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從哈爾濱返回後不久,便是新的賽季瞭。
挑戰賽,大獎賽,洲際賽,他們將註意力集中在這一系列的比賽中,在這些賽事中,他們沒有直接選擇他們的自作曲目《unparalleled》,而是繼續沿用瞭上一賽季的《牧神午後》。這一次,他們再度改變瞭編曲和動作構成,讓節目的風格變得更加繾綣優美,飽含著柔情與愛意。韓露自己在回看比賽的錄像的時候,也根本想象不到自己竟然可以滑出這樣的節目。
但是,這種感覺並不壞。
他們並沒有在鏡頭前掩飾兩個人的關系,非常自然地擁抱,搭肩,牽手,甚至在賽後記者會上的采訪環節,面對鏡頭的許浩洋還有那麼一點的……嘚瑟。
這位自出道以來便總像是哪裡欠缺瞭一股氣的選手,現在似乎終於完全打開瞭他自己。
他和另一人的關系,也變得越來越緊密。
在大獎賽最後的決賽日上,也是他們和重歸賽場的杜哈梅爾和埃裡克的對決之日。在休息瞭一個賽季後,杜哈梅爾並沒像很多人想象得那樣表現出一種讓人同情的英雄末路,反而狀態全開,在短節目上便已甩出第二名四分之差。這簡直像是一個定律,隻要是有他們二人在的比賽,就永遠不可能從他們手中搶得金牌。
賽前的熱身,韓露一直都沒有說話,許浩洋認為她是緊張,而安慰地拍瞭拍她的背。
然而不是,她並不很緊張。
但她的腳——曾經受過傷的跟腱,痛感愈發明顯起來。
這已經不是第一天瞭,從賽開始,她便覺得腳的狀態不是很好,但當然,這沒有什麼大不瞭的,所有選手上陣的時候,身上都有那麼一些未經痊愈的傷,然而,這一次卻不太一樣。
她的身體,她自己很清楚。
就是因為這隻腳,才讓她在短節目中跳毀瞭一個三周。三周,她覺得很可笑,這個時候,她竟然連三周都能跳毀。
這件事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她知道,就憑劉伯飛那種能把芝麻大的傷口說成西瓜刀砍的傷口的本事,他保證會讓事情變得非常麻煩。同時,她也莫名地懷抱著一種僥幸,仿佛她什麼都不說,傷病就會自己消失一樣。
……明明隻要多一點時間就好瞭。
她想。
明明冬奧會就在眼前瞭。
隻要撐過這個冬奧會——
不過,不知是幸運或者是不幸,在大獎賽的決賽環節,她的動作和整個節目的流暢度並沒有因腳傷而受到影響,但是,就在他們做出結束動作,她整個人放松下來之後,卻感到跟腱處一陣劇痛,讓她險些站立不穩跌倒。許浩洋匆忙扶住她,問她有沒有事,她搖瞭搖頭。
但是,站在場邊的趙之心卻已經覺察到瞭問題所在。
他非常希望自己的感覺是錯誤的。
他們最終獲得瞭大獎賽的第四名,除瞭杜哈梅爾和埃裡克之外,有兩組年輕的選手異軍突起,以極高的技術加分領先瞭他們。韓露雖然極不甘心,但卻沒有辦法。她已經盡瞭最大的努力瞭。
在這段時間中,她覺得自己較之過去,已經越來越習慣瞭失敗這件事。失利之後,她內心的痛苦、不甘、和那種“我也可以”的憤怒都相當程度地減輕瞭。在過去,她已經向全世界展現過她作為一個花滑選手的頂尖水平,在現在,她也在逐漸將自己更加完整,更加超乎自己想象的一面展示出來,隻是這件事本身,已經讓她感到瞭一種滿足。
但是,冬奧會。
唯獨冬奧會,她卻絕對不想再在這上面出什麼岔子。
在他們回到下榻的酒店,她一個人癱倒在床上,雙眼註視著天花板,不知道對哪裡的什麼祈禱著。
——希望可以順利完成冬奧會。
隻要順利完成冬奧會的節目,她可以就此退役。
采訪、慶功宴等等環節都結束,他們回到訓練中心的時候,趙之心將韓露叫入瞭他的醫務室。
“你的腳有什麼問題?”
他開門見山地問。
“什麼?”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趙之心嚴肅地說,“你覺得這種事是可以讓你瞞下來不說的嗎?”
“……”
“你是不是想問,我是怎麼感覺到的?”
“這種事以前也有過。”韓露說,“使用過度,筋和肌肉有一些問題。我也不是第一天滑瞭,這種事我自己有把握。”
“是嗎?”趙之心看著她,他想笑一下,但卻笑不出來。“你知道你也不是第一天滑瞭,那麼,你覺得我已經看瞭你多長時間瞭?”
“……”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瞭。”趙之心說,“這不是開玩笑的,也不是你害怕出現問題的時候。”
接著,趙之心為韓露做瞭初步的檢查,檢查的結果並不很樂觀。她的腳腕並沒有再扭傷的跡象,其他部位也沒有異常情況。那麼,她現在的痛感有可能是肌腱再次斷裂,或是粘連組織受傷撕裂瞭。
具體的情況還要到醫院進行進一步的拍片觀察。
其實,趙之心理解韓露的抗拒、恐懼和僥幸心理。馬上就是冬奧會瞭,是她上一次讓整個賽季都報銷之後的第一個,可能也是最後一個冬奧會,她打死都不願意在這上面出問題。
“現在就去。”趙之心說。
“……”
“這不是開玩笑的。”
“不要告訴劉教練。”韓露在猶豫過後,抬起頭對趙之心說。
劉伯飛因為那個節目的錄制,又得到瞭幾次商業邀約,他現在人在深圳做一個冰雪運動的宣傳。
“不要讓他知道。”韓露說,“隻要過瞭冬奧會……隻要讓我上冬奧會。”
她的眼神已經褪去瞭之前的猶豫,變成瞭一種決然的狠戾。
“隻要上冬奧會。”她說,“這條腿我不要瞭。”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趙之心。”她說,“拜托瞭。不要告訴劉教練。我去檢查,配合治療。你不要太緊張,它沒有非常嚴重。我覺得——不會到需要手術的那個程度。”
從現在開始到冬奧會,還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
她的神色堅定,像是容不得趙之心的任何否定。
“那許浩洋呢?”
趙之心這麼問,“他知道嗎?”
“他……”她稍稍語塞,隨即搖瞭搖頭。“他也不知道。”
“你也不打算告訴他嗎?”
“我不想告訴他。”她說,“我不想讓他覺得……”
她說到這裡,話頭突然打住瞭。因為她一下子想起瞭韓樹華,對她隱瞞下她真實的傷情,至今沒有對此作出任何解釋,反而是直接離開瞭北京,返回老傢的韓樹華。
在相似的局面之下——或者她的狀況更為嚴重一些,她似乎很快理解瞭韓樹華當時的想法。
其實也沒有什麼非常特殊的原因和理由。
隻是覺得沒有必要。
隻是覺得這些是自己可以處理的事。
“你也信不過他嗎?”趙之心這麼問。
“不,”韓露搖瞭搖頭,“不是這樣。”
“那是什麼樣呢?”
“我不知道。”她搖瞭搖頭,“但我覺得……他應該可以理解的。”
“……好吧。”趙之心嘆瞭口氣,“我會幫你瞞下來一段時間。”
這個時候,許浩洋也正朝醫務室走去,在路上,遇到瞭大概同是要去醫務室做檢查的江心。
據她自己在采訪中所說,她的傷情的恢復趨勢在國內醫生的治療下非常良好,雖然這一次無緣大獎賽和其他國際比賽,但她會直接應戰冬奧會。
這個聲明事實上令許浩洋有些意外,因為就他所知,江心現在還沒有一個確定的新的雙人滑搭檔,隊內沒有合適的對象配給她。雖王西明有意讓周佳瑜歸隊,但馬上就被這尊退休的佛實力拒絕瞭。
所以他確實不清楚江心應戰冬奧的具體計劃。
江心看到瞭許浩洋,笑一笑,迎著他走瞭過去。
“恭喜你們。”她語氣歡快地說,“這個成績很好。”
“謝謝。”許浩洋說。
“你的手怎麼瞭?”江心留意到許浩洋虎口上的傷,並伸手要去碰。
“沒事。”許浩洋躲瞭一下。虎口的傷是他之前比賽練習時不小心被冰刀劃到的傷口,紅紅的一小條,現在已經差不多痊愈瞭。
“我看一下?”江心說著繼續去抓他的手,這時,醫務室的門打開瞭,韓露從裡面走出來,後面跟著趙之心。
許浩洋下意識地想抽回手,但這場景已經被韓露看瞭個正著。
“韓露姐。”江心先開瞭口,“我看到他的手傷瞭……”
“手傷瞭,我知道。”韓露冷淡地看瞭江心一眼,同時不著痕跡地伸出手,把自傢男朋友的手從江心手中拽出來。“之前大獎賽,給我系鞋帶的時候不小心傷瞭。現在沒事瞭。”
……什麼系鞋帶啊!
許浩洋眼看韓露張口說瞎話。
一旦心裡這條線捋通暢瞭,應對的方式那應有盡有。
韓露一直都是這麼個人。
“你進去嗎?但趙醫生有事,沒法給你看瞭。”
“不好意思啊。”趙之心說。
“那,那也沒關系。”江心一時語塞,“那我先走瞭。”
“慢走。”
許浩洋忍不住一笑。
“我發現你啊……”他說,“我需要重新審視一下你。”
“我也覺得我可以重新審視一下我自己。”她放開瞭他的手。
“你們要出去嗎?”他看趙之心已經脫下瞭白大褂,問。
“嗯。”韓露說,“馬上冬奧會瞭,謹慎一點,去醫院復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