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無數條道路之一

艾米在美國再婚後一直旅居國外,因為時間相較退役前有瞭不少的空餘,所以她在照顧孩子的同時,又將不少的精力投入到瞭音樂和電影的研究之中。然後,又因為過去作為花滑運動員的經驗,她在美國的花滑俱樂部成為瞭一名藝術指導。

她原本就對音樂和舞蹈有極大的興趣,因事業而空缺瞭一段時間後,婚姻又給瞭她這樣的時間和機會。

——有不少觀眾之所以選擇觀看花滑,是因為他們喜歡聽音樂。

來自加拿大的資深裁判黛西曾經說過這樣的話。音樂本身就可以講述故事。她說,事實上,音樂的構成和文字非常相似,音樂除瞭能夠傳達情感之外,還可以描述客觀存在的詞匯。比如說,一個人想要從音樂裡找到“黑暗”這個詞,他們可能會從一個小和弦裡去尋找。這被稱作“繪詞法”。

黛西認為,花滑運動員扮演的角色和歌舞劇的演員很接近。他們的工作便是通過肢體動作來賦予一種情感以更多可能的意義。同樣一支樂曲,每名選手可以詮釋出不同的情感層面——一個人表現欲望,另一個人表現苦難——沒有比這更加珍貴,更加吸引人的瞭。

艾米深以為然。

在丈夫陸孝坤的介紹牽線下,艾米曾匿名為數部電影和電視劇寫過配樂,雖然沒有激起什麼太大的水花,但她覺得,也已經夠瞭。

陸柏霖在美國長大,後來赴英國留學,畢業後選擇隨父親回國發展。她便也隨同丈夫和兒子,一起返回瞭久違的北京。

城市變瞭,風景變瞭,這些年的變化,讓她覺得有些恍然。

北京太大瞭,這讓她想要尋找過去的痕跡,都成為瞭一件很困難的事。

但是過去往往來得令人猝不及防,她一個人赴劇院看一場音樂劇,卻在拿票入場的時候,看到瞭劉伯飛。

她是在電視上見過他的,作為中國女單的猛將的主管教練,劉伯飛這個名字,在國際上也有著不小的影響力。

大概劉伯飛是察覺到瞭他人投射來的異樣而長久的視線,於是他轉過瞭頭,他們在劇院門口四目相接。

艾米微笑瞭一下。

久別重逢,卻要比他們想象中來得都平靜。他們雙雙進入劇院中,劉伯飛可以看到坐到他前方幾排的艾米的側臉。

已經這麼多年過去瞭。

音樂劇結束後,艾米先離場,在劇院門口等瞭一會兒。在劉伯飛也出來後,她邀他去喝一杯,他應瞭約。於是便就是在一傢悠揚著小提琴聲的酒吧,他們交換瞭這些年彼此身上發生的事,之後,話題不可避免地到瞭現役花滑隊員身上。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劉伯飛顧不得什麼所謂的風度與禮儀,就向著多年不見的前妻,直接提出瞭邀她做藝術指導的請求。

在韓露回國之後,新賽季開始之前,艾米來找劉伯飛商議選手的編舞,順便看過兩次韓露重新上冰的試滑。在這之前,她經歷瞭重新學習走路,重新穿上冰鞋,重新找回滑冰的感覺的一系列恢復。這個過程令旁觀者崩潰,卻是運動員的必經之路。

——她和自己當年一樣。艾米註視著韓露的動作,敏銳地察覺到瞭什麼。

她沒有辦法克服心理上的障礙,無法說服自己無視“跟腱曾經斷裂”這個事實。這條傷口就像一顆*一樣,在時刻提醒她她身上發生過什麼,又可能會繼續發生什麼。

但是,艾米明白,韓露已經錯過瞭宣佈退役的最好的時間點,現在這種局面下再宣佈退役,隻能落得一個跌墮神壇的名聲。這對於自尊心高過一切的運動員來說,是很難接受的。

“休息一年。”她的目光落在冰場上,沒有看劉伯飛。“明年三十歲,再回去?”

“現在看來應該是這個打算。”

“勝算多少?”

“不好說。”劉伯飛誠實地搖頭。

“不過,其實她還有另一條路。”艾米說,“就是從單轉雙,轉雙人滑。”

劉伯飛沒有說話。

“你想到瞭吧?”

“我想到瞭。”劉伯飛說,“但還沒有對她提過。”

“明白。”艾米點頭,“她這種級別的選手,接受起來的確會有障礙。”

“如果是你呢?”

“我?”艾米思考瞭一下,搖瞭搖頭。“我不知道。也許會說服自己這樣也不錯,也許會退役,也許會拼到不能再拼為止,被人抬下場,最後退役。”

“你啊……這和沒說一樣吧。”

“這是沒辦法假設的事。”艾米說,“不同的人,面對不同的情況,都會做出不同的選擇。也許,當時我要是更愛你一點兒,更看重我自己一點,可能我就不會決定轉風格。”她坦誠地看著劉伯飛。“但是這隻是假設,假設是不存在的。我不可能站在未來,來指導過去的我應該做些什麼。”

劉伯飛避開瞭她的視線。

“不過,”她繼續說,“我到現在也仍舊覺得,我做的不是一件對我自己來說正確的決定。我背叛瞭我自己,為瞭當時其他對我而言更重要的東西。我不想用後來的任何意義上的‘成功’來粉飾它。”

“……”

“上一次,”她說,“我在名古屋那次比賽上擔任嘉賓解說的時候,你看到那篇新聞瞭嗎?”

艾米指的是一篇懷舊向的文章,不知道是哪位網站編輯寫就的,關於他們那個時代——花滑第一代的追溯和回憶。他們找到瞭許多當時保留下來的老照片,配合上煽情的文字,宣佈這是一個時代的終結。

“一個時代的終結。”艾米重復,“但是我認為,我們的時代……其實並沒有開始過。開始的是他們的時代,不是我們的時代。”

一個由勝利者寫就的,被勝利者掌握瞭所有話語權的時代。

如果想要奪得發言權,便隻有不斷變強這一條道路。

冰場上此時有三組選手在練習,江心和陳廷源正在努力地磨合著。陳廷源的綜合條件很好,但是力量上遠不如許浩洋。江心雖然也是身材嬌小,不過體重相對他過去的搭檔王柳而言還是要重瞭一些,他現在在努力地適應,但似乎跟不上王西明的要求。

畢竟時間太短瞭。

但是,這個年齡的孩子還不太懂得把責任推去他人身上,他們隻會不斷苛求自己。

艾米在場邊看著江心在一個拋跳中落地不穩跌倒,陳廷源匆忙過去扶起她的場景,輕輕搖瞭一下頭。

“這個動作設計得太難瞭。”她說,“這個男孩的技術還支撐不起這種又高又遠的拋出力度。”

“他們是新組合,還沒熟悉彼此的習慣。”劉伯飛解釋。

“我想起來瞭。”艾米說,“這就是王西明口中的強強聯合?”

“是。”

“三年沖冠。”艾米思量著,“他以為,所有人都有他的天賦。”

“是這樣。但是你有。”劉伯飛無奈地承認,“韓露也有。”

“所以說,是我們樹立瞭他的信心嗎?”艾米笑起來。

“……我覺得,可以這麼說。”

“看這一次吧。”艾米註視著江心和陳廷源,“這兩個人大概是要讓他失望瞭。”

江心覺得很糟糕,她那種“邁出瞭新的一步,有新天地的門即將打開”的感覺持續的時間很短,便很快被訓練時的焦灼感取代瞭。她和陳廷源的拋跳可以說從來沒有成功過,她甚至要懷疑這個孩子當年到底是怎麼才能贏得世青賽冠軍的。還是說這傢夥也和許浩洋一樣,是個出道即巔峰的例子?

別開玩笑瞭。

她咬著牙站起來,不去理搭檔的關心,一個人滑到瞭冰場的另一邊,把陳廷源尷尬地留在瞭原地。

陳廷源開始滑冰已經有十餘年瞭。原本,在最開始的時候,他的傢人並沒有對這件事抱有什麼多高的期望,他們以為,花樣滑冰隻是他們的孩子在封閉的環境之下難得找到的一個興趣愛好,是那種在一次次簡單的征服感中獲得的不高級的,短暫的愉快,是他早晚會放棄的事。然而,對陳廷源來說,花滑是他唯一真正想要做的,願意花上所有心力為之奮鬥的一件事。

他並不是一個很有天賦的孩子,在小的時候,盡管他已經比其他人多付出瞭很多倍的努力,但卻還是經常失敗。甚至,在他通過瞭考試的時候,劉伯飛都沒有記清楚他的名字。

為此,在他十歲那年,面臨是否要去到北京參加更專業的訓練時,和傢人第一次有瞭正面的沖突。一直帶少年隊的劉伯飛,對這種沖突已經可以說是司空見慣。其中有的孩子成功瞭,有的孩子敗給瞭傢人,有的傢長還堵在冰場指著鼻子問他能給他們的孩子擔保什麼未來。

有的年輕教練受不瞭這個氣,但劉伯飛是早早地便修煉出瞭一種佛系心態。

這要歸功於韓樹華。

陳廷源傢是書香門第,爭執也是有理說理有句講句,十歲的小孩子,聽著一堆大人表情嚴肅地你一言我一語時著急又委屈,卻連急到哭都是安靜壓抑的。

一般來說,劉伯飛不會輕易對傢長做出什麼承諾,因為他確實沒辦法保證孩子未來必定會取得什麼值得讓他們拼上整個少年時代的成就——這樣的大話他隻對一個人說過,就是韓樹華。那個時候不過二十幾歲,從國傢隊退役下來跑到地方做體校教練,怎麼看都算不上成功者的他對著韓樹華叫板,他告訴她,她的女兒一定會成為創造花滑歷史的人。

這場戰役打瞭數月之久,每天,他的腦子裡響徹的都是韓樹華的冷嘲熱諷和韓露堅定的拒絕,這些聲音在睡前熄下去,第二天早上又會重新來一次。

在韓樹華終於妥協,提出“我不管什麼十歲的最低年齡限制,現在就讓她進入少年隊”的交換條件後,韓露終於正式成為瞭花滑少年隊的一員。

劉伯飛看著現在的韓露——她的年齡已經超過瞭他們認識的時候他的年齡,竟恍然有種隔世之感。

但是,陳廷源和韓露不同,劉伯飛將視線從韓露身上移開,看向和江心搭話不成,一個人默默退去一個不起眼的地方獨自練習的少年。

韓露是一個一旦認定瞭目標,便能夠不受任何外界因素幹擾的人,這是種非常難得的品質,運動員們人人希望擁有,但並不是希望那麼簡單。

而陳廷源這個孩子,在普通人中也算是性格敏感的。隻要一條路稍稍走偏,就很有可能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無論是向上攀登,或者向下跌墮。

都有可能。

《冰上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