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過後,不見綻露晨光,天色越發陰沉晦暗,簾外風雨欲來。
神智在痛楚煎熬中漸漸迷失,眼前晃動著產婆和侍女的身影,恍惚看見誰的手上沾滿猩紅。
床前垂下的幃幕,時而飄動,忽遠忽近,如同周遭的聲音,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徐姑姑一直守在身旁,握緊我的手,一聲聲喚著我的名字,不讓我昏睡過去。
合上眼,仿佛見著烽煙火光,遠遠的,在那漆黑暴烈的戰馬上,蕭綦戰袍浴血,長劍裂空,揮濺出血光漫天……此時此刻,你在哪裡?
藥香混合著寧神的熏香氣息,沉沉如水,飄入鼻端令人昏昏欲睡。
我卻不敢闔眼,因為我不知道,這一睡去還能否醒來。
徐姑姑滿面是汗,一疊聲地催促幾位嬤嬤。
“徐姑姑……我有話對你説。”我抓住她的手,艱難地開口,“你記住我現在的話,一字不能差。”
“不要説傻話,傻孩子!”徐姑姑再也強撐不住,老淚縱橫,撲倒在榻邊。
我輕輕闔目而笑,“假如我不在人世,日後王爺另娶……我要你轉告王爺,即便日後,這個孩子不是他唯一的子嗣,也是唯一可以繼承大統的嫡子!”
這一生,太多動蕩反復,早已不能相信永恒。
對於蕭綦,我有多深的眷戀,亦有多深的瞭解。
當日他許下的誓言,我不奢望他全都做到,隻盼他信守對子嗣的承諾,善待這個孩子。
“老奴記下瞭。”徐姑姑哽咽著,默默點頭。
我咬唇,沉默片刻道,“若是女孩……待她日後長大,務必讓她遠離宮廷。”
整夜的痛楚煎熬早已麻木瞭知覺,恍惚裡,聽見風雨驟急,聲聲入耳。
一道驚雷響徹。
嬰孩的哭聲在雷聲後響起,嘹亮清脆。
是錯覺麼,我竭力抬身望去,眼前卻模糊一片。
“王妃大喜,恭喜王妃,小郡主平安降世!”
是女兒,終究還是女兒,我的女兒。
在這一瞬間,所有的苦與痛都歸於寧靜,生命的神奇與美好,令我淚流滿面。
尚未來得及擁抱我的女兒,再一次的痛楚襲來,讓我直墜向黑暗深淵。
依稀聽見誰的驚呼,“是雙生子!”
徐姑姑抓緊我的手,發抖得那樣厲害,“阿嫵,你聽到瞭嗎,還有一個寶寶……老天,求你保佑阿嫵,公主在天有靈,保佑她們母子平安,長命百歲……”
最令人恐懼的不是痛楚,卻是如鐵一般壓下來的疲倦,將意志重重壓倒,讓人隻想拋下一切,就此放棄,就此沉睡,就此悠悠漂浮於天地之間,從心所欲,再也沒有疲憊和痛苦……那是怎樣的誘惑,怎樣的渴慕。冥冥中,我似乎看見瞭母親,又看見許多熟悉的身影……有宛如姐姐,有錦兒,甚至有朱顏,她們都幽幽地望著我,緩緩靠近過來,越逼越近……我動彈不得,呼叫不出,驟然被恐懼扼住瞭咽喉。
蕭綦,……你在哪裡,為什麼不來救我。
黑暗裡,我越墜越深,越來越冷,已經看不見一絲光亮,也聽不見一點聲音。
忽然間,仿佛從那天際最遠處,有一絲嬰兒的啼哭聲悠悠傳來,漸漸響亮,漸漸清晰。
那是我的女兒,是她的聲音,在呼喚母親。
這稚嫩的啼哭,一聲聲傳來,牽引著我,轉身,向那光亮處迎去。
“阿嫵,阿嫵——”徐姑姑蒼老的,撕心裂肺的聲音,一點點清晰起來,甚至感覺到她的手,重重搖晃我,抓得我肩上隱隱做痛。
“小世子有反應瞭!”產婆驚喜的呼聲驟然傳入耳中,我全身一震,霍然睜開眼。
產婆竟然倒提著一個嬰孩,用力拍打他的後背。
我猛的嗆咳起來,胸中氣息頓時流轉,呼吸重又順暢,卻仍説不出話來。
幾乎同時,產婆手中的嬰孩也發出一聲微弱的啼哭,宛如一隻可憐的小貓。
襁褓中的兩個嬰兒被抱到我跟前。
紅色襁褓中的是姐姐,黃色襁褓中的是弟弟。
一樣吹彈可破的粉嫩小臉,一樣烏黑光亮的細軟頭發,竟覆至耳際——我見過的初生嬰兒,都是淺淺黃黃一層絨發,從未見哪個孩子,一生下來就有這麼美麗的胎發。
這一雙攣生的孩子,眉目樣貌卻不相似。
抱在臂彎中,朱紅錦緞裡的女孩兒,立即睜開眼睛,烏溜溜一雙眸子望著我,粉嫩小嘴微微努起,小手不安分地亂動,那神態眉目分明像極瞭她的父親;而小小的男孩子卻安靜地躺在襁褓裡,纖長的睫毛濃濃覆下來,秀氣的眉梢微微蹙起,容貌依稀有著我的影子。
徐姑姑説,小世子生下來的時候不哭不動,氣息全無,我也昏迷不醒,沒有瞭脈息。
她幾乎以為我和孩子都沒能熬過來的時候,我的女兒突然放聲大哭,直哭得撕心裂肺一般。
就是這哭聲,冥冥裡喚醒我,將我從生死一線之間拽回。
小世子被產婆一陣拍打,吐出胸中積水,也終於有瞭哭聲,奇跡般的活瞭下來。
玉岫守在外面已經許久,一見到產婆侍女出去報瞭平安,便不顧一切地奔進來。
她看著這一雙孩子,又看著我,彼此對視,我們竟同時流下淚來。
此時此刻,似乎説什麼話都是多餘。
良久,良久,她才輕輕抱瞭抱孩子,哽咽道,“真好,真好……王爺知道瞭,該有多快活!”
我沒有力氣説話,隻伸手與她相握,默默微笑,傳遞著我的感激。
已經派瞭人飛馬趕赴北境,算著日子,這兩日蕭綦也該收到喜訊瞭。
想象著他會有什麼反應,會不會喜極而狂……他一定不敢相信,上天待我們如此眷顧。
他會給孩子們取什麼名字呢,這個做父親的遠在千裡之外,等到他取好名字,也不知是什麼時候瞭。他能想出來的名字,必然是一番金戈氣象……我忍不住笑瞭,望著襁褓中的女兒,看她蹬腿揮手,總想抓住我手指,放到嘴裡吮吸。隻覺怎麼看她都看不夠,心底裡最柔軟的一處地方,似有甘冽泉水淌過。
她生下來的時候,正好細雨瀟瀟,天地之間,清新如洗。
我並不在意這雙兒女是否龍章鳳姿,隻求他們一生平安喜樂,清凈寧和。
斜雨瀟瀟,洗凈世間萬物。女兒的乳名,就叫瀟瀟罷。
我的兒子,我希望他不僅僅有其父的英武,更有一顆明凈的心,不必再像他的父母一般,沾染滿手血腥……他的乳名,便是“澈”,澄凈清澈如世外之泉。
一晃半月過去。
生命如此神奇,如此不可思議。眼睜睜看著兩個孩子,看著他們一天天變化成長,時常讓我怔怔不能相信——置身於無休止的戰禍、傾軋、恩怨,唯有看著這一雙兒女,才覺得世間猶存美好,猶有希望。
宗親朝臣送來的賀儀堆積如山,奇珍異寶,滿目琳瑯。
內侍單獨入見,奉上一隻平常的紫檀木匣,那是子澹的賀儀。
看似尋常的木匣,托在手中,隻覺重逾千鈞。匣中水色素緞上,靜靜托著一副紫金嵌玉纏臂環。
我怔怔望瞭這雙金環,心口一寸寸揪起,鬱鬱的疼痛泅散,化也化不開。
纏臂金環的舊俗,相傳是在女孩兒誕生時便要繞在臂上的,直到婚嫁之日,方可由夫婿取下,以此寄寓守護、圓滿之意。
舊盟猶記,前緣已毀,誰也沒能守護住最初的圓滿。
枉有纏臂金,碧玉環,也不過是平添一分諷刺罷瞭。
罷瞭,到瞭這一步,譏誚也好,怨恨也罷,終歸都是我欠你的。
十月初九,捷報飛馬傳來,豫章王收復寧朔,大破南突厥於禾田,克王城,斬殺叛將唐競於城下。
越三日,城破,斛律王棄國北去,奔逃漠北。城中王族未及出逃者,盡斬於市。
豫章王大宴眾將於王庭,受突厥彝器、渾儀、土圭之屬,班賜將帥,犒封三軍。
上至朝堂,下達市井,無不歡騰振奮。
豫章王的輝煌戰績,於國於民於史於天下,意味著安定、強盛、驕傲和榮耀。
而這一切,對於我,隻是遠行的離人終將歸來。
薄薄一紙傢書隨著捷報一起傳回。
顧不得阿越還在跟前,我顫著手抽出薄薄一紙素箋,竟是未展信,淚先流。
不敢縱容相思,唯恐被離愁動搖瞭剛強。
卻在展開傢書的這一刻,瓦解瞭所有的防禦。
這是,他自烽火連天的邊關,千裡迢迢送回的傢書。
墨痕裡,字句間,筆筆銀鉤鐵劃,征塵撲面。
恍惚間,似到瞭無定河邊,赫連臺下。榆關歸路漫漫,將軍橫刀縱馬,踏遍寒霜,獨對孤月羌笛。縱然鐵血半生,終不免離恨柔腸。幾回夢渡關山,見嬌妻佳兒,相思蝕骨透,更甚刀斧。幾回笑,幾回淚,薄薄一紙素箋,字字看來,寸寸心碎。
我笑著仰起頭,隻怕眼淚落下,泅濕瞭墨跡。
“王妃……”阿越忐忑喚我,惴惴守在一旁,不敢貿然探問。
“王爺給世子和郡主取瞭名,男名允朔,女名允寧。”我仍是笑。
“啊”,阿越恍然,“這是,永銘收復寧朔之意罷!”
我微笑點頭,復又搖頭。
允,即是允諾、允誓;寧朔,更是我們真正初相遇的地方。
相遇、相許、相守,這一路走來,風雨曲折,個中甘苦,何足為外人道。
“這可好極瞭”,玉岫喜孜孜笑道,“王爺幾時班師回朝?”
我低頭,微笑不語,一點點疊好素箋,緩緩放回錦匣,“王爺説……”
甫一開口便哽住,分明努力笑著,眼淚卻落下。
我深吸一口氣,望向遙遠的北方天際,“王爺決意趁勝追擊,揮師北進,踏平南北突厥。”
未收天子地,不擬望故鄉。
唐競死瞭,叛軍滅瞭,這場戰爭卻遠遠沒有結束。
我的夫君,沒有急於千裡返傢,沒有為瞭早些與妻兒團聚而班師,而是繼續北進,開疆拓土,踏平胡虜,去實現他的宏圖霸業,一償畢生心願。
這便是我的夫君。
他屬於鐵血疆場,屬於萬裡江山,唯獨不屬於閨閣。
十月十二,群臣上表,以豫章王高勛廣德,請賜之命。
禮有:一曰車馬,二曰衣服,三曰樂則,四曰朱戶、五曰納陛、六曰虎賁、七曰弓矢,八曰鐵鉞,九曰櫃鬯。自周朝以來,之賜,已是天子嘉賞的極致,意味著禪讓之兆。
歷代權臣,一旦身受之命,自是天命不遠。
子澹禪位,隻在早晚。待蕭綦班師之日,亦是天下易主之時。
十月十五,朝廷頒詔,賜豫章王天子旌旗,駕六馬,備五時副車,置旄頭雲罕,樂舞八佾。
冊封豫章王長子澈為延朔郡王,女為延寧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