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不會成為體操選手

韓樹華,韓露的母親。也是韓露唯一承認過的,對她的人格造成瞭影響的人。

——雖然並不是以他人第一反應中的那種溫情脈脈的方式。

那次是這樣的。十二年前,十六歲的韓露在剛剛自青年組升入成年組的第一次重大賽事上,便以一個驚人的兩組四周跳擊敗瞭當時名聲正盛的俄羅斯選手,拿下瞭大獎賽分站賽的第一個冠軍。

更重要的是,在這之前,有不少媒體和評論傢信誓旦旦地稱韓露在發育後絕不可能再跳出超過一個四周,而她幹脆利落地公開打瞭無數人的臉。

在後續的記者見面會上,韓露先是心情不錯地正常回答瞭記者的幾個問題,而後因為問題越來越無聊,她的耐心也越來越少。終於,其中一個記者在無意間踩中瞭一顆巨大的*。

“據我所知,您的母親正是體操運動員韓樹華,請問在您的成長過程中,是不是受到瞭很多來自母親的影響和鼓勵呢?”

一心想另辟蹊徑,寫出一篇探討天才少女的傢庭關系的女記者這麼問道。

……完瞭。

坐在一旁的劉伯飛在心中默默給這位記者點瞭一根蠟燭。

“你想采訪我媽嗎?”韓露微笑著反問。

“這跟這次比賽有什麼關系嗎?”她繼續問瞭第二句。

“不是,我的意思是……”

女記者話音未落,韓露便直接將桌子上的礦泉水瓶一把拂到地上去,蓋子被摔開,水汩汩地流在地上。記者席一時一片寂靜,韓露則起身離去。在她馬上走回休息區時她又轉回頭來,盯著剛剛那位提問的記者。

“對瞭。”她說,“我確實受我媽影響很大,比如說她告訴過我,遇到你看不順眼的,就不用和他們客氣。她說得對,你們要是有空的話,可以多探究一下她。”

那個時候,韓露是的確打心眼裡期盼著記者們可以寫一寫韓樹華的,寫一篇隻說實話的特稿,好把她的名聲和她的教練身份都搞砸。

在韓樹華剛剛出道的那個媒體還遠沒這麼發達的時代,她在眾人心中的印象很平板,隻是一位冷酷的、優雅的、美麗的體操運動員,她的動作做得很漂亮,讓人挑不出什麼毛病,但最終沒有在體操界搞出什麼名聲就早早退役……大致是這個樣子。

然而事實上呢?不是的,遠遠不是,韓樹華的形象要他媽的鮮活多瞭——十六歲的韓露恨不得對全世界這麼咆哮。韓樹華是個瘋子,是個控制狂,她有本事把一切搞砸,有本事搞瘋任何人——但是——韓露坐在休息室裡,對著鏡子把剛剛激動的情緒平靜下來,重又冷靜地笑瞭一下。

她有本事搞瘋任何人,她想,但除瞭我。

在韓露的記憶當中,隻要是母親在的地方,隨同而來的必定是無限的爭執、吵嚷、尖叫、沉默和哭泣。

她在商場撒嬌想要吃冰淇淋時,母親會毫不客氣地給她屁股一腳之後把她拖走;想要一條新裙子時,母親會把舊的短褲和背心扔在她的臉上;想要和幼兒園裡的小朋友一樣留長頭發紮小辮子時,母親會報復性地把她的頭發剃得更短,無論她如何哭叫掙紮都沒有用。

而且,幾乎是每一天,她都能夠聽到母親和父親吵架的聲音,她蹲在房間裡,用被子蓋著頭。

……讓他們不要再吵瞭。

她捂著耳朵,緊閉著眼睛。

……不要再吵瞭。

後來,過瞭不算很長的時間,吵架的聲音就真的消失瞭。因為父親和母親離瞭婚,父親沉默地帶走瞭自己所有的東西,離開瞭他們共同生活的房子,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

在她更小的時候,被父親牽著手走在遊樂場的記憶,坐在父親肩膀上的記憶,都像是不知道是否存在過一樣完全模糊瞭。

父親拋棄瞭她們。而她,同樣也拋棄瞭父親。

自己在改成母親的姓氏之前的姓,她已經完全不記得瞭。

這是對父親的報復,對一個人來說,沒有比被徹底忘卻更殘忍的事瞭。

在成功忘卻父親之後,像是體內的什麼開關被打開一樣,韓露對母親的反抗,也第一次奏效瞭。

匆匆退役後進入當地的少年體校擔任起體操教練的韓樹華,幾乎是自然而然地就把女兒拉進瞭自己的學員隊伍裡。無疑,韓露是個練體操的好苗子,手翻、懸垂、騰越、旋翻……三歲起便在母親的強勢壓迫之下苦練著體操動作的韓露,非常輕松地便超越瞭體校裡比她年長的孩子們。

然而,這樣極端的強制性訓練隻會讓韓露對體操這項運動感到深惡痛絕。在她心中,體操是剝奪瞭她的童年,她和父親相處的時間,她看動畫片吃零食的時間的惡魔。

她根本沒有興趣成為什麼體操運動員。

“真瞭不起啊。”來監督自傢孩子訓練的傢長看到自如地在平衡木上跳躍翻轉的韓露時,往往會這麼贊嘆著。

“不愧是韓教練的女兒。”一位傢長說,“未來一定能拿好多好多獎牌的。”

“不。”小韓露馬上搖頭,“不會的。”

“哎呀,韓教練的女兒這麼謙虛的……”

“我不會參加比賽,不會當體操運動員。”還隻有五歲的韓露牢牢註視著面前這個跑出來稱贊她的第無數個陌生人,堅定地說:“我討厭體操。”

沒有人把這句話當回事,但這是她正式的宣言。

幼小的她尚沒有能力抗拒韓樹華,但她盡全力從內心上反抗著她——即使我隻能被迫服從你,但是,你永遠沒有辦法讓我在精神上屈服。

韓露發出這句宣言的半年後,進入瞭小學開始讀書。

上學,對一般這個年齡的孩子而言是個不小的考驗,但她卻覺得大大地松瞭一口氣。畢竟,比起在韓樹華身邊練習那些該死的體操動作,學習拼音和算數這件事可是要來得容易多瞭。

她在學校裡找到瞭巨大的自由,隻是課間十分鐘在操場翻花繩的時間,對她來說都無比美妙。

當然,老師和同學們還是很快得知瞭她的體操天賦,班主任將她編入瞭校舞蹈隊,為即將到來的校慶活動做準備。和她一起進入舞蹈隊的還有同班的另一個女孩,她大方地告訴瞭韓露,自己一直練習著花樣滑冰,為瞭有朝一日成為瞭不起的花滑運動員。

這是韓露第一次接觸到“花樣滑冰”這個概念。

那個女同學非常漂亮,每天梳著樣式不同的小辮子,穿著花裙子,這讓被韓樹華強行打扮成男孩形象的韓露羨慕不已。在她朦朧的概念裡,假如她也練習花樣滑冰的話,她就也能夠像這個女孩一樣漂亮瞭。

於是,韓露幾乎可以說是用一種死纏爛打的方式,軟磨硬泡地讓這位女同學帶她去瞭她練習的冰場。

冰場的氣味是清新的——這是她的第一印象,冰涼,清新,像一瓶難得才能喝到一次的冰凍碳酸汽水。和她每天待的,充斥著該死的織物和棉墊發潮的臭味的體操室完全不同。

面向大眾的練習時間還沒有到,現在冰場內正被體校的花滑少年隊隊員所占據。女同學喜歡看他們練習的場景,所以特意早到,韓露也在旁一起看瞭起來。

隔著玻璃,她看到那些身姿已初步成熟的少年少女們在冰場上輕巧地跳躍旋轉著,時若蜻蜓點水,時而又似遊龍穿雲。他們腳下踩的冰刀仿佛是有生命的,像是可引領著人走入一個與腳下世界全然不同的新天新地。

韓露看得入瞭迷。

這夢幻的訓練活動結束後,韓露和同學一起走入場內。她帶著滿心的好奇貪婪地呼吸著陌生新奇的空氣,女同學在一旁對教練說明著情況。

對於教練而言,那當然是對花樣滑冰感興趣的孩子越多越好,於是他順著女同學手指的方向看到瞭正在場內東看西看的韓露。小孩子在長期的專業化體操訓練之下成長起來的身姿已經非常紮眼,年輕的教練隻看一眼便知道,這是相當難能可貴的先天條件。

“小朋友。”他招呼韓露過來。“你滑過冰嗎?”

“沒有。”韓露回答。

“我們試試好不好?”

教練讓在場的工作人員帶韓露去試穿冰鞋,自己思索著剛剛少年隊的訓練過程。

基本功當然過關,但是力量和美感都不足,暫時也難以看出有誰對音樂有什麼特殊的感受力。嚇唬嚇唬外行人是足夠瞭,但如果說要站在更高的舞臺上的話,這些孩子們當中暫時還沒有誰具備這樣的潛力。

花樣滑冰不同於純粹的競技項目,它更是一項綜合性的運動,是力與美的結合。在選手完成技術動作的同時,還要求他們對動作的組合、音樂中的故事性有著高度足夠的審美,隻有這樣,才能把跨越歷史和文化的音樂用同樣跨越歷史和文化的獨具一格的肢體動作表現出來,這是一項運動,更是一種藝術。

他在尋找能夠感受,接納,傳遞這種藝術的容器。

這個時候,換好瞭冰鞋的韓露走入瞭冰場。

年輕的教練把腦海中的東西拋到一邊,整理瞭一下思緒,對韓露拍瞭拍手。

“好。”他說,“你扶著欄桿,試一下能不能向前滑。”

這位教練就是劉伯飛。

他作為“親切的教練大哥哥”引導韓露練習滑冰的日子,可能隻持續瞭一年都不到。

韓露這隻潛力巨大的小獸在成長的道路上一路肆虐狂奔,遠超過瞭他,超過瞭任何人的想象和控制。

《冰上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