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人心並非那麼簡單

韓露一個人坐出租車自醫院返回訓練中心時,方才心中沖撞著的情緒在事實上是以一場鬧劇告終後,她的心情突然一時間松懈瞭下來。

也許是和韓樹華久違的爭吵令她感到瞭放松的緣故,好像此前一直憋在心中的東西,現在多出瞭另外的理解方式。同時,她又因為韓樹華的諷刺生出瞭一種她慣例性的逆反之心——誰敢否定她,她就要做到最好給那個人看。

她沒有什麼不能征服,也沒有什麼不能超越。

她做得到,沒有什麼能夠擋在她面前。

松懈的心情隻是像幻覺那樣緩瞭一瞬,隨即再度緊繃起來。韓露如此暗示提醒著自己。

她重又回到冰場,看到她進來,第一個擔心地跑上來詢問的人是子君,接著,許浩洋也走瞭過來。

“沒事吧?”子君問。

“沒事。”韓露說,“腰閃瞭。”

“腰閃瞭啊?”子君驚訝地重復,然後笑起來,“沒事就好。”

“嗯。”韓露點頭,又看向許浩洋。“抱歉,”她說,“重新練吧。”

“四周?”

“……三周吧。”韓露讓瞭一步,“從三周開始。”

她就帶著這種心理暗示——這種自己必定可以適應,可以跨越任何障礙的心理暗示,用一種可謂大義凜然的心情,投入瞭練習之中。

……跳躍、旋轉、身體順應著搭檔給出的力量,同時自己發力——

許浩洋其實已經隱約覺察到瞭什麼不對,卻就在他準備開口之前,韓露再次落地失敗,狠狠地跌在瞭地上。

她的腳腕襲來一陣鉆心的痛,這令她一瞬間背後發冷,像有蟲子自背後一路爬至大腦神經,她的頭一片空白。

許浩洋見她久久沒有起身,蹲下去看她的時候卻是直接被她一頭的冷汗驚到。

“你怎麼瞭?”他慌忙問。

“……”韓露卻是說不出話來,她整個人被放大瞭數倍數十倍的痛感包圍,她甚至不知道這次傷到的具體是哪裡,隻覺得頭腦混沌一片,眼前發黑,似乎下一秒就要昏過去一樣。

“你別動,不要碰你的腿。”

許浩洋這麼說,接著,他沒有絲毫猶豫地打橫把韓露抱起直奔向隊內的醫務室,他闖進去的時候,趙之心正在對著電腦研究一篇論文,他在抬頭看到韓露閉著眼睛靠在許浩洋肩上的時候,一時驚得站瞭起來。

“這是怎麼瞭?”趙之心問。

“剛剛落地時摔倒瞭,”許浩洋解釋,“不知道是扭到瞭哪裡還是……”

“放下來。”趙之心說。許浩洋將韓露放到醫務室的床上讓她平躺好,趙之心輕輕脫去她腳上的冰鞋,韓露掙紮瞭一下,睜開瞭眼睛。

“左腳還是右腳?”趙之心問。

“我也不知道……”韓露說,“左腳吧……大概。”

趙之心輕微地搖頭,開始動手為她檢查。他先是小心翼翼地觸碰瞭一下雙腳的跟腱,先確定瞭跟腱沒有問題之後,他長出瞭一口氣。

他再去檢查其他部位,發現除左腳腳腕處有一些輕微的紅腫之外,便似乎再沒有其他的大礙瞭。

趙之心馬上起身去取瞭冰袋,放置在腳腕紅腫的部分上。如此冰敷瞭大約五分鐘後,他問:“痛嗎?”

“……不那麼痛瞭。”

韓露沉默瞭一下,如實地說。

“那麼,就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趙之心如釋重負地說,“隻是稍微有些扭傷。”

“但是她剛剛……”許浩洋疑惑地問。

“精神的壓力會給身體的感受帶來錯覺。”趙之心解釋,“就是說,假如對受傷這件事過於在意的話,可能就會導致身體對疼痛的感受上出現錯覺,這其中涉及到瞭一些很復雜的心理問題……”他猶豫瞭一下,沒有繼續說下去。

他認為,韓露此時可能很有必要去找心理醫生談一談。在他們這些旁觀者看來,似乎韓露在轉瞭雙人之後的一切都看起來十分順利,然而也許內部已經悄悄積沉起瞭巨大的壓力。

對運動員而言,體育競賽不僅僅是體能、技術和戰術的較量,同時也是心理素質的對抗。一般來說,一個趨向成熟的競技體育環境,隊內是必須要配備心理醫生的,甚至應該要為每個運動員都配備他們專屬的心理醫生。然而在國內,這件事還做得遠遠不夠,基本上心理醫生就是運動員的主管教練。

想讓韓露對劉伯飛傾訴什麼,並且向他尋求解決方法,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趙之心對此是非常瞭解不過瞭。

而且,韓露原本就不是一個會把情緒和想法暴露給他人的人。她不願意承認自己的情緒有什麼問題,這會讓她覺得羞恥。這種人往往對外界有著比一般人更高的要求和期望,一旦他們暴露出內心的情緒,卻沒有得到他們期望當中的回應的話,那麼這種負面情緒則會翻倍,造成更加嚴重的後果。

……她期望當中的回應。

趙之心陷入瞭沉默。

“趙醫生,也就是說沒有什麼事嗎?”許浩洋問。

“不是。”趙之心說,“扭傷的程度不重,但也要註意休息。這三天內不要進行過激的練習。”

“明白瞭。”許浩洋回答。

“讓她再休息一會兒。”趙之心說,“你先回去吧。”

“我知道瞭。”許浩洋說,“那之後我來接你?”

“不用。”韓露說,“能走。”

“去哪裡?”趙之心問。

“等艾米老師回來後,和她再討論一次曲子。”許浩洋說。

“這樣。”趙之心點頭,“加油。”

韓露平躺在床上,腳腕的痛感幾乎已經完全消失,剩下的是冰塊的溫度,冰冷,卻不足以讓她完全冷靜下來。

她用手臂蓋住自己的眼睛,這段時間——這一天發生瞭太多令她覺得難以負荷的事,同時有幾種混亂感糾纏在一起,她理不清線頭,找不到出口,卻必須要竭力保持平靜,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她躺在這裡,倦意忽然狠狠襲上來,之前她已經失眠瞭好幾天,非若天空漸白無法安睡,才剛剛睡下便又馬上要起床開始新的一天的訓練。

如此重復,精神不垮也很難。

“你醒著嗎?”趙之心問。

“嗯。”

“之前的傷……”他說,“你不用擔心。”

“我沒有擔心。”韓露說。

趙之心笑瞭笑。

“那樣最好瞭。”他說。

“你剛剛對許浩洋說,”韓露猶疑一下,終於開口,“身體會對疼痛的感受上出現錯覺——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簡單地說,就和抑鬱的患者會產生很多生理疼痛,或者常常猜疑自己是否患瞭某種疾病的人會覺得自己身上確實有這種疾病的癥狀一樣,是一種心理暗示導致的生理的癥狀。”趙之心這麼解釋道,“心理的不健康,這一點在國內重視的程度遠遠不夠。心理問題往往被當事人當作疾病來看待,但其實並不是這樣的。”

韓露默然不語,趙之心繼續說瞭下去。

“你會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你感冒瞭嗎?其實,普通的心理問題就和感冒……”

“我會。”韓露已經坐瞭起來,她用手按著冰袋,眼睛看著趙之心。

“……”趙之心再次無語,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你看出來瞭吧。”韓露說,“從大獎賽的時候……還有之前。”

“是的。”趙之心停頓片刻,隨後坦白地承認。“不止是我,還有劉教練。”

“你說這是正常的?”

“我的導師說過,”趙之心說,“所有受過傷的運動員都會經歷這個環節。這種時候,誰跨越過去,誰就贏瞭。”

但是,韓露的問題並不止於這個障礙,趙之心隱約是明白的。

普通的心理問題就和感冒一樣,她卻連感冒這件事都不想讓其他人知道。這是一個麻煩,是軟弱的象征,會讓其他人同情她,進而對她有過多的關註和照料。

她不知道怎麼接受這件事,趙之心也不知道怎麼處理。

趙之心在學校時,雖然學校也有開設心理疏導課程,但不過隻是皮毛程度,想要站在專業的角度去理解並輔導他人的情緒,對他來說還是太難瞭。

他記得他的導師曾經開過一個玩笑,說是不少虛構作品當中經常用一個簡單粗暴的方式來處理人的精神危機,即一個人強行闖入另一個人的世界,把他最不願面對的,最軟弱的部分拽出來強迫他去面對,然後釋放出來,一切便進入正軌。

人心遠不是這麼簡單的東西。

與此同時,在加拿大多倫多,江心也同樣躺在床上,但是她的運氣卻沒有韓露這麼好瞭。在和薑至俊的配合練習當中,她被他遠遠地拋出去,不僅未能成功落地,卻是重重跌在冰面上飛出幾米遠,後背結實地撞到瞭場邊的擋板上,這讓她無法起立,被人抬出瞭場外。

醫生的診治結果很不樂觀,他稱江心的身體已經遠遠超出瞭負荷,花滑選手因為落冰時膝蓋和腳腕承受瞭人的幾倍體重的緣故,往往或輕或重都是傷痕累累。但是,江心由於長時間落地所受的沖擊太大,而導致先前就有的膝蓋積水問題又卷土重來且愈演愈烈的傾向,醫生建議她暫時停止訓練專心休養,但這被穆勒果斷地拒絕瞭。

“有什麼辦法讓她盡快康復?”穆勒問。

“不可能有盡快康復的辦法的。”醫生回答,“隻能強行遏制。”

“是的,我說的就是這個。”穆勒說,“強行遏制。”

“但是這樣會影響後續的康復治療。”醫生看瞭一眼江心,他們一直在用德語對話,所以她聽不懂。她躺在床上,穆勒和醫生同時黑著的臉令她恐慌不已,她不知道自己身上發生瞭什麼事。

“我認為我不能……”醫生這麼說。

“你盡管給她打針好瞭。”穆勒打斷瞭醫生沒有說完的話,他看瞭看江心,臉上露出不知該稱作鼓勵或是玩味的笑容。“我不能放棄她。”他說,這句話他換成瞭江心能夠聽懂的英語。“她可是我們的明星。”

這句話令江心臉上的神色凝住瞭。

“你放心。”穆勒拍瞭拍她的肩膀,“沒有太大的問題,你稍微休息幾天,馬上就回歸訓練。”

“休息幾天就可以嗎?”江心問。

“嗯。”穆勒微笑著點頭,“沒問題。”

《冰上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