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盡全部的力氣去愛一個人,不求回報,隻求他安好,不求長相廝守,隻求死後同穴。
已經快一個月瞭,西雅圖的雨季好像才剛剛開始。淅淅瀝瀝的小雨籠罩著這個繁華又安靜的港口城市。我和耿墨池的生活已經趨於平靜,但他的病情卻非常不穩定,每天眼睜睜地看他大把大把地吞藥,看他日漸消瘦,看他食欲日減,還經常反胃嘔吐,我心如刀割卻又無能為力,我什麼都不敢要求瞭,容忍瞭他的壞脾氣,以至於他沖我發火時,我竟然還有些悲哀的欣喜:這個男人還有力氣罵我,他還活著,如果哪天他躺著動不瞭瞭,我該怎麼辦?
耿墨池始終沒有與我有過親密的關系,我們仍然是分開睡的,他睡床上,我在他邊上打地鋪,方便照看他,慢慢地也就習慣瞭。
這天晚上,外面刮著很大的風,雨點唰唰地打在玻璃窗上,船身都在搖晃。溫度陡然降瞭好幾度。我冷得無法入睡,在被子裡蜷成一團。
“上來睡吧,今晚很冷。”他聽到瞭我的吸氣聲,動瞭惻隱之心。
“不用瞭。”我拒絕。
黑暗中一陣窸窸窣窣,他翻身下床來。
“你就是這麼死倔!”他俯身抱起我,放到軟軟的床上,與我相擁而睡。
可是半夜的時候我醒瞭,耿墨池在床上翻來覆去,似乎很難受,我要送他去醫院,他說沒事,就是胃不舒服,呼吸也有點困難。
我不停地給他揉胃,墊高他的枕頭,盡量讓他呼吸順暢。此時月光透過落地窗灑在床頭,他的臉色很不好,看得出來他在極力壓抑自己的痛苦,不敢出聲,怕我擔心。我在黑暗中看著這個飽受病痛折磨的男人,也隻能保持靜默。
淚水無聲地滑落我臉頰。
“你哭瞭。”
“沒,沒有。”
“還說沒有,我都聞到你淚水的味道瞭。”黑暗中他閉著眼睛,可是好像什麼都明白。
我沒有說話,一遍遍地撫摸他的胸口,想讓他感覺舒服些。
片刻後,他忽然又說:“聖誕我想回趟新西蘭。”
“為什麼想去新西蘭?”
“去看看我媽。”
“哦。”
“也許是最後一次去看她瞭。”
“墨池!”我哽咽,黑暗中抱緊瞭他,好像隻要這麼緊緊地抱住他,他就不會離去一樣。
耳畔有他沉重的呼吸聲。
他下頜摩挲著我的頭發,輕嘆著,“你要有心理準備啊,考兒……”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緊抱著他,將頭埋得更深瞭。
有沒有心理準備會改變得瞭什麼呢?我們怎麼算計都算計不過命運,當初愛上他時就沒有心理準備,可是我從未真正後悔過,愛就愛瞭,錯就錯瞭,對我來說,這份愛還真像那座亙古的瑞尼爾雪山,無論結果如何在我心裡已經永恒。
一直到後半夜,耿墨池才在疲憊中昏昏睡去。
早上,吃早餐的時候他顯得有些走神,我問他在想什麼。他“嗯”瞭聲,抬眼看我,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深邃目光凝視著我,忽然說:“我們搬傢吧。”
我真的不太懂耿墨池,在船上住得好好的,忽然嚷嚷著要搬到岸上去住。我不答應都沒轍,他決定瞭的事豈是我可以反駁的。可是搬傢那天,當他把我領到亨利太太的房子前時,我隻覺得天旋地轉,想死的心都有瞭,那時候我就猜他可能蓄謀已久。
我差不多是被他拖進瞭新傢,一進門,我就吃驚得嘴巴都合不上,亨利太太傢的裝修雖然大致沒變,可所有的傢具擺設全換瞭,包括窗簾、地毯、裝飾品,全都是煥然一新。耿墨池對生活的要求一直很高,吃住都是很講究的,從來不會用別人用過的東西。正如我猜測的那樣,他買下這房子絕不是一天兩天瞭,他早就計劃好瞭的!
茱莉婭肯定第一時間將我們搬來隔壁的事情告訴瞭祁樹禮,晚上祁樹禮就過來串門瞭,耿墨池剛好下樓,非常難得地對他的新鄰居也是老鄰居露出瞭笑臉。
“不好意思,剛搬來挺亂的,不好招待你。”
“沒關系,我們又做鄰居瞭,我高興還來不及呢!”祁樹禮看著我們搬到他隔壁,眉開眼笑,非常熱情地伸出手,“歡迎,歡迎,這下就熱鬧瞭,我們很有緣分嘛。”
“是啊,很有緣分。”耿墨池也笑呵呵地握住他的手。
我瞪著這兩個握手言和的男人,一時搞不清狀況,這倆男人什麼時候關系這麼好瞭?祁樹禮跟耿墨池客氣地寒暄,“以後就跟自傢人一樣,有什麼需要幫忙的,盡管說,我來安排……”
“謝謝,暫時沒有。”
“用人呢?用人請瞭沒有?”
“這個……還沒來得及請。”
“那我把茱莉婭叫過來幫忙吧,反正她也跟瞭Cathy兩年,互相瞭解,你就不用再去找瞭,身體不好,免得費神費力。”祁樹禮體貼入微。
“那你傢怎麼辦?”
“我嘛,再找人就是瞭,一個電話的事情。”
“那真是謝謝瞭!”
“又來瞭,說瞭不要這麼客氣,跟你做鄰居我很高興,知根知底的,還可以免費欣賞世界一流演奏傢彈琴。”
“對,我們都知根知底,呵呵。”
“是啊,呵呵。”
兩個男人坐在新換的沙發上,笑容可掬,侃侃而談,禮貌紳士得跟兩國元首會面似的。耿墨池始終沒告訴我為什麼搬過來跟他的死對頭做鄰居,我一問,他就打太極,“這世上沒有永遠的朋友,當然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這是他的回答。
狐貍和獵人也能做朋友?鬼才信!
但兩傢的房子挨得太近瞭,花園連著花園,僅隔瞭道柵欄,三樓臥室的陽臺相隔也不過幾米,站在陽臺上打招呼沒有一點問題。晚上有窗簾拉著,白天卻可以清楚地看到對方在房間內的活動。我就經常看到祁樹禮穿著居傢服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目光時不時地看向我這邊。
大多他看到我的時候,我一個人在臥室裡搞衛生。耿墨池很怪,有潔癖不說,除我外任何人不得進他的臥室,包括茱莉婭,臥室的衛生必須得我自己動手,我還是跟個仆人似的,整理被褥,換床單,擦傢具,給地毯吸塵,清洗浴室,刷馬桶,什麼活都幹。耿墨池最痛恨房間裡有頭發絲,隻要看到瞭就有我好果子吃,每天他起床後,我就赤著腳,在鋪著厚厚的拉毛地毯的臥室裡找頭發絲,床上床下,沙發邊,窗簾後面來回地找,就差沒拿放大鏡找瞭。祁樹禮幾次看到,都在對面陽臺大聲問:“Cathy,在找什麼呢?”
我不好意思說找頭發絲,回答道:“找魂呢。”
被人窺視的感覺真不好,我跟耿墨池多次提出搬到別的地方去住,耿墨池堅決不肯,這個人軸起來你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最讓我惱火的是茱莉婭,我讓她過來幫忙簡直是愚蠢至極,因為茱莉婭就是祁樹禮安插在我和耿墨池身邊的眼線,我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監視”,有時候我跟耿墨池吵兩句,一杯咖啡的時間祁樹禮就會知道,甚至於我下午午睡瞭多久,晚餐吃瞭什麼,我和耿墨池出去散步瞭多久,祁樹禮都瞭如指掌……我簡直快瘋瞭!
我要轟茱莉婭走,耿墨池還不同意,理由是“我就是想讓他知道,我們有多相愛”,可是老天作證,我們哪裡有相愛,既沒有同床共枕也沒有擁抱親吻,不吵架就燒高香瞭!耿墨池的病情反復不定,脾氣也變得很糟糕,動不動就發火,發完火又後悔,這跟他服用大量的藥物有很大的關系。
那些藥物在控制他病情的同時也帶來很大的副作用,傷害他的臟器,影響他的情緒,大多數時候他跟我吵我隻能忍著,沒有辦法,我不能明知他是個病人還刺激他。
這天晚上,耿墨池在大量嘔吐後拒絕服藥,我怎麼勸他都不聽,最後他把杯子都摔瞭,要我滾,他不需要我這樣一個老媽子。我氣得沖出傢門,滿腹委屈無處傾訴,一個人在湖邊遊來蕩去,走累瞭就坐在椅子上哭。夜間的溫度很低,我穿著單薄的毛衣和裙子,冷得抖成一團,腦子也慢慢冷靜下來,我開始想耿墨池脾氣發完瞭沒有,待會兒回去怎麼才能哄他服藥。
一輛車子緩緩從湖邊開過來,車燈將我照得通明。
“Cathy,怎麼是你?”車窗搖下,祁樹禮探出頭一臉詫異,“這麼晚瞭,你一個人在這裡幹什麼?”說著他打開車門走下來,上下打量我,“出什麼事瞭?他又沖你發脾氣瞭?”
“沒事。”我狼狽地抹淚。
“還沒事,臉都凍青瞭,趕緊到我那兒去坐會兒。”他伸手拉我。
“我說瞭沒事,等他氣消瞭我再回去。”
“等他氣消瞭,你就凍死在這兒瞭!”
“不要你管!”
“我不管,誰管?你爸媽到現在還以為我們在一起呢!”他又拉住我的手,溫言細語,“這樣吧,到我車上坐坐,裡面暖和些。”
這次我沒有拒絕,因為我實在是太冷瞭。他把車開到路邊的一個樹林外,將暖氣開到最大,還把西裝外套脫下來給我披上。“還冷嗎?”他摟緊我的肩膀問。
“不冷瞭,謝謝你!”我有些不自在地推開他,我已經不習慣跟他這麼親近瞭。
祁樹禮幽暗的眼底浮出悲傷的目光,他看著我嘆息道:“Cathy,就算我們現在分開瞭,我還是可以照顧你的對不對,有必要這麼抗拒嗎?”
我打開車門就要下去,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將我拉回去。
“幹嗎!”我掙紮。
“他的氣沒那麼快消的,急什麼!”祁樹禮嘆氣,伸手又攬過我的肩膀,“真的一點兒都不懷念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嗎?過去我所有的付出真的一點兒都不值得你惦念嗎?我可是每天都在想我們的過去,越想越悲哀……考兒,我真的很難過……”
他又叫我“考兒”!我別過臉不願看他,他就伸手把我的臉轉過去,我看到他眼神裡的黯淡,許久沒有這麼近距離地端詳他,感覺他似乎老瞭許多。
祁樹禮也看著我,眼神絞痛,“考兒,你要弄清楚的是我默許你回到耿墨池身邊不是因為放棄瞭,而是因為我顧念他終究是沒幾天日子瞭,你留在他身邊照顧他,我也算做到瞭仁至義盡,不然你會怨我一輩子。”
“你什麼意思?”我像是被灼痛瞭一樣看著他,“你在等他死嗎?”
“考兒,你這是什麼話,什麼我等他死啊?”
“你不就是這意思嗎?什麼默許我留在他身邊,什麼仁至義盡,你以為你是誰啊?耿墨池是沒幾天日子瞭,他要不做心臟移植就得死,你大概覺得他要一死我肯定又會回到你身邊吧,你把我當什麼瞭?”
“考兒,你就是這麼看我的?”
“你不就是這麼想的嗎?我不過是戳穿瞭你而已!”
祁樹禮真生氣瞭,拉下臉,“你簡直是混賬!”
“是啊,我是混賬,我還是白眼狼呢,你對我這麼好我就是不領情!我不僅不領情,我今天還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不管耿墨池還能活多久,我一定會守著他到最後,不需要你默許,不需要你批準,無論是過去我在你身邊還是現在我們已經分手,我都是獨立的人,我沒賣給你!就算耿墨池死瞭,我也不會回到你身邊的,我和你早就結束瞭,OVER瞭,聽懂瞭嗎?”
我一口氣說完,推開車門狂奔而去。
“考兒——”祁樹禮放下車窗沖我喊,“你一定要這樣絕情嗎?”
我沒有回頭,一路狂奔。
淚水已經不自覺地淌瞭一臉,我知道我欠身後這個男人,但沒有辦法,愛情不是禮物,可以隨意饋贈,即使他恨我,也好過我自欺欺人地敷衍他,拖累他一輩子。
此後很多天,祁樹禮都沒有來串門,偶爾在花園碰見司機來接他,他也是行色匆匆地上車就走,目光瞅見我時像看一個陌生人。
我想我是真把他得罪瞭。
這樣也好,至少他不再對我抱希望,時間總能沖淡一切,他終究要面對我們已經分手的事實,兩年前我在他懷裡咯血的時候,他就應該明白,今生我隻會為一個人活著,或者死去。可是他至今不能正視這件事,想來人都是有弱點的吧,即使是祁樹禮這樣理智的人,也避免不瞭在某件事上鉆牛角尖,我隻能祈禱他可以盡早想通,除此外我無能為力,即使他恨我,我也沒有辦法。
但我很快就顧不上祁樹禮恨不恨我瞭,因為還有另外一個人更恨我,我差點忘瞭米蘭的存在,直到那天早上接到她的電話。
那天是難得的好天氣,下瞭快一個月的雨終於停瞭,天空碧藍得像洗過一樣,清晨的陽光慢慢地躍上翠綠如蓋的樹梢,毫無遮攔地照進客廳一百八十度的落地大窗,透過窗子可見園子裡一片綠意盎然,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花兒都開瞭,茱莉婭一早就打開瞭窗戶,滿屋都是清淡的花香。
電話打來的時候,我正在準備耿墨池的藥,他還在睡,沒有起床。
茶幾上的手機響瞭,我看都沒看號碼就拿起來接。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對方就自報傢門:“是我,米蘭!”
我的心蹦到瞭嗓子眼。
“你到底想要怎麼樣,你已經一年沒有給我贍養費瞭……是不是有新歡瞭?我知道你現在在美國,別以為躲在美國我就找不到你。耿墨池,你不要太過分,雖然我們是分開的,但我是你太太,你不給我錢我靠什麼生活,你說話啊!你啞瞭!……”
啪的一下,我掐掉瞭電話,關瞭機。
這個女人,兩年不見,還是一點都沒變,聲音如此刺耳,隔著話筒都能想象她塗滿脂粉猙獰的臉。想想真是不可思議,我居然跟她有過十幾年的友誼!耿墨池醒來後,我把米蘭打來電話的事告訴瞭他,這次他沒有刻意回避,冷冷地甩下一句:“別理她,她現在已經瘋瞭。”
我很想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看瞭我一眼,沒有回避,語焉不詳地講瞭些這兩年發生的事情,雖然是語焉不詳,但大致的來龍去脈我還是聽清楚瞭。耿墨池說,他跟米蘭去日本後一直就是分居,各過各的,互不幹涉,起初他會定期地支付相當數額的贍養費給米蘭,後來他發現她把這錢用在瞭不該用的地方,所以一年前就終止瞭給她贍養費。米蘭吵鬧不休,千方百計找他要錢,但他的態度很堅決,要錢可以,除非離婚!否則一分錢也不給。
“你不給錢,她靠什麼生活啊?”我有些不解。
“我給她的錢還少嗎?”耿墨池一說到這就憤憤不平,“自跟我結婚起,她從我這裡撈走的錢數以千萬計,還不包括我送給她的房子、車子、珠寶等,作為我的太太,我還可以給她更多的財物,但是這個女人太惡毒,拿著我的錢……”
“怎麼樣?”
“……”耿墨池瞅著我,似乎說不出口。
但我猛然想起兩年前去日本看他時,祁樹禮跟我說起過,米蘭和耿墨池的一個日本助理搞在一起,當時我不太相信,現在似乎覺得這事並非是空穴來風,米蘭多半是拿著丈夫的錢去養“小日本”瞭,所以耿墨池才說她把錢用在瞭不正當的地方,因而切斷她的經濟來源。縱然耿墨池對她沒有感情,但兩人畢竟是夫妻關系,而耿墨池又是有身份的人,米蘭給他戴綠帽子明擺著就是想讓他難堪,要他名譽掃地,被人恥笑,好歹毒的女人!
“不開心的事就別提瞭,我隻要你現在好好的。”我握住他的手,心疼不已,這個男人還沒死,精神就已經進瞭地獄飽受折磨。我真的很同情他。
耿墨池將我的手反過來握在手心,摩挲著,低語道:“知道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是什麼嗎?就是娶她!這是我今生最無法原諒的錯誤,現在我是得到報應瞭……這個女人,比我想象的還貪得無厭,她現在就等著我死,好侵占我的財產……”
“身外之物,她要就給她吧。”我勸他。
耿墨池沒有吭聲,默默看瞭我會兒,目光溫柔悲涼,我心底泛起酸楚,幾乎就要落下淚來。他嘆口氣,拉我坐他膝上,揉著我的頭發。
細細密密的吻落在我的唇上和頸間,明顯帶著克制,但足以讓我輕飄飄得忘乎所以,我緊摟住他的脖子,慢慢地回應著他。
屋子裡的花香越發濃烈起來,沁人心脾。
也許是直覺,我下意識地睜開瞭眼睛,窗簾是開著的,一眼就看到對面臥室露臺上站著個人,正是祁樹禮,手裡夾著煙,居高臨下地註視著這邊。距離有點遠,他又是在樓上,其實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仍感覺到他目光中的寒意,毫無遮攔地看著這邊的客廳。
他說他默許我留在耿墨池的身邊是他的寬容,現在謊言一下就被戳穿瞭,這個男人或許是寬容的,但在感情上不可能做到寬容,他不恨耿墨池,恨的是我!
盡管我極力回避,但還是避免不瞭要去隔壁那棟房子,耿墨池要我陪他回新西蘭跟他母親一起過聖誕,可是護照在祁樹禮那裡,當初搬出來的時候很匆忙,很多東西都撂他那邊瞭。我不好直接找他要,免得他以為我們要遠走高飛似的。我決定親自去拿。
瞅準瞭時間,耿墨池不在傢,祁樹禮也上班去瞭,我大搖大擺地晃到瞭隔壁。他新雇的用人認得我,我簡要地跟她說明情況,她就讓我上瞭樓。
我先在書房裡翻瞭個遍,沒找到,又摸到臥室,床頭櫃,梳妝臺,每個抽屜都仔細地翻找,找的時候感覺自己是個賊,盡管這房間我住過兩年。
這個時候,祁樹禮可千萬別出現,否則他真以為我是來偷東西瞭。可是,可是世間就有這麼巧的事,當我在梳妝臺的屜子裡沒找到護照,懊惱地抬起頭時,猛然發覺鏡子裡走來一個人,一身筆挺的西裝,搖搖晃晃地站在瞭我身後。
這個男人,怎麼老是喜歡突然出現在我身後,早晚我會被他嚇出心臟病。
“你在找什麼?”他在鏡子裡看著我,臉上好像還帶著隱約的笑意。
我尷尬地轉過身,“這個,我,我找……護照……”
“你終於過來瞭,我以為你再也不會進這個房間。”他眼神迷離,一身酒氣,似乎剛從外面應酬回來。喝瞭酒的男人是很危險的,我得趕緊撤。可是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拖進他懷裡,不由分說就抱住瞭我,“別走,考兒,別走,我想你……”
我使勁推開他,“你,你喝多瞭!”
“沒喝多少,這點酒算什麼!”他拽牢我,伸手撫摸我的臉,眼神卻很悲傷,“你有瞭他就把我丟在一邊,不管我的感受,當著我的面跟他親熱,你知不知道我好難受,考兒,我真的很難受,每天晚上我都睡不著,一想到他取代瞭我的位置我就恨不得放把火把這兩棟房子燒瞭……”
“你真的喝多瞭!”我把他的手拉開,他卻捧住我的臉猛地吻瞭下來,我又踢又打,最後竟被他摁到瞭床上,他拉上窗簾,開始解西服的扣子。
“不,Frank,你不能亂來的,我們已經分手瞭……”我邊說邊往床頭縮,可是他脫下西裝外套後壓瞭過來,無論我怎麼求饒,他就是不放手。雖然我跟他共同生活過兩年,可是我的肉體和心靈從未在他這裡達成統一。回到耿墨池身邊後,身心早就不屬於他瞭,現在更加無法接受跟他的肌膚之親,身體的疼痛分外清晰,而他激情澎湃,輕而易舉就占據瞭我的全部。
我一直在哭泣,當年在他懷裡咯血的時候都沒哭得這麼厲害,仿佛被四分五裂般,對這個男人曾有的感激和愧意,全在這一刻毀瞭。
潮水退去,沙灘總是盡顯狼狽。我感覺我就是一具橫在沙灘上的遺骸,暴露在陽光下,沒有人來掩埋,隻會等著海鳥過來一點點地啄食。
他很溫柔地給我擦拭身體,給我穿好衣服,然後將我緊緊地抱在懷中,親吻我的額頭,“對不起,考兒,這陣子我都要瘋瞭,怎麼勸自己都沒用,那天晚上你跟我說瞭那些話後我很害怕,你說即使耿墨池死瞭,你也不會回到我身邊來,不,考兒,你不能夠這樣斷瞭我的念想……”
我大哭著掙脫他,跳下床,狂奔下樓。
他沒有追下來,甚至沒有喊我。
好在耿墨池出門瞭,我有足夠的時間調整情緒,我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哭瞭很久。
晚上,我收到他的短信,就三個字:“對不起。”
我沒有回他,而是將他的號碼直接刪除,並拉入黑名單。該瞭結瞭,再這樣沒有結果地糾纏下去隻會讓彼此更狼狽和難堪,等從新西蘭回來後我得搬離這棟宅子。
翌日早上,祁樹禮派助理大衛送來瞭護照。
耿墨池不明就裡,還要大衛轉達瞭他的謝意,隻有我黑著臉坐在沙發上,一句話都不說。下午的時候,耿墨池突然要我跟他出去走走。我們走馬觀花,轉到城北的KerryPark(凱瑞公園)。說是公園,其實隻有一片綠地,幾把長椅,但視野極其開闊。
“不知為什麼,我很喜歡這座城市,盡管我來這裡不過幾個月。”耿墨池點瞭支煙,輕輕吐出一口。
“我也很喜歡這裡。”
“我知道。”他伸出手臂攬住我,目光直視著前方的瑞尼爾山,“真想在此長眠……所以臨走前想再看看這座城市,我已經訂好瞭飛新西蘭的機票,過兩天就走。”
我“嗯”瞭聲,將頭靠在他肩上。
耿墨池明顯有心事,緩慢又遲疑地說:“考兒,我在湖景墓園那邊已經看好瞭墓地,那裡風景不錯,站在山坡上可以望見湖區,到瞭晚上,燈火會很璀璨。”
我抬頭看著他,視線突然被一層淚霧遮掩。
他竟然連墓地都準備好瞭?
耿墨池也看著我,很平靜,“聽我說,這一天終究會來,所以我得給自己安排好後事,你要答應我好好地活下去,不要太想念我,如果你過得不好,我睡在地下是不會安寧的。”
“墨池!”
“你一定很好奇我為什麼會把墓地選在西雅圖,因為這裡有你啊,每當夜晚降臨的時候,我的墓地可以望見湖區的燈火,這樣我就會覺得我離你不是太遠,我可以看得到你,你幸福,或者你悲傷,我都看得到,所以考兒你一定要讓自己幸福,就算是為瞭我。”
“那你先答應我一件事,我才能答應你。”
“你說。”
“不管你的墓地在哪裡,請在旁邊給我留個位置,等哪天我也要走瞭,就可以直接去那裡找你,這輩子我們已經沒有希望瞭,有沒有下輩子我不知道,我隻希望在那個未知的世界裡能有你的陪伴,哪怕是天天吵架,我也會很滿足。”
耿墨池看著我,半晌沒有吭聲。
“你答應我,我就答應你。”
“好,我答應你,我會在墓地旁邊給你留個位置。但是你要跟我保證在沒有最後躺進去之前,你一定要好好活著,不能做傻事,如果你自暴自棄,悲傷頹廢……”
“做鬼也不放過我,對不對?”
“對!”
“你真是個無賴,可是我愛你,墨池。”
“你也愛你,白癡!”耿墨池吻瞭吻我的臉頰,柔聲問,“聖誕節要到瞭,想要禮物嗎?”
我心中湧起一陣甜蜜,嘴上卻說:“那也要看你願不願給啊,我可不想自討沒趣。”
“給,當然給!”他顯然早有準備,從褲兜裡掏出一個紫紅色的天鵝絨小盒子遞給我,“打開看看,喜不喜歡?”
我遲疑著接過盒子,端詳著。
“打開看看啊,放心,不是炸彈。”
盒子打開的剎那,一道刺眼的光芒讓我一顫,雖然隱約猜到瞭,但是真的見到還是讓我驚嘆得說不出話。其實就是一枚鉆戒,非常復古的款式,中規中矩,不過是因為顆粒碩大,拿在手心頗有些分量,以前他也不是沒有送過我禮物,也都是價值不菲的東西,但從未送過戒指,可能他跟我一樣,心裡都明白戒指意味著什麼。
他不是送不起,而是不知道以什麼身份送。
而我,也不知道該以什麼身份接受。
我將戒指拿在手心輕輕摩挲,隻覺黯然,“幹嗎送我這個呢,很貴的吧?”
“考兒,這是我能想到的最正式的形式,我曾經錯過瞭一次給你親手戴上戒指的機會,錯過之後我才知道這樣的機會再也不會有瞭,那個愚人節的玩笑毀瞭我們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也將我自己置於萬劫不復之地,我沒有辦法再給你一個名正言順的婚禮,隻能補送你這枚戒指,在我心裡,你才是我今生最珍愛的妻子。”
我擺著頭,心裡像堵著什麼一樣,非常難過,“墨池,這些已經不重要瞭,真的不重要瞭。”
“但對我來說是重要的,這幾乎成瞭我的一個心結,考兒,我做過很多對不起你的事,這件事是我最內疚的,如果不給你戴上這枚戒指我沒辦法釋懷!”
“墨池……”
“來,我們現在宣誓。”他握住我的手,深情地凝視著我,“白考兒小姐,現在我問你,你願意嫁給你眼前的這位耿墨池先生,在神面前和他結為一體,愛他、安慰他、尊重他、保護他,像你愛自己一樣,不論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貧窮,你始終忠於他,直到離開世界,你願意嗎?”
我哽咽著說不出話。
“你願意嗎?”
“我,我願意。”
“我也願意,非常非常的願意!”說著他將戒指鄭重地戴在瞭我的無名指上,俯身輕吻我的手背。那一剎那的悸動,難以言喻,我戰栗著幾乎不能自已,他抬起頭來,眼中分明有閃爍的淚光,嘴角卻勾起笑意,“現在,你就是我的妻子瞭,法律不承認,上帝承認。在你我心裡,我們都是彼此無可替代的配偶,這就足夠瞭。”
“墨池!”我撲進他懷裡,泣不成聲,“你這個傻瓜,沒有這個戒指你在我心裡也是無可替代的,你知道我並不在乎這些東西……”
他抱緊我,撫摸著我蓬亂的頭發,深深地嘆息,“考兒,不管你在不在乎,我能給你的也隻有這個瞭。這可是我派人從南非選來的鉆石,請名師專門打磨的,你再看看,有沒有發現這顆鉆石泛著藍光?”
我把戒指對著陽光一照,還真是的,那奇異的光芒透著瑩瑩的藍,冷冽神秘,仿佛來自宇宙某個遙遠的星球。
可是再稀罕的東西,都不及眼前的這個人珍貴。
我要的隻是跟他在一起。
“知道這鉆石叫什麼名字嗎?”他問。
“它還有名字?叫什麼?”
“女神的眼淚。”
“女神的眼淚?”我很詫異。
“是的,這種鉆石很稀有,傳說在南非的某個森林裡住著一個美麗的女神,她愛上瞭一個勇敢的獵手,可是這個獵手後來卻背叛瞭她。女神悲傷至極,整夜地哭泣,在她哭泣的地方,總是落滿一地的鉆石,原來這個女神具有某種神秘的力量,她一哭眼淚就會變成鉆石。而那個背叛她的獵手卻在她哭泣的地方偷偷地撿鉆石,女神發現後這才明白獵手是故意的,她一怒之下刺死瞭獵手,隨即又挖出自己的一雙眼睛,這樣她就永遠不會再哭泣,沒有眼淚,就沒有藍色的鉆石,也不會再有人來欺騙她瞭……”
我聽得呆瞭,“好淒美的故事!”
“是啊,很多年前我就聽說過這個故事,也知道有這種鉆石,派人在南非找瞭兩年多才找到。”
“兩年多?”我吃驚地張大嘴巴。
“沒錯,兩年前我還沒去日本,知道自己遲早要離開這個世界,就想送你點什麼留作紀念,可惜當時沒有找到。直到年初才獲得瞭確切的消息,就花大價錢買下來請名師切割打磨,千裡迢迢從日本趕到西雅圖,就想送你這顆鉆石。”
我顫聲說:“耿墨池,你這個樣子讓我怎麼忘得掉你!”
“所以你不必擔心我離你太遠,你心裡有我,我就永遠在你身邊!”耿墨池與我十指交握,輕聲嘆息,“這次去新西蘭也許是我們最後的一次旅行瞭。”
然而,新西蘭之行最終未能成行,因為米蘭殺來西雅圖瞭。
我跟米蘭的第一架是在西雅圖一傢咖啡店打起來的。本來我是誠心想跟她談的,耿墨池的病情已經是這個樣子,我希望她能讓這個愁苦一生的男人最後走得安靜些,不要吵,我不會跟她爭什麼,安靜地送走耿墨池,她想怎樣鬧都可以。而且老拿過去的事來要挾一個病弱的男人,有意思嗎?但是我低估瞭米蘭心裡的怨恨,她的不可理喻跟兩年前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她已經瘋瞭,比當年的我還瘋得厲害,她追到西雅圖就一個目的:不讓耿墨池好好地死!
“我就是不讓他好好地死,把我逼成今天這個樣子,憑什麼讓他好好地死?!”
米蘭冷笑,面目猙獰得像個女巫。她的臉真的保養得很好,妝也化得很精致,眼影、唇彩、腮紅的色彩很有層次,一絲不茍,襯上她那套白色DIOR名裝,活脫脫的一個貴婦人。我坐在她對面,悲傷地看著這個不顧一切的女人,不敢相信我跟她曾有過十幾年的友誼,如果她是真愛耿墨池,或許我會退讓,跟三年前一樣。但她愛他嗎?
“他不能好好地死,你就能好好地活嗎?”我竭力放低音調,不想剛開始談就鬧僵。
米蘭眼中的怨恨不加遮掩,“從嫁給他那天開始,我就沒有好好地活過!”
“那是你自己選擇的,怪誰?”
“我就是怪他!跟他結婚就算是個錯誤,但他一點點的愛都不分給我。結婚三年視我為透明,到死還要跟你在一起,從名古屋追到西雅圖,我怎麼咽得下這口氣!”
“要想得到愛,先學會如何付出愛吧。你責怪他如何對你,你又是如何對他的呢?他生病你有照顧過他嗎?給過他一言半語的安慰嗎?米蘭,不要動不動就責怨別人,搞得好像全世界都欠瞭你一樣,你自己做瞭什麼你心裡應該有數吧,就算他不是一個好丈夫,但他終究是你的丈夫,而且他也是有身份的人,你帶給他一些不好的影響他當然反感瞭。”
我話說得很輕,但也很重,米蘭當即就變瞭臉,猛地拍瞭一下桌子尖著嗓門吼:“白考兒,用不著你來評論我們夫妻間的事!別以為你得到瞭他的愛就瞭不得,你充其量也就是陪他上床而已,你永遠也別想名正言順地擁有他……”
“我是不能名正言順地擁有他,不過你就能名正言順地跟你的日本情人上床嗎?”
就是這一句話,讓米蘭徹底抓狂瞭,她端起咖啡杯朝我的臉上潑瞭過來,我躲閃不及,臉上身上頭發上全是咖啡。好在咖啡已經涼瞭,如果是滾燙的,隻怕我會被毀容。
我當然也不是省油的燈,也端起咖啡杯朝米蘭潑瞭過去。
名貴的白色洋裝立即染上咖啡色的污漬,米蘭大叫一聲,繞過桌子就朝我撲瞭過來,想跟我打架啊,她怎麼不去打聽打聽,我什麼時候輸過?
兩個女人廝打在一起,絕對是道風景,她扯我的頭發,我抓她的領子,把她領口的蕾絲撕得稀爛,咖啡廳內立即亂成一團,老板大叫著要喊警察。
警察還沒來,米蘭已經招架不住瞭,被我推到地上,她尖利的指甲抓上瞭我的臉,我毫不客氣地揚手就給瞭她兩巴掌,打架,她怎麼會是我的對手?
當我第二次揚起手時,我的手腕被捉住瞭。
我以為是警察來瞭,抬頭一看竟是祁樹禮,他不由分說就把我拉瞭起來,拖到他身後,米蘭從地上爬起來又朝我撲的時候被他攔住瞭,“有話好好說,動什麼手?!”
米蘭披頭散發,這才認出他,暴跳如雷,“關你什麼事?滾開!”說著又要朝我撲過來。正在這時,警察來瞭,祁樹禮跟警察交涉沒用,我和米蘭都被帶上瞭警車,我聽見祁樹禮在後面打電話:“Steven,你趕緊過來,你的太太和你的女友打架瞭。”
祁樹禮後來說,他是跟朋友在樓上喝咖啡,聽到樓下有人打架就跑下來看,結果看到的是這個場面。當時我們已經從警察局裡出來瞭,他把我們帶進一傢餐廳用餐。他問前去保釋我們的耿墨池說:“你們不是要去新西蘭嗎?怎麼還沒動身?”
耿墨池黑著臉,不吭聲。
有米蘭在,我們怕是哪兒都去不瞭瞭。
“考兒,後天是聖誕,想要什麼禮物?”祁樹禮又笑容可掬地望向我,頗有討好的意思。
“禮物?謝謝,我已經收到瞭!”說著我抬起右手將指間的鉆戒給他看,“喏,墨池送給我的戒指,好看吧?”
祁樹禮的笑容一下僵住瞭,定定地看著我的戒指,因為戒指是戴在無名指上的,老外對這都是很講究的。祁樹禮在國外生活多年,自然也很介意,他以前也送過我戒指,可我從來隻戴在中指上。老實說我不是給他看的,我是給米蘭看的!果然,米蘭頓時臉色大變,狠狠地說:“真不要臉,他是有老婆的人,你還把他送的戒指戴在無名指上!”
“你給我閉嘴!是我戴在她手上的。”耿墨池為我說話。
這下輪到祁樹禮變臉瞭,看看我,又看看耿墨池,目光毫不客氣地殺過來。耿墨池瞪我一眼,我這才意識到太張揚瞭,就算不顧及米蘭,祁樹禮還在這兒呢。我心虛地低下頭不說話瞭。米蘭豈肯罷休,當下質問耿墨池:“你給她戴戒指是什麼意思?”
“隻是個形式,不具備法律意義。”
“形式?好啊,耿墨池,你聽好瞭,隻要我米蘭還有一口氣,我就不會讓這枚戒指具備法律上的意義!你等著瞧好瞭!”
說完她騰地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出餐廳。
祁樹禮還算有風度,一直跟我們用完晚餐才道別,我根本就吃不下任何東西,感覺胃裡有東西一陣陣地往上翻,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陣子我都感到身體很不適,頭暈目眩,惡心反胃,一種似曾相識的印象在我的意識中可怕地復蘇,此刻更是恐懼到極點……
耿墨池去洗手間的時候,我和祁樹禮站在餐廳門口吹風,他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也沒看我,徑直朝停在路邊的黑色奔馳車走去。
“Frank!……”我叫他。
“什麼事?”他站住瞭,卻沒有回頭。
“……註意開車。”我說瞭句言不由衷的話,原本想說的話被我生生地咽瞭回去。他轉過身,眼神比這夜晚還要寒冷,“Cathy,不要讓我恨你!”
說完這句話他就決然地開車揚長而去。
我已經做好瞭最壞的打算,當耿墨池再度昏倒入院的時候。早上他在浴室待瞭很久沒出來,我敲門進去,發現他仰躺在地板上,捂著胸口蜷縮成一團。我尖叫,撲過去癱跪在他的一側,把他的上身緊緊地摟住,不住地顫抖著,淚雨紛飛,我像個瘋子一樣狂亂地吻他的手,吻他痛苦而蒼白的臉,吻他眼角的淚,吻他冰冷的唇,渾噩的大腦已經一片空白。
在等待救護車的那幾分鐘裡,我哭叫不止,正在隔壁花園喝咖啡的祁樹禮聞訊趕來,他命令我放開耿墨池,要茱莉婭拉住我,當時的我已經瘋瞭。
祁樹禮冷靜地將耿墨池的身體放平在地板上,開始對他進行心臟按壓,在後邊的幾分鐘裡一刻也沒有停止,後來據參與搶救的醫生說,正是祁樹禮處置得當給耿墨池的搶救爭取瞭寶貴的時間,從而讓他從鬼門關又逃過一劫。
在耿墨池被送入急救室後,我的情緒已經瀕臨崩潰,無論祁樹禮怎麼安慰我都沒法讓我冷靜,我不停地哭,哭到後來開始劇烈嘔吐,祁樹禮昂貴的西裝徹底遭殃。最後耿墨池還沒出急救室,我人已經不行瞭,被抬入病房,醫生不得不給我註射鎮靜劑讓我安靜下來,直至我昏昏睡去。
祁樹禮後來告訴我:“你那樣子像是要走在耿墨池前面瞭。”
這已經是多日後,耿墨池的狀況已經穩定,我在醫院日夜看護,起初是在特護病房,我隔著冰冷的玻璃窗看著耿墨池躺在病床上,無聲無息,點滴瓶裡冒著泡泡,像死神在喘息。到這個時候,我知道他已經快走向他最終要去的地方瞭,我縱使心如刀割也無能為力。這一次在醫院待的時間特別長,足足有一個月,其間祁樹禮多次來醫院探視,那天他帶著兩個隨從又過來瞭,隨從將水果和花籃拎進病房,我和祁樹禮站在病房外的走廊上說話。
耿墨池能得救多虧瞭他,我誠心誠意地表達謝意,祁樹禮不置可否,目光悲涼地看著我說:“考兒,講實話我對這份感情已經不抱奢望瞭,你回不回我身邊都無所謂瞭,我隻是希望你能好好地活著,他的情況你也看到瞭,真到瞭那一天你難道跟他一起走嗎?”
“Frank,你放心,我答應過他的,我會努力地活下去,再難也會活下去!他也答應瞭我,在他的墓地邊給我留塊地,總有一天我也會躺進去,這樣我們就在一起瞭,隻要這麼一想,我覺得就算是那一天到來好像也沒那麼難以接受瞭。”
這話一說出口我就後悔瞭,祁樹禮像是受到瞭更大的打擊,目光逼視著我,嘴角抽動,像是忍受著某種劇烈的疼痛,“什麼,他給你留瞭塊地?”
說出口的話收不回來瞭,我隻好老實地點頭,“他已經在西雅圖買瞭墓地,他答應瞭我,會在那裡等著我。”
祁樹禮凝視我半晌,別過臉,克制著一觸即發的情緒。
“荒唐!”他忍瞭半天終於吐出這兩個字,轉過臉看著我,一字一句咬牙切齒,“白考兒,你果真是我見過的最狠心的女人,一絲一毫的希望都不肯給我,你就那麼愛他嗎?死瞭都還要跟他埋一起,就算我是個備胎也有自尊心的好不好,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我試圖解釋:“對不起,Frank,我……”
祁樹禮沒理我,扭頭就走。
此後他再也沒有來過醫院,可是他前腳剛走,米蘭就來瞭,在得知耿墨池入院後米蘭三番五次地找到醫院來鬧,她巴不得耿墨池快點閉眼,又害怕他閉眼,因為她還不知道她的丈夫有沒有留遺產給她,每次鬧到最後都是醫院保安把她拉出病房的。
“白考兒,這事沒完!我不會讓你的陰謀得逞的!”米蘭尖厲的聲音回蕩在走廊。
我目送保安將她拉進電梯,無助極瞭,看吧,每個人都這麼恨我,恨死瞭我,我不明白我究竟做錯瞭什麼,讓他們都這麼恨我!我不過是堅守著一份可憐卑微的愛情,我用盡全部的力氣去愛一個人,不求回報,隻求他安好,不求長相廝守,隻求死後同穴,這是我的選擇我的命運,我沒有想要傷害任何人,可是他們還是這麼恨我……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很快到瞭春天,醫院花園裡種的幾棵吉野櫻溫柔地綻放著,站在病房的窗前看,遠遠的像飄著一團粉色的雲。不要以為賞櫻隻有在日本才行,西雅圖就是個賞櫻的絕好城市,無論是幽靜的西雅圖大學,還是普捷灣的湖邊,隨處可見櫻花雨漫天飛。
耿墨池轉出特護病房後,總要我開著窗,他坐到窗前邊曬太陽邊看櫻花,他跟我說他對日本沒什麼好感,卻很喜歡日本的櫻花,轉瞬即逝,卻美到瞭極致。
“陪我到花園裡坐坐吧。”那天他醒來,看著我說。
我答應瞭,拿瞭件羊毛外套披在他身上,扶著他來到花園的長椅上坐下,旁邊剛好有棵櫻花樹,才坐瞭會兒,我們的頭上肩上就落滿瞭花瓣。
他輕輕替我彈去沾在發梢上的花瓣,冰涼的手指滑過我的臉頰,笑瞭笑,虛弱地說:“真是很奇怪,我覺得你越來越好看瞭,螃蟹看久瞭,也還是可以看成天鵝的。”
“我本來就有天鵝的底子。”我大言不慚。
他握緊我的手,放到他膝蓋上,凝視我片刻,終於說:“不要跟他慪,他這個人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你把他當好人,他就是個好人,你把他當惡人,他殺人放火都不在話下,你看我現在對他一直很客氣,就是希望他能在我走後善待你。其實認真想,他跟我一樣,也是個可憐人,想愛得不到愛,不甘心是肯定的,我都不甘心,何況他呢?”
我沒有吭聲,但我完全瞭解他的一番良苦用心,那麼驕傲的他,卻在祁樹禮面前一再妥協,就為在自己走後讓祁樹禮對我寬厚一點,不至於逼死我。因為他知道祁樹禮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與他抗衡的男人,他縱使再不甘心,也不得不低下自己高貴的頭顱,他不敢得罪他,也並不認為這是認輸,他經常跟我講,“我不是輸給瞭祁樹禮,我是輸給瞭命運!”
見我長久沉默,耿墨池將話題又轉到米蘭身上,“至於米蘭,你大可不必在她身上浪費精力,我一直當她是透明的,她怎麼鬧我都無動於衷,隨她去吧,不管她。”
“米蘭就是要錢而已,給她啊,幹嗎讓她來鬧!”
“她要錢可以,多少都沒問題,但前提是必須離婚!”
“離婚?”
“是的,這就是我跟她談的條件,隻要她肯在離婚協議上簽字,我就可以滿足她的任何要求,修改遺囑,要財產,要股份,通通都滿足她!”
我狐疑地看著他,“為什麼?”
“你說呢?”他反問我,對於我的遲鈍顯出不滿,“原因很簡單啊,我想以自由身躺進墳墓,我不想到死還和她保持這種不堪的婚姻關系,更不想我死後她以我遺孀的身份到處招搖撞騙,我要徹徹底底地跟她撇清關系,今生今世,來生來世,再無瓜葛!”
耿墨池說完起身頭也不回地朝病房走去,粉色的花瓣雨紛紛灑落,他的背影在那美輪美奐的畫境中,漸行漸遠,看上去竟像永遠的別離。
……
耿墨池出院那天,米蘭又陰魂不散地出現瞭,吃過午飯我剛將耿墨池安頓睡下,米蘭就將我叫下瞭樓,揚言要跟我最後攤牌。
“出去說吧。”我冷冷道,徑直朝外走。
米蘭跟著我出來,我們站到外邊花園裡講話。我端詳著米蘭,隻見她燙瞭個大波浪鬈發,手肘上挎著愛馬仕的限量包包,脖子上的蒂芙尼鉆石吊墜項鏈閃閃發光,一套肉紅色的裙裝襯托出她妖嬈的身段,配上同色的細高跟鞋,還有修長的腿,讓她還真顯出幾分高貴、脫俗的氣質……
我不得不承認,她跟三年前比更耀眼奪目瞭,不像我,如同被風沙抽幹的木乃伊,飛速風幹消瘦,難怪她一直用藐視的眼光看我,就像此刻,她雙手抱胸,陰陽怪氣地冷笑著說:“多餘的話我不想講,我給他三天時間,如果他不給我確切的答復,我就將葉莎盜曲的真相公佈於眾,這次沒得商量,我說到做到!”
“米蘭,人都死瞭幾年瞭,你還拿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來說有意思嗎?亡者為大,這樣基本的人倫道德你媽沒教你啊,詆毀亡者的名譽就能讓你達成所願?”
米蘭哼瞭聲,繼續冷笑,“白考兒,你以為你比我高尚到哪裡去,你不也是為瞭他的財產嗎?這麼巴巴地守在他身邊,就是想讓他把財產轉到你名下吧?”
一聽這話我就來瞭火,“米蘭,不要拿你的眼光來衡量別人,如果為瞭錢,我就不會離開祁樹禮,他的錢可比耿墨池多多瞭!”
“是啊,我確實是小看瞭你,一直就小看瞭你,沒有人像你這樣做瞭婊子還要立牌坊的,從祁樹禮的床上下來又爬上我老公的床……”
啪的一聲,說時遲那時快,米蘭話還沒說完,臉上就挨瞭一巴掌。
別誤會,不是我打的,是旁邊甩過來的一隻手。
“你才是婊子吧?被小日本從床上踹下來又來糾纏我哥哥,還有臉在這兒撒潑,你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你的醜事吧,全世界也隻有你最有資格做婊子!”那隻手的主人橫在瞭我和米蘭的中間,雙手叉腰,惡狠狠地瞪視著米蘭。
“安妮?!”我叫瞭起來。
米蘭捂著臉傻瞭似的,難以相信她的小姑子為何從天而降。安妮朝她逼近幾步,指著她的鼻子說:“臭女人,居然敢欺負考兒,你活膩瞭吧,聽說還經常來打攪我哥哥,你給我聽好瞭,你要麼現在就滾,要麼跟我幹一架,你任選!”
“你!……”
米蘭氣得嘴唇發白,但顯然很畏懼安妮,狠狠地瞪瞭我一眼就跨進花園門口停著的一輛白色寶馬,姿態優雅得很。我詫異地看著她,才來西雅圖幾天,怎麼就改頭換面瞭?又是名鉆又是寶馬,還這麼囂張,莫不是背後有人撐腰?
“考兒,想死我瞭!”安妮一把抱住發愣的我,在我臉頰上狠狠地親瞭一口。我推開她,還沒從巨大的震驚中反應過來,“安妮,你怎麼來瞭?”
“還不是我媽,老是放心不下,要我過來看看的。”
“那太好瞭,你哥哥知道瞭一定很高興!”我摟著安妮喜出望外,笑得合不攏嘴,可是,可是我很快就笑不出來瞭,笑容僵在臉上,目光被釘在瞭遠處——
浪漫的櫻花樹下,一輛黑色奔馳車氣勢凌人地緩緩停下,司機從駕座上下來,弓身打開後座的車門,身著淺灰色西服的祁樹禮從容不迫地走下車,氣度非凡,一邊扣著西服扣子,一邊四顧張望,然後,一眼就看到瞭呆若木雞的我,還有……還有安妮!
“這個Frank好眼熟啊,總覺得在哪兒見過似的。”
安妮在第一次見到祁樹禮後這麼跟我說。
說者無心,聽者驚心。
我支吾著問:“在……在哪兒見過?”
“想不起來瞭,但肯定是見過。”
“你見的男人太多瞭吧。”
“是很多啊,所以才對男人有過目不忘的本領,這個Frank不錯啊,很養眼,是我喜歡的類型。”
“安妮!”我斥責道,“別忘瞭你現在有Keven。”
Keven是安妮現在正交往的男友,香港人,做投資顧問的,耿墨池名下的產業就是由他打理的,在我做瞭耿墨池的助理後跟他有過工作上的對接,通過視頻,人很帥,儒雅斯文,精英范兒。在他和安妮交往前他就幫耿墨池打理產業瞭,深得耿墨池的信任,安妮也正是通過哥哥認識的Keven,兩人交往已經快三年,感情穩定,我想過不瞭多久說不定就要談婚論嫁瞭。
在我看來安妮終於肯安定下來正兒八經地談戀愛,對Keven應該是動真感情瞭,沒想到她竟然說:“我知道啊,我愛Keven,他也愛我。可是……”
“可是什麼?”
“男人嘛,不可能隻有一個女人的,生理上就決定瞭。我呢,當然……也可以認識一些養眼的男人,不會傷感情的。”安妮聳聳肩,很不以為然的樣子。
我張大嘴巴,這丫頭真是本性難改!
耿墨池出院後在傢靜養,安妮跟我們住在一起,她每天像隻蝴蝶似的在花園裡飛進飛出,跟僅一墻之隔的祁樹禮很快打得火熱。這天早晨,我在臥室搞衛生,窗簾是拉開的,祁樹禮在對面的陽臺跟我打招呼:“Cathy,在忙什麼呢?”
“忙什麼沒看到嗎?”
“幹嗎這麼大火氣?鄰居應該和睦相處。”
我轉身就進屋,懶得理他,他還在那邊喋喋不休:“真是奇怪,你傢的那個安妮怎麼跟我好親切的感覺啊,看著眼熟不說,總覺得以前接觸過。”
一陣冷風吹進來,讓隻穿瞭件薄羊絨裙的我打瞭個冷戰。
此後祁樹禮總是上我傢來串門,他跟安妮很談得來,兩個人說笑逗樂打成一片。耿墨池都覺得納悶,因為他也知道,祁樹禮並不是個對女人隨便表示好感的男人。
我覺得我犯下瞭罪,當安妮告訴我祁樹禮要跟她約會的時候。
“考兒,Frank約我到太空針上看夜景,哈哈……”安妮跑來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興奮得滿床打滾。
“安妮,Keven知道瞭肯定不高興。”我板著臉說。
“那有什麼,誰知道他現在在香港有沒有跟別的女孩子約會呢?我們很相愛,但一直是互不幹涉的。”安妮說著就打開衣櫃挑約會穿的衣服。我渾身虛脫般沒有勇氣再看她,回到房間就給祁樹禮打電話,措辭很不客氣,“你最好離安妮遠點,她是耿墨池的妹妹!”
“知道啊,在醫院第一次見面你就說瞭。”
“知道還跟她約會?!”
“Cathy,這就是你不對瞭。”祁樹禮在電話裡不慌不忙,慢條斯理地說,“你不理我,又不準我跟別的女孩子約會,我是男人,身邊怎麼能沒女人呢?”
“滿大街都是女孩子,一定要找安妮嗎?”我的火藥味很重。
“你怎麼瞭?吃醋瞭嗎?哈哈……那可是個好消息,你肯為我吃醋!”
“Frank!!”
“不要這麼大聲嘛,我今天心情很好。”
“你聽好瞭,你要是敢傷安妮一根汗毛,我跟你拼命!”
說完我就掛斷瞭電話,好半天還在喘氣。我無法阻止事態朝可怕的方向發展,對什麼都無能為力,盡管他們是沒有血緣關系的兄妹。
就如此刻,我隻能站在窗前,眼睜睜地看著祁樹禮載著安妮駛向西雅圖迷離的夜,淚水不經意間打濕瞭我脖子上系著的絲巾。
“你吃醋瞭?”耿墨池突然出現在身後,端著杯咖啡,虎視眈眈。
“沒……沒有,我吃什麼醋。”我低頭趕緊拭淚。
“沒有嗎?你好像還是很在乎祁樹禮的吧?”他逼近我,目光探照燈似的停留在我淚跡未幹的臉上,“不然你為什麼哭?”
“不是你想的那樣,墨池……”
“你不是我,你又如何知道我是怎麼想的?”
“你誤會瞭。”
“白考兒!”耿墨池說變臉就變臉,眉心突突地跳,“我是說過,在我死後你可以回到祁樹禮的身邊,但我現在還沒死呢,你就為他爭風吃醋!你當我是什麼?真的以為我是行屍走肉,病入膏肓,完全不在乎身邊人的態度?告訴你,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在乎!隻要我還有一口氣,我就希望你全心全意地留在我身邊,我死瞭,你愛跟誰跟誰!”
“耿墨池,你怎麼這麼不講道理呢?我對你還要怎麼全心全意!”我被氣得大哭,又不敢跟他吵,怕刺激他,誰知這更讓他以為我是真的為祁樹禮吃醋瞭,他把咖啡杯砸到地上,咆哮如雷,“你哭,我還沒死你就哭!你未雨綢繆我不說你什麼,麻煩你別當著我的面一套背著我又是一套好不好,看你剛才焦急難耐的樣子,你知不知道這對我是莫大的侮辱和打擊……”
我又跑出瞭傢門,當他情緒已無法控制的時候。
西雅圖的燈火港灣就閃爍在眼前,我一個人走在清冷的街頭,腦子裡很多東西在來回不要命地激蕩交匯。奔騰的海水,呼嘯的風,耿墨池倒在地上的聲音,我哭泣的聲音,甚至祁樹禮和安妮曖昧的眼神,想到這裡,我的心臟好像被一隻大手狠狠地捏著扭瞭一下,又疼又慌,這時我駭然發現自己竟站在瞭湖邊耿墨池的船屋前。
我縮在船屋舒適的沙發上,望著窗外迷人的港灣發呆。因為長期沒有人居住,船上已經斷瞭水電,我找出一根蠟燭點上,搖曳的燭光將我的影子拉得老長。
正昏昏欲睡中,手袋裡的手機響瞭,我還沒開口,裡面就傳來英珠母夜叉似的聲音:“你想死啊,這麼久都不露面,怕我把你的男人搶瞭嗎?想活命的話馬上趕到瑞尼爾俱樂部來,Monica在這兒舉行訂婚宴會,十分鐘!晚一分鐘我掛瞭你!”
Monica和她的挪威男友波克訂婚瞭,晚宴很熱鬧。英珠喝得滿臉通紅,也不管在場有很多客人,揪住我的衣領就往洗手間拖,把我抵在大理石墻上醉醺醺地說:“你知不知道,我戀愛瞭,哈哈……”
“好事啊,你快松開我!”
“你知道他是哪個國傢的人嗎?”
“反正是地球人。”
“是你們中國人,哈哈……”
我一陣尖叫。
害得大廳保鏢連忙追過來,以為誰被謀殺瞭。
我沒管保鏢,隻問英珠:“真的嗎?你要嫁到我們中國去嗎?”
“對啊,親愛的,你們中國男人太可愛瞭!”英珠摟住我的脖子語無倫次,“就是這次回國認識的,在釜山,有個攝影展,我被朋友拉去看,就認識瞭那小子。”
“攝影?”我聽到這詞心裡某個地方動瞭一下。
“是的,是的,他是個中國攝影傢,拍的照片漂亮極瞭,就是拍你們中國的西藏。哦,上帝,跟天堂一樣的美。”
“西藏?!”我又是一聲尖叫,揪住她的衣領,“告訴我,那個攝影傢叫什麼名字?”
“他,他叫……”
我在英珠的大學公寓裡住瞭一個晚上,兩個人都醉得人事不省。這死丫頭,居然交瞭個中國男友,跟高澎一樣,也是搞攝影的,中文名字她說得很含糊,隻知道他叫“駱駝”,估計是外號。英珠馬上就要畢業瞭,她計劃畢業後就去中國跟男友會合,叫我也一起回中國,我說要在這邊照顧生病的愛人,走不瞭。
“愛人?上帝……”英珠話還沒說完就倒在瞭地板上,昏睡過去。
我醒來的時候,她還睡得像隻豬,我輕手輕腳地從她身上跨過去,臉也沒洗就往樓下跑,一夜未歸,耿墨池非剁瞭我不可。
果然,耿墨池對我大發雷霆,若不是生著病,他真會將我掐死。他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我知道他是擔心我,所以他說什麼我都不吭氣兒。發完脾氣後,他指著我狠狠地說:“從現在開始,我不允許你離開我的視線半步!我睜開眼睛就必須看到你,閉上眼睛必須抓得住你,你去哪裡都必須經過我的同意,我去哪裡你也得跟著,否則……”
“怎樣?”
“我要你陪葬!”
他說到做到,除瞭上洗手間和浴室,他時刻都看著我。他的身體很虛弱,不能過多活動,大多數時候他都在花園裡看書,我就必須像個丫鬟似的守候在他身旁,端茶遞水,伺候周到。可是很奇怪,縱然是寸步不離,我卻覺得他似乎有點不像我認識的耿墨池瞭,我很少見他笑,越來越沉默,那種深沉的憂鬱,總會隱約浮現在他眉宇間,讓我覺得,即使站在萬人中央,他的孤獨仍是那麼醒目。臨近死亡的人都是這樣的嗎?他的魂魄還在他身上嗎?為何我感覺他整個人都空瞭似的,人是醒著的,卻跟遠處的瑞尼爾雪山一樣,進入瞭亙古的沉睡。
晚上我很少真正睡著過,盡管沒有開燈,模糊的黑暗裡仍然可以看見他經常捂著胸口身子發顫,蜷伏著伸手在床頭櫃上摸藥瓶。沒有水,他就著唾沫將藥片吞下去,好像極度不適,一直在隱忍地吸氣,直到藥效漸漸發揮作用,他才在疲憊中漸漸睡去。而我側身躺在黑暗裡,隻能假裝自己已經睡著,咬著被角默默流淚。可是我忘瞭,他聞得出我淚水的味道,很快就醒瞭,從背後伸手摟過我,很平靜地說:“我還沒死,你放心。”
很多時候,我抓著他的手,抑制不住心中的疼痛,不能言語,無法自控。我根本就不敢松手,害怕一松手,他就會從眼前消失。如果可以,如果上天答應,我願意用我的現在我的未來我的一切去換取他的停留,因為我愛這個男人,我要跟他在一起,我今生所有的幸福,隻是跟他在一起。可是他未必能理解,要不然他就不會極力“安排”我的幸福瞭。他怎麼能明白,離開他,幸福對我而言就隻能是飄浮在湖上的霧氣,風吹即散。
那日早上,他對著窗外發瞭很久的呆,忽然跟我說:“我記得有本書上寫過這樣一句話,說靈魂是有記憶的,如果真心愛上一個人,無論穿越多少個輪回,潛意識裡還是會對那個人有印象的,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有時走在街頭,跟某個陌生人擦肩而過時會覺得他(她)似曾相識的原因,因為那個人或許就在前世跟我們有過這樣那樣的糾葛,回眸一眼,大約就是我們跟他(她)在這輩子唯一的邂逅瞭……考兒,我們這輩子一定都深深地記住瞭對方吧,記得越深刻下輩子邂逅的可能就越大,隻是不知道在那個輪回裡我們的緣分是擦肩而過,回眸一眼,還是會繼續這世未瞭的愛情呢?”
我怔怔地看著他。
“墨池!……”我哽咽。
真的,此後的很多天我跟他寸步不離,他昏睡的時候,我就守在床邊一遍遍地撫摸他濃密的頭發,還有深刻的眉眼。他醒著的時候,我就牽著他的手到林蔭道散步,數著地上斑駁的日影,我們常常哽咽著不能言語;或者,我們也會坐著西雅圖的老式電車轉遍全城,寧靜的街景在窗外飛過,讓我們想起那逐漸清晰並將永恒的過去;因為病痛已經耗盡瞭他的所有,他無力再彈鋼琴瞭,沒關系,我彈給他聽,雖然沒他彈得好,但他還是很欣慰,看著我彈琴時臉上總是露出滿足的表情。
我們偶爾也會去公園裡走走,三月的西雅圖天氣還是不錯的,我跟他最喜歡去凱瑞公園,那裡是俯瞰西雅圖的最佳位置,看著日落日升,看著城市的燈火蔓延到每個角落,那種滲透到靈魂的幸福感也在我們彼此的心中蔓延,我們很好地收藏著這種記憶,無論下輩子我們的緣分有多淺,隻要能邂逅,我相信憑借這靈魂的記憶我們一定可以認出彼此。
我一刻也不敢離開他,像拽著今生最後的生命線,怕一撒手就物是人非。但是,命運從來就不會因你舍不得什麼就留給你什麼,相反,命運會在你開小差的時候突然就給你個意外,讓你措手不及,還沒明白過來,就什麼都不屬於你瞭。
安妮要回香港,我去機場送她,下著雨,耿墨池身體很虛弱不便前往,我一個人去的。我不知道祁樹禮跟她說瞭什麼,讓她有點心灰意冷的樣子。我問她,她又什麼都不肯說,但感覺她在祁樹禮身上並沒有獲取她想要的某種東西。
“考兒,你真幸福,有兩個男人這麼愛你。”臨上飛機時她這麼跟我說。
是啊,我很幸福,但這幸福隻有在所愛的人覺得幸福的時候才會存在,如果他感覺不幸福,我又如何幸福得起來呢?一樣的道理,我若回到祁樹禮身邊,我肯定不會幸福,因為我不愛他,我不幸福他又何來的幸福呢?很淺顯的道理,有著智慧頭腦的祁樹禮卻總也想不通。
送走安妮回來的途中,雨還在下著,我想到該給耿墨池買些春裝瞭,途經市區的百貨公司時就下瞭車,隻一會兒,他不會等得太急的。很意外,我在百貨公司的服裝區見到瞭大肆采購衣物的米蘭,她看著我,我也看著她,無形的火焰在我們之間燃燒。我不知道她是如何知曉安妮已經走瞭的,囂張寫滿她的整張臉,她一步步地朝我逼近,眉目扭曲得要變形,我突然有種莫名的恐懼,這麼多年來我從沒害怕過這個女人,可是這一刻,不知怎的我很怕她。
“給我老公買衣服嗎?”她掃瞭一眼我的購物袋冷笑。
我轉身就走,不想跟她糾纏。
“不要臉的賤貨,他都要死瞭,還纏著他!”
我回頭,還是不想跟她吵,心平氣和地跟她說:“米蘭,放過他吧,他的日子真的不多瞭,就算看在夫妻一場的分上,你也應該讓他安靜地走。”
“夫妻?哈哈……”米蘭瘋笑著,惡毒地反擊,“他隻要有一天把我當作妻子,我都不會這麼對他,我恨這個男人,也恨你。隻要我還活著,我就不讓他好好地死,讓你留在他身邊也好啊,看著他死,多痛快,哈哈……”
“變態!”我甩手就是一巴掌揮過去。
然後我們就扭打在一起,她扯我的頭發,我掐她的脖子,她被我掐得喘不過氣,抬腳就狠狠地踹瞭我一下,她穿的是細高跟鞋,我穿的是針織裙,腿是裸露著的,頓時被她的鞋跟踹掉瞭皮。我疼得松瞭手,她後退兩步又朝我踹瞭過來,速度之快讓我懷疑她是不是為瞭對付我專門在傢練過,我躲閃不及,肚子上重重地受瞭一腳。
撕裂般的疼痛讓我猝然倒地,我捂著肚子還沒叫出聲,她又撲上來對著我的小腹連踩幾腳,我啊的一聲慘叫,仿佛是體內某塊血肉瞬間剝離,殷紅的血從我下身噴湧而出,順著我的小腿流瞭出來,染紅瞭我的米色針織裙……
周圍有人的驚呼聲,奔跑的腳步聲,眼前人影憧憧。
我倒在血泊中,意識漸漸遊離,直至整個世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