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最珍視的東西。
這一刻,我突然想起姑姑的話。
無論好人惡人,心中都會堅持著一樣最珍視的東西,一旦遭人侵犯,必會全力維護,不惜以命相搏——假若換作瞭我,目睹親人至愛遭此慘禍,亦會拼盡餘生向兇手復仇。
不獨賀蘭箴,飽受戰火荼毒的黎民百姓,誰又沒有母親、姊妹、父兄……在那個孤苦激憤的少年心中,母親和妹妹隻怕是他僅存的美好與牽念。
“你懂嗎,恨過嗎?”他目光幽冷地逼視我。
恨,這個字,令我恍惚半晌。
“我沒有恨過。”我抬眸,悵然一笑,“即便負我棄我者,也終是親人與夫婿,我不能恨。”
他定定看我,目光陰晴不定,似轉過一絲憐憫。
“賀蘭箴,有朝一日,你若能統領大軍南征中原……”我直視他雙目,“你可會放過我們中原的婦孺老人?”
他側頭不答。
我望定他,“今日你害我,又何嘗不是傷及無辜?我的父母兄長,同樣會傷心苦痛。你今日所作所為,與蕭綦相比如何?他尚且是為國征戰,你卻隻為一人私怨。賀蘭箴,假若你沒有做錯,蕭綦當日又有什麼過錯?”
“住口!”他暴怒,揚手一掌,掌風堪堪擦過我臉頰,卻劈落在身側矮幾。
楊木矮幾應聲碎裂。
“賤人,你滿口花言巧語,隻想為蕭綦脫罪!”賀蘭箴雙目赤紅,陡然怒不可遏,殺機大盛,“一對狗男女,還敢説什麼無辜!總有一日,我會殺盡南蠻狗賊,踏平中原江山!”
——殺盡南蠻狗賊,踏平中原江山。
他的話,刺在耳中,寒徹心底。
我被他逼到墻角,緊咬瞭唇,昂首與他對視。
望著他瘋狂扭曲的面目,我卻在這一刻徹悟。
兩族之間的刻骨血仇,世代綿延,殺戮不休。
戰場之上,隻有成王敗寇,沒有是非對錯。
我不屠人,人亦屠我。
將軍血染疆場,才換來萬千黎民安享太平。今日我一人身陷賀蘭箴之手,若沒有豫章王十年征戰,保傢衛國,隻怕無數中原婦孺都將遭受異族凌辱。
我終於懂得,終於肅然起敬。
“賀蘭箴,你會後悔。”我傲然微笑,“你必將後悔與蕭綦為敵。”
賀蘭箴瞳孔收縮,猛地扼住我脖頸。
“連自己的女人也守不住,算什麼英雄?”賀蘭箴縱聲狂笑,“蕭綦,不過一介屠夫!”
我在他的鉗制下,掙紮開口,“他必定會來救我。”
賀蘭箴手上加緊,如鐵鉗扼住我咽喉。
看著我痛苦地閉上眼,他俯身在我耳邊冷笑,“是嗎,那你就睜大眼,好好看著!”
窒息的痛苦中,我眼前漸漸發黑,神智昏沉……突然胸口一涼,喉間的鉗制消失,衣襟卻被扯開。我劇烈嗆咳,每吸進一口氣息,都像刀子刮在喉嚨,羞憤與痛楚交加,冷汗透衣而出。
他的唇,冷冷貼在我耳際,“佳人楚楚,我見猶憐。”
我口中嘗到瞭一絲濃重的血腥味,不知是嘴唇被咬破,還是喉間嗆出的血,卻已不覺疼痛。
肌膚的痛,被屈辱憤怒所淹沒。
他俯身,將我壓倒在床上。
我不掙紮,亦不再踢打,隻仰瞭頭,輕藐地笑。
“賀蘭箴,你的母親正在天上看著你。”
賀蘭箴驀地全身一僵,停下來,胸口急劇起伏,面色鐵青駭人。
我看不清他的目光神情。
仿佛一切凝定如死。
片刻僵持,他起身,轉身離去。
及至走出門外,再未看我一眼。
又是一日過去。
算起來,今晚該是他們動手的時候瞭,可無論賀蘭箴還是蕭綦的人,都再無動靜。
再沒有人進來過,亦沒有人送飯送水,我被獨自囚禁在這間鬥室中。
唇上、頸上、手腕、胸前……都留下淤青痕跡,或磨破的傷口。
入夜,一室森暗。
我蜷縮床頭,努力拉扯衣袖領口,想遮住這些不堪入目的傷痕。
可是怎麼拉扯,都不能遮住被羞辱的痕跡。
我狠狠咬唇,仍忍不住落下淚來。
忽有一線光,從門口照進來。
賀蘭箴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一身黑衣,披風拽地,與身後夜色相融在一起。
跟隨在他身後的虯髯大漢,領瞭八名重盔鐵甲士兵,從頭到腳罩在披風下,幽靈般守在門外。
他走到我面前,靜靜註視我。
“時候到瞭?”我笑瞭笑,站起來,撫平散亂的鬢發。
賀蘭箴突然攥住我手腕。
月光下,他的臉色蒼白如雪,手指冰涼,薄唇微顫。
我怔住,忘瞭掙脫。
“若你不是你,我……”他忽然語塞,癡癡看我,滿目恍惚,似有一瞬的軟弱。
心中微震,我垂眸,隱約有些明白,卻又不願相信。
終究無言以對,我隻緩緩抽回瞭手。
他的手仍僵停原處,一瞬不瞬地看著我,灼熱目光漸漸冷卻成灰。
虯髯漢子跟進來,將一隻黑色木匣捧到賀蘭箴面前。
賀蘭箴眼角一跳,一隻手搭上那匣子,卻猶疑不肯打開。
“少主!”虯髯大漢目光灼灼。
賀蘭箴的臉色比方才更加蒼白,指尖一顫,終究還是掀開瞭匣子。
匣中是一條普通的玉版束帶。
他小心地取出玉帶,親手束在我腰間。
我往後瑟縮,躲開他手指的觸碰。
“別動。”他扣住我雙手,面色如罩寒霜,“玉帶中藏有最烈性的磷火劇毒,一旦觸動機括,磷火噴發,立時引燃,丈許內一切皆會燒為灰燼。”
我僵住,一剎間,連呼吸也凝固成冰。
“你最好祈求老天,助我順利斬殺蕭綦,你也可免一死。”賀蘭箴輕撫我的臉,笑意漸冷。
他將一件褚黃絲絳的玄黑披風給我罩上,借著月光,那披風上熟悉的朱紅虎形徽記赫然入眼。
朱紅虎符是兵部徽記,褚黃是欽差的服色。
難道,他們……他們想混作兵部欽差侍從?
我一驚非小,心念電轉之間,一個可怕的念頭隱約浮出。
未及細想,賀蘭箴已經將我扣住,“跟著我,記著,一步不慎就是毒焰焚身。”
我手足冰冷,木然隨著他,一步步走出門外。
邊塞寒冷的夜風吹得袖袂翻飛,遠處依稀可見營房的火光。
此時月到中宵,夜闌人靜,我卻已經踏上一條死亡之途,不能回頭瞭。
——賀蘭箴已經動手,蕭綦,卻仍似不動聲色。
院子裡,賀蘭箴的一眾下屬已經候命待發。
我愕然看見,面色慘白的小葉也在其中,被兩名大漢挾著,看似傷重,搖搖欲墜。
她竟然換上一襲緋紅華艷的女裝,滿頭珠翠,雲鬢高挽。
我心中一動,隱隱猜到幾分。
舉目四顧,卻見四下皆有營房火光,遠遠綿延開去。
虯髯漢子走在最前面,隨後是小葉等人,我被賀蘭箴親自押解在後,一行八人沿路經過重重營房,巡邏士兵遠遠見到我們,均肅然讓道。每過一處關卡,虯髯漢子亮出一面朱紅令牌,均暢通無阻。
如果我沒有猜錯,那應是兵部特頒的欽差印信,火漆虎賁令。
此令一出,如見欽差親臨。
一路通過的關卡,都有褚黃牙旗矗立在帥旗一側,上面朱紅虎紋映著獵獵火光,鮮艷奪目。
整個大營依山而建,通過眼前最後一道關卡,便是營外廣闊的林地,至通向山腳。
營中已築起高達數丈的烽火臺,臺前三十丈外是主帥登臨閱兵的點將臺。
每逢欽差出巡邊關,總要舉行盛大的閱兵演練,代天子巡狩。
曾聽叔父講過,閱兵演練將從五更開始,三軍陣列校場,主帥升帳點將,燃起烽火,震懾邊寇,三軍將士在主將統領下列陣操演,顯示天朝赫赫軍威。
我抬頭望去,那烽火臺上碩大的柴堆已經層層疊疊架起,巍然如塔。
一行人迎面而來,同樣以黑色鬥篷遮去面容,披風垂下褚黃絲絳。
“站住!何人擅闖校場重地?”
“我等奉欽差大人之令,特來檢視。”虯髯大漢亮出令牌,沉聲道,“令牌在此。”
對方為首之人上前接瞭令牌,細細看過,壓低聲音問道,“為何來遲?”
虯髯漢子回答,“三更初刻,並未來遲。”
那人與同伴對視一眼,略一點頭,收下令牌。
“閣下可是賀蘭公子?”那人欠身道。
我身旁的賀蘭箴扮作尋常護衛模樣,鬥篷覆面,不動聲色。
“主上另有要務在身,先行一步。”虯髯大漢低聲道,“我等自當遵令行事。”
那人頷首道,“人手已經安排妥當,一旦你們動手,我等即刻接應。”
“有勞諸位大人!”虯髯漢字拱手欠身。
對方一行人與我擦身而過,火光下,瞧得分明,諸人披風上皆有火紅虎形紋。
果然是欽差的人。
難怪他們可以輕易逃出徽州,還能混入押運軍需的隊伍,更在光天化日之下直入寧朔大營。
我以為賀蘭箴真有通天之能,卻不知背後另有一隻黑手。
誰敢私自與賀蘭餘孽勾結?
誰敢謀害豫章王,挾持豫章王妃?
誰能操縱欽差,瞞過父親的耳目?
我隻覺全身血液在瞬間轉涼,絲絲寒氣似從每一個毛孔鉆進身體。
我被他們押著出瞭大營,直入營後林地。
林中設瞭許多木樁屏障,乃至千奇百怪的攻戰之物,大概是供陣法演練之用。
時過四更瞭,林中巡邏籌備的兵士正在往返奔忙,沒有人註意到我們這一行。
賀蘭箴將我帶到一處隱秘的屏障後,佯作侍衛,其餘人各自散開。
每當巡邏士兵經過面前,我略有動作,賀蘭箴立刻伸手扣住我腰間玉帶。
生死捏於他人之手,我不敢求救,更沒有機會脫逃,隻能隱忍以待時機。
天色隱隱放亮,營房四下篝火熄滅,校場也在晨光中漸漸清晰。
驀然間,一聲低沉號角,響徹方圓達數裡的大營。
大地傳來隱隱震動,微薄晨曦中,校場四周有滾滾煙塵騰起。
天邊最後一抹夜色褪去,天光穿透雲層,投下蒼茫大地。
四下裡赫然是一列列兵馬重裝列陣,依序前行,靴聲撼動高臺,卷起黃龍般的股股沙塵。
點將臺上,一面袞金龍旗赫然升起,迎風招展,獵獵作響。
三聲低沉威嚴的鼓聲響過,主帥升帳。
戰鼓催動,號角齊鳴,萬丈霞光躍然穿透雲層,天際風雲翻湧,氣象雄渾。
帥旗招展處,兩列鐵騎親衛簇擁著兩騎並駕馳出,登臨高臺。
當先那人,依然是熟悉的黑盔白羽,身披墨色繡金蟠龍戰袍,按韁佩劍,身形挺拔傲岸,玄色大氅迎風翻卷。旁邊一人騎紫電騮,著褚黃蟒袍,高冠佩劍。
那個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就這樣躍入眼中,我眼前卻驟然模糊,似有淚水湧上。
號角聲嗚咽高亢,眾兵將齊聲吶喊,聲震四野。
九名重甲佩劍的大將,率先馳馬行到臺前,按劍行禮,齊聲高呼,“恭迎主帥升帳——”
蕭綦俯視眾將,微微抬手,校場上數萬兵將立時肅然,鴉雀無聲的聆聽。
他的聲音威嚴沉厚,一句句遠遠傳來,“撫遠大將軍徐綬代天巡狩,親臨寧朔,勤勞王事,撫定邊陲。今日校場點兵,眾將士依我號令,操演陣容,揚我軍威,以饗天恩!”
數萬兵將齊齊高舉戟戈,發出驚天動地的呼喊,令人心旌震蕩,耳際嗡嗡作響。
鼓聲隆隆動地,一聲聲直撞人心。
傳令臺上四名兵士,各自面向東西南北四面而立,舞動獵獵令旗。
號角吹響,金鼓齊鳴,鼓聲漸急。
一隊黑甲鐵騎率先奔入校場,縱橫馳騁,進退有序,隨著將校手中紅旗演練九宮陣型。
隨即是重甲營,步騎營,神機營,攻車營……每一營由一名將校統帶,排陣操演,訓練精熟。
賀蘭箴一行喬裝營外戍衛,潛伏於校場邊緣,我與賀蘭箴背依身後林坡,居高臨下可見全貌,離場中軍陣甚近。一時間,四周俱是沙塵飛揚,旗幟翻飛,殺聲震天。
雖不是真正的沙場廝殺,我仍看得心魄俱震。這浩然軍威,比之當日京城犒軍,更是雄渾百倍,肅殺無倫,觀者莫不為之震懾。
身側賀蘭箴默然扣緊劍柄,眉鋒如刀,隱有凝重肅殺之氣。
場中演練漸至如沸,四下沙塵滾滾,一眼望去,隻見旌旗招展,金鐵光寒。
隻見高臺之上,蕭綦振臂一掀大氅,“燃起烽火,召告四境!”
隨著烽火熊熊騰起,號角聲再起,高亢直裂雲霄。
校場眾將士齊聲發出山搖地動般呼喝。
高臺之上,漆黑如墨的神駒一聲長嘶,揚蹄立定。
寒光劃過,蕭綦拔出瞭佩劍,直指天際。
我的呼吸驟然一窒,心中隨之翻沸。
演練已到最後,主帥與巡狩大臣將要親自入場檢視,率領眾將士完成操演。
場下如潮水般齊齊向兩側退散,留出正中三丈寬的一條大道。
但見蕭綦一馬當先,徐綬緊隨在後,黑駿紫騮雙雙馳入場中。
那徐綬,便是與賀蘭勾結的巡狩欽差!
此刻眼見此人緊隨蕭綦身後,我頓時揪心若焚,恨不能立刻奔到他面前示警。然而相隔數十丈,即便我能逃脫賀蘭箴鉗制,也近不瞭他身前,一切無濟於事。
身側賀蘭箴冷笑一聲,手按在我腰間,低聲道,“若不想陪他同死,就不要妄動。”
我冷冷回眸,一語不發。
他壓低聲音,笑得陰刻,“好好瞧著,很快你便要做寡婦瞭。”
我霍然回頭看向場中,蕭綦已至校場中央,九員大將相隨於後。
他身後傳令官舞動黑色袞金龍令旗,分指兩側,號令一隊黑甲鐵騎迅疾而至。
蕭綦突然掉轉馬頭,向右馳去。身後鐵騎侍衛一字橫開,黑甲重盾步兵截斷去路,陣形疾馳如靈蛇夭矯,轉眼便將蕭綦與徐綬分隔左右兩翼。
蕭綦領瞭右翼,竟直馳向我們藏身的林地邊緣。
徐綬被圍在陣形左翼,勒馬團團四轉,進退無路,周遭重盾黑甲兵士如潮水湧至,收緊陣形,將他逼迫向陣形中央。徐綬幾番勒馬欲退,卻已身不由己。
“不好,中計!”賀蘭箴脫口低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