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江心拿出巧克力開始,至他們離開食堂各自走回宿舍的路上,韓露都沒有說一句話。
走至半路,子君終於看不下去,借口說自己有東西忘在食堂而拉著張磊先走,同時又說自己的父母有意去多倫多旅行,需要真人版的攻略而拽走瞭江心。
於是,路上又隻剩下瞭許浩洋和韓露兩個人。他們的確需要一些時間獨處。
“她——”許浩洋試著開口,“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
韓露停瞭下來。
她其實並不太想談這件事。
或者說,她暫時還不知道要怎麼去處理這種事。
自從他們從遊樂園回來,兩個人從此確定瞭戀人關系之後,她在面對許浩洋的時候,心中在充滿陌生的幸福感的同時,也有一種隱隱的惶恐。
她沒有和人開展親密關系的經驗,不知道在特定的某些時候,她應該怎麼做才是對的。
平時的訓練是三點一線,是她熟悉的環境和習慣的關系,她覺得安全,可以享受。
但是,風平浪靜的地面一旦搖顫起來,她便不知道應如何自處。
韓樹華的事,她已經逃避瞭過去,現在放在她面前的,是江心的回歸,以及她對許浩洋的突然示好。
如果說她對此一點感覺都沒有,那是騙人的。
但是,她具體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又要如何將這種心情傳達給許浩洋,這讓她心中非常混亂。
她不喜歡這樣的自己。
與此同時,她也不喜歡一直看起來都膽戰心驚,似乎害怕她對此有什麼反應的許浩洋。
她不想讓他因為這份感情而患得患失,這不是她一開始想要的東西。
或者說,她不希望這份感情給他們增添不必要的麻煩。
“我們過去是一起長大的。”許浩洋說,“當時年紀還小,我媽因為不放心我,就沒事總會往冰場跑。那時候她跟我媽算是挺熟的吧,不過後來都到北京來瞭,其實也就沒什麼聯系瞭……”
“行瞭。”韓露打斷瞭他,“不用對我解釋。”
“我是不希望你誤會。”
“我沒有誤會。”
“那你又在生什麼氣?”
“我生氣?”韓露皺眉,“我沒有生氣,你從哪裡看出我生氣瞭?”
“這……”許浩洋搖頭,伸手要去碰她的臉。“這叫沒有生氣嗎?”
韓露躲瞭一下。
“我的臉就長這樣。”她說,“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好吧。”許浩洋大概明白瞭韓露不想再繼續溝通這個問題,就也沒有再堅持要讓她理解自己的意思。“明天一早的飛機。”他說,“好好休息。”
“我知道。”
第二天,他們在哈爾濱落地後,馬上便趕赴瞭節目的錄制現場。現場就和她過去參加過的幾個綜藝節目沒有什麼分別,都是一樣的混亂和無趣,她是這麼認為的。她和許浩洋坐在化妝間,一邊任憑人鼓搗頭發,一邊聽著節目組的工作人員向他們交代他們怎麼出場出場後最好要說些什麼雲雲,韓露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目光投向同在化妝的劉伯飛。
莫名其妙的,這位教練是今天的主角。
節目的主題為“那一代的花滑名將”。
“哎呀。”劉伯飛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他的頭發被發膠高高立起,還被噴瞭紫色的一次性染發劑以及發亮的星星閃片。“咱能不這麼整麼?”他問,“這麼大歲數瞭你給我整這樣什麼玩意兒啊?”
他說著就要上手把頭發按下去。旁邊工作人員趕緊制止:“別別,劉教練,這樣好看。”
“好看什麼好看。”劉伯飛接著按,“他們小年輕這麼弄好看,你給我這麼整是什麼玩意?”
“劉教練。”工作人員賠笑,“我們肯定不會坑您的,現在您看著誇張,因為咱們要上電視嘛,對不對?電視上是不一樣的,您看選手們大傢不都是這樣的嗎?嗯?您再看艾米老師,也是這樣的。”
艾米坐在化妝間的另一頭,陸柏霖站在她的身側,正低頭和她說著什麼。
這幅場景也是很新鮮的,在過去,他們這對母子,並沒有什麼時間和機會來這樣接觸。
具體的錄制流程,陸柏霖全程參與瞭策劃,艾米也瞭然於心。時隔如此多年重新穿上表演服,這讓她的心情有些奇怪的澎湃。
這片冰場——
她想。
這片冰場也曾經是她的一片天地。
節目正式開始錄制,流程便是類似於一個比拼,讓娛樂明星、花滑明星、以及兩組素人先逐位上場表演,表演的內容就如陸柏霖之前所說,不受花滑規則的限制,即想跳多少個四周,就可以跳多少個四周。
第一組出場的是王柳和陳廷源,之後是一個女演員,之後是一個男歌手,節目的第一階段至此告一段落,在主持人激動萬分地講出串聯詞之後,就是劉伯飛和艾米的出場時間。
在他們正式上場之前,大屏幕上先播放瞭長達十分鐘的影像。
那是他們的巔峰時期的比賽錄像。
劉伯飛的二十歲和艾米的二十歲。
因為時間久遠,視頻畫面並不是那麼清晰。但是,少年的意氣風發仍舊隔著時間,從屏幕畫面中噴薄而出。
他精彩的跳躍旋轉。
腳下濺起的冰花。
對觀眾興奮的致禮。
那個時候,他像是不知道未來都會發生什麼,不知道自己在三十年後,最終會成為什麼樣的人。他隻是傾情地享受著眼下的這一刻。
就和現在的所有年輕選手一樣。
陳廷源和王柳站在場邊註視著大屏幕,內心升起一種難以形容的感受。
在後臺的韓露,則是被眼前的影像一時逼停瞭呼吸。
這是她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影像,在從前,她甚至沒有想象過劉伯飛的二十歲是什麼樣的。自她認識他以來,他就是一個身材有點走瞭樣的教練,他的話很多,膽子很小,總是嘮嘮叨叨瞻前顧後,讓人覺得不知道到底有什麼可怕的,又有什麼可猶豫的。她一直都不怎麼喜歡他,覺得他很煩,覺得他毫無一名選手該有的果敢和氣勢。
但是她沒有想過,他也有他的少年時代。
他也曾經身負眾望,想要一鳴驚人。
他並不是——
她咬住瞭嘴唇。
他並不是為瞭當她的教練而存在的。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有著他的人生,他的榮光,他的無奈和他的痛苦。
這些,她都不知道。他也不會想要告訴她。
她忽然覺得很難過,有些透不過氣來的難過。
在之前,她怎麼就是沒有想到這件事呢?
在她整個人沉浸於自己的情緒當中時,劉伯飛和艾米已經完成瞭他們的亮相。畢竟已經到瞭這個年紀,不可能再讓他們表演什麼高難度的動作,便就隻是合著音樂亮瞭一個相便結束瞭。然而,可能是受瞭剛剛播放的視頻的感染,主持人和現場觀眾都非常激動,對他們報以瞭非常熱烈的掌聲——熱烈至讓本該在這之後出場的韓露和許浩洋的位置都有些尷尬。
“劉教練執教多年,”主持人把話筒遞給劉伯飛,“您覺得,最讓您覺得驕傲的選手是哪一位呢?”
這句串聯詞大概原本是想要串出韓露和許浩洋的出場,但是,劉伯飛接過話筒,說的卻是另外的話。
“沒有特別的哪一位。”劉伯飛說,“我帶過很多選手,有取得瞭非常好的成績的,也有在成績上可能沒有那麼理想的。但是,我認為這些運動員們都很瞭不起,他們拼盡瞭全力,帶來瞭他們最好的節目,這些都會留在花滑的歷史上。我肯定他們每一個人的表現,也為他們每一個人感到驕傲。”
“好的。”主持人的反應很快,“我們知道,劉教練帶過非常多的選手,但是,因為各種各樣的條件限制,我們沒有辦法將他們所有人都請到這個舞臺上來。現在,我們需要請出下一組嘉賓瞭,他們便是才搭檔瞭兩年時間,便在大獎賽上奪得瞭銅牌的新組合——”
這是韓露和許浩洋登場的時候瞭。
許浩洋抓住韓露的手,輕輕拉瞭她一下。
他們站在艾米和劉伯飛的左邊,另一邊是第一組上場的王柳和陳廷源。主持人把話筒遞給他們,問他們現在是否想對教練說些什麼,在其他三人都說完他們的感言後,話筒被遞到韓露手中。
“我想說的是……”韓露看瞭一眼觀眾席,舞臺上的燈光照得她的臉發燙。她是不喜歡這種場合,但不代表她沒有辦法面對。
“剛剛劉教練說瞭,”她說,“他肯定我們每一個人的表現。那我在這裡,也肯定他作為教練的表現。”
這句發言實在韓露風格十足,主持人和觀眾一下子都笑起來。
“希望他再接再厲。”
她面不改色地說完,把話筒遞還給瞭主持人。
“韓露選手的發言,哈哈哈哈……”主持人笑著,“還是一如既往地擲地有聲。”
劉伯飛不由得看向韓露,韓露感到瞭他的視線,但卻沒有回看過去。
她心中的感情,此時此刻的心跳,藏在這句話背後的,她更為真實而復雜的歉疚和感激——都是不能讓劉伯飛看得太清楚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