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回到自己的園子的,整個人象被掏空瞭,累得隻想倒下。進屋後卻發現幾案上原先供著的幾個陶器都被掃在瞭地上,滿地狼藉。我重嘆瞭口氣,匆匆轉身去霍府。
陳叔看到我,立即叫住瞭我,對我道:“少爺昨天晚上從宮中匆匆趕回,特意到一品居買瞭幾樣你愛吃的點心,說還來得及和你一塊吃晚飯。看你不在,我說打發個人去接,他說自己去接。去的時候興沖沖地,一夜未歸,我還以為他歇在你那邊瞭。結果今日太陽升得老高時方回來,一口水不喝,一口東西不吃,一個人鎖在屋子裡,誰都不讓進。你來之前,他剛出門,臉色極其難看,我聽紅姑說他從昨日起就沒有吃過東西,昨天夜裡在你屋中守瞭一夜。”
陳叔盡力把語氣放和緩,“玉姑娘,孟九爺的確是好男兒,我們也的確對不起他……”他的臉上又現瞭愧色,“可少爺對你也是全心全意,為瞭你連皇上的賜婚都推拒瞭。除瞭皇後娘娘和衛青大將軍外,和傢裡其餘長輩的關系也搞得很僵,我對你有愧,不敢多說什麼,隻是……唉!”
去病的身體剛好不久,雖然看上去一點事情沒有,但怎麼禁得住如此折騰。我因為太過擔心,語氣不禁帶瞭責備,“你們怎麼不勸勸他呢?”話剛問出口,就知道自己已經糊塗瞭,去病豈是聽勸的人?忙對陳叔道歉,“我說錯話瞭,你知道去病去哪裡瞭嗎?”
陳叔搖瞭搖頭,“少爺沒有讓人跟,也許去夫人那邊,也許去公主府,也許去公孫將軍府,也許找地方喝酒去瞭。”
我轉身出門,“我去找他。”
從平陽公主府到公孫將軍府,從公孫將軍府到陳府,又找遍長安城有名的酒樓、歌舞坊,卻全無蹤影。
我從天香坊出來時,已是半夜。站在天香坊前的燈籠下,茫然地看著四處黑沉沉的夜。去病,你究竟在哪裡?
心中抱著一線希望,想著他也許已經回府,急匆匆趕向霍府,守門的漢子一見我就搖瞭搖頭,“將軍還沒有回來。陳管傢也派瞭人四處找,還沒有找到。”我一言不發地又走回夜色中。電光火石間,心頭忽然想到他也許可能在一個地方。
剛過十五未久,天上還是一輪圓月,清輝流轉,映得滿山翠綠的鴛鴦藤宛如碧玉雕成。
我沿著鴛鴦藤架奔跑在山間,“去病!”“去病!”……一疊疊的聲音回蕩在山谷間,反來復去,卻全都是我一個人的聲音。
從山腳到山頭,整座山隻有風吹過鴛鴦藤的聲音回應著我。霍去病,你究竟在哪裡?霍去病,你要離開我瞭嗎?
從前天起,人一直繃成一根線,根本沒有休息過。悲傷下再也支撐不住,我精疲力竭地跪坐在瞭地上,捂著臉似笑似哭地發著自己都不明白的聲音。
這段時間,我就象石磨子間的豆子,被上下兩塊石頭碾逼得馬上就要粉身碎骨。他們兩塊石頭痛苦,可他們知道不知道我承受的痛苦?
霍去病為什麼不明白,他於我而言,早已經是骨中骨,血中血。如果我要選擇九爺,早已經去瞭,還會等到今日?
一雙手把我的手掰開,黑沉沉的眼睛隻是盯著我,一句話也不說。我還以為他根本不會出現瞭,瞅瞭他半晌,愣愣問瞭句,“你還要我嗎?”
他眼中幾抹痛幾抹喜,一字字道:“以前沒有得到時我就說過絕不會放手,現在更不會。”
我一顆懸著心立即落回瞭原處,嘆瞭口氣,整個人縮到他懷裡,“我好累,好累,好累!你不要生我的氣,九爺為瞭替你治病,病得很嚴重,我就留在那邊……”他忽地吻住瞭我,把我嘴裡的話都擋瞭回去,熱烈地近乎粗暴。
我太過疲憊,腦子不怎麼管用,傻傻地問:“你不想知道究竟發生瞭什麼?”他的眼睛不同於剛才的沉沉黑色,此時裡面盛滿瞭璀璨的星子。
他笑著湊到我唇邊又吻瞭一下,“我隻要知道這件事情隻有我能做就行。”他微微猶豫瞭一瞬,“你既然回來瞭,他的身體應該沒有大礙瞭吧?”
“燒已經全退瞭。大夫說一場高燒雖然兇險,但體內寒濕之氣也因此盡去,以後註意調理就可以瞭。”這是回長安後,我們第一次心平氣和地提到九爺。
他雙眼直視著我,“玉兒,對不起。不管怎麼說你們認識在先,而且整件事情上我本就行事手段不夠君子,今天的局面也有我自己的錯,人非草木,熟能無情?就是普通朋友,隻怕也見不得對方因自己痛苦。何況有些心結不是說淡忘就淡忘,總要給彼此一些時間去化解。”
雖然陳叔來道歉過,可霍去病那天卻是拂袖而去,之後也沒看出他有半點歉意。因為他突然而來的病,我不想再糾纏於不愉快的過去,隻能選擇努力去忘記。
他第一次說出這樣的話,不是逼迫而是願意給我時間,願意相信我。我心頭暖意激蕩,原本藏在心裡的一些委屈氣惱不甘都煙消雲散,伸手緊緊摟住他。一切盡在不言中,我的動作就是對他的最好答案,他喜悅地輕嘆瞭一聲,也緊緊抱住瞭我。
兩人身體相挨,肌膚相觸,我下腹突然感覺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抵著我,兩人之間原本溫情脈脈的氣氛立即變瞭味道。他不好意思地挪動瞭下身子,“我沒有多想,是它自己不聽話。”難得見他如此,我俯在他的肩頭隻是笑。
他身子僵硬瞭一會,扭頭吻我的耳朵和脖子,“玉兒,我很想你,你肯不肯?”
我的臉埋在他的胸前,輕聲笑著,沒有說話,他笑起來,“不說話就是不反對瞭?玉兒,如果有孩子瞭,怎麼辦?”
我利落地回道:“有孩子就有孩子瞭唄!難道我們養不起?”
原本以為他會很開心,卻不料他居然沉默下來,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很冷靜地問:“即使你懷孕後我仍舊不能娶你?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嗎?你知道人傢會怎麼說你嗎?”
我點瞭下頭,他猛地一下把我抱瞭起來,急急向山谷間掠去。剛開始我還不明白他什麼意思,怎麼不是回府的方向?
想到此人天下間能有什麼事情是他做不出來的呢?我大驚失色,“你想幹什麼?你不是想在這裡那個……那個吧?”
他笑得天經地義,“知我者玉兒也!那邊有一處溫泉,泡在裡面絕不會冷。以地為席,以天為蓋,又是在水中,隻怕其中滋味妙不可言,比房中肯定多瞭不少意趣。況且已經忍瞭半年,既然我們都想通瞭,我就多一刻也不想等瞭。”
“可是……可是天快要亮瞭!”
他把我輕輕放在瞭溫泉邊的石頭上,一面替我解衣衫,一面道:“那不是正好?黑夜和白晝交替時分,正是天地陰陽交匯的時刻,你還記得我給你找的那些書嗎?書上說此時乃練房中秘術的最佳行房時刻……”他說著話,已經帶著我滑入瞭溫泉中,語聲被水吞沒。
他怕我凍著,下水下得匆忙,頭上的玉冠依舊戴著。我伸手替他摘去,他的一頭黑發立即張揚在水中,此情此景幾分熟悉,我不禁抿瞭唇角輕笑。
他愣瞭下,反應過來,把我拉到他身前深深吻住瞭我。一個悠長的吻,長到我和他都是練武的人,可等我們浮出水面時,也都是大喘氣。
他大笑著說:“差點都忘瞭當日的心願,那天在水裡就想親你的,可你太兇瞭,我不過牽牽手,你就想廢瞭我。玉兒,當日真讓你一腳踢上,現在你是不是要懊悔死?”
我哼瞭一聲,嘴硬地說:“我才不會懊悔。”
“那是我懊悔,悔恨自己當日看得著,卻吃不著!不過今日我可就……”他笑做瞭個餓虎撲食的樣子,一下抱住瞭我,吻如雨點一般,落在我的臉上,脖子上,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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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再診過去病的脈後,說一切正常,反倒張太醫診過脈後,隔瞭一日,開瞭一張單子來,沒有用藥,隻是通過日常飲食調理。張太醫為何會遲一日才開藥方的原因,我和陳叔都心知肚明,但都沒有在去病面前提起。
送張太醫走時,他看我欲言又止的樣子,心中估計已經明白,面上卻是一幅全不相幹的樣子,閑閑地說著話,“昨日剛去和孟九爺聊瞭醫術,和他一比,我這麼多年的醫簡直都是白學瞭……”
他後面說什麼,我已經都沒有聽進去,隻是明白九爺的身體應該已經大好瞭。時間可以讓身體的傷康復,那麼時間也應該能讓心上的傷康復的吧?
一步步慢慢走回屋子,隔窗看到去病正低頭研究單子,聽到我的腳步聲,他抬頭向我一笑,我想笑卻有些笑不出來,隻快步掀簾而進。他把我的手攏進手心中,替我暖著手,他掌心裡的暖慢慢讓原本浸瞭冷意的心溫暖起來,我反手緊緊握住瞭他的手,朝他暖暖一笑。
去病似乎瞭然,又似乎一幅完全糊塗的樣子,隻笑看著單子上羅列的註意事項,鼻子裡長出瞭口氣,擺明瞭一副不想遵守的樣子,“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我能吃的也不多瞭。”可看到我瞪著他,又立即換瞭表情,湊到我耳旁,笑得嬉皮賴臉,“別氣!別氣!隻要你天天讓我吃你,我就一定……”
他話沒有說完,已經逃出瞭屋子,堪堪避過一個緊追而至的玉瓶子。“嘩啦”一聲,瓶子砸碎在屋門口,在屋子外立著的兩個丫頭都被嚇得立即跪瞭下來。他隔著窗子笑道:“我進宮一趟,會盡早回來的。”
我忙追到外面,“等等,我有話問你。”他沒有回頭,隨意擺瞭擺手,“知道你擔心什麼,我們兩個又不是沒有夜晚溜進過宮殿,當日還和皇上撞瞭正著。他們要奏就奏,要彈劾就彈劾,皇上不但不會理,反倒會更放心……”他說到後來語音漸含糊,人也去得遠瞭。我側頭想瞭一瞬,除非李敢有別的說法和證據,否則就那些的確還不足懼。
一回身兩個丫頭輕舞和香蝶仍舊跪在屋子前,“你們怎麼還跪著?快點起來。”
兩個丫頭側頭看霍去病的確走遠瞭,才拍拍胸口站起來,香蝶手快嘴也快,一面拿瞭掃帚來清掃地面,一面道:“自小做奴才做習慣瞭,一聽見主人屋子裡傳來什麼砸東西的聲音,第一反應就是下跪,第二反應就是說一句‘奴婢該死’,其實往往究竟發生瞭什麼事情,我們根本不知道。”
我笑道:“你們怎麼都那麼怕將軍呢?我從沒有看見他責罰下人奴婢。”
輕舞抿唇笑著,一句話不說,隻低頭用帕子擦地,還是香蝶想瞭一會後回道:“是呀!的確沒有真正責打過誰。不知道,反正我們就是怕。我聽別的姐妹說人傢府裡丫鬟都盼著能分到年輕的少爺身邊服侍,指望著萬一能被收瞭,從此也就躍上瞭高枝,可我們府裡卻從沒有這樣過,我們都琢磨著若跟瞭將軍……”說到這裡她方驚覺話說得太順口,給說過瞭,一張臉羞得通紅。
我掩著嘴笑,“回頭我要把這些話學給將軍聽。”
輕舞和香蝶都急起來,湊到我身邊哀哀看著我,我清瞭清嗓子,“不說也行,不過以後可要對我百依百順。”
兩個人苦著臉,輕舞道:“好姑娘,我們還不夠順你?你問什麼我們不是一五一十地全告訴你?而老夫人問我們的話,我們卻能不說的就不說,非說不可的也隻幾句話帶過。”
我輕嘆口氣,攬住二人的肩道:“兩位姐姐心腸好,憐惜我這個沒有親人的人,多謝兩位姐姐。收拾完瞭,我們去一品居吃東西。”兩人一聽,都笑著點頭,香蝶嘆道:“你呀!一時兇,一時柔,一時可憐,難怪將軍這樣的人,見瞭你也無可奈何。”
我面上笑著,心中卻真地嘆瞭口氣,他們二人是陳叔仔細挑選過才放在霍去病身邊伺候的,對我的確不錯。可這府中的其他人因為衛少兒和公孫賀等人,表面笑臉相迎,心裡卻都別有心思。
經過霍去病生病的事情,衛少兒看見我時不屑和敵意少瞭許多,隻是神情依舊淡淡。我也不願自討沒趣,能避開她就避開,估計她也不願意見我,所以兩人很少碰面。
我與霍去病的關系,說明白清楚也很是明白清楚,反正上至皇帝,下至軍中的從將官兵都知道我是他的人,霍去病也從不避諱,當著趙破奴等往來密切的兄弟的面,待我如妻;可若說糊塗也很糊塗,上至皇帝下到府中的奴才婆婦都依舊把我看作未出閣的女子,似乎我不過是霍去病不小心帶在身邊出來玩一次的一個女子,睡一覺再睜眼時,我就會從他們眼中消失。
從冬到春,從春到夏,睡瞭一覺又一覺後,我卻依舊出現在他們面前,大傢也依舊固執地無視我。
宮中舉行宴會,我很少參加。可這次是皇後娘娘的生辰,衛皇後親自和去病說帶玉兒一起來,她雖沒有明說什麼,卻通過這麼一個小小的行為,默認瞭我和去病的關系。這段日子以來,若不是她壓著低下的妹妹妹夫們,我隻怕日子更難過,心中對她感激,所以一改往日一進宮就沒精打采的樣子,仔細裝扮瞭一番自己。
雖梳瞭漢人時興的發式,卻沒有用漢人流行的簪子束發,用瞭一條紫水晶纓絡,交錯挽在頭發中,參差錯落的紫水晶纓絡直懸而下,若隱若現在烏發中,宛如將夜晚的星光匯聚在瞭發中,最大的一顆紫寶石,拇指般大小,恰好垂在額頭間。
衣裙雖也是如今長安城流行的樣式,卻又略有不同。在綢緞面料上覆瞭一層薄如蟬翼的冰鮫紗,精美的刺繡隱在冰鮫紗下,添瞭一重朦朧的美。再加上冰鮫紗特有的輕逸,行走間又多瞭幾分靈動。
霍去病看到我的一瞬,眼睛一亮,笑贊道:“我一直覺得你穿西域那邊的衣裙才最美,沒有想到漢傢衣裙也能穿得這麼好看,看來以前都是你不上心。”
進宮後,皇後娘娘正端坐上位,接受百官恭賀。霍去病拽我上前給皇後磕頭祝壽,我堅決不肯上前,“你自己去就行瞭。我人來瞭,皇後也就明白我的心意瞭,你我這樣公然一同上前卻讓皇後為難。”
霍去病臉色有些黯然,“我寧願你蠢一些,笨一些,不要為別人考慮太多,也不會太委屈自己。”
我朝正在給皇後磕頭的太子少傅和夫人努瞭努嘴,笑道:“象他們那樣子就是幸福嗎?看著倒是出雙入對,人人稱贊,我可不希罕。”
霍去病放開我的手,獨自上前去拜見皇後。
等壽筵開始,酒過一巡後,李妍才姍姍而來,面上猶帶著兩分倦色,盛裝下越發顯得人楚楚可憐。華衣過處,人人都不禁屏住瞭呼吸,唯恐氣息一大,吹化瞭這個冰肌玉骨的美人。
原本熱鬧的晚宴竟然因為她的美麗突然陷入瞭死寂,隻聽見她的衣裙簌簌響動,腰間掛著的玉環時而相撞,一聲聲的清響蕩在風中,平添瞭幾分言語難述的韻味。
她盈盈走到皇後面前下跪請安,衛皇後笑著說:“免禮吧!你身子不好,用不著行大禮,心意到瞭就行。”她卻仍舊仔細地行瞭跪拜大禮後才起身。
落座時,劉徹很是自然地就伸手攙扶瞭她一把,還低低囑咐瞭李妍一句話,李妍蹙著眉頭搖瞭下頭,劉徹有些無可奈何地笑看著她,一轉頭看向皇後時,雖然也是笑著,眉宇間的寵溺憐惜卻立即褪去。
有心人看在眼裡,不知道會怎麼想?李妍已經從剛開始的一直隱忍退讓,變成瞭鋒芒微露,這是變相地在讓大臣們看明白究竟誰在劉徹心中更重要。她剛一出場,已經讓今晚本該是主角的皇後淪為瞭配角。
我的視線在宴席上掃瞭一圈,現在究竟多少人希望得到皇位的是劉髄?又有多少人隻是希望衛氏垮臺,好方便自己從中得利?衛皇後和李妍相比,優勢是朝中的勢力明確雄厚,可劣勢也恰恰在這裡,支持衛氏的人很明顯,想要扳倒他們也就目標明確,可支持李氏的人卻都在暗處,他們可以在暗中弄鬼。
眼光對上霍去病的視線,他的嘴唇微動,無聲地說瞭三個字“你最美”。我嗔瞭他一眼,不屑地微揚起下巴,表示假話,我才不相信,心裡卻滿是甜滋滋的感覺。
一旁的李廣利看到我和霍去病眉眼間的言語,重重哼瞭一聲,起身對皇上和皇後道:“西域各國進獻來的舞女經過精心挑選,選出最好的十二人,特意排瞭一出西域歌舞為皇後娘娘祝壽。”劉徹贊許地一笑,看向皇後,衛皇後微一頷首,“傳她們獻舞。”
雖然說是西域舞蹈,但為瞭更符合給皇後祝壽的場合,融入瞭更多的漢朝舞風,把胡人特有的激烈奔放都壓蓋瞭下去,代之以輕靈飄逸。領舞的女子,身形高挑,宛轉回旋中如翩翩蝴蝶,一起一落都好似沒有重量。
我不禁點瞭下頭,的確是一等一的舞女,沒有想到李妍也是看著那個女子點瞭頭。我們兩人今日夜裡第一次視線相對,她眼若秋水,美麗清澈,似乎一眼就能看到她的心底,想起初相逢時,她眼中的情緒流轉,判若兩人。
她忽地一笑,帶瞭絲憐憫朝我搖搖頭。我本想回她一笑,問問她,我們究竟誰更可憐?念頭一轉,卻又覺得無趣,何必彼此苦苦相逼?移開視線,不再看她。
眾人鼓掌喝采時,我才回過神來。劉徹很是滿意,邊鼓掌邊笑道:“應該重賞!”
衛皇後剛要開口,李妍柔聲道:“這些女子從西域千裡迢迢來到漢朝,現在孤身一人,毫無倚靠。再大的賞賜都比不過一個傢。今日長安城中的年輕才俊匯聚一堂,皇上不如就牽回紅線,賞她們一個可以容身的傢。”
歌舞生涯終究不是長計,趁著年輕覓一個去處,雖然肯定是做妾的命運或者比這個更差,但如果能生下一男半子,在這個非她們傢鄉的地方,日後也總算有個倚靠。其餘的女子都露瞭喜色,領舞的女子卻隻是目光一閃,從席上快速掃瞭一眼。
劉徹看到女孩子們希冀企盼的眼神,竟露瞭一絲溫柔,側頭凝視著衛皇後抿著嘴笑起來,衛皇後似乎也想起瞭什麼,臉一紅,低下瞭頭。李妍立即轉開視線,半抬頭看向天空。一直狀似無意地留心著她的李敢,手中的杯子一顫,幾滴酒灑出。
劉徹對西域舞女道:“聽聞西域每年的賽馬會也是女子向心愛男子表達情意的最佳機會,可以在互相追逐時用鞭子輕輕抽打對方,也可以用歌舞向對方傳達心意。朕也效仿一下西域民風,準許你們自己去挑。”
曲子響起,這次才是真正的西域歌舞曲。一開始就滿是熱烈奔放。欺雪壓霜的肌膚,軟若棉柳的腰肢,勾魂奪魄的眼神,剎那間滿座皆春。
李妍笑看向我,我心中一寒,驀地猜測到她意欲何為。劉徹已經金口玉言頒瞭聖旨,如果待會有女子挑瞭霍去病,那……
上次霍去病雖然逆瞭劉徹的心意,可當時劉徹根本沒有來得及開口說婚事。兩人似乎隻隨口說瞭一下府邸的事情,就已經讓霍去病發下瞭“匈奴未滅,何以傢為”的誓言。今日劉徹當著眾位臣子的面,當著西域來客的面許下諾言,如果霍去病再當眾抗旨……,我不敢再往下想,手緊緊拽著自己的衣裙,盯著場中的舞女。
霍去病也猜測到李妍可能的意圖,起身想走,兩個女子卻已經舞到瞭他面前,擋住瞭他的去路。霍去病的神情反倒慢慢冷瞭下來,嘴角抿瞭絲笑,坐回席上,端起酒杯,淡然自若地品著,好象身邊根本就沒有兩個女子輕歌曼舞。
我微松瞭口氣,還好,還有時間。如果霍去病不打算兩個都要,那麼這兩個女子先要用舞姿在彼此之間決出勝負。
李廣利的神色卻並不好看,反倒更是多瞭幾分嫉恨。我想瞭一瞬才明白,估計這兩位女子並非他們事先安排好的棋子,而是自己真地看上瞭霍去病。我苦笑地看著那兩個舞女,不知道是該驕傲還是該犯愁。
領舞的女子容貌身形都是最出眾的,席間一眾年青公子,中年色鬼都留心著她,此時她一步一生姿地隨著舞曲也舞向瞭霍去病,全場氣氛立即熱烈起來。
一些完全不知底細的好事者喝起彩來,笑嚷道:“如此佳人也隻有英雄方擔得起。”真不知道他們是在拍霍去病的馬屁,還是想找死。靠著霍去病、衛青而坐的一眾武將都是冷著臉靜看,甚至有女子舞到自己面前也顧不上,而李廣利一眾皇親國戚王孫貴胄卻有意無意地煽風點火,席間氣氛濃烈到極點,卻是一重冰,一重熱,也詭異到瞭極點。
另外兩個女子看到領舞女子,面上一羞一惱,卻都自知比不上,輕輕地旋轉著飄開。領舞女子笑靨如花,美目流轉,裙裾翻轉間,若有若無地拂過霍去病的身子,霍去病卻隻是靜靜地品著酒。
等到她單腿跪在霍去病面前敬酒時,就是她已經擇定時。以後如何暫且顧不上,先救瞭眼前再說。我再不敢遲疑,側頭看向日磾,他點瞭下頭。
我脫去鞋子,將原本套在手腕間的一對鈴當系在瞭腳腕上。一面緩緩站起,一面脆聲拍瞭三下掌,打亂瞭西域的舞曲,引得眾人都看向我。霍去病一臉驚詫,我笑向他眨瞭眨眼睛。
急促歡快的曲子從日磾的短笛中沖出,宛如駿馬跳躍在草原,又如小鳥翱翔在藍天。我隨著音樂轉向霍去病,在每一個音調間隔間,輕踏一下腳,用鈴當相和笛音,別有一番風味。
起先還舞步不順,踏錯瞭幾步,惹得幾個舞女掩嘴輕笑,我朝她們扮瞭個鬼臉。哼!如果讓你們七八年沒有跳過,你們要能跳成我這樣,我任你們嘲笑。
舞步漸漸跳順,往日在草原上縱情歌舞的感覺又回到瞭身體裡,再加上我練過功夫,比一般舞女更多瞭一份輕盈和剛健,一曲匈奴女兒的示情舞,跳得雖不算好,卻別有一番看頭。
霍去病笑起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神情說不出的暢快淋漓,還隱隱帶著幾分得意驕傲。
太過意外和吃驚,全場的人都不知道如何反應,隻目瞪口呆地看著我,一地鴉雀無聲中,腳腕上的鈴當聲越發清脆悅耳,彷佛少女的笑,開在春風中,惹得你也禁不住心兒變得柔軟。
那個舞女靜靜看瞭我一會,朝我一笑,舞步轉換,竟然也是一支匈奴舞。我和她交錯舞過霍去病面前,他一改先前淡淡品酒的樣子,居然興致盎然地看看我、又看看她,似乎還真在我們之間挑選著哪個更好。
此人竟然如草原上的棘棘草,見點陽光就燦爛。我心中有氣,笑得卻越發歡快,轉向他時,借著展開的裙裾掩蓋,飛起一腳踢向他,卻沒有料到他早有防備,手恰好握住我的腳。
笛音急急,我卻定在瞭原地,保持著一個古怪的姿勢和古怪的笑容,唯有手臂還隨著音樂起伏。幸虧日磾從小給我配曲,看我不對,立即放緩瞭音樂,反倒讓預料不到的舞女腳下一絆,連著跳錯瞭幾個步子,險些摔倒。引得眾人都看向她,一時間倒是把我的古怪忽略瞭。
她剛立穩身子就一臉惱恨地瞪向吹笛的日磾,卻出乎意料,看見的不是一個樂師,而是一個氣宇軒昂的華服男子,烏發卷曲,目深鼻挺,顯然也是胡人。日磾向她歉意地微欠瞭下身子,她愣瞭一瞬,臉一紅撇過瞭頭。
我臉上的笑容實在掛不住瞭,雖然舞蹈裡的確有舞步不動,隻靠上半身和手臂的舞姿,但如今……
霍去病看我盯著他的眼睛越來越冷,笑著在我腳上摸瞭一把,放開瞭我,若無其事地端起酒杯。
舞曲依舊,我和一旁胡女的舞姿卻都有些亂,她的臉紅著,我的臉燒著,兩人還彼此撞瞭一下。我心頭一驚,清醒過來,惡狠狠地瞪瞭霍去病一眼,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思逗我?他卻隻是玩味地看著我的神情,嘴邊抿著笑。
胡女的心思也轉瞭回來,打起精神,原有的妖嬈風情盡展。我鬱悶地看瞭她幾眼,想著要不要呆會使點壞招,暗中把她弄傷,否則這場比舞我肯定贏不過她,可眾目睽睽下,特別是還有李妍李敢這樣的有心人,若被抓住瞭呢?
日磾的笛音頓瞭一頓,忽地變瞭一隻曲子,是一支草原上流傳頗廣的情歌,表達男子對偶然見過一面的女子的思慕之情。
我腳上的鈴當聲剎那亂瞭起來,那個胡女也是身子一顫,似驚似喜地看向日磾。席上聽得懂此歌的人都一臉震驚困惑,不明白今天晚上究竟怎麼瞭?大傢似乎都突然之間發瞭情,或者說發瞭瘋?
我疑問地看向日磾,日磾卻沒有搭理我,隻看著胡女。胡女看看日磾,看看霍去病,又看瞭我一眼,忽地下定瞭決心,腳步幾個輕旋就已經轉到瞭日磾的幾案前,輕輕彎下身子,單膝跪在瞭日磾面前,表示已經認他為主。
狀況變化太快,李廣利一臉氣憤,猛地站瞭起來,李妍趕在他張口前,笑拍瞭下掌道:“恭喜二位。”李廣利和李妍的眼神一觸,身子僵硬地又坐瞭回去。
這個聰明的胡女在最後一瞬改變瞭主意,壓下重註,掙脫自己的棋子命運。她賭她的眼光,賭她的運氣,而日磾不會讓她失望,隻要有他一日,必照顧她一日。
我向霍去病彎身行瞭個禮,轉身回自己的座位。眾人都愣愣看著我,李妍笑問道:“金玉,你莫名其妙地上瞭場,又一言不解釋地下去,把這裡當什麼瞭?”
我和衛皇後視線一錯而過間彼此已經交換瞭心思。反正衛李已經不能共容,既然李妍你步步緊逼,那我也無須再步步示弱。我面向李妍跪下,一字一頓地道:“這裡當然是皇上特意為皇後壽辰舉行的宴會。”
李妍被我一句話憋得眼睛裡面直冒火,卻再說不出半個字。再得寵的小老婆依舊是小老婆,見瞭大老婆依然要守規矩,更何況是主掌後宮的皇後?今日還輪不到你不停地說話。
劉徹一直冷眼旁觀著周圍的一切,此時聽到我的話,瞟瞭眼一言不發的衛皇後,又從霍去病面上掠過,笑著說:“金玉的舞跳地不錯,應該賞。”
衛皇後溫柔地笑著,“臣妾尊旨。”
一場掩蓋在旖旎香艷下的風暴暫時化開,可我和日磾這次曲舞相合是否會卷起另一場更大的風暴?衛李兩氏的爭鬥已明顯化,劉徹今晚明顯偏袒著李氏,這顯然又是一場帝王的權利平衡術,就如當年他借助瞭王氏對抗竇氏,之後又扶植衛氏徹底擊垮竇王兩族的外戚,而這次輪到瞭權勢過大的衛氏。
馬車行瞭一路,霍去病盯著我笑瞭一路。進瞭屋子後,一面寬衣一面依舊笑個不停,我被他笑得惱火起來,“你不想想如何應付李妍,反倒在這裡莫名其妙地笑個沒完沒瞭,不知道下次她又會使什麼手段。”
他長籲口氣,躺到榻上,雙手交握枕在腦後,一臉心滿意足,“我盼著她使手段,最好能常常象今晚這樣。”
我哼道:“是呀!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幾個女子為你爭風吃醋好是有面子,好是風光!”
他嘴邊帶笑,微瞇著雙眼,似乎仍在回味,“的確是滋味無窮。如果不是她們,我還不知道你這麼緊張我,也絕對想象不到你居然會向我跳舞求愛。”
我半仰頭翻瞭個白眼,哈哈長笑兩聲,“我是好緊張你呀!”
他那個憊賴樣子實在惹人生氣,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你下次再在大庭廣眾下亂摸,我一定緊張‘死’你!”
他一手來呵我的癢,一手把我拽進懷中,“你的意思是隻要不在大庭廣眾下,我就可以為所欲為?可以亂摸?那我不客氣瞭。”
端瞭洗漱用具進來的輕舞和香蝶恰看到我們這糾纏在一起,暴力香艷的一幕,冒失的香蝶一下就把手中的帕子並妝盒全掉到瞭地上,輕舞倒還沉得住氣,彎腰一禮,低下頭拉著香蝶快速退出瞭屋子。
完瞭,徹底完瞭!這下是裡子面子全丟光瞭,我在她們面前的形象盡毀。我恨恨地瞪著霍去病,他卻隻是一揮手打落瞭紗帳。
…………
誰是兔子誰是老虎,究竟誰吃定瞭誰,我終於明白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