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露無法去回憶這幾天中發生的事,仿佛從她離開訓練中心,來到冬奧會的會場開始,時間就在以一種超出瞭她的控制,甚至超出瞭她心中對時間的概念的方式在運行著。與此同時變化的還有她的身體狀況——普通的止痛藥的作用已經不足夠,她強撐著疼痛站起來。現在,比賽被迫中止,全場的觀眾和其他國傢的運動員都在焦急地等待著,詢問著她的情況。
許浩洋把手放在她的背上,他們共同向前邁出瞭一步。
觀眾席發出歡呼聲。
——上吧。
這將是從前未有過……之後也不會再有的表演。
讓全世界都看著吧。
就在這之前,韓露恍然覺得,那一天的聽證會就像是剛剛發生的事。
就和之前舉行過的那次聽證會一樣,他們坐在一個很大的會議室裡面,韓露要對她體內的刺激性藥物成分作出解釋,要證明她對違規無過錯和無疏忽,才可免除禁賽的處罰。
於是,在所有人面前,她將這段時間所發生的所有事都做出瞭陳述,從她受傷,到她對搭檔隱瞞傷情,擅自讓隊內的醫療顧問為她處理傷情,隻為瞭在冬奧會上順利出場。
“韓露選手每天服用的藥,都是由我配給她的。”趙之心說,“是我在給她藥的時候出現瞭疏忽,將其他的藥和她要用的藥混在瞭一起。”
“你為什麼會有那種藥呢?”聽證會的主持人溫和而準確地問,“那種藥是違禁藥物。”
“……是的,我知道。”
“你說,韓露選手每天用的藥都經過你之手?”
“是的。”
“這是她第一次用這種藥嗎?”
“是的——”很快,趙之心便留意到瞭他的言語不當。“不,”他說,“我的意思是,我不確定。”
果然是到瞭這個問題。
在聽證會開始之前,劉伯飛就已經對趙之心說過,即使他將所有的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那也一樣會讓監察機構有理由懷疑他是在和韓露鋌而走險,兩個人共同嘗試一種新型的興奮劑在現實比賽中應用的可行性。
“你為什麼會有那種藥?”劉伯飛問,“你打算用它們來做什麼——這些都是在正式的聽證會上,他們可能會問到的問題。”
“——我不知道我怎麼會……”趙之心簡直要炸,但他很快搖瞭搖頭,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好吧,那是我從美國,從我的導師那裡帶回來的藥品。我想研究它。”
“研究什麼?”
“……如果替換掉它的刺激性成分,能否起到相同的作用。”
“你懂藥理學嗎?”
“……不是很通。”趙之心搖頭。
劉伯飛嘆瞭口氣。
“不要撒謊。”劉伯飛說,“這樣會把事情搞得更麻煩。”
那些混入藥瓶中的膠囊是怎麼來的,他內心已經清楚瞭。但是,他的直覺,他的良心,還有他一直被韓露和韓樹華所詬病的老好人過頭的性格,似乎都在同時對他說他不能夠這麼做。
不能因為他的一個決定,而讓一個人完全地在這個領域內失去容身之地。
他不可以這麼做。
同時,在經過分析之後,他或者也還是對韓露抱有瞭一絲僥幸,她從出道至今都完全沒有任何違規的行為,這次雖然服用瞭含有刺激劑的違禁藥物,不一定就會被從重處理。
實在不行的話,他想,他自己還可以去背這口鍋。
他可以稱這件事是自己所為,是自己無論如何都堅持讓韓露上場,為此有意隱瞞瞭她的傷情,並用止痛藥做以掩飾。
而且,他也有足夠的理由,花滑隊這些年都沒有太好的成績,他作為主管教練難免著急,於是出此下策。
聽證會上,趙之心和主持人還在就藥品是通過何種方式進入韓露體內的這個問題進行著溝通。主持人的態度是,既然趙之心是韓露委托的醫療人員,她應該對自己選擇的醫療人員負責,並對攝入體內的任何物質負責。而且,趙之心此時無法解釋藥品來自於哪裡,這令局勢長時間地僵在瞭原地。
韓露沒有插話的餘地,隻能強作冷靜地坐在位置上。
這個時候,會議室的門打開瞭,有一個人進來對主持人說瞭些什麼,主持人向外看瞭一眼,點瞭點頭。然後,那個人對門外做瞭一個“可以進來”的手勢,接著,他們看到穿著隊服的江心走瞭進來。
劉伯飛驚得屏住瞭呼吸。
韓露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下意識地去看許浩洋,許浩洋搖瞭搖頭。
“我叫江心。”她說,“和韓露選手一樣,隸屬於中國花滑隊。”
主持人點瞭點頭。
“關於韓露誤服藥品的事,可能有一些誤會。”江心繼續說,“她誤服的藥,應該是我的。”
“你的?”
“在這次回國之前,我曾經在加拿大多倫多的俱樂部受訓。”她的語氣很平靜,自始而終沒有看隊友和教練一眼。“那瓶藥是我從多倫多帶回國內的。”
“我把藥帶到醫務室,是想請作為隊內醫療顧問的趙之心醫生幫忙看一下藥物的具體成分。但是我到醫務室的時候,趙醫生說他暫時有事要離開,我一個人留在醫務室內等他,看到瞭他放在桌子上的藥瓶,一時好奇就拿瞭起來。我把兩瓶藥都打開,放在手中對比著。但不小心打翻瞭兩個藥瓶,在收拾的時候,兩種藥混在瞭一起。”
“你記得那是哪一天嗎?”
“是1月24號下午,我想。”
1月24號下午,正是趙之心參加一個研討會的日子,是有新聞和照片作為證據的。兩個人的時間對上,趙之心不知藥的具體來處這件事也得到瞭解釋。方向對他們開始有利。
這個聽證會又持續瞭一段時間後,主持人看似已經得出瞭他的結論,他點頭表示在場的所有人都可以離開,具體的結果他會在之後通知到他們。
走出聽證會的會場,韓露深深地吐出一口氣,旁邊的許浩洋抓住瞭她的手。
江心走在他們的身後,沒有說一句話。
許浩洋的確覺得狐疑,他回頭看瞭江心一眼,但她卻避開瞭他的視線,走去瞭另一個方向。
她還不知道要怎麼面對她。
也許在未來,她可以把事情對他和盤托出,但不是現在。
那一天,她在走廊裡把事情的真相告訴瞭劉伯飛,並稱自己願意出席聽證會,對所有的人說出實話,但是,這卻被劉伯飛制止瞭。
站在韓露的角度,劉伯飛當然迫切地想要還她一個清白,而這個清白的代價卻是讓江心被開除出隊的話,他覺得不能夠這樣做。
不僅僅是因為他作為教練想要再給她一次機會,同時,他也考慮到瞭花滑隊的未來。
“那……”江心問,“您有辦法嗎?”
“是的。”劉伯飛點瞭點頭,“我有。”
所以,在江心還是出現在聽證會的現場時,劉伯飛不由得整個人都緊繃起來。
而在她開口說話之後,他才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放松下來。
這個孩子……
他無奈地苦笑瞭一下。
腦子真的很好用。
在後來,在冬奧會已經結束,所有人都返回訓練中心,對新的賽季的準備也步入正軌之後,劉伯飛在最後和江心一起確定她的新搭檔時,重又提起瞭當時聽證會的事。
“你在最後,”他問,“為什麼要去聽證會?”
“我不知道。”江心搖瞭搖頭,“我隻是覺得……如果我不去的話,我可能就真的當不成一個運動員瞭。不管是從行為,還是從內心……如果我不去的話,我就徹底失去瞭作為一個運動員的資格。”
她的視線很坦誠,是在這些年內都未有過的坦誠。
這些年中,她反反復復,始終覺得適合自己的路在其他地方,總是想要一步達到頂點,於是,她反復嘗試,反復犯錯,她的整個人格,都在這些糟糕的,無解的,看不到出路的錯誤之中變得縹緲虛無。
她沒有能夠抓在手中的東西,沒有能夠確信的東西。
但是,她也是個運動員。所有的一切,都源於爭強鬥勝,都源於過於希望得到肯定和關註。
在一切浮光都在她眼前消散後,她看到瞭最初的東西。
“……教練。”她說,“我不知道這個時候應該說什麼。但是,真的非常謝謝您。謝謝您還願意給我再一次的機會。我會努力,”她頓瞭一下,視線堅韌起來。“我會成為花滑隊新的力量,會不讓任何人再對我失望。”
正在劉伯飛想說什麼的時候,江心對他調皮地眨瞭一下眼睛。
“而且……”她說,“我覺得劉教練您,是個很愛逞強的人。”
“……?”
“我覺得,”她說,“如果我不去的話,您現在可能就沒有辦法坐在這裡瞭。”
劉伯飛的想法被說中,一時不知說什麼是好。
“你趕緊去訓練吧。”他把手裡的文件用力一合。
“好啦。”江心笑,“我知道瞭。”
第二天,也是距正式比賽還有四天的時候——韓露的興奮劑事件下來瞭正式的處理結果,因是初次違規,給予瞭她級別最輕的警告處分,並不作禁賽處理。
韓露合上眼睛,幾乎要癱坐在沙發上。這些天來,她的精神為此高度緊張,她一邊努力去感受和體會著這一次他們的音樂,一邊幾乎時刻都在擔憂著若自己無法順利上場要如何是好。
所以,在結果終於出來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簡直可以坐在這裡哭出來。
不過,當然瞭,現在還遠遠不是她可以哭的時候,眼前是她闊別瞭四年的冬奧會賽場,屬於她的戰役正要打響,不僅僅是和他人的,更是和她自己的戰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