諷評來看,若說此人因此謀反李靖倒是相信,若說此人因此嚇得服藥自盡,便是殺瞭他也不肯相信。

“呵呵,這檔子事說來簡單,做戲而已。敬德是皇上腹心之臣,配合皇上來這麼一出苦肉計,震懾百官儆戒功臣,法子雖說不大雅,卻是一副佛傢肝腸。”李道宗笑著對李靖解釋道。

他臉上的傷還未曾痊愈,說起話來卻是談笑自若。

“事後皇上召我進宮,私下說明瞭此事,另外還讓敬德給我當面賠罪,此事切勿外傳,我是信得過你藥公才告訴你,你不要害我!”李道宗笑著對李靖道。

李靖嘖嘖稱道:“皇上這一手委實漂亮,王爺不說,我便是死也猜不透!”

他抬眼看瞭看李道宗,緩緩道:“不過我還是有一事不解,朝中無功而居高位者頗多,為何挨揍的偏偏是宇文相國呢?雖說是作戲,可一朝宰輔當庭被歐,終歸不大好看啊!”

李道宗哈哈大笑,用手點著李靖道:“藥公不僅精於軍事,官場中這一套你也看得通透,你是大智若愚啊!和淮安王有得一比瞭……”

李靖笑瞭笑:“我隨便一問,王爺也不必當真!”

李道宗緩緩點頭,含笑一字一頓地答道:“你問得好,打人的人雖然當庭受瞭申斥,卻可保終身祿位,兩年之內必受國公之封。被打的人雖在百官面前受瞭撫慰,然而淡出政府卻是旦夕之間的事情瞭,此事說起來,與藥公的前程到還有些幹聯……”

李靖愕然望著李道宗,卻見這位郡王隻是微笑,再也不開口瞭……

……

翌日,貞觀皇帝李世民在東宮顯德殿召集群臣大朝,在京五品以上官員悉數與朝,隻有首席宰相尚書左仆射蕭瑀未曾上朝,他因前日在政事堂與房玄齡爭論未果,嘴皮子官司一直打到禦前,李世民模棱兩可不表態,蕭瑀不滿之下告病,李世民順水推舟下明敕令他“歸第養恙”,此時在朝野傳得沸沸揚揚,他此番自是不好意思大搖大擺來上朝。

貞觀皇帝靜靜地凝視著群臣道:“朕登基至今,兩月有餘,深感君倚於國,國倚於民。殘刻百姓以奉君主,就像割自身之肉以充腹,肚子吃飽瞭,人也就死得差不多瞭。皇帝富有瞭,國傢也就亡瞭。前隋之鑒,歷歷在目,是故人君之患,非自外來,毛病常常出在自己身上,一般而言,貪欲旺盛,糜費必廣,糜費一廣,賦稅便要加重,賦稅一重,老百姓就愁苦萬分,老百姓一愁苦,國傢便危殆之極,國傢危殆,當皇帝的離倒大黴就不太遠瞭。治國就像栽樹,樹根穩固不搖,枝葉就自然茂盛。為君之道,必先存百姓,不說讓天下黎庶安居樂業,起碼要讓他們能夠生存下去。民為邦本,本固國寧,就是這個道理。欲安天下,必先正其身,皇帝必須克制自己的奢侈欲望和好大喜功性情,不能因一時沖動便擅頒謬敕亂命,損害農時折騰百姓,此即為君無為則人樂,君多為則人苦!朕的治國大策,說起來卻也簡單,不過三事爾,一曰偃武修文,二曰戒奢從簡,三曰輕徭薄賦。能做好這三件事,朕為一代明君,卿等為一代名臣,做不好這三件事,朕便是一代昏君,卿等便是一代亂臣。在此,朕當與眾卿共勉之!”

一番長篇大論方畢,中書令宇文士及即刻出班奏道:“陛下發此亙古未有之宏論,僅此便以超邁古今,雖漢高魏武亦不可比,唯三代之治似可同論之。臣等居於大唐盛世,有幸侍奉一代明主,亦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臣等恭祝陛下萬年,大唐江山萬載永固!”

李世民皺起瞭眉頭,語帶譏諷地道:“朕說這麼幾句話,便可以比擬堯舜瞭?做明君如此輕松,歷代聖人孜孜求治卻又何苦?恭祝萬年,自古皇帝,除瞭始皇帝和漢孝武帝,又有哪一個活過瞭七十歲?江山萬載永固,說來好聽,秦隋兩代,開國之君哪個不是曠世雄主,歷二世而亡其國,這卻又是為瞭什麼?奉承話好說,事情卻不是那麼好辦,宇文士及,你侍奉瞭隋煬帝,又侍奉瞭你的哥哥宇文化及,想必他們在位的時候,你也是拿這些不痛不癢的屁話糊弄他們來著吧?”

宇文士及萬沒想到頭一個站出來贊譽皇帝的聖明,竟然一個失策馬屁拍在瞭馬腳上,頭上汗水立時涔涔而下,急忙跪下道:“陛下明鑒,臣萬萬不敢以褻瀆之心欺於君前……”

“得瞭吧,你善於奉承逢迎,這是老毛病瞭,朕自認還是知道你的!”李世民冷笑著打斷瞭他的話,“前日在禦苑,朕就數落過你這毛病,希望你能收斂一點,看起來改變人的習性,也真是一件難事,魏徵常勸朕親賢者而遠佞臣,佞臣是誰,朕一向不知,今日看來,你跟這個佞臣倒是有些貼邊……”

宇文士及大驚失色,叩頭如倒蒜一般,口吃地道:“陛下明鑒,臣學識淺薄,常以恭維逢迎之態事君是有的,但臣……臣萬萬不敢有貳心,陛下‘佞臣’二字,臣萬萬不敢領受……”

李世民冷冷地打量瞭他半晌,方道:“罷瞭,說起來人主威壓至重,除瞭真正的君子,誰又能免俗?不過中書省掌制誥重責,你凡事唯唯諾諾,如何得盡職責?自今日起你便不必到中書省輪值瞭,說起來,以你的才力見識,便是做個舍人也未必能夠盡職盡責。你退開吧,朕不以言語罪人,不必自驚,然則中書之地太過重要,朕不能所托非人!”

宇文士及還要折辯,一抬頭正對上皇帝冷冰冰不帶半分感情色彩的目光,不禁渾身一顫,頓時萎頓下來,口齒艱難地道:“微臣知罪,謝陛下厚恩……”

群臣面面相覷,不明白為何皇帝僅僅因為幾句無關痛癢的奉承話便變瞭顏色痛斥臣下,說起來此事太過微不足道,然而事實就在眼前,就為瞭這麼區區幾句話,一個中書令便被罷免,堂堂朝廷宰相,因為說好話而被罷官,這卻也是亙古以來頭一遭新鮮事。

蕭瑀不在,封德彝老奸巨滑,沒看明白的事情萬萬不會說話。房玄齡對皇帝的舉措早已心中有數,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出來添亂,說起來輔臣中資格最老身份最超然的侍中是陳叔達,不說此刻朝堂之上,便是整個大唐朝眾多文臣武將當中,除瞭已經榮養的裴寂以及已經死去多年的劉文靜沒有人在資歷上比得瞭他,然而此刻這位老先生偏偏對朝堂上發生的事情冷眼旁觀視若無睹,便似朝廷宰相的更迭與他沒有半點關系一般。

高士廉環顧左右,再也繃不住勁,出班奏道:“陛下,中書令貴為宰相,乃國傢重器,沒有公罪,不宜輕與置換,宇文公事君不誠,當領其罪,老臣以為,罰去奉米半年也就是瞭……”

李世民沒有說話,轉過目光盯著高士廉看瞭半晌,嘆瞭口氣道:“舅舅,朕有件事情,正要問你!”

高士廉一怔,卻聽李世民語氣淡然地道:“上月中左散騎長侍王珪有一封奏疏,言朕未登基時之得失,為何至今不見你呈遞上來?”

高士廉張瞭張嘴,錯愕地道:“其疏語多狂悖,臣以為不宜貿然上呈褻瀆聖聽……”

“你以為?你是皇帝還是朕是皇帝?王珪的奏疏再不妥,卻也是呈遞給朕的,你身為門下省長官,主掌糾核大權,對於臣下的上書諫言橫加阻塞,說輕瞭是玩忽職守,說重瞭就是阻塞言路蒙蔽朕聽。朕是那等以言語罪人的昏庸之主麼?就算朕是昏君,你和光同塵不言不語哄著朕高興又不讓別人說真話說實話捅破這層窗戶紙,這也算忠臣所為麼?”

高士廉腦袋“嗡”地一聲轟鳴,也被貞觀皇帝刀子一般的話語激出瞭一身的冷汗。“皇帝在找茬清洗武德舊臣”幾個字閃電一般閃過腦際,一邊暗恨自己不該跳出來觸這個黴頭一邊連忙跪倒道:“臣事君不誠甘當其罪,皇上聖明燭照胸懷萬裡,是微臣錯估瞭皇上的心胸氣魄,微臣願意領罪……”

貞觀皇帝嘆瞭口氣:“舅舅,不是朕苛求,錯估瞭朕無所謂。然則門下省這個位置實在太重要瞭,唯唯諾諾萬事求一團和氣是不成的。你不要惶恐,你是皇後的舅舅,也是朕的舅舅,朕不會為瞭這點事情苛責你,隻是侍中是最大的諫官,你這樣子不成,不要在門下省瞭,朕也不降你的品軼,到外郡去當個都督罷,你既然不成,朕就找一個稱職且能孚眾望的來幹。”

他掃視瞭文武群臣一眼,緩緩開口道:“王珪!”

王珪心中一凜,出班跪倒道:“臣在!”

皇帝凝視瞭他半晌道:“你是先太子的老師,也是朕的老師,你的奏疏,舅舅雖然壓下瞭,朕還是讀到瞭,句句中肯,皆是良實之言。你能不避嫌疑犯顏諫事,足見你對朕對大唐一片赤誠,門下省職責重大,朕就是要有這麼一個人來時常提醒朕謹慎小心,來匡扶指正朕的過失,你是君子之臣,放眼天下,侍中之職非你莫屬!”

王珪抬頭面色平靜地道:“陛下,臣六月系有罪囚徒,七月任諫議大夫,八月升散騎長侍,七天之前剛剛升任黃門侍郎,數月之內品軼連升七級,已是出於陛下殊恩。門下侍中位列政事中樞,主掌敕命封駁,職責重大,臣恐不能勝任。況且禮制乃國之根本,臣從罪囚一越而為宰相,恐百官不服,國傢有制度,朝廷有成規,不宜輕易破例破格,否則後世仿效,終歸於國傢有害!”

李世民笑道:“規矩是人定的,能定自然能廢,國傢公器,唯賢者居之,這是最大的禮制規矩,你不要不安,官升得快瞭點無所謂,隻要你能盡起職責,就是對得起朕瞭。門下省的職責重在封駁,自武德元年以來,皇帝敕命無一件被駁回,這是皇帝聖明麼?朕看不盡然,劉文靜擔任納言時,門下省尚且能就朝政言論得失,他一死,連個敢說話的都沒有瞭。事事都由人主獨裁,朝廷設大臣何用?朕今日就立個新規矩,自現下起,中書省起草的所有敕命都不得再用朱筆,一律用墨筆謄寫,就是朕的手敕,也不得用朱筆,舉朝文武,隻有門下省自侍中以下黃門侍郎、散騎長侍、諫議大夫直至六科給事中可用朱筆,以往對命敕的封駁修改都是另卷謄寫,浪費紙張且效果不彰顯,朕再立個新規矩,自此以後,所有對詔書的封駁均在原文上塗改,這個規矩凡是我大唐後世子孫即須遵循,要讓後人知道,門下這個地方,就是專門負責監督皇帝匡扶君主過失的!”

一番話說得群臣驚駭,皇帝超拔王珪為門下侍中,也還罷瞭,然而這兩條新“規矩”卻當真是亙古為聞之事,自古帝王,無不以集權為樂事,主動將手中權柄分給臣下尋求制約的,當今皇帝確是自有皇帝以來的第一人。

李世民眼睛略略轉動瞭一下,叫道:“杜如晦!”

兵部尚書杜如晦急忙出班站立應道:“臣在!”

李世民看著他道:“宇文士及的中書令一職,就由你來擔當吧!制誥重責,不可輕忽!”

杜如晦跪倒叩頭道:“謝陛下厚恩!”

李世民點瞭點頭,又道:“朝廷設內廷三省,尚書省主管行政,中書省擬敕,門下省封駁諫言,三省各司其職,則雖出昏君,不亡其國;若是三省唯命是從碌碌無為,則此時天下之大,雖堯舜在世亦不能治之。自今日起,恢復國初五花判事制度,尚書省兵、吏、戶、刑、工、禮六部與中書省六房舍人門下省六科給事中三相對應,以後言專事之敕命詔書,不僅要有朕及三省長官的印鑒署名,還要有相應三省各部、房、科過手官員的署名,敕書有誤,從朕這個皇帝到六品的給事中,都要承擔責任!”

他環顧瞭一下此刻已然聽得暈暈乎乎的群臣,嘴角帶著冷峻的微笑對房玄齡道:“玄齡下去就擬敕,免去宇文士及中書令之職,由兵部尚書杜如晦檢校中書令,免去高士廉侍中之職,出為……安州大都督,以黃門侍郎王珪守侍中,至於如晦所遺兵部尚書一職,就依前議,由李靖實任,特旨參議朝政得失!”

大朝畢,如在雲霧中整整泡瞭半日文武官員們深一腳淺一腳地步出瞭顯德門,帶著滿心的驚惶和不安各自散去。剛剛進京便遭遇如許驚人的朝變,李靖自然也難免心神不寧,雖說升任兵部尚書是喜,但新皇帝用人如此多變,卻又讓他對自己的升遷惴惴不安。宇文士及先後侍奉四朝天子,高士廉貴為皇後的娘舅,二人根基均不可謂不穩,不過轉眼之間,一個賦閑在傢一個左遷外任,雙雙罷相。直到現在想起殿上的種種情形李靖腦中還一陣陣眩暈,他不禁暗自搖頭苦笑,看來自己確實是老瞭,不過是官場上尋常的升升降降,便讓自己魂不守舍,真不知道這些年來戰場上的生死搏殺是如何過來的。他正自胡思亂想,卻聽到背後有人呼喚:“藥師公留步!”

他愕然轉身,卻見中書令房玄齡邁著悠閑的步子自背後趕瞭上來,他急忙站定躬身施禮道:“原來是房相,李靖有禮……”

房玄齡搖瞭搖手,躬身還禮道:“藥公客氣瞭,玄齡新入中書,怎敢妄稱宰相?恭喜藥師公出掌兵部,皇上此刻正在顯德殿偏殿等候,要召藥公獨對!”

李靖吃瞭一驚,連忙道:“李靖何人,怎敢讓陛下久候,我這就隨房公去!”

房玄齡點瞭點頭,與李靖一道轉頭往回走,邊行邊道:“藥兄是朝中前輩,又是公認的一代名將,才兼文武,出將入相,日後前程不可限量,同殿為臣,還望藥公多多指教!”

李靖心中一凜,笑道:“我一介武夫,隻曉得軍前廝殺排兵佈陣,才兼文武、出將入相這八個字可是萬萬不敢當。兵部尚書雖說是文官,卻專職典軍事,李靖這輩子與中樞政事無緣,宰相之職器宇宏大,非凡夫俗子所能望……”

房玄齡笑瞭笑:“藥師兄不必多言,皇上乃五百年不世出的曠代英主,說起識人,放眼天下也無人能望其項背,這‘才兼文武,出將入相’八個字,正是他對你的考語……”

……

“臣李靖叩見皇帝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進瞭顯德殿偏殿的李靖半分不肯茍且,恭恭敬敬對著貞觀皇帝行瞭三跪九叩大禮。

“行瞭行瞭,你也上瞭歲數瞭,就不要這麼辛苦瞭!”李世民笑著揮手道。

“朕知道,今天在朝堂上,朕把大臣們嚇得不輕,怎麼,你李藥師一世英雄,也對這等事有所忌憚?”皇帝嘴角浮現出淡淡的微笑。

李靖收拾著袍袖從地面上站起身來,也笑著答道:“臣這十餘年都在戰場上度過,朝廷裡的事情大多不懂,隻是天威不測,做臣子的若是沒有這點恐懼之心,天下早已大亂瞭。聖人說的教化仁愛,首先便是要尊王,其次才是攘夷及其他事,尊王就是教天下的臣民對君主要尊崇敬畏,這是歷朝歷代立國的根基……”

李世民點瞭點頭:“不錯,聖人的言行,有這層意思在裡頭。好瞭,閑話少敘,咱們說正題,這些日子來朕一直在想,突厥這個北方強敵不滅,大唐的邊境就永無安寧之日。漢平匈奴,高惠文景四代皇帝臥薪嘗膽六十餘年,朕恐怕等不瞭那麼長時間,像現在這樣子,突厥年年入寇,朝廷歲歲備邊,何時是個終瞭之局?輔臣們有人持和親之議,朕所不欲取,大唐的男人無能,讓女人去擔當大任,沒有這個道理。這件事情上,朕想聽聽你的看法!”

李靖沉吟瞭片刻,道:“與突厥之間的戰爭不同於統一天下之戰。我大唐為的並非兼並土地廣納人口,而是從根本上擊破殲滅其強大之軍事力量,遏制其進行大規模戰爭的能力。雖說目的如此,但若不通過一場根本性的戰爭,這個戰略目的恐怕不易達到。”

他頓瞭頓,抬頭見皇帝靜靜聆聽,並不插言,遂繼續道:“戰爭終歸較量的是敵我雙方的實力,臣以為目下最緊要的是整頓舉國農耕,增加糧食儲備,同時大興馬政,為建立一支強悍震懾宇內的騎兵軍團打下基礎。對敵方面,近幾年內不宜擅動刀兵,但要不間斷地使用反間手段,挑動擴大其內部矛盾,突厥部族眾多,內部紛爭不絕,隻要其內戰連綿不斷,無論是誰,便都沒有獨力南侵的能耐。隨著時日推移,我大唐愈來愈強,而突厥則愈來愈弱,待時機成熟,隻需一場如去年般的大雪,便能教兩可汗陷入萬般艱難的絕境之中。其時朝廷遣一大將,率數萬騎兵北出長城,臣親率一支輕騎以為偏師,深入敵境遠襲定襄,則龍城之戰便將重現。在此之前,臣以為應審時度勢,先取粱師都,將朔方全境納入朝廷版圖,如此我大唐鐵騎便有瞭穩固的北進戰略基地。”

李世民站起身來轉瞭兩圈,語氣略有些激動地問道:“以你之見,一切準備工作均就緒,需要多長時間?”

李靖躬身應道:“臣以為前後需八年時間,最短最短也不能少於五年,時間再短,我們便不能言必勝瞭!”

“三年!”

“什麼?”李靖不能置信地抬起頭,兩隻眼睛傻呆呆望著皇帝。

“三年!”李世民斬釘截鐵地重復道,“你這個兵部尚書什麼也不必做,用三年時間,給朕訓練出一支適應草原大漠作戰環境的騎兵來,人數不必多,但一定要精悍。全國的軍隊,不論是元從禁軍還是地方府軍,還有朕一手帶出來的玄甲精騎,你看中哪個便調走哪個,馬匹挑最好的,盔甲、刀劍、弓矢,所有裝具都用最好的,且要制式配備便於補充。朕給你特權,要錢要糧可以直接到戶部去批,不必由部到省政事堂會議禦前會議地走程序。至於匈奴的內亂,朕前月便已經埋下瞭引子,這方面朕親自負責,你不用管,練好你的兵,準備打大仗。朕要趕在你李靖騎不動馬之前平滅匈奴!”

李靖後退一步,跪伏在地衷心道:“陛下聖明!”

皇帝轉過頭凝視瞭他良久,忽然笑道:“李靖啊,你這個人,讓朕說你什麼好呢?你的戰功卓著,說起來就是封你一個異性王也不為過,然而蹉跎至今,半壁江山都打下來瞭,還僅僅是個郡公。朕身邊的這些將軍,再過一陣都將得國公之封,叔寶封胡國公,之節封盧國公,敬德封吳國公,他們跟著朕從虎牢關一直殺到玄武門,從龍擁立之功,朕必須厚賞……”

李靖暗自嘆瞭口氣,說來說去,皇帝還是說起瞭這個話題,看來這件事情不說個清楚明白,不僅自己睡不安穩,就是皇帝也萬難安寢。

他抬起頭,臉上浮現出一個憨厚的笑容,緩緩說道:“諸位將軍從龍有功,臣不羨慕,不管是於太上皇還是於陛下,臣都是罪人,不敢言功!”

李世民負起手來回踱瞭兩步,斟酌著詞句道:“上次張亮去找你,是朕遣他去的,朕不知道你究竟是真的不明白還是故意裝糊塗,事情過去瞭,朕也不願意深究,但朕想知道,你究竟是怎麼想的?”

李靖神色從容地道:“臣知道那是陛下的意思,臣沒有給張亮確實應答,是臣故意裝糊塗,臣有罪,甘願受陛下懲戒……”

皇帝擺瞭擺手:“懲戒雲雲,不需提起,朕今日提起此事,沒有秋後算賬的意思,朕隻是想知道你的想法意思!”

李靖抬頭道:“武德初,陛下救臣性命於太上皇駕前,究竟是想收臣為自傢羽翼呢,還是想為國傢朝廷留一有用之身?是公心還是私德?”

李世民笑道:“那時候朕還沒想這麼多,救你當然是出於公心!”

李靖躬身道:“這就是瞭,臣是大唐的臣子,卻非太子或秦王的傢將。臣雖也姓李,卻非皇室成員,陛下的傢事,臣自然不敢與聞,也實在不願與聞。”

李世民沉吟片刻,面色凝重地問道:“若是朕與廢太子建成真的刀槍對陣,當其時你究竟幫誰?”

李靖毫不猶豫地答道:“臣誰也不幫,臣是軍人,手中的刀槍是用來應對外敵的,不是用來參與內爭的。”

李世民凝視瞭他良久,苦笑道:“原來如此……”

從顯德殿出來,李靖才發覺汗水已將內衫打濕瞭。適才當殿對答他雖坦然淡白,然而心中對皇帝能否接受這個解釋卻也暗自打鼓。在朱雀門外上瞭馬,隨從他回朝的中軍將領蘇烈上前道:“末將恭喜大將軍瞭,榮升兵部尚書,這是莫大喜事啊!”

李靖苦笑瞭一聲:“你們懂什麼?在朝裡做官,升遷未必是福,降黜也未必是禍……”

蘇烈愕然道:“大將軍,這是……?”

李靖卻不再多說,揚起馬鞭道:“不要多問瞭,隨我去江國公府……”

……

陳叔達貴為宰相,又是前朝皇室後裔,受封國公,在長安的居所卻極寒酸不起眼,府第大門口連塊像樣的上馬石都沒有,門也極小,若不是上面一塊和周圍景致極不協調的牌匾,李靖險些便走過瞭,那牌匾上是武德皇帝的禦筆題字“敕造江國府”。

李靖下瞭馬,命蘇烈等人在府外等候,走入大門裡,向門子恭恭敬敬報瞭官職姓名,不多時內堂出來一個管事,向李靖打瞭一揖,陪著笑道:“將軍久候瞭,老爺有請大將軍內堂敘話!”

入內堂敘禮畢,分賓主落座,陳叔達笑道:“藥師入掌兵部,可謂眾望所歸瞭!”

李靖擺瞭擺手:“相國莫要取笑瞭,李靖正是一頭霧水,前來請老相國解惑的!”

陳叔達哈哈一笑:“朝廷裡翻來覆去,無非就那麼點事情,又有什麼弄不懂的?”

李靖嘆息著道:“皇上今日在朝堂之上忽然作色,為一點芝麻綠豆大的事情就黜落瞭一個侍中一個中書令兩位宰相,舉朝文武誰不心中惴惴?這個時候突然升我為兵部尚書,可笑房相卻口口聲聲說我‘出將入相’,真是讓李靖惶恐不安無地自容瞭!”

陳叔達斂去瞭臉上的笑容,面色凝重地看瞭李靖良久,嘆息著道:“這又有什麼難猜的,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要大換武德舊臣瞭。”

他頓瞭頓,道:“政事堂宰相之中,尚書仆射地位最尊崇,中書令職責最重要,侍中的權限最小,說起來不過是個裝點門面的花瓶罷瞭。而今皇上加強瞭門下省的職權,實際上就是在分尚書中書兩省的權。尚書省管六部九寺十六衛,總攬行政軍事,權力太大瞭,所以皇上采納瞭韋挺的諫言,將尚書省的長官尚書令虛置不授,剩下兩名仆射,讓他們相互牽制,權力也就自然而然削去瞭一半。中書省的職責,說起來不過‘知制誥’三個字而已,然則這卻是天下最要緊的權柄,皇帝要做什麼事情都要通過他們來草擬敕書,什麼都瞞不過他們,這個職位除瞭房杜,還有誰來做更能讓皇帝放心呢?

至於說房玄齡說你‘出將入相’,也沒什麼大不瞭的,誰說兵部尚書就不可以拜相?以藥師你的功勛才略,就做一個宰相也是綽綽有餘的!”

李靖連忙擺手:“陳公莫要取笑我瞭,讓你說得我這心裡心亂如麻,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瞭!”

陳叔達笑瞭笑,卻不接他的話頭,反問道:“你知道如今皇上身邊,最受信用的近臣是誰麼?”

李靖想瞭想,道:“長孫無忌和房杜二公吧?誰都知道,這三個人是天策府的頂梁柱,皇上最信用的人,自然是他們!”

陳叔達笑道:“你說的不算錯,不過卻是老皇歷瞭,皇上如今最信用的人不過是一個區區五品官,就是秘書監信任的少監魏徵魏玄成。說起來他所兼任的秘書少監和右諫議大夫,都不過是五品職銜,然則其人居於帝側,所上諫言無有不納,又堂而皇之列席政事堂宰相會議,你說說看,他品軼雖低,如此權柄,不是宰相又是什麼?”

李靖驚訝道:“他不是三省首長,怎能入政事堂議政?”

陳叔達看瞭他一眼,笑道:“這權限藥師你也有,你不知道麼?明日午時政事堂議政,你便可以前去參與瞭!”

李靖大驚:“陳公,你就不要再拿我取笑瞭,我雖說出任兵部尚書,離著入政事堂可還遠得緊呢!”

陳叔達點瞭點頭:“兵部尚書確實沒有資格入政事堂議政,不過今日皇上在顯德殿口述敕旨的時候,我記得除瞭說由你出任兵部尚書之外,還說瞭一句話,特旨參議朝政得失,是不是?”

李靖點瞭點頭:“是有這麼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我一直在想,這是什麼恩典榮耀……”

“這不是什麼恩典榮耀,這是政事堂宰相的代名詞!”陳叔達冷冷說道。

“啊——”李靖大張著嘴,再也說不出話來。

陳叔達耐心地解釋道:“自皇上入主東宮以來,不管是廷議還是堂議,以前的規矩漸漸都變瞭。兵部尚書是三品官、諫議大夫是五品官,太子詹事主簿則是七品官,按照規矩,廷議堂議,這些人都沒有資格參與,可是皇上給他們加瞭諸多名義,或曰參預機密,或曰參議得失,或曰參預朝政,便一個個入預樞務。這一層凡京城官員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這個參議朝政得失,也是這個意思,所以房玄齡說你是相,原本也是不錯的!”

李靖迷惑地道:“如此七品官也可以拜相,豈不是亂瞭朝綱?”

陳叔達哈哈大笑:“藥師怎麼如此迂腐?什麼是相?秦漢三公即是宰相,至漢中大司馬大將軍均可為相,至後漢尚書令主掌內廷,是真宰相,大司馬大將軍不加‘錄尚書事’亦不得為相,最近這幾十年來,三省並立,尚書中書門下長官,朝野視之為宰相,然則尚書令原先不過是皇帝身邊的總書辦,中書令為宮內宦官之長,侍中為侍從之長,都不是什麼顯赫的祿位。便是現今,老夫為侍中,命雖為宰相,實則也不過是個三品職銜罷瞭。隻要有宰相之實,七品官便不能拜相麼,這卻又是哪一傢的規矩?”

李靖長長吐瞭一口氣,緩緩點頭。

陳叔達又道:“其實,這不過是皇上的權宜之計罷瞭,皇上登基,自然要改換宰相班底。然而武德年間的舊臣不能倉促撤換,皇上信任的能臣幹員目下品軼太低,驟然間超拔,有礙物議視聽,說起來皇上也是不得已啊……”

陳叔達沉默良久,嘆道:“藥師啊,我與你舅舅韓公相交莫逆,有一件事,還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李靖抬起頭看瞭看他,愕然道:“陳公但有差遣,李靖萬不敢惜力!”

陳叔達緩緩道:“說起來也沒什麼大不瞭的,過一陣子,你上一道彈劾奏章,就說老夫年老驕狂,君前無狀,應予嚴懲就是瞭……”

“啊?”李靖又一次愣在當場……

武德九年是大災之年,在突厥入寇的危機渡過之後,朝野上下的註意力幾乎不約而同地轉移到瞭賑災度荒上。春夏大旱,大河南岸的幾個道幾乎顆粒無收,南方數道雖說好一些,卻也幾乎請空瞭州郡府縣的所有庫存方能勉勉強強度過這個冬天。十一月初,尚書省一日之間發出三道上敕,免除天下州郡所有賦稅徭役,各地以縣為點設立賑濟糧棚,準許各郡災民跨郡就食。即使如此,朝廷一系列的措施在來勢洶洶的大災面前仍稍顯無力,各地呈報上來的惡斃人數仍然不斷攀升,尚書省六部、中書省六房、門下省六科連日會議對策。自十一月開始,全國范圍內所有在建工程一律停建,從朝廷到地方各級官吏衙署大幅裁減開支,十一月初十。尚書省發佈上敕,舉國四品以上官吏俸米減半,十一日,由淮安王李神通、江夏王李道宗、河間王李孝恭、魏國公裴寂、宋國公蕭瑀、趙國公封德彝領銜上奏免除所有開國功臣封邑內一切租庸調賦,貞觀皇帝下敕照允。十二日,兵部尚書李靖上表奏請開放軍倉以軍糧賑濟災民,同日,秘書省少監諫議大夫魏徵奏請削減太極宮大安宮宏義宮日常用度三分之一,次日貞觀皇帝下敕,除太上皇用度照舊外,內宮一切日常用度均削減二分之一。

朝廷上下一幹人等為瞭度災忙得人仰馬翻,而武德貞觀新舊交替之事仍在緊鑼密鼓的動作當中。

九月己酉日,貞觀皇帝與諸臣大朝於顯德殿,面定勛臣長孫無忌等爵邑,命陳叔達於殿下唱名示之,且敕曰:“朕敘卿等勛賞或未當,宜各自言。”。不曾想一句戲言,諸臣竟然當真,宗室親貴之中身份最顯赫的淮安王李神通公開呼叫不公,言道:“臣舉兵關西,首應義旗,今房玄齡,杜如晦等不過是精於刀筆口舌之事,便功居臣上,臣竊以為不能服。”。李神通一番話引起瞭貞觀皇帝不滿,公開駁斥他說:“義旗初起,叔父雖首唱舉兵,實則也不過是事機急迫為保自傢性命罷瞭。武德四年竇建德吞噬山東,叔父全軍覆沒;劉黑闥再合馀燼,叔父望風奔北。玄齡等運籌帷幄,坐安社稷,論功行賞,固宜居叔父之先。王叔乃國之至親,朕誠無所愛,卻不能以私恩相酬而罔顧公議寒天下之心!”。諸將紛紛拜謝:“陛下至公,雖淮安王尚無所私,我等安能不安其分?”遂皆悅服。

當月。中書令房玄齡秘奏:“陛下登基以來,西府舊人未遷官者頗多,皆多有抱怨道:‘我等追隨殿下多少年!而今官位品軼反居東宮、齊府舊臣之後,是何道理?’”。翌日尚書省頒敕:“王者至公無私,故能服天下之心。朕與卿輩日所衣食,皆取諸民者也。故設官分職,以為民也,當擇賢才而用之,豈以新舊為先後哉!必也新而賢,舊而不肖,安可舍新而取舊乎!今不論其賢不肖而直言嗟怨,豈為政之體乎!”

這兩件事,外人看來似無破綻,然則在熟知唐室內情之人看來,一向逍遙自在與世無爭的淮安郡王李神通此番何以公開站出來自述不公,而一向謹慎小心的房玄齡何以一改常態在皇帝面前為昔日舊伴邀官索爵,卻始終不能解。

九月末,貞觀皇帝手敕,命於置弘文館於殿側,聚經史子集四部書二十馀萬卷,精選天下文學之士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歐陽詢、蔡允恭、蕭德言等,以本官兼學士,更日輪值。每日皇帝顯德殿聽朝之隙,引諸學士入內殿,講論前言往行,商榷政事,往往直至深夜。九月三十日,尚書省再發上敕,取三品已上子孫充弘文館學生。

十月丙辰日,長安現天犬食日,貞觀皇帝急召太史令傅奕,再問吉兇。傅奕言道:“建成、元吉雖伏誅,其魂未歸,怨氣在腹,鬱結不散,是以偶以蔽日!”

翌日,貞觀皇帝命中書省擬敕,追封故太子建成為息王,謚曰隱;齊王元吉為剌王,以禮改葬。二王入葬之日,皇帝於宜秋門親送,神態悲戚,大哭不止。侍中王珪、左散騎長侍韋挺、秘書少監魏徵奏請請陪送至墓所,李世民不但當即詔允,且命薛萬徹、謝叔方等宮府舊僚一同送葬。

十月中旬,戶部尚書裴矩奏“百姓遭突厥暴踐蹂躪者,請戶賜絹一匹。”貞觀皇帝斥責他道:“朕以誠信禦下,不欲虛有存恤之名而無其實,戶有大小,豈能以戶為準籠統補償之!”,下敕命以每戶人口為準給賜……

十一月初,尚書省頒佈上敕,行文天下,除淮安、江夏、河間三王外,餘者宗室郡王皆降爵為郡公

十二月,貞觀皇帝李世民下敕冊封三皇子長沙郡王李恪為漢王,四皇子宜陽郡王李祐為楚王。

次年一月,尚書省頒敕天下,改元貞觀,是年為貞觀元年。

貞觀元年一月中旬,皇帝正式下敕:“自今尚書、中書、門下及三品以上入閣議事,皆命諫官隨之,名‘參議得失’。”自此“參議得失”作為政事堂宰相代名詞便固定下來,第一批以此名目入閣拜相的有兵部尚書李靖、散騎長侍韋挺、大理寺卿戴胄及秘書少監魏徵四人。

一月下旬,貞觀皇帝命吏部尚書長孫無忌等與弘文管學士及刑部、大理寺、禦史臺等官員重新議定律令,改絞刑五十條為斷右趾,李世民覽奏猶嫌其慘,言道:“肉刑於前漢文景年間悉罷之,我朝立國已久,不宜復設此刑。”蜀王法曹參軍裴弘奏請改為加役流,流三千裡,居作三年;貞觀皇帝詔允。

二月初,秘書少監參議得失魏徵上奏:“隋末喪亂,豪傑並起,擁眾據地,自相雄長;唐興,相帥來歸,上皇為之割置州縣以寵祿之,由是州縣之數,倍於開皇、大業之間。民少吏多,當思革其弊!”

二月初八,貞觀皇帝召集群臣朝議,為賑災恢復農時便利百姓,對天下各道行臺省進行歸並,舉國因山川形便設關內、河南、河東、河北、山南、隴右、淮南、江南、劍南、嶺南十道。各道分設行臺尚書省,定各道行臺尚書令正三品下,行臺左右仆射從三品上,行臺左右丞從三品下,行臺尚書正四品上。自此武德年間各道行臺級別不一官吏品軼不定的情形得到瞭改觀,各道行臺長官略低於朝廷尚書半級成為定制,如陜東道大行臺、東南道大行臺等為專人而設幾乎與朝廷尚書省並駕齊驅的地方行臺自此不再存在。

二月中旬,貞觀皇帝下敕復設三師三孤,敕命加封淮安郡王太常寺卿李神通為太子太師、江國公侍中陳叔達為太子太傅、魏國公司空裴寂為太子太保,宋國公尚書左仆射蕭瑀為太子少師,趙國公尚書右仆射封德彝為太子少傅,郢國公宇文士及為太子少保。

貞觀元年三月,反叛的燕王羅藝攜其弟利州都督李壽死於遼北,首級傳於長安,貞觀皇帝命以郡公禮葬之。

貞觀元年四月,趙國公太子少傅尚書右仆射封德彝染恙,奏請辭相,貞觀皇帝不允,親往探視,並下敕撫慰令其在省靜養。

五月,苑君璋帥眾來降。當年苑君璋引突厥功陷馬邑,殺高滿政,退保恒安,曾令大唐君臣恨得咬牙切齒。然則其人麾下將士卻多是中國人,隻這一層是其大不同於梁師都之處,是故此人後來降唐而復叛,反復無常。此次再降,朝廷裡多數大臣主張殺其人藉其軍。貞觀皇帝卻沒有采納,反而任命苑君璋為隰州都督、加封芮國公。

六月,尚書右仆射封德彝病入膏肓,遂不治而薨,貞觀皇帝大為悲痛,下敕輟朝三日,追贈司空,謚號密明。

封德彝一死,尚書省立時便空出瞭一個宰相位置。朝野上下文武百官頓時便來瞭精神,三省之內,蕭瑀居長,自他一下無論誰接任右仆射之職,都要空出一個中書令或者侍中的位子來,卻不知又會由誰來填補。眾人心中暗自猜測,現下奉命在政事堂“參議得失”的四位大臣,極有可能有一位要扶正。而這幾位大臣當中,地位品軼排在首位的自然是位列正三品上的兵部尚書李靖。李靖萬沒想到,自己小心謹慎在京城待瞭半年多,卻被封德彝的死一下子又推到瞭風口浪尖上。

六月十八日,貞觀皇帝在東宮顯德殿召見瞭江國公太子太傅侍中陳叔達。

“陳公,朝中大臣,都有誰可接任你的侍中一職,說來聽聽!”李世民開門見山地道。

陳叔達毫不遲疑地道:“魏徵、韋挺,皆是上佳人選!”

李世民想瞭想,搖頭道:“朕總歸要提拔他們上來,不過現下恐怕還不是時候。韋挺人才難得,隻是做個參謀是好的,要他獨自挑起一省重任,朕還不大放心。魏徵遲早是侍中一職的不貳人選,隻是目下朕身邊許多事情還要靠他參謀議劃,暫時還不能放他過去。除瞭這兩個人,還有誰合適?”

陳叔達又躬身答道:“大理寺卿戴胄、禦史大夫杜淹!”

皇帝擰眉思忖半晌,微笑道:“廷尉司典天下刑獄,除瞭戴胄,朕還真不放心別個。杜淹在禦史臺坐瞭這些時日冷板凳,確實也該出山瞭,隻是他的年齡似乎略大瞭些!”

陳叔達躬身道:“陛下用人,看的是才學能力,臣尚未聞用人首看年紀的!”

李世民哈哈大笑,道:“就是他吧!子聰,德彝公去瞭,這右仆射一職,目下朝廷之內,論資歷、學識、出身、能力,恐非你莫屬瞭!”

陳叔達看瞭皇帝一眼,面無表情極幹脆利落地答道:“臣不是那塊材料,請陛下明鑒!”

李世民一愣,詫異道:“這卻是從何說起?”

陳叔達嘆瞭口氣:“臣老瞭,忝居相職屍位素餐多年,愧對太上皇和皇上的厚愛!尚書右仆射主理行政,天下大至兵馬錢糧小至針頭線腦均是其職責所在,這個位子要個年富力強的人才能做得好。封密明公薨在任上,年整六十,他是心力衰竭累死在這個職位上的,他這個年紀來挑這個擔子本來便已經不太合適瞭,臣今年已六十有五,比他整整大瞭五歲,怎麼挑得起這副重擔?陛下身邊,房玄齡杜如晦皆在壯年,且賢德幹練朝野知名,與其讓臣這樣的老朽來勉為其難,何妨破例超拔,如此於國傢於朝廷於陛下均相得益彰,豈不是大大的好事?”

貞觀皇帝呆呆地凝視瞭他半晌,嘆瞭口氣道:“子聰老相國,自朕登基以來,你說話越來越少瞭。以前父皇當國的時候,你雖說以謹慎寡言著稱於朝野,也還偶有諫言,自朕繼位以來,不管是朝議還是廷議,你往往從始至終一語不發。政事堂的諸臣子裡面,你的年齡最長,資望最深,說話分量最重。今日咱們君臣獨對,你不妨跟朕說說心裡話,你可是對朕登基以後冷落瞭你有所不滿麼?”

陳叔達跪瞭下來,神色坦然地道:“臣焉敢?陛下天縱英才,弱冠之年便統帥百萬大軍馳騁疆場,而立之年便以身登大位,陛下這個皇帝不是坐享其成,是一刀一槍認認真真靠流血流汗得來。世人隻道皇帝威儀萬千,卻哪裡知道皇帝亦有皇帝的苦衷?自陛下登基以來,臣便知道陛下要做什麼,要怎麼做,臣不說話,正是因為臣身處高位,一言不甚,妨瞭自傢祿位事小,若是壞瞭陛下的大事,臣便萬死莫贖瞭!”

李世民靜靜地看著他,緩緩說道:“武德七年,父皇疑朕陷害大哥,是你陳公替朕辯白瞭冤屈!武德八年,父皇聽信讒言,欲將之節外調,又是你在背後替我說瞭話,父皇才最終收回瞭成命。去年六月,太白經天,父皇惱怒之下欲將我鎖拿問罪,又是你陳公痛切陳詞,才將事情壓下瞭。六月四日晨,在北海池畔,若非你鎮定自若主持大局,父皇和我恐怕都不好收場。這些事情你陳公雖然做瞭,卻一句也未曾在人前說過……”

陳叔達猛然抬頭,正要說話,李世民卻揮手止住瞭他,笑道:“你不必多說,朕說這些事情,沒有別的意思,朕隻想陳公知道,這些事你雖不說,朕心中明鏡一般。同樣身居相位,你與蕭瑀截然不同,他生性張揚迂腐,你卻生性平實內斂。政事堂六位宰相當中,朕最器重的人便是陳公你。去年一月朕被人誣陷,性命幾乎不保,當時你居母喪在傢,朝中為朕說話的大臣倒也不少,卻沒有一個人能讓朕托付性命。那段時日朕整日惶惶不寧,隻到那時候朕才知道,原來平日裡和朕持君子之交不相往來的你才是唯一能夠幫助朕渡過難關的人……”

陳叔達眼中不禁升起瞭一股霧氣,苦澀地笑道:“有陛下這番話,臣此生便是萬死,也不枉瞭。陛下,臣老瞭,又是太上皇所用之臣,忝在中樞,不僅不能助陛下為一代聖君,恐怕久在廟堂,反而會阻塞瞭賢達升遷之路。新皇登基,用人行政,均要有一番新氣象,陛下所用房杜王魏,此皆社稷之臣也,這些人此時雖品軼尚低,但日後必成朝廷棟梁,陛下要大治天下,務必早日令這些人出掌樞要。臣知道陛下的顧慮,房玄齡六月四日在政事堂向臣等索要印信,得罪瞭蕭相,是以他們之間的情形勢同水火,不能相容,皇上擔心房某出任右仆射會令尚書省令出多門不能統一行政……”

貞觀皇帝聽得兩眼放光,他想瞭多日的事情,竟然被陳叔達一語道破,心中暗自感慨此人薑桂之性老而彌辣,卻聽他繼續說道:“……其實此事也不難解,皇後內兄長孫無忌最隨陛下多年,卓有勞績,論才識能力,做個宰相綽綽有餘。隻是限於外戚身份,不好堂而皇之入主中樞。陛下此刻可命其暫攝仆射,他與蕭相沒有過節,定能相安共事,待日後時機成熟,陛下再逐步將房杜二臣調入中樞,主掌行政之權可也。”

李世民苦笑道:“蕭相是個君子,可惜心胸不闊,連朕的帳都未必買,要讓他日後與玄齡和睦共事,恐怕難瞭!”

陳叔達抬頭看瞭皇帝一眼,嘴角浮現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陛下待老臣恩深意厚,老臣臨退,便助陛下結瞭這個難題吧……”

……

六月十六,尚書省發佈上敕,冊封國舅吏部尚書長孫無忌為趙國公,出任尚書省尚書右仆射。

八月初一,貞觀皇帝下敕,杜淹以禦史大夫兼領門下省黃門侍郎,參預朝政,自此,“參預朝政”亦成為宰相代名詞。

十二月初九,為瞭一件平常判案,尚書左仆射蕭瑀與侍中陳叔達在廷議上爭執起來,兩個執拗桀驁的老兒竟然也不顧貞觀皇帝就在眼前,爭得面紅耳赤形容十分不堪,惹得皇帝大發雷霆拂袖而去。

翌日,兵部尚書李靖上表,彈劾二臣舉止失儀君前大不敬,皇帝下敕從輕發落,免去蕭瑀尚書左仆射之職,出為荊州都督;免去陳叔達侍中之職,歸傢養老。

十二月十一日,武德皇帝下敕升中書令房玄齡為尚書左仆射,同日,尚書省發佈明敕,鴻臚寺卿溫彥博檢校中書令,禦史大夫黃門侍郎杜淹守侍中。

貞觀元年,便在這一幕啼笑皆非的政治鬧劇中緩緩落下瞭帷幕。

便橋之盟定後,大唐與突厥之間表面上相安無事,然而暗中的較量卻從未止歇。武德九年八月底,貞觀皇帝李世民敕令十六衛府、十二軍府各抽調二十名從軍三年以上兵弁入內廷受訓,名曰“禦訓”。讓長安文武百官惶恐不安的是,皇帝竟然將訓練地點設在瞭東宮顯德殿外的廣場上。九月初四,由蕭瑀、封德彝領銜,三省宰相聯名上奏,請罷禦訓。李世民當日便召百官入朝,宣敕曰:“朕待天下臣民以誠,天下人必不負朕;突厥大軍南來,掠我州縣,虐我百姓,兵鋒直抵畿輔,此亙古未有之奇恥大辱也。故朕決意臥薪嘗膽、整軍經武,豈有懼謀刺而遠天下之理?王者視四海如一傢,封域之內,皆朕赤子,朕一一推心置其腹中,奈何宿衛之士亦加猜忌乎?”

貞觀元年十二月,奉命出使突厥的鴻鸕寺少卿鄭元壽回到長安,上表曰:“突厥之興盛,以羊馬牲畜為標志。今突厥民饑畜瘦,此將亡之兆也。其內外離怨,諸部多叛,兵漸弱,臣算其敗亡,不出三載……”

貞觀二年元月初一,貞觀皇帝李世民免去瞭一年一度的年筵,開承天門放百官入太極宮,在太極殿公議突厥事。太上皇李淵也意外地參與瞭此次朝會。

在朝會上,群臣紛紛上奏請擊突厥,趙國公尚書右仆射長孫無忌獨持異議,他道:“貞觀元年之前,突厥歲歲犯塞,而朝廷未長出兵懲之;而貞觀元年,突厥未犯塞,如此棄信勞民,非王者之師所為也。如此蠻夷之族再不信朝廷,則突厥雖滅,邊塞難安也……”

李世民斟酌再三,在請示瞭太上皇李淵之後下敕:“朕與突厥方盟誓不久,而即背約為失信,乘人之危而發大兵征討為不仁;此時行天罰,雖勝亦非武。縱使其六畜皆亡,諸族皆叛,亦不可攻;非待其有罪,朕不罰也……”

事後群臣議論紛紛,一致以為皇帝之所以決定不在這個時候發兵,政治考慮明顯多於軍事考慮。一者長孫無忌所言確實是謀國之言,二者朝廷此刻的軍事準備確實還不夠充裕。皇帝關註的不僅僅是一個突厥,而是周邊大大小小十幾個夷邦,大唐若要一一蕩平這些外族,消耗必大,這與皇帝偃武修文的本意背道而馳。要賓服四夷,德化懷柔的手段是不可或缺的,要保證這樣的手段能夠有效,就必須註意維護軍事行動背後的道義基礎。

盡管李世民沒有趁此時機發兵平滅突厥,但相應的軍事行動卻一步緊似一步。貞觀二年,趁突厥內亂之機,唐廷以霍國公柴紹為元帥,以右驍騎大將軍薛萬均為副元帥,發馬步軍八萬奇襲朔方,僅半月時間便迫使梁師都麾下大將軍李萬寶來降。隨後薛萬均率萬騎迂回統萬城,抄瞭梁師都的後路,也切斷瞭突厥大軍南援的必爭之道。柴紹則率唐軍主力包圍朔方城,圍城二十餘日,梁師都外援斷絕,為部將所殺,朔方遂破。

貞觀二年年末,突利可汗領地內薛延陀、回紇兩部落反,突利出兵平叛,反為所敗,單騎逃往頡利牙廷請兵。不料頡利竟將其關押十數日,並加以撻責。自此冒合神離的兩位可汗終於公開決裂。突利後來回到自己的領地後,當即便斬瞭頡利的使者,其後頡利數次向其征兵,突利均不加理睬,卻暗中向唐廷上表,表示願意歸附。

貞觀三年八月,代州都督張公謹上表言突厥之可勝,表曰:“頡利縱欲逞暴,誅忠良,昵奸佞,一也。薛延陀等諸部皆叛,二也。突利、拓設、欲谷設皆得罪,無所自容,三也。塞北霜早,餱糧乏絕,四也。頡利疏其族類,親委諸胡,胡人反覆,大軍一臨,必生內變,五也,華人入北,其眾甚多,比聞所在嘯聚,保據山險,大軍出塞,自然響應,六也”。

九月初一,貞觀皇帝發佈任命敕,以南陽郡公兵部尚書李靖為河西道行軍總管,以代州都督張公謹為行軍副總管,發大兵五萬征討突厥,此次抽調的是在洛陽集訓多年身經百戰的玄甲軍,其鋒銳彪悍,天下莫有能抗。仗打到九月,頡利麾下九名俟斤率三千騎來降,十月,拔野古、仆骨、同羅、奚酋長等部落紛紛來降,進擊頡利的外圍障礙基本上被掃清。

十一月,頡利以大唐背約為借口,發兵進犯河西,肅州、甘州兩地守軍在劉弘基節度之下鏖戰月餘,終於擊破瞭來犯之敵。至此,突厥牙廷的影響力被壓縮在定襄郡周圍不大的一片地域內,來自大唐西面、西北、北面等幾個方向的軍事威脅均被消除,與突厥決戰的時機終於成熟瞭。

貞觀三年十一月十四,李世民在東宮顯德殿設中朝,向文武百官宣示頡利十大罪狀,當即任命並州都督李世勣為東路行軍總管,左驍騎大將軍薛萬均為副總管,率並州軍八萬北渡滹沱河,經博陵、雁門、馬邑三郡進擊襄平;兵部尚書檢校中書令李靖為西路軍行軍總管,霍國公柴紹為副總管,率六萬精兵由靈州出塞,經朔方、榆林向襄平方向進擊。東西兩路大軍共計十四萬人馬,都是從大唐軍中精選出來征戰多年經驗豐富的老兵。為保障此次軍事行動的後勤糧秣,李世民下敕由尚書右仆射杜如晦領銜組建瞭北征行臺,專辦大軍糧秣供給事宜,尚書省戶部自尚書以下堂官、兵部自侍郎以下堂官、中書省兵房舍人、門下省兵科給事中均在行臺輪值辦公,凡涉及北征大軍所需人、財、糧、物,從兵部上呈表單到三省五花判定再到皇帝正式敕旨發出,前後竟不超過一個時辰,如此效率,自三省定制以來尚屬首次。

十一月底,西路軍在榆林以北以優勢兵力擊破頡利一部,斬首萬餘。李靖當即代唐廷向北面盤踞的突利可汗發出勸降敕,十二月初八,突利可汗率五萬部眾自縛請降。初十日,東西兩路大軍在定襄以南馬邑會師,十四萬大軍隨即展開,李世勣在桑幹河北岸一月之內連續擊破突厥四個遊騎部落,俘獲兩萬餘人、羊馬近五萬頭。

十二月底,由霍國公柴紹親自護送抵京的突利可汗在東宮顯德殿向大唐貞觀皇帝李世民遞交瞭降表,稱:“臣本域外之民,自此歸服王化,永為天子藩屏,使朝廷不復北憂!”。李世民對突利歸順大唐的大義之舉大加贊賞,在設宴以敘兄弟之誼的同時,正式以敕書形式冊封其為突厥可汗,享郡王俸祿,食邑五千戶,賞金千兩,帛百匹,牛馬三萬頭,將五原周圍方圓三百裡賜為其遊牧場所。

在厚待突利可汗的同時,李世民下敕給前線的李靖、李世勣兩位統帥:“卿等宜乘勝追擊,克復定襄,擒頡利收北地歸朝奏捷,天下自此長安!”,同時明敕兩路大軍合兵,以李靖為總管,李世勣為副總管,薛萬均為長史,並授李靖兵符節鉞,有便宜行事臨機決斷之權。

貞觀四年正月,李靖親率三千輕騎,自馬邑出發向北,悄悄繞過瞭正面突厥大軍的防線,不眠不休連續行軍三晝夜,於正月十一突然出現在定襄城南八十裡的惡陽嶺。這支騎兵人數雖少,卻公然高擎“大唐兵部尚書定襄道行軍總管李”的大纛,招搖過境,以不可擋之勢連續擊破數股突厥遊騎偵騎。

頡利可汗不意李靖大軍猝然而至,一日數驚,惶恐不安。他料得李靖以唐廷宰相北征大軍統帥身份敢於率孤軍深入腹地,必是唐已傾全國之力來攻,前方突厥諸部均已被殲或陷入苦戰,驚慌失措之下不及詳查,僅率百餘親兵逃出瞭防務空虛的定襄。李靖趁機輕松攻克定襄,生俘寄居於此的前朝隋煬帝皇後蕭氏及皇孫楊政道。

就在李靖輕騎奔襲定襄的同時,李世勣率一萬騎兵字雲中郡出擊,在白道設伏,將剛剛收攏兵馬意欲再戰的頡利擊潰,頡利數日之內在自傢腹地內連敗兩陣,不知唐軍究竟來瞭多少軍馬,僅率數百騎倉皇北竄,最後總算在幘口站穩瞭腳跟,再設牙廷。

然而牙廷雖設,頡利與麾下各部之間的聯絡均被唐軍打斷。眼見唐軍將十餘萬失去統一指揮節度的突厥大軍分割包圍在定襄周圍逐一聚殲,頡利又是心痛又是惱怒,為瞭爭取時間求得一線喘息之機,他遣使乘快馬星夜向長安發出瞭求和降表。

貞觀皇帝接到頡利請降表章,連夜召集重臣廷議。廷議中文武臣僚發生瞭激烈爭執,以淮安郡王太常寺卿李神通、河間郡王李孝恭、梁國公尚書左仆射房玄齡、侍中王珪、秘書監參預朝政魏徵為代表的一派勢力主張接受頡利歸順,封其於榆林之北以制衡突利;而以江夏郡王左金吾衛大將軍李道宗、趙國公開府儀同三司長孫無忌、右衛大將軍參預朝政侯君集、大理寺卿參與朝政戴胄為代表的一幹臣子則主張乘勝追擊,不給頡利以喘息恢復之機,總攬征北糧秣事的尚書右仆射萊國公杜如晦病重,未能參與廷議。

李世民經過慎重考慮,最終召突厥使臣上殿,嚴厲斥責頡利可汗背盟不義殘民棄友十大惡狀,同時允其歸順,召其來朝待罪。他當殿任命武德舊臣唐儉為鴻臚寺卿、出使突厥使臣、假節鉞。翌日,風燭殘年的唐儉在一隊唐軍的護送下離開瞭長安,與突厥使臣一起趕奔千裡之外的突厥牙廷宣示大唐皇帝敕旨。

然而令大臣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唐儉一離京,皇帝似乎便把這個茬忘瞭,絕口不再提起此事。就是朝堂之上有臣子提及,皇帝也往往將話頭岔開,顧左右而言他。更加令臣子們納悶的是,皇帝竟然連一道暫緩進兵的敕書都不給前線發出,似乎完全忘記瞭前方還有十四萬大軍在等待著他的最後命令……

……

李靖在中軍大帳門口跺瞭跺腳,又跳瞭幾下,將渾身上下的積雪抖落,又左右扭動瞭一下被凍得僵硬的脖子,這才邁步走進瞭大帳。

偌大的中軍帳內鴉雀無聲,定襄道行軍副總管並州都督李世勣長身站在中央,大大小小十幾員將弁負手跨步立在兩邊。李靖一進來,眾將齊齊抱拳行軍禮:“參見大將軍!”

李靖擺瞭擺手,直截瞭當地問李世勣道:“長安那邊有消息過來麼?”

李世勣抬手抱瞭抱拳:“大將軍辛苦瞭,朝廷至今沒有隻字片語發來,倒是下個月的糧草按時運瞭過來,半日也未曾遲延!”

李靖走到帥案後坐下,口中哈著白氣說道:“欽使那邊有消息麼?”

李世勣點瞭點頭:“唐儉大人的侍從幾個時辰之前到大營報信,言道頡利已然答應隨他赴長安面聖請罪,隻是目下轄境內頭緒繁多,需少待幾日方能上路。這幾天頡利以及突厥各部落首領特勒勛族每日均陪同天使夜宴,款待甚歡!”

“扯淡!”李靖低低罵瞭一句粗話,抬頭問道:“定方,道路打探清楚瞭麼?”

蘇烈大步出列,拱手躬身答道:“回稟大將軍,打探清楚瞭,往頡利牙廷共兩條路,由此直向西北的大路有兩萬多突厥騎兵巡曳把守……”

“兩萬多?到底多多少?”李靖皺著眉頭問道。

蘇烈臉上一紅,硬著頭皮稟道:“風雪實在太大,我們的斥候又不能靠近,未能確實祥知……”

李靖無奈地擺瞭擺手:“另外一條路呢?”

蘇烈遲疑瞭一下道:“另外一條是小路,可直插幘口之北,隻是需要穿越陰山之脊,人馬本來便難以通行,現下大雪封山,走起來便更加困難瞭!”

李靖聽畢,半晌方淡淡說道:“我們困難,突厥就不困難麼?這條路既然在,我們便能過去……”

李世勣眼中閃過一絲訝色,語氣平緩地開言問道:“大將軍決意要用兵瞭?”

李靖抬起頭看瞭他一眼,嘆道:“我們拖不起呀!十幾萬大軍,每多停一日便要消耗掉二十萬斤糧食。中原剛剛從幾十年一遇的大饑荒中患過一口起來,皇上此番是拿出瞭全天下的傢底供我們掃北之用,從去年十一月至今,這仗打瞭將近四個月瞭,好不容易有今天這麼一個局面。如今大雪封境,大軍調度機動極為不便,將士們凍傷的好多,再這麼不死不活地拖下去,真要把全軍的士氣拖沒瞭,就不是我們饒不饒頡利的事情瞭。頡利若肯放我們平平安安返回中原,你我便要叫一聲僥幸瞭!”

李世勣沉吟片刻,緩緩開口道:“藥公,你要三思而行才好。皇上雖說一直未曾明敕我們罷兵,可是目下唐儉就在頡利牙帳之中,名為天使,實際上也可以視為人質。他是太上皇時的元老重臣,侍奉三朝之人,我們這邊發兵倒不打緊,若是一個不慎傷瞭他的性命,這個責任,你我恐怕擔待不起……”

李靖認認真真聽完瞭他的話,嘆瞭口氣道:“懋功,我知道你是為瞭我好!可是你我如今身在前敵,敵情瞬息萬變。我們雖說打散瞭頡利的指揮節度建制,但各處突厥遊騎並未被徹底消滅,敵人主力尚在。頡利在這個時候講和,擺明瞭是緩兵之計,這段日子僅我們截住的知會各部落族眾歸建的傳令騎便有十幾起,或許還有我們不曾截住的。頡利狡猾多智,不把他徹底打垮,他萬萬不會誠心歸順。我們若是拖延耽擱貽誤瞭戰機,不僅欽使性命不保,便是我們現下統帥的這十四萬人馬,能有一半活著回到長城以南便不錯瞭!隻要我們打垮瞭頡利,他求我們饒命還來不及,又怎肯殘害唐大人性命?對這些化外蠻族,禮義廉恥不管用的,他們隻相信實力,隻要你有實力,他們便會跪在你的馬前,認你為主人!”

蘇烈抬起頭想說話,嘴唇動瞭動,卻又咽瞭回去。

李靖擺瞭擺手:“有什麼想法盡管說,不要欲言又止的!”

蘇烈小聲道:“話雖如此說,大將軍,這畢竟太冒險瞭,突厥人兇狠狡詐,又歷來頑劣。萬一他們惱將起來,真的害瞭唐大人性命。縱使得勝回朝皇上不追究大將軍的罪責,禦史們卻是萬萬不會放過大將軍的!”

李靖沉思瞭一陣,冷然道:“唐大人的性命重要,全軍十幾萬將士的性命更加重要。我是北征大軍主帥,現在想的是此次掃北的整體勝負之事,萬不能因為一個欽使便坐失戰機。將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何況唐儉?我決定瞭,這個局面不能再拖下去,我們須即刻發兵直搗幘口。此事由我決斷,令由我出,自然不要你們負責任,我是皇上任命的持節鉞大總管,有便宜行事的權力!”

李世勣哈哈大笑道:“笑話,你李藥師敢擔責任,難道我徐懋功便是沒有脊梁骨的軟漢子麼?既然你決定瞭,自然是我們兩人一起下令,你若把我這個副帥撇在一旁,我可不依!”

李靖笑瞭笑,也不再多說,簡要說道:“還是老章程,你帶主力向大路佯攻,吸引頡利和突厥主力的註意力,我率一萬精騎,帶足二十天的口糧,由小路穿越陰山,直插幘口。”

“不行!”李世勣幹脆利落地駁回道,“你是大軍主帥,又是朝廷宰相,不能再涉險瞭!這一遭咱們換一換,我率軍奔襲,你來率主力正面佯攻!”

他頓瞭頓,又補瞭一句道:“你今年已近花甲之年,我卻剛剛四十冒頭,無論怎麼說,奔襲這種苦差事都應由我來才對!”

李靖板起面孔道:“懋功,不要再爭瞭,冰天雪地大軍遠襲,主帥不在軍中,將士們哪裡來的士氣?這是我的將令,不是和你商議!”

他冷冷掃視瞭一眼帳中的將軍們,緩緩道:“此番是天下太平的最後一戰,如若不勝,我李靖上辜聖上隆恩朝廷厚望,下負蒼生托付將士期盼,自無面目再回中土。諸公用命,則此戰便是我們晉侯封公的最後指望,諸公懈怠,這冰天雪地萬裡化外便是我們的埋骨之所……”

自貞觀元年以來,朝廷先是應對突厥二十萬大軍的入寇,緊接著便遇到數十年不遇的大災。到貞觀四年初,三年多時間裡大事層出不窮,幾乎一件接著一件。再加上自貞觀三年開始大規模對外用兵,內廷三省公務異常繁忙,而專責朝廷行政之權的尚書省更是頭緒繁多。隨著北面的軍事行動態勢逐漸明朗化,分管朝廷軍務倉廩馬政的蔡國公尚書右仆射杜如晦再也支撐不住,終於一病不起。杜如晦身子骨向來硬朗,一開始朝野上下均以為不過偶染小恙,不日將痊愈。然而太極宮尚藥局的宮醫奉皇帝敕命診瞭兩次脈之後,這位宰相疾將大慚的消息便在長安城內不徑而走。

貞觀四年二月十六日,貞觀皇帝李世民在內廷禁衛的保護下親臨蔡國府,探視杜如晦的病情。

杜如晦的面色蒼白,顴骨上略帶幾分不正常的紅色,額頭上帶著涔涔汗水,見皇帝進來急忙掙紮著要爬起來見禮,卻被李世民揮手止住瞭。

從杜如晦告假到此刻不過短短二十多日光景,這位勤慎能斷精明幹練的宰相便已經病骨支離,幾乎瘦成瞭一把骨頭。李世民呆呆望著這個與自己朝夕相處日夜參贊瞭近十年的男子,胸中一股酸澀的滋味緩緩向全身擴散,他不願病中的杜如晦看到自己掉淚,強打著笑容溫言道:“你躺著吧,朕沒別的事情,就是想來看看你!”

杜如晦急促地喘息瞭一陣,嘴角綻開一個苦澀的笑容:“臣不中用瞭……”

一句話又險些讓李世民掉下淚來,他皺起眉頭道:“這些不吉利的話,你還是少說些吧,朕已經疾敕荊州刺史岑文本,要他護送江南名醫趙馳星夜來京,宮醫們天天有朝廷的俸米養著,其實本事不濟,這個朕心裡有數。你的病還沒到那地步,慢慢將養,總有大好的那一天,尚書省的相位,你不要再辭瞭,省裡的事務,好歹還有玄齡撐著,耽誤不瞭。待李靖從前敵回來,朕即發任命,由他出任尚書左丞,參預朝政,也能替你分擔些事情……”

“李藥師出將入相,確是朝廷宰輔的不貳人選……”杜如晦聲氣微弱,心思卻極澄明,“皇上派遣唐儉去議和,又不給前方發敕停止用兵,聰明如二李,必能體會聖心把握戰機,李靖為人圓滑世故,卻絕非不敢擔責任的人。臣料二十天內,定襄前敵當有捷報傳來。隻是他戰功顯赫,然則封爵卻始終不顯,這一層,還要皇上成全……”

李世民忍著淚點頭道:“朕已經準備好瞭,北方戰事一瞭,李靖著即晉封代國公,李世勣晉封英國公,實封一千五百戶,特敕爵位世襲。在尚書左丞之外,另加開府儀同三司,班師還京之日,朕親率文武百官出長安五裡郊迎,恩典榮耀,世爵實職,朕都要給足他。”

“陛下聖明!”杜如晦欣慰地笑著點瞭點頭,又道:“陛下治天下以公,不應以個人私情措置朝廷公器,臣病成這個樣子,早已不能視事。大唐社稷為重,臣命不足顧矣……陛下就允瞭臣之所請,讓李藥師直接接瞭尚書省右仆射的印信吧!否則臣縱然身死,心亦不得安……”

皇帝再也忍耐不住,淚水奪眶而出,撲簌簌落瞭下來。

杜如晦微笑著道:“皇上一世英雄,此刻何必又做如此兒女之態?當年臣辭去滏陽縣尉之差追隨陛下,陛下不以臣官職卑微而輕臣,先錄為王府參軍,轉遷天策司馬,知遇之恩曠古絕今。臣無武侯之才略,陛下卻實有昭烈帝之胸懷。臣今生能侍奉陛下左右,已是瞭然無憾……”

李世民嘆瞭口氣:“克明,你萬萬不可說這等話,天下人人皆知房謀杜斷,你與玄齡,是朕的左右臂膀。你若去瞭,臂膀一折,還有誰來輔朕成就一代名君治化一朝盛世?你得好好活著,聽到沒有?這是朕的敕旨……”

杜如晦悵然笑道:“為君者權柄再大,卻也不能起死回生。陛下不必如此悲戚。臣雖然不成瞭,然則玄齡玄成,皆是社稷之臣。玄齡乃是治事能臣,有他在,皇上便得免於諸多瑣碎朝政,他是個謹慎小心的人,那年事機急迫,不得已對陛下用激將之計,也是為瞭陛下好,皇上不要放在心上。玄成雖是隱太子舊人,然則胸有謀略腹有機樞,更兼其人不畏權貴忠誠梗介,卻又不似蕭相國那般迂腐空談,乃是難得的諍臣,有他在,朝風不邪。李靖和李世勣,都是絕代名將,治軍用兵,當世無出其右者,又都是謹慎小心深通韜晦之道的人,不用陛下去操心他們的結果。隻要此二人在朝,外夷內亂,皆不足懼……”

杜如晦一口氣說瞭這許多話,至此已是疲憊不堪,一隻胳膊撐在榻上喘息不止。李世民撫著他的背溫言道:“朕知道,朕知道,這些事情你就不要多想瞭,好生將養身體,朕還等著你痊愈再入中樞輔佐朕呢!”

杜如晦連連搖手,執拗地道:“臣還有三件大事,趁著明白,要奏明皇上!這幾件事情不說清楚,臣死不瞑目……”

李世民連忙扶住他的身子,口中道:“好,好,你說,朕就在這裡聽著,莫說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朕也都依得你……”

杜如晦穩瞭穩心神,道:“陛下去年黜落瞭裴寂,臣聽說最近有禦史彈劾他不軌,陛下欲給予重處。臣知道,因劉公的事情,陛下心中對裴玄真一直存著芥蒂,然則陛下畢竟是萬乘之君,和臣子致氣就墮瞭身份瞭,且陛下也要想想太上皇的感受,晚年喪子,晚景淒涼,唯一能夠坐在一起聊聊天說說話的人又被趕出瞭京城,不好過!太上皇心中抑鬱,若是因此染恙,皇上於孝道便有虧瞭……”

李世民緩緩點瞭點頭:“朕聽你的,不處置裴寂瞭,待靜叔的案子大理重新審結,朕就召他回來……”

杜如晦點瞭點頭:“臣多謝陛下瞭!第二件事便是分封之事,陛下欲行分封,臣心裡明白。周用封建之制,享祚八百餘年,秦創郡縣,卻二世而終;此論其實不確。西周分封諸侯,數百年間天子所轄地不過京城周圍百裡之遙耳,如此‘天下’,豈是陛下所想見?至平王東遷,前後春秋五霸戰國七雄,又有哪個將周天子放在眼裡?漢初吳楚之亂,幾乎顛覆天下,前車之鑒,後事之師,陛下不可不察……”

李世民點瞭點頭:“你放心,朕一定會記得你的話……”

杜如晦臉上露出欣慰之色,道:“第三件事,便是太子!”

李世民一怔:“太子?”

杜如晦點瞭點頭,緩緩道:“儲君為社稷之本,不可輕予廢立,幾年前玄武門的事情,陛下和臣等實是被逼無奈,才不得不兵行險著拼死一搏。陛下是創業之君,做事情自可不拘成法。然而後世子孫不及陛下者多矣,若是沒有一個規矩章程,臣恐陛下身後,大唐內亂之期不遠。立嫡立長,這是古例,陛下破瞭這個規矩,卻還得把這個規矩恢復起來,讓後世的子孫遵守。當今太子聰明仁孝,遠超諸王,臣本無必要多這麼一句嘴,隻望陛下日後能夠拿定主意,不要輕撼國本……”

皇帝愕然半晌,方才詫異道:“太子諸王皆在幼沖之年,克明何必多慮?”

杜如晦無奈地搖瞭搖頭:“臣雖出身儒門,卻實是個粗率之人,或者精於理事,卻疏於治傢。臣的傢風與玄齡不可比。臣弟楚客,生性跳脫,又於在京諸王府上走動頗多。臣若在人世,當可壓制他免生事端,然則臣若是不在瞭,族中諸人見識淺薄,府中再也無人能制。若是陛下心意篤定,則此子德雖不彰,材或可有益於社稷;然則日後若中宮有變,臣擔心他不能謹守其身,卷入帝王傢事,沒瞭結果。臣這最後一諫,既是為瞭國傢社稷著想,卻也有保全自傢親情血脈的私心在裡頭。臣與陛下相知多年,還望陛下能夠體諒!”

李世民苦笑瞭一聲:“克明何慮之遠?朕正當壯年,太子年紀幼小,這些事少說也是十幾年以後的事情。玄武門之事,本來便是被逼無奈之舉,朕是過來之人,又怎會重蹈自傢覆轍?克明盡可放心,你的兄弟,朕自會著意保全。這些話說得遠瞭,你隻管安心將養身體,朕還指望著你為朕顧命托孤呢……”

杜如晦兩隻眼睛直勾勾盯視著皇帝,目光中透出無盡的惆悵:“臣福薄,恐怕看不到陛下威播四海賓服諸夷的那一天瞭……”

……

皇帝的寵眷並未能夠挽回這位貞觀重臣的生命,二月廿二,就在李世民親臨杜府探視之後的第六天,蔡國公、尚書右仆射杜如晦薨逝。當日顯德殿中朝,杜如晦長子杜構不顧禮儀身披重孝闖朝報喪,當場遭到殿中侍禦史孫伏枷的彈劾。貞觀皇帝聞訊大悲失聲,當即罷朝,隨即尚書省宣敕輟朝三日,加封杜如晦萊國公,追贈司空,賞金三百兩以為喪儀。次日,皇帝不顧政事堂諸宰臣勸阻,禦駕再出宮門,親往杜府祭悼,並於靈前下敕,歷數如晦功績,蔭其子構為左千牛構兼尚舍奉禦。

二月廿四,太常上奏,擬定杜如晦身後謚號曰“明”,被貞觀皇帝駁回,次日,皇帝手敕謚如晦曰“成”,同日召虞世南,面敕其勒文於碑,遍數君臣際遇之事。

同日,皇帝以尚書省事務煩巨,敕大理寺卿戴胄為尚書左丞,兼領刑部尚書,參預朝政。至此皇帝的心意朝野均明,杜如晦所遺尚書右仆射之職,非此刻遠在定襄前敵的李靖莫屬瞭!

房玄齡自武德二年起便與杜如晦相交,十餘年間同為秦府幕僚,又同時入閣拜相,朝夕相處,既是同僚又是摯友。他多謀而杜如晦善斷,朝野時常以房杜並稱,視為一體。此番杜如晦遠遊,他心中固是別有一番滋味,奈何身在中樞,前方軍事舉國民政都壓在他一個人身上,連睡覺都要抽空,根本無暇分心。心中悲戚睡眠不佳,每日勞碌又所餐甚少,幾日下來人便瘦瞭整整一圈。

“房公,公務繁忙也要適當調節休養,杜公方去,若是你再有個一病三災,恐怕皇上更加不安。”,戴胄初入尚書省,看著房玄齡案頭那一摞摞待理的文書案牘,也不禁咂舌。他見房玄齡一連幾日連傢也不回,累得形銷骨立形容枯槁,本來極修邊幅的一個人,此刻看起來卻邋遢之極,忍不住出言勸說。

“我何嘗不知自傢事,隻是如今朝廷正在緊要關口,度過這個關口,則盛世可期天下可治;渡不過這個關口,便一切再也休提。為瞭這個,皇上兩月以來連皇後都冷落瞭,夜間便宿在顯德殿。也是為瞭這個,杜克明生生搭進一條性命,我身為宰相,又怎能在這個時候偷懶?”房玄齡頭也不抬地答道,一邊說話,手中的筆卻不停。

戴胄嘆道:“尚書省歷來為國傢行政樞要,雖歷經分權變革,權力小瞭,要處理的庶務卻是日益增多。我在外任,一州事務便忙得手腳朝天。如今備位中樞,天下事無巨細均要匯總與此,想一想也真頭大!自李靖出兵以來,幾個月瞭,也虧你能夠撐得下來!”

房玄齡抬頭看瞭他一眼,笑道:“玄胤久司廷尉,天下刑獄均要過手,也不能便說輕松。隻是論起頭緒紛繁,天下確實沒有比尚書省更難處的職差。在這個位子上,沒有過人的精力和耐性是萬萬不成的。說起來宰相之位尊崇無比,自是能多當一天便當一天,卻不知這個位子能幹滿五年便已經油盡燈枯,不用旁人彈劾,自己就希翼著告假瞭。”

戴胄隨手拿起一道已經五花判定的敕書,口中“咦”地一聲輕呼,詫異道:“這個馬周卻是什麼人?皇上竟然親簡監察禦史。”

房玄齡笑瞭笑:“是常何的傢客,去年六月皇上下敕求言,常何所上表章條理分明切中時弊,他一個武人,怎能有此見識,皇上也覺詫異。於是召來一問,常何倒也老實,明白回奏是幕僚代草,皇上當即召此人顯德殿奏對,數召不至。後來總算召來瞭,與皇上論政整整一日,皇上連午膳都撤瞭,下來便和我說此人有宰相之才,聞其名久矣,卻不知竟是這般人物,當即便超拔直門下省,許他奉使稱旨。此番除監察禦史,也不過是個進身之階罷瞭。此人一筆文章驚才絕艷,皇上想授他中書舍人,隻不過雖是超拔,總還要一級一級升上來,否則魏玄成那張嘴卻是不饒人的。”

戴胄聽得連連咂舌,道:“中書清要之職,多少世傢子弟仕林豪傑百求不得,此人真是好運道!”

房玄齡放下手中的筆,揉瞭揉腕子道:“不是好運道,此人才華出眾,又通曉時務,確非一般書生可比。玄成那兩隻眼睛,什麼人能夠看得進去,對此子亦頗為贊賞,若不是皇上對其另有任用,他想薦其到秘書省歷練兩年,出任秘書少監。”

戴胄猛地道:“我想起來瞭,前一段時日聽說有個大臣迎娶一個坊間寡婦為正室,鬧得朝野沸沸揚揚,卻不是此人?如此說來這個書生才雖堪大用,小節未免有虧……”

房玄齡看瞭他一眼:“玄胤不知內情,這麼想也不足為奇。此人武德八年來到京城,寄居在趙傢店中,多承看顧。出仕後迎娶趙氏,既是報恩也是不忘根本。皇上取仕,不僅重才,德行也極為看重。此人舉止雖多不合禮法,然為人卻實實值得稱道。”

戴胄又感嘆瞭一陣,道:“聽傳聞,蕭時文近期連得皇上召見,似有復起之勢,有這麼回事麼?”

房玄齡點瞭點頭,道:“他畢竟是兩朝老臣,又有擁立之功,人雖然迂腐些,尚可稱君子。在外任磨礪瞭這幾年,想來也應該通達些瞭。”

戴胄問道:“卻不知這位老相此番復起,竟居何職?”

“以太常寺少卿遷任禦史大夫,參預朝政!”房玄齡面無表情地答道。

“啊!”戴胄大為驚訝,旋即苦笑,“既為言官之首,又煌煌然位列政事堂,看來我等此番有得難過瞭!”

房玄齡冷笑道:“禦史臺監察百官,本來便是天經地義之理。中樞權力首倡平衡,不過此人秉性如此,恐怕他在這個位子上也坐不安穩。論說起來,僅諫言一項,他說十句話都未必有魏玄成的一句話頂用。皇上命他重回政事堂,也不過是為瞭會議之時能多一個不同的聲音罷瞭!”

戴胄皺起眉頭道:“新老並舉,皇上的心思,還真是越來越難以捉摸瞭呢……”

房玄齡嘴角浮現出一絲微笑:“沒什麼難以捉摸的,從武德九年至今,相位更迭中樞輪變,此番大約要最後定下來瞭……”

正說著,卻見一個省內黃門手中捧著一個黑色匣子氣籲籲跑瞭進來,慌不擇路間險些將站立在門內的戴胄撞瞭個跟頭。

房玄齡皺起瞭眉頭,板著臉道:“怎麼如此沒規矩?中樞禁地,舉止如此張皇,成何體統?”

那黃門急忙跪下行禮:“相爺恕罪,急報!”

房玄齡和戴胄對視瞭一眼,開口問道:“哪裡來的?”

那黃門稟道:“定襄道!”

二人同時動容,房玄齡一語不發地取過匣子打開,取出內中文表,展開略略掃瞭一眼標題,旋即抬頭對戴胄道:“是捷報,事不宜遲,你隨我一道顯德殿請見……”

“終於結束瞭……”顯德殿內,貞觀皇帝壓抑不住心中的激動,站起身繞過禦案,快速幾步走到房玄齡身側,伸手從這位宰相手中取過李靖、李世勣和薛萬均三人聯名領銜遞來的加急捷報,一面展開親閱一面道:“三年來臥薪嘗膽,總算熬出一個結果瞭!”

房玄齡笑著道:“陛下天威,兩位李大將軍神勇睿智,上下一心將士用命,打勝瞭是理所當然之事。此戰擊破突厥精騎十餘萬,俘獲十數萬眾,得羊馬牲畜無數,更加難得的是,朝廷軍隊損失極小,如此大戰,總共傷亡不過萬人,省去瞭朝廷一大筆撫恤費用,李藥師確不愧為曠世名將。”

戴胄也道:“頡利被俘,突厥元氣大傷,隻要遣一得力邊臣,百年內大唐將再無北方邊患。如此大捷,比之秦皇漢武亦毫不遜色,李靖和李世勣之功,堪比李、蒙、衛、霍。”

李世民一邊看奏表一邊笑吟吟道:“馬踏陰山,封狼居胥,戴卿這個比方確實貼切,給李靖發文,要他押解突厥勛貴速速班師,準備承天門獻俘!”

“是!”房玄齡垂頭應道。

良久,李世民放下表章,負著手在殿中來回走瞭幾步,道:“仗打完瞭,善後的事情,議一議罷!”

房玄齡想瞭想,開口道:“臣以為,首先是撫恤陣亡將士,其傢屬後人免去終身租調賦稅,其次是嘉獎有功將士,這個要等李靖將立功將士表單呈報上來才能定下來,臣估算,這兩筆費用應不少於十萬金之數。國庫存金恐怕不足此數,臣以為校尉以上武官可賞金,校尉以下有功者一律以貞觀通寶獎勵之,望陛下允準……”

“嗯!”李世民點瞭點頭,道:“陣亡將士傢眷,一律以太原原從將士傢眷視之!”

“是!”房玄齡應瞭一聲,又道:“還有便是李靖、李世勣、薛萬均三名主將,當如何嘉獎賞賜,還請皇上示下!”

李世民想瞭想,道:“薛萬均封榆林郡公,勛上駐國,回長安出任右金吾衛大將軍、兵部侍郎,賞金五百兩。李世勣加封英國公,實封一千三百戶封勛上柱國,擢左衛大將軍,回京任雍州別駕、兵部侍郎,加開府儀同三司,賞金千兩。至於李靖,他本已是開府柱國,加封代國公,封一千五百戶,回京出任尚書省尚書右仆射,賞金千兩。”

房玄齡答瞭一聲“是”,隨即問道:“藥師為右相,其所任兵部尚書、檢校中書令二職循例不能再兼,以何人接任,請皇上明示。”

這是李世民早已想定的事情,當下毫不遲疑地道:“溫彥博以尚書右丞檢校中書令,候君集封陳國公,任兵部尚書,參預朝政。”

房玄齡和戴胄聞言均吃瞭一驚,溫彥博出任中書令是意料中事,候君集出任兵部尚書倒還罷瞭,無功無績驟然間封瞭國公,已是駭人聽聞,又在兵部尚書實任之外加“參預朝政”,轉眼之間赫赫然封公拜相,實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戴胄當即奏道:“陛下,候君集任兵部尚書,才堪得用,然而其人並無軍功實績,封國公入政事堂,似應緩議!”

李世民笑瞭笑:“這件事情朕想瞭許久,並無不妥。此事朕已經拿定瞭主意,門下省的王杜二卿均無異議,按制尚書省隻管發敕,不必多言。”

戴胄一怔,還是不明白皇帝的用意何在,卻見房玄齡咳嗽瞭一聲,沉聲道:“陛下,臣請敕,李靖李世勣率多少軍隊回京,郊迎用何儀仗?”

李世民想瞭想,道:“著二人率三千兵馬回京,郊迎用郡王儀仗。到京之日,京城各王、公以下勛貴,朝廷五品以上官員隨朕出延興門五裡迎接。”

房玄齡低頭應道:“是!”

皇帝舒瞭一口氣,道:“李靖奏請遷突厥所部三萬戶於長城以南,並請將東突厥勛貴盡數遷來長安,你們怎麼看?”

戴胄想瞭半晌,開口道:“臣以為夷狄之輩,其心背我,若遷入內地,恐其不安本分,又生禍端。與其如此,朝廷不如在陰山北麓設道,或曰安北督護府,駐軍備邊安撫地方,如此可就近監視諸族,禍亂不生,臣以為良策”

李世民沉吟片刻,問房玄齡道:“玄齡以為呢?”

房玄齡遲疑瞭片刻,開口道:“臣以為此事涉及頗多,非一二人可定,皇上應就此事召開廷議,召諸王公、三公三師、三省宰相及政事堂參議得失參預朝政之臣共議之,此事似應待李藥師回京再議,也聽聽他的意見!眼下臣以為最要緊的,是必須盡快決定如何處置頡利,是殺是囚,皇上總要心中有數才是。”

李世民點瞭點頭:“也好,這些事情都不妨等李靖到京,聽聽他的意見再說!你們下去佈置禮部準備郊迎大禮吧!”

……

出瞭顯德門,戴胄方才問道:“適才候君集之事,相國何以不發一言?”

房玄齡嘆瞭口氣:“玄胤,此事暫且不提也罷。皇上此舉,實是自有深意的,此事你我多言無益……”

戴胄詫異道:“相國何出此言?皇上自登基繼位以來,屢下明敕鼓勵臣下大膽諫言,大臣面諫無論是非均不獲罪,魏玄成幾次將皇帝頂得雷霆大作,官卻越做越大。歷朝歷代,以本朝諫風最盛。如今朝廷制度,參預朝政即是宰相,中樞之地,擇人任事豈可不慎?侯君集雖是皇上藩邸舊人,卻終歸並無顯赫軍功,治庶就更加無從說起,皇上超拔其入政事堂,明顯是私心作祟。明知人主處事有誤,為人臣者怎可不諫?”

房玄齡苦笑瞭一聲:“玄胤,你所言大體不錯,然則此事之不妥,愚鈍如你我,也能一眼看透,聰慧敏達如魏玄成者,難道反而看不透麼?”

戴胄愕然,卻聽房玄齡款款而言道:“事實上,魏玄成在這件事情上非但沒有大加攔阻,反而是他第一個在皇上面前舉薦侯君集,言其有宰相之才可入樞機。玄胤細想,魏玄成此舉究竟真意何在?”

戴胄渾身一震,脫口道:“玄成此番可看走瞭眼瞭……”

房玄齡笑道:“玄成習的是王霸之術,非儒門正統。看人看事,自是和我們有所不同。李藥師此番北疆之捷,於國傢實是一件大幸事,於他個人而言卻實在說不上是件好事。你想想看,自武德年間以來,在藥師手中滅掉的諸侯有多少,像這種才力舉手之間便可滅國興軍的統兵大將,歷朝歷代哪個能夠得善終?李藥師此番功蓋天下,皇上以社稷開創之功,亦僅足與之比肩,何況他人?魏玄成不愧是當世豪傑,他這一薦,表面上看不無揣測皇上新意奉迎阿諛之嫌,實際上卻是在為國傢保存一良將。侯君集是天策府中皇上引為腹心之將,雖無大的功勛和卓越才績,卻深得皇上信任,如今他加封國公,以兵部尚書身份參預朝政,自然可對藥師這個以軍功拜相的威武大將軍收制衡之效。如此皇上對李藥師也不必過於猜忌,朝野上下也不會有人黨附藥師再生事端。如此兩全其美之事,你我若是硬要攔阻,不是反而害瞭藥師,又使朝野不寧麼?”

一番話說得戴胄如大夢初醒。李靖此番大捷,威震天下,如此大功不遭皇帝猜忌才是怪事。侯君集出任兵部尚書入政事堂,等於一下子就奪去瞭李靖的兵權,李靖雖然榮升尚書右仆射,卻並不能對追隨他征戰多年的這些將校們加以提攜關照,侯君集是皇上信得過的人,有他以宰相身份主管兵部,皇帝心安,李靖的性命前程也都保下瞭,確是兩全其美之事。

他長長出瞭一口氣,道:“玄成歷事李密、建德、建成數主,而皇上仍舊引為股肱,才略見識,確非我等可比……”

……

貞觀四年三月初一,南陽郡公定襄道行軍總管兵部尚書李靖親率一萬騎兵越過陰山北麓,星夜進至距幘口十五裡處。突厥可汗頡利因見唐儉持節鉞來使,以為唐廷已中其緩兵之計,因此未加防范,待得聽聞軍報,李靖大軍已將牙廷團團包圍。頡利措手不及,倉促之間上馬單騎脫圍而去,其部眾群龍無首,亂作一團,迅即被唐軍擊潰,頡利的妻子隋義成公主死於亂軍之中。此役有將近一萬突厥騎兵被殲,男女部眾十餘萬人及牛羊雜畜十餘萬頭被俘獲。與此同時,李世勣率唐軍主力自正面出擊,將失卻瞭統一指揮的突厥大軍分割包圍各個殲滅,並切斷瞭突厥北竄的道路,迫使許多部落來降,俘獲五萬餘人。三月十五,小部落可汗蘇尼失將逃竄到其領地的頡利可汗俘獲獻與唐軍。至此,在中國歷史上曾經煊赫一時不可一世的東突厥汗國徹底滅亡。

捷報四月初傳到長安,貞觀皇帝李世民當即前往太極宮謁見太上皇李淵稟報佳訊。當天,太上皇發敕,召皇帝及文武百官至凌煙閣夜宴,宴上太上皇親執琵琶,貞觀皇帝當庭起舞,歡愉之情可見一斑,宴會直至深夜方才散去。

定襄之戰影響深遠,此戰之後不長時間,唐廷便控制瞭自陰山至大漠的廣大地區,困擾中原王朝已久的北方威脅冰消瓦解。數年之間,北方諸部落紛紛來降,大唐天威遠播塞外,化外諸族於貞觀四年五月上表,稱貞觀皇帝為“天可汗”,自此,唐廷發往域外諸族的敕旨文書上,均有“天可汗”字樣。

貞觀四年五月初五端午日,李靖、李世勣、薛萬徹、蘇烈諸將率領三千士卒押解頡利等突厥貴族抵達長安,貞觀皇帝李世民親率長安城內的王公貴戚文武百官出城五裡相迎,禮部儀仗高奏凱旋樂,迎接凱旋的將士們。當日長安城內萬人空巷,盛況空前。

次日,朝廷在承天門外舉行獻俘大典,李世民當眾歷數頡利十大罪狀,命其“居長安待罪”。這一天,尚書省正式發佈上敕,以李靖為尚書右仆射,加封代國公,以侯君集為兵部尚書參預朝政,加封陳國公,以李世勣為左衛大將軍兵部侍郎,加封英國公,其餘北征將士,各有封賞。

五月初八,皇帝在顯德殿召集廷議,議處突厥舊部。

朝堂上,朝臣們發生瞭較為激烈的爭論,多數朝臣主張北狄自古為中原禍患,而今幸得破亡,應趁此良機,將其悉數遷入內地,使之散居各州縣,教之耕織,使其逐漸改俗習農,以永空賽北之地。然而也有許多大臣反對此議,這些人以為,若將突厥遷入內地,改其習俗,非但不能教化之,反倒在中原埋下瞭禍患之源,得不償失。”

李世民坐在禦座之上默默傾聽著群臣的發言,見爭吵越來越激烈,便微笑著擺瞭擺手:“諸公少安毋躁,近日我們有的是時辰仔細辯析此事,不必過於意氣用事!”他轉瞭目光,盯著剛從夏州被召回來的夏州都督竇靜道:“竇卿,你的轄地毗鄰突厥諸族,你說說看,朝廷怎麼處置這些異族方能不生禍患?”

竇靜泰然自若地走出班列奏道:“陛下,北方夷狄之性,幾近於禽獸。華夏之刑法不能威之,中原之仁義不能教之,況且其民與罪酋事從日久,其情亦不能驟轉,這些人置之中國,有損無益,恐一旦作難,犯我王略,朝廷又需發大兵平之,於天下大治不利!”

李世民看瞭看他,嘴角帶著笑意道:“哦?那以卿之見,如何處置這些人方能不壞天下大治之局呢?”

竇靜躬瞭躬身,道:“北方夷狄,因其本是業已破亡之地,此時其上下尊卑,均戰戰兢兢以望長安而待罪,若主上施以望外之恩,假以王侯之號,妻以宗室之女,分其土地,析其部落,使其權弱勢分,易為羈制,可使常為藩臣,永保邊塞!”

貞觀皇帝聽瞭,卻也不置可否,轉頭道:“溫卿,你在塞外呆過一陣子,竇卿所言之策,你以為可行否?”

尚書右丞檢校中書令溫彥博從容出班奏道:“陛下,竇大人在邊塞多年,其言頗合夷情。臣以為陛下可按漢之建武安置匈奴故事,使突厥留居塞下,不要改變其風土習俗,全其部落,順其土俗,此一可充實北方邊境人煙空虛之地,二可使之成為朝廷對付北方夷狄的一道天然屏障,如此則朝廷不必糜費過多錢糧便可安定北方,何樂而不為呢?”

李世民心中一動,正欲繼續問下去,卻聽一人道:“陛下,溫大人所說,臣以為切不可行,此實為誤國之言也……”

群臣愕然看去,說話的卻是站在左班列中的天子寵臣秘書監參預朝政魏徵。

大殿內氣氛頓時緊張,魏徵在朝堂之上公然指責新任中書令“誤國”,如此肆無忌憚,群臣心中均不禁惴惴不安。溫彥博與魏徵平素並無恩怨,有素知此人脾氣屬驢,平日裡連皇帝的面子也極少買,因此倒也不以為忤,隻是稍微躬瞭躬身,謙恭地道:“願聽魏大人高見!”

魏徵也不客氣,鑿鑿而言道:“陛下,夷狄化外之人,素來不習王化,不知禮儀,不能以常理度之。臣遍覽諸史,其人弱則請服來朝,強則叛亂犯邊,桀驁狡詐,絕難馴服。如今陰山一役,降者十萬餘眾,如悉數遷入內地,則數十年間,繁衍生息,人數將倍之。其人彪悍,久而久之必為朝廷腹心之患。晉初年,諸胡與國人雜居中國,郭欽、江統皆勸晉武帝將其驅出塞外,武帝不從,二十年後,伊洛之地,竟成胡人牧馬放羊之地。陛下,五胡亂華殷鑒不遠,大唐不可重蹈覆轍!”

李世民坐在禦座之上,聽瞭魏徵的諫言,笑著道:“溫卿,玄成指你誤國,你怎麼說?”

溫彥博不慌不忙地拱瞭拱手,道:“須知王者之於萬物,就如上蒼之於世間,天覆地載,靡有所遺。今突厥窮途末路,舉族來歸,我若拒而不納,猶如上蒼舍棄萬民,其心何忍,化外諸族,又當如何看待我大唐?若是突厥能在中國生業安居,以為效仿,則四方之夷,不發大兵亦可平也。聖人雲有教無類,難道教化還要有華夷之分麼?對於突厥,將其從瀕死絕境救出,教給他們禮儀和謀生的技能,若幹年後,這些人便都是地地道道的大唐百姓。對其部落首領,遴選忠心者入京宿衛,以示恩寵信任,使之畏威懷德,何後患之有?”

魏徵冷冷哼瞭一聲:“溫相此言,幾近於宋襄公,溫相以仁心待夷狄,隻怕日後反受夷狄之害!”

溫彥博笑瞭笑:“溫某在定襄喝過兩年羊奶,飽受風霜之苦,尚且不拒夷狄,魏大人居於長安,怎麼反而如此畏首畏尾?”

魏徵正色道:“魏徵不才忝居帝側,凡事皆以社稷為本,大唐初立,百廢待舉,如今立論定策,首倡實際,仁義雖美,可待後世行之,此刻孜孜以求,無異於空談誤國!”

見溫彥博還要反駁,李世民笑道:“罷瞭罷瞭,王道霸道,皆是治國之道,朝堂之上,諸卿各持己見,說到底都是為瞭國傢社稷,此時不急,大可從長計議。傳敕下去,頡利雖是夷狄之君,亦是一方之主,囚在京師,飲食起居,不可慢待瞭……”

貞觀四年八月初四日,原魏國公、司空、太子太師、尚書左仆射裴寂薨,這位在武德年間權勢煊赫一時的“玄真相國”晚景淒涼,人生的最後幾個年頭裡被貞觀皇帝貶斥得灰頭土臉,先是罷司空職銜,緊接著因沙門法雅一案遭黜,罷太子太師銜,爵位降為郡公,出收外郡。貞觀四年初有人控其謀反,皇帝下敕嚴加斥責,命其回京待罪。恰與此時,裴寂的老對頭,原門下納言劉文靜案宣告平反昭雪,這兩件事情,預示著皇位已然穩固的貞觀皇帝開始向武德年間的舊臣下手瞭。可憐裴寂為相十載,此刻朝中竟無一人肯為其說話,憂懼交加之下,這位武德名相終於病發不治。他的死訊傳來,皇帝一反常態表示哀悼之意,下旨赦免其罪,復其國公爵位,隻是人已經死瞭,再做這些未免有些惺惺作態之嫌。九月,太上皇李淵頒敕佈告中外,正式讓出太極宮大內,遷往大安宮居住(即原先的宏義宮)。原本武德年間為秦王修造的養老之所,到頭來反倒成為瞭武德皇帝自己的養老之所,此敕一下,朝野議論紛紛,均道朝中又將有大變局。為瞭表示自己的孝心,貞觀皇帝不顧群臣反對,於十月初一正式下敕在長安城北修造大明宮,以為太上皇安居之所。

十月初四,上敕秘書監參預朝政魏徵檢校侍中,正式入閣拜相,同日,禦史大夫參預朝政蕭瑀除參預朝政。至此,內廷三省及政事堂人事更替宣告完成。朝堂之上,尚書省左仆射房玄齡、右仆射李靖,中書省溫彥博、杜淹檢校中書令,門下省王珪守侍中、魏徵檢校侍中;戴胄以尚書左丞戶部尚書參預朝政,侯君集以兵部尚書參預朝政,大大小小八名宰相組成瞭大唐貞觀政府。

與此同時,還有兩道人命敕便顯得不那麼顯眼瞭,十月初五,尚書省敕剛剛由荊州刺史任上調回京還不到一年的秘書少監岑文本轉任中書侍郎,殿中侍禦史馬周越級超擢中書舍人。

長安城內三公九卿比比皆是,三品以上大員也不可勝數,中書舍人是五品官,說起來也算不得多麼瞭不起的大官。不過,因其職在知制誥草敕命,因而日日與皇帝見面,甚至可與宰相同堂而坐,品軼雖低,卻是極榮耀的天子近臣。自雖以來,中書舍人一職例由當世名儒擔當,因此一向被天下讀書人視為清要之位。馬周不曾舉明經進士,佈衣得任此職,當即轟動長安,官場士林,紛紛傳言文王太公、先主武侯之際遇亦不過如此……

……

送走瞭一撥又一撥前來祝賀的同僚,馬周剛剛換上便衣,門人來報,陽平縣候左領軍衛大將軍常何來訪,馬周急忙請見。

“賓王,入中書檢正兵房公事,轉眼之間,昔日佈衣寒士,如今已然隱隱有宰相之資瞭……”常何大笑著走瞭進來。

在常何面前,馬周也不拘形跡。微笑著擺手道:“好啊,常公也來取笑窮書生!”

常何一邊坐定一邊繼續調侃道:“我怎敢取笑於你?如今你雖說品軼比我低那麼兩級,可天天能見著皇上,是名副其實的天子近臣。說起來,我這個無人問津的老長隨可是萬不可比瞭!”

馬周搖著扇子笑道:“無人問津的老長隨?常公,你這話若是傳到皇上耳朵裡,可是要讓陛下傷心欲絕瞭。武德九年為左監門衛大將軍,騎都尉;貞觀元年元月擢右金吾衛大將軍、天水縣男;貞觀二年元月為左金吾衛大將軍、平原縣子;貞觀三年元月又擢右領軍衛大將軍、璐鄉侯;今年元月再擢左領軍衛大將軍、陽平縣侯,實封三百戶。常公,你這官升得雖不算快,卻是一年一升,穩當得緊,爵位也是一年一級往上長,嘿嘿,再過兩個多月,你恐怕就要升右威衛大將軍、封縣公瞭。照這麼個升法,用不瞭幾年,等你升到左衛大將軍,大約爵位早已越過國公,加封郡王瞭……”

這一番話唬得常何連連擺手:“賓王仔細,這些話可不能亂說,這麼些個龍子龍孫如今都罷瞭王爵,我一個外姓人何敢存此非分之想?再者說你看看,大唐這些封瞭王的外姓人,從杜伏威到羅義,有哪個落瞭好下場?如今除瞭突利,我大唐竟是連一個外姓王都沒有!我好心好意前來道賀,賓王怎麼反倒取笑起我來瞭?”

馬周哈哈大笑:“常公如今不覺得皇上虧待你瞭吧?”

常何臉上一紅,嘆道:“皇上待我沒得說,可惜瞭,如今四海升平,再沒有機會為皇上建功瞭!”

他頓瞭頓,笑道:“我這官升得雖穩,卻著實沒什麼意思,倒是賓王你,短短幾個月之間由佈衣客卿做到中書舍人,前程不可限量,宣麻拜相,不過早晚間事罷瞭!”

馬周用扇子指著他笑道:“卻又來瞭,常公今日是專程來取笑我的麼?”

常何神情認真地道:“不是取笑,武德九年的事你還記得麼?王珪由從五品的諫議大夫做到宰相,連半年時間也未曾用。賓王之才,過於王老夫子多矣……”

“情勢不同,怎可一概而論?”馬周曬道,“那時候武德老臣充斥朝堂,皇上急需新近臣子來取而代之。如今朝堂之上皆是新貴,朝局剛剛穩定,你以為換宰相好玩麼?那是震動天下的大事。再者說,王珪拜相之前做瞭多年太子中允,又做過山東道行臺左仆射,論資歷絲毫不亞於朝中部院臺寺的大臣,他出守門下也是眾望所歸,我這在朝中無根無基的窮書生怎能比得?”

常何不以為然地搖瞭搖頭:“非也非也,你看看自皇上登基以來,所用大臣多是山東寒士,關隴親貴卻一個個束之高閣,就連長孫無忌以國舅之尊,也不過領個開府儀同三司的空名賦閑在傢。如今擺明瞭皇上要大用天下出身寒庶的讀書人,這兩條賓王你都占全瞭,進政事堂做宰相,不過是遲早間事罷瞭!再說,嘿嘿,當年那袁先生給尊夫人相過面,是極品誥命之相,我那時候不知好歹要去迎娶,哪知夫人就是看不上我,如今我才明白,常某一介武夫,根本沒有這個福分,夫人看上的,是你這個宰相之才……”

一番話將個馬周說得哭笑不得,隻得說道:“常公,這些胡話在傢裡說說也就罷瞭,出去千萬莫要亂說,仔細哪個禦史多事,參上你一本,你這一年一擢的官運,恐怕就到頭瞭……”

……

就在馬周和常何在府中戲謔調侃之際,尚書左仆射房玄齡和門下省檢校侍中魏徵卻正泛舟於曲江池上。這兩位宰相平日公務頗多,今日也是難得浮生半日閑,端坐在船頭,將隨從遣得遠遠的,自顧自敘話。

“皇上到底還是采納瞭溫相的主意,要將突厥大部安置在大河之側瞭……”房玄齡嘆道。

魏徵面上絲毫沒有不愉之色,微笑道:“陰山一戰之後,突厥元氣已滅,百年之內斷難恢復過來,縱有小患,也不傷大局。眼下突厥之患已不再是我們應憂心的大事瞭。皇上如此措置,也不算錯,畢竟君主撫有萬方,想事情不能像我們這般小器!”

房玄齡笑道:“玄成可知,到前日為止,天下州郡倉廩歲入均已核實,今年天下十二個道卻有半數以上大熟,豐收在即,而天下倉廩如今皆殷實如大業初,若是現下有外敵入犯,朝廷便是一夜之間征召六十萬兵馬亦不在話下。自貞觀元年天下大災以來,大唐總算緩過這口氣來瞭!”

魏徵笑道:“治安也好瞭許多,玄胤前日跟我說,有十幾個州郡刑獄空置,今年一個死刑犯都沒有!看來天下大治已然有望!”

房玄齡捻著胡須道:“武德九年皇上剛剛登基之時,不要說你,就連我和克明也擔心皇上會耐不住性子大動刀兵,那時候對突厥用兵,即使大勝,中原也必然十年恢復不瞭元氣。多虧瞭玄成在旁勸諫,皇上這才拿定瞭主意,玄成功在國傢,房某佩服之至啊!”

魏徵笑瞭笑:“說幾句真話有什麼難的?皇上如此性情剛烈之人,能夠聽得進去不容易,聽進去後又能夠耐得住性子守得住寂寞,就更加不容易!今上……非尋常之主也……”

房玄齡點瞭點頭,忽然問道:“玄成,老夫心中有個疑問,不知玄成可否為我解惑?”

魏徵詫異地看瞭他一眼,道:“房公但講不妨!魏徵定然知無不言!”

房玄齡點瞭點頭,道:“玄成自大業初便奔走於四方豪傑之間,歷事李密、竇建德、隱太子和今上,以你隻見,這些人當中,除今上之外,還有誰能使天下大治?”

魏徵沉吟半晌,緩緩道:“蒲山公當世梟雄,其長在亂而不在治,夏王英雄不下今上,奈何時運不濟,麾下堪用之才甚少,況且起自草莽,即便得瞭天下,百姓亦要受一番折騰苦楚!至於先太子麼……”

說到這裡,他停瞭下來,目光中滿是惆悵,淡淡道:“現在說什麼都沒有意義瞭……因為……”

“因為什麼?”房玄齡追問道。

魏徵遲疑半晌,緩緩站起瞭身形,走到船頭,遠眺著太極宮的方向淡淡道:“因為……玄武門……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唐·玄武門(天下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