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無論是哪一個你

從一開始,韓露想,也許從她的父親拋棄她的時候開始,就什麼都註定瞭。

她被自己的職業生涯所放棄;在失去瞭利用價值之後,馬上被一直對她示好的合作者所放棄;然後,她看起來又被自己的搭檔所放棄。

他們衡量她的價值的標準,恐怕就是她的成績。

她還能不能滑,能不能跳,能跳多高,能滑多久。

能不能參加比賽,能不能再拿到一塊獎牌。

就隻有這些而已。

如果她足夠理智的話,她也許不應該這麼想,但是現在,沒有任何辦法,她完全無法阻止自己心底不斷撞上來的負面的,自暴自棄的情緒。

如果可能的話,她真的很想成為一個能夠順利地享受生日的祝福,享受和朋友談笑的時刻,享受遠方的溫柔的夜晚的人,她希望那些快樂的瞬間都不再是一個又一個虛幻的斷點,希望它們可以延續下去,希望它們可以成為她真正的生活。

但是,事情似乎總是會回到原點。

她想要在那些外界的榮耀之外的,屬於自己的價值,卻又拒絕把自己袒露給他人。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怎麼樣。

“你聽到瞭嗎。”這個時候,許浩洋也站瞭起來。他們面對面地站在長椅旁邊,她看著他,但他在躲避她的視線。

“嗯。”韓露自嘲地勾起一邊的嘴角,眼睛看著許浩洋。“你也是這麼認為的吧?是我拖你的後腿,是我把你選的曲子滑得亂七八糟。”

“沒有。”許浩洋皺起瞭眉,趕快否定。“真的沒有。”

“要是這樣的話,那你為什麼不說呢!?”她一下子提高瞭音量,“你為什麼不告訴他不是這樣的!?”

“我……”

“你為什麼不告訴他不是這樣的?”

“……”

我以為你不在意這些。許浩洋想,我以為你不會在意其他人說什麼。

但是,這是不可能的。

他在韓露的逼問之下,沒有辦法找出為自己當時的沉默開脫的任何一個理由。

這是不可能的,沒有可以習慣的傷害,沒有因為其他人習慣瞭傷害,就可以讓他們繼續去接受傷害的理由。

“對不起。”許浩洋說,“我隻是覺得他的挑釁很無聊,沒有必要為瞭這種人浪費精力。”

“你有道理。”韓露一下一下地點著頭,“那杜哈梅爾呢?”

“杜哈梅爾?”

“你自己不知道是吧。”韓露說,“她剛剛出事的那幾天,你不知道你自己一直都繞著她轉嗎?就好像你才是她的搭檔一樣。那我呢——”

不要再說瞭。

不要再說下去瞭。

韓露在心中對自己這麼大聲叫著。

再說下去的話就要……

“那我呢——你對我說過什麼?我被人諷刺得亂七八糟的時候,我害怕舊傷復發每天都緊張得要死的時候,你對我說過什麼?”

說出來瞭。

不知道積蓄瞭多久的不滿的、痛苦的、委屈的控訴,與胸口憋悶的疼痛和眼淚一起拋向許浩洋。

許浩洋是個非常溫柔的人。

然而,他的溫柔,似乎也和她沒有關系一樣。

許浩洋不知道要說些什麼。他就站在原地,看著韓露流著眼淚,用力地呼吸著,一字一頓地問他是為什麼。

為什麼不能把他的溫柔分給她?為什麼他不能在她需要的時候維護她?

事情徹底走向瞭比許浩洋想象得要無法控制得多的局面。

原本,他的確是打算要刺激她,讓她把這段時間裡憋悶在心裡的東西說出來,哪怕隻是對他打開一點縫隙也好,他就可以從那個縫隙之中找到他能夠理解,能夠控制的東西。

但是現在,已經遠遠不止一個縫隙,她的內心完全崩壞瞭,被各種各樣的東西打碎,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開始才能拼湊回原先的樣子,哪怕隻是拼湊成一個完好的假象也做不到。

而且,他更沒有想到的是,自己也在她的心上狠狠地劃出過傷口。

“對不起。”許浩洋說,“我以為你……並不是那樣的人。”

“……”

“我以為對你來說,無謂的安慰隻會讓你覺得難堪。我覺得,你是不喜歡把自己軟弱的一面暴露出來的人。”

“……是啊!”韓露喊,“我是不喜歡啊!”

“對不起。”

“但是我……也不喜歡讓人——”

“我明白。”

“……算瞭,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想要怎麼樣。”韓露無力地搖瞭搖頭,然後慢慢地原地環抱著膝蓋蹲瞭下去。她還有一些話沒有說出口,比如說她想說許浩洋說的沒有錯,很有可能在那個時候他安慰瞭她,她也會因為覺得這對她來說是種侮辱而遷怒於他。她在每個不同的時候心中都有不同的想法,她一會兒想要這樣,一會兒想要那樣。任何人和她接近,可能都會是一個麻煩。

這個時候,許浩洋也蹲瞭下來。他的手放在她的肩上,用一種有些奇怪的姿勢,輕輕地攬住瞭她。

這讓她顫抖瞭一下。

他的手很暖——在過去的這兩年,她已經非常熟悉這雙手瞭。從最初被他觸碰的不適,到一點一點地習慣他的力量和溫度。但是,那雙手從前一直都是屬於節目的,屬於音樂裡的某一個節奏,某一個角色,某一種氛圍,然而這個時候,韓露才在混亂朦朧的意識之中確認一件事,現在的許浩洋誰都不是,是他本人。現在的自己也誰都不是,什麼防衛都不復存在,是從來沒有如此軟弱過的——是她甚至都不會想到自己竟然可以如此軟弱的她自己。

“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許浩洋用隻有她能聽到的聲音輕聲說,“我從來沒有用……那些東西來判斷過你。”

“我也很討厭會這麼想的人。”

“但是,我想,沒有必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你其實是什麼樣的人。”

“那個高傲的,強大的,永不服輸的你,很好。”

“但是,沒有那麼強大的,也是你。”他停頓瞭一下,他不是擅長言談的人,之前也從沒有對誰說過這樣的話,但是,他現在必須要說。

他想要把這些話告訴她。

他其實早就明白的,沒有說出口的想法,沒有表達出來的心情,就等於不存在。

“也很好。”

韓露聽到許浩洋這麼對她說。

在把這些亂七八糟的糟糕情緒都釋放出來之後,韓露的確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輕松下來很多——然而,在這個晚上過去之後,她根本不能允許自己去回想這個晚上都發生瞭些什麼。

“——你對我說過什麼?”

她簡直沒有辦法去面對問出這個問題的自己。

太丟人瞭。

簡直是事後回想就恨不得在冰場上挖個洞,把自己埋進去的程度的丟人。

但是,她卻又不能讓自己不去想那一天許浩洋對她說過的話,他對她說,強大的她很好,沒有那麼強大的,也很好。

這是她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對她說。

不必取得勝利也可以,不必贏到最後也可以,不必向全世界證明你有資格值得那些歡呼和喝彩也可以。

你已經很好瞭。

在羞恥感和莫名的愉快感交雜著度過的兩個星期後,他們一起飛赴舉行大獎賽總決賽的法國格勒諾佈爾市。這套命運多舛的新節目,將在這個地方接受一次更加嚴肅的檢驗。

當天,他們在準備區開始化妝更衣。化妝師和造型師一同上前,為他們根據早前就提供的新的設計概念整理形象。

為瞭《牧神午後》這個神秘的主題,他們再次著手改造瞭表演服。服裝的配色以棕色和淡綠色為主色調,材質選用紗質,沒有明顯的亮片,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自帶著珠光感的朦朧的外紗。兩個人的服裝上都使用瞭這部分材料。

韓露和許浩洋坐得很近,因為妝容也接近,所以化妝師是在同時為兩個人上妝。韓露閉著眼睛,腦子裡回蕩著這段時間已經聽過瞭無數次的音樂。牧神的午後——牧神潘恩是神使赫耳墨斯的兒子,是半人半獸的神,是牧神也是山林之神,他能夠用蘆笛吹出美妙的曲子,山林中的仙女也會來聽他吹奏。

牧神擁有森林和群山,但他卻時而覺得,自己什麼都沒有。

仙女在被人擁護的同時,卻也無限孤獨。

不妨來吹奏曲子吧,也許仙女能夠聽到。牧神如此想。

我喜歡這些曲子,但我不知道怎麼對他說。仙女這麼想。

吹風機的風停瞭下來,造型師最後用手整理瞭一下韓露盤起的頭發,滿意地點瞭點頭。

韓露睜開眼睛,鏡子裡的人眉目柔和,化妝師刻意修淡瞭她本身較為英挺的眉,同時眼角點綴上發亮的淺綠色光粉,腮紅選取黃色與橙棕色的疊加,令整個人顯出一種沉靜的異域色彩。

許浩洋的臉上疊瞭數層陰影,原本偏清秀的長相在陰影的襯托下看起來眉目分明,他露出瞭前額,眉心用油彩畫著一朵葉片形狀的紋樣,眼底也同樣用油彩繪制瞭深綠色的葉脈。他微微低頭,睫毛垂下去,確像是神話之中天真而勇敢的幼獸。

他們的視線在鏡中交匯,許浩洋笑瞭一下,韓露也回以同樣的笑。

沒有問題瞭。

她想。

《冰上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