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樹禮要帶我去耿墨池的船屋。
昨夜回到傢,他沒有暴跳如雷,而是推心置腹地跟我談心,這樣反而讓我很難過。這正是這個男人的厲害所在,把自己築成銅墻鐵壁,很少流露內心的情緒,偶然不小心露出來,又會馬上收回去,幹幹凈凈,不留一點痕跡。見到耿墨池他固然很意外,但隨即就恢復瞭鎮定,冷冷地打瞭聲招呼就拉我回傢瞭,臨危不亂一直是他的看傢本領。回到傢再跟我談心,讓我真覺得自己做錯瞭什麼似的,他卻又反過來自我檢討,說最近工作忙忽略瞭我雲雲。我不知道是佩服他這一點,還是畏懼他這一點,跟這個男人同床共枕兩年,我從沒看透過他。
但我還是跟他作瞭解釋,說耿墨池破產瞭,又欠瞭很多債,沒辦法才躲到這來的。
“破產瞭?他跟你說的?”祁樹禮反問。
“嗯。”
“你相信?”
“我為什麼不相信,這也值得撒謊嗎?”
祁樹禮當時奇怪地看著我,好像坐在他面前的是個白癡,表情分明是不信任,忽然他冷笑瞭起來,笑得很怪異:“我的考兒,Cathy,要我怎麼說你,你的年齡也不小瞭吧,腦子也不會這麼不好使吧,你真的相信他破產瞭?”
我急瞭起來,爭辯道:“是破產瞭,他沒地方住,隻能住船上,身上穿的也都是舊衣服……”
“哈哈……”祁樹禮大笑。
“你笑什麼,他落魄瞭,你很高興嗎?”
“落魄?落魄會住船屋?你知道那船屋有多貴嗎?”
“是他租的,又不是他買的,而且他還不讓我上去,說裡面很寒酸,怕我見瞭難過……”
“寒酸?”
“是的,下午買東西他都是刷的我的卡,他……”話沒說完,我就打住,嘴巴張著,我說什麼,剛才我說什麼?
祁樹禮臉上的笑容說沒就沒,眉心都在跳:“好啊,真是不錯,穿著我的衣服,帶著我的女人,刷著我的卡,他可真是寒酸啊,這輩子我怎麼會碰上這麼個克星,明天我就帶你上他的船屋瞧瞧,看他有多寒酸!”
第二天是周末,他沒有去公司,一用過早餐就帶我上耿墨池的船屋。天還很早,湖區一片寧靜,湖面彌漫著薄薄的水霧,三三兩兩的鴛鴦在水中悠閑自在地遊來遊去,依偎纏綿,好像也是剛剛睡醒。耿墨池的白色船屋就停在岸邊,很醒目,非常氣派,這個時候我已經有點懷疑瞭,裡面真的會很寒酸嗎?
祁樹禮到底還是紳士,牽我踏上甲板後,很有禮貌地敲瞭敲門:“Goodmorning,mayIcomein?”
我原以為他要破門而入的。
“Who?”是耿墨池的聲音,清晰而充滿磁性。
“YourNeighbor.”
鄰居?他還真會套近乎。門開瞭,耿墨池先是詫異,然後就是微笑,做瞭個請的手勢:“Goodmorning,welcometwohonoredvisitors.”
他對我們的突然來訪好像一點兒也不意外,難道已經料到祁樹禮會上他的船?他今天的樣子真是養眼,上穿白色寬松毛衫,下穿米色燈芯絨褲,像是剛洗過臉,人顯得很精神,我註意到,他脖子上帶的那根項鏈就是昨天在議會山大街的精品店裡買的。他知道我在打量他的項鏈,趁祁樹禮沒註意,沖我擠擠眼。
這就是他寒酸的船屋?
我站在門口,差點栽倒在地,這哪裡是人住的地方,簡直……簡直就是一個小型的博物館,地上鋪著厚厚的米色拉毛地毯,印第安的圖案很搶眼,好柔軟,踩在上面感覺像踩在雲端;天花板、墻壁都鑲著暗花紋的墻紙,非常華貴;傢具都是白色的,上面的擺設一看就知道是價值不菲,他放在我傢的那個上千美元的水杯看來隻是小菜一碟;這裡顯然是會客廳,靠窗的地方擺著架鋼琴,而對著電視墻擺放的則是一套純白的羊毛沙發,他拿到我傢去的那個靠墊跟這無疑是一整套,沙發坐墊上鋪著一整塊白色的不知道是什麼動物的毛皮,我戰戰兢兢地坐在上面,感覺像歐洲的某個宮廷的王妃,祁樹禮在我對面坐下,目光落在我臉上,詢問的意思。我窘得無地自容,狠狠地瞪著耿墨池。
“兩位光臨寒舍,真是讓耿某受寵若驚。”耿墨池說起瞭中文,沒看我,鎮定自若地沖他的老鄰居微笑。
“你這還叫‘寒舍’,我那裡豈不成瞭草房?”祁樹禮似笑非笑,目光犀利。
這兩個紳士相伴而坐,禮貌客氣,舉止高貴,你點頭我微笑,頗有點兩國元首會面的意味。祁樹禮問:“聽Cathy說,你破產瞭?”
“是。”
“損失嚴重嗎?”
“都破產瞭,還有什麼不嚴重的。”
“哦……”祁樹禮四處張望,意思很明白,破產瞭還住這麼豪華的船屋。
“我想你可能沒聽懂我的意思,我指的是我在感情上破產瞭,”耿墨池不慌不忙,長嘆一口氣說,“事實是兩年前就破產瞭,失去瞭最愛,一個人漂泊在異國,怎麼能不淒涼啊。在感情上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婚姻也是如此,現在我跟一無所有沒有什麼區別,沒有人收留我,沒有人愛我……”說著故意拿眼神瞟我,祁樹禮察覺到瞭,臉色很不好看,冷冷地說:“西雅圖難道有收留你的人嗎?”
耿墨池把目光轉向他的老鄰居死對頭,剛才還傲慢不羈的,瞬間就變得傷感無助,聲音空茫得沒有一點力氣:“我知道你不會讓人收留我,我也沒有抱這個奢望,但我想遠遠地看著,教她彈彈琴,不會破壞你什麼,也不會奪走你什麼,你應該不會對我不放心,事實上我有什麼是讓你不放心的呢,我沒有能力給予她幸福,因為我連命都不是自己的,隨時都會停止呼吸,一個將死之人,還敢談什麼愛情……”
祁樹禮的表情有點復雜瞭,顯然他沒料到耿墨池會放低姿態,他看看我,又看看這個“將死之人”,陷入瞭長久的沉默。
“我已經不是兩年前的我瞭,我有什麼能力跟你競爭,而我其實很感激你,第一次在湖邊偷偷地看到她,面色紅潤,那麼有光彩,跟兩年前那個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的她簡直判若兩人……”
說著他朝我看,目光飄忽不定,曾經的鬥志、犀利蕩然無存,剛才還是精神煥發的,一下就變得疲憊無神,仿佛是一個跋涉多年的旅人。我眼眶一熱,幾乎掉下淚來。他又把目光轉向祁樹禮,淡淡地說,“你讓她生活得這麼好,我真是很欣慰,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就沒有牽掛瞭,我也給不瞭她什麼,她若跟我在一起,隻怕會死在我前面,所以對於你我真是沒話說……”
“我也沒話說,”祁樹禮打斷他,看著他直搖頭,“從內心來說,我很同情你,也佩服你,一個身患重病的人,對愛還這麼執著,千裡迢迢追到這兒來,如果我拒絕你的要求,好像顯得我太無情,隻怕她也會恨我,但是……”
“但是什麼?”
“我是真的對你不放心,不是不放心你會對她怎麼樣,我相信你的為人,也相信她的人品,你們不會做出讓我難堪的事。但我就是不放心,怕她的心又會死在你身上,我花瞭兩年時間才讓她健康起來的……”
耿墨池望著我:“考兒,你跟他說吧,你的心會死在我身上嗎?”
“已經死過瞭。”
“對,已經死過瞭。”耿墨池把我的回答扔給祁樹禮。他倒是會撿現成的。
祁樹禮的目光在這位“破產”的鋼琴傢臉上掃來掃去,沉吟片刻,終於表態:“那好,你可以教她彈琴,不過我可得約法三章。”
“請講,我一定遵照執行。”
“第一,上課時間每天不得超過兩小時,我會叫朱莉婭盯著;第二,除瞭學琴,不得私自見面,或者外出;第三,除瞭上課,你不得在我傢附近出現……”
我吃驚地張大嘴巴。
“還有嗎?”耿墨池問。
“暫時隻有這些,若有其他的,會隨時補充。”
“好,我答應。”
“你能做到嗎?你要知道,你違反其中的任何一條,我就會取消這個協議。”
耿墨池呆呆的,臉上露出笑意,眼底卻泛濫著悲傷。在他眼中,我仿佛看到瞭一條被雨淋濕的河,水流潺潺,欲語還休,像是飄蕩的無所寄托的亡靈在嗚咽。他還活著,卻讓我看到瞭他的“亡靈”!心,如一段撕裂的錦,頓時汩汩地湧出鮮血,很多年沒有過的感覺,瞬間襲來。
他卻回避著我的目光,直直地看著祁樹禮,很肯定地點瞭點頭:“我什麼都答應你,就是要我上你傢擦地板我都答應,隻要可以每天教她彈琴。”
我再也抑制不住,淚水奔湧而出。擦地板!驕傲的耿墨池,不可一世的耿墨池,僅僅是為瞭每天兩個小時的見面,他竟然低下自己高貴的頭顱,放下自己比命還尊貴的尊嚴,看到他這麼淒慘地掙紮,我受不起,感覺更像遭到毀滅性的打擊。
祁樹禮顯然也受到震動,看看我,又看看他,表情僵硬如一尊斑駁的石像,冷冷地逼出一句話:“為什麼,我想知道為什麼……”
“我已經沒有時間瞭,沒有時間堅持自己的尊嚴,沒有時間跟你作無謂的抗爭。我什麼都做不瞭瞭,醫生說我最多隻能活一年,一年能做什麼,看到她,就是我餘生唯一能做的事。除此以外,我對自己,對人生包括對她,都已經無能為力,記住她的樣子,走的時候不會太孤單,在天堂也不會那麼寂寞。”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走出船屋的,雖然我已經很努力地命令自己堅強,可一到岸邊還是崩潰,因為這時從他的船屋裡傳出的鋼琴聲,分明是電影《西雅圖不眠夜》中的主題曲《當我墜入愛河》,哀哀的琴音仿佛來自天外,像一陣風,在遼闊的湖面上飄蕩,如泣如訴,揉碎清晨的薄霧。我蹲在湖邊捂著臉失聲痛哭。
“還說你的心不會死在他身上,你這個樣子是活著的樣子嗎?”祁樹禮站在旁邊,又氣又恨。我捧著腦袋,朝他擺擺手,“你走,你走,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我怕你死在這兒。”
“那就讓我死在這兒。”
“我真的比他差很多嗎?”
“我不想說,我什麼都不想說,你走,走……”
午餐祁樹禮沒在傢吃,出去應酬瞭。我吃不下,一個人坐在花園裡發呆,明明隔著密密的樹林看不到山坡下的湖邊,可目光一直沒離開過那邊。我知道他不敢上來,我也不敢去看他,隻不過十分鐘的路程,卻像隔瞭天涯。
好不容易挨到下午,Monica打電話過來,要我去她新搬入的公寓玩,說崔英珠也在那裡。她們是我在西雅圖的朋友,在西雅圖大學認識的,三個人經常在一起瘋。Monica是法國人,去年從西雅圖大學畢業後在一傢法資公司當翻譯,崔英珠來自韓國,是學設計的,還在學校繼續攻讀碩士學位。因為性格相投,又對彼此國傢的文化感興趣,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很快樂。跟著Monica我學瞭不少法文,日常口語是沒問題的,而英文學瞭兩年還是半生不熟,我一開口說英文她們就笑,我的英文除瞭祁樹禮大概很少有人聽得懂。崔英珠則經常給我們做泡菜吃,但她一點也不像傳統感覺上的韓國女人,性格火暴,非常潑辣,動不動就以拳腳說話。三個人中屬Monica最優雅,又會打扮,女人味十足,每次從法國回來就給我們帶香水,在她的影響下我和崔英珠都喜歡用香水。而我隔三差五地就托人從中國帶小禮物來送給她們,也很得她們的歡心。
Monica新搬入的公寓就在議會山大街,跟我那兒隔得不遠,不用坐車,步行半個小時就可以到。我一進門,她們就抱著我又親又吻的,英珠更是掐住我的脖子將我頂到墻壁上,質問我為什麼幾次都放她鴿子。我的天,不是說韓國女人溫柔賢惠嗎?怎麼我遇到的就跟個母夜叉似的。我見她掐我的脖子,索性一腳踢過去,因為進房間前已經脫瞭鞋,我的殺傷力不大,她一把將我攔腰抱起放倒在地,兩個人在木地板上“打”瞭起來。自從認識這個死丫頭,我受其影響已經有瞭嚴重的暴力傾向,兩個人經常說不瞭幾句話就“動手動腳”。
Monica的新公寓很漂亮,木地板,全景的落地大窗,歐式傢具,法國人的浪漫在Monica這裡得到瞭最完美的詮釋。一般來說,浴缸是放在浴室的,可是這位大小姐竟然把浴缸放在臥室,我和英珠問為什麼這樣,Monica用法文回答說:“哦,親愛的,誰說浴缸一定要放在浴室,你們不覺得放在臥室裡更有情調嗎?”
我和英珠一起搖頭。
“想象一下啊,”Monica循循善誘,“當我跟波克約會的時候,我在浴缸裡洗澡,他躺在**欣賞,他可以看到我,我可以看到他。可以在**,也可以在浴缸裡,該是多麼的浪漫激情,告訴你們,我就是看中瞭這個浴缸才搬進這套公寓的。”
原來如此!英珠倒沒什麼,我卻是臉紅心跳。Monica的男友波克是挪威人,做鐘表生意的,我見過兩次,印象就是這老外話多。跟他見面,千萬不要跟他扯閑話,否則你就將領略到什麼是滔滔不絕口若懸河。盡管大多數話我聽不懂,仍要禮貌地不停點頭,還要面帶微笑。當然我說的話他也很少聽得懂,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說的是英文,剛學不久,沒說幾句波克就用法語問Monica:“親愛的,她說的是哪個國傢的語言?”
英珠當時也在場,笑得快趴到桌子底下去。這個笑話一直跟隨我至今,沒事她們就拿出來曬曬。耿墨池也是的,一聽我說英文就皺眉,要麼就咳嗽,總之是非常痛苦的樣子,因為怕他的心臟承受不瞭,我就很少跟他說英文。而我和Monica她們在一起的時候,則是什麼話都說,英文、法文、韓文、中文,熱鬧得跟開聯合國大會似的。這天下午我們先上街采購一番,回來就在公寓裡煮東西吃,順便喝瞭點Monica從法國帶回來的葡萄酒,三個瘋女人光著腳,拿著酒瓶圍著打轉轉、跳舞、唱歌,一直鬧到深夜才散場。
我想我是喝多瞭點,搖搖晃晃地摸到湖區的傢時,還沒進門就跌倒在花園的草地上,草地上很軟很舒服,滿天都是星星,我就勢便睡瞭過去,朦朧中身邊傳來說話聲,首先是朱莉婭的,“Sir,Sir,comehere.MissCathyishere!”
“Cathy,Cathy,醒醒!”有人拍我的臉,好像是祁樹禮。接著我被抱瞭進去,怎麼上的樓,怎麼睡到**去的,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早上醒來,滿室都是陽光,頭有點疼,記憶也一點點的回來瞭。心裡頓時有點懸,昨晚喝酒喝到這麼晚回來,祁樹禮肯定不高興,平常我怎麼胡鬧都行,但就是喝酒這一點他很不喜歡。我忐忑不安地洗漱完,下瞭樓,耿墨池已經靜候在沙發上瞭,他今天穿瞭件藏青色襯衫,白色的褲子,儒雅高貴的氣息撲面而來。
他的雇主祁樹禮就坐他旁邊,冷著臉,自顧抽煙,看到我下樓,臉色更難看瞭,“我以為你起不來瞭,喝成那樣,今天還用學琴嗎?”
“當然要學。”
我還沒說話,耿墨池先說瞭,“隻要我還有一口氣,我就不讓我的學生偷懶!”說著起身走到鋼琴邊,指著琴凳說,“過來,把我前天教你的曲子彈一遍。”
完全是一副命令的語氣。不帶半點情感。
我乖乖地過去坐到琴凳上,揭開琴蓋,也不敢看他,直接彈瞭起來。他拉把椅子坐到我旁邊,一臉嚴肅地看著我彈。坐在我們身後的祁樹禮也沒有出聲,默默註視著這一切,背對著他,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是仍然可以感覺他尖銳的目光從背後刺穿瞭我的胸膛。氣氛有些僵。
我偷眼看耿墨池,眉頭緊蹙,臉上也是僵僵的。但是他很有耐心,彈錯瞭的時候,他並不是像往常那樣敲我的腦袋,揪我的耳朵,而是手把手地糾正,說話輕輕的,詢問的眼神很溫柔,讓我有些不適應,也讓我感覺到彼此難以言語的悲傷。
忽然覺得很屈辱,身後那雙眼睛讓我如坐針氈。今天不是周末,他怎麼不上班呢?他是故意監視我們的嗎?我覺得祁樹禮有點過分。
兩個小時很快過去,我看到耿墨池的臉色有些發白,突然意識到他還沒有吃藥,連忙吩咐朱莉婭趕緊拿水來。
“你怎麼樣?快點兒吃藥吧。”我拿過朱莉婭手裡的杯子遞給他。
“謝謝。”他接過杯子,連忙從口袋裡掏出藥,我註意到他的手都在抖,顯然已經撐到瞭極限,我愣愣地看著他吃藥,心,痛得滴血。
可是他剛吃完藥,放下杯子,氣都沒喘過來,祁樹禮就下逐客令瞭,“好瞭嗎?今天的時間已經到瞭。”語氣冰冷似鐵。
耿墨池尷尬地起身告退。臉色還是發白,腳步有些凌亂。
“我送你吧。”他的樣子讓我很擔心。
“不必瞭,我自己能回去。”說完頭也不回地出瞭客廳,落地窗外,他的身影在陽光下無力地晃動著。我也無力地坐在沙發上,淚水在眼中打轉。
“不必這個樣子吧,生離死別似的。”祁樹禮冷冷地看著我。
我橫瞭他一眼,“他是個病人!”
“是嗎?那我呢,我算不算是個病人?”他的目光像刺,很不客氣地紮在我臉上,“從愛上你的那一年開始我就病瞭,一直病到現在,你什麼時候用過如此動人的眼神關註過我的病情?”
“什麼眼神?胡說八道些什麼?”
“你剛才看他的眼神,讓我很難受……”
“我現在也很難受!累瞭,我上去休息!”說完我就氣呼呼地上樓,他在後面又陰不陰、陽不陽地扔瞭句,“愛情是自私的,考兒……”
他又叫我“考兒”,而不是Cathy!
我明白他的感覺,叫我“Cathy”的時候我活在現在,叫我“考兒”的時候,我又回到瞭過去。其實他不懂的,過去和現在,感情和愛情,悲傷和幸福,永遠不可能同在一個空間,面對他,我或許是幸福的,可是面對耿墨池,我永遠隻有悲傷,哪怕跟他嬉笑打鬧時也很悲傷。這是我和他獨有的空間,祁樹禮是永遠也進不來的,不是我要將他拒之門外,而是如他剛才所說,愛情是自私的,已經接受瞭的就如長在心裡的刺,已經連著肉瞭,痛,卻拔不出來,怎麼可能再接受別人?
晚上,祁樹禮見我一天沒理他,似乎想修復我們的關系,上床後摟著我對我格外纏綿,我反應冷淡,整個人木木的。後來幹脆用背對著他。
“考兒,別這樣……”
“他時間不多瞭,身體已經是那樣瞭,還能怎麼著?”我哽咽,把被子揪得緊緊的。
“我知道,可我就是控制不瞭嫉妒的心。”他伸手扳我的肩膀,試圖讓我面對著他,我拉開他的手。他不管瞭,直接抱住我,“考兒,別這樣,我錯瞭還不行嗎?”說著動情地親吻我的臉頰和耳朵……他起身去浴室的時候,我的眼淚無辜地滴落在枕旁。
他很快就入睡瞭,可能也是年紀大瞭的緣故,體力不及以前瞭。而我還醒著,身體的痛,遠不及心裡的痛。也不知是何緣故,現在每次跟他親熱我都會感覺很痛,女人的心和身體是一起的。耿墨池出現後,我無法將自己的心從他身上拉回來,再面對祁樹禮,我隻剩具幹涸的軀體。
夜已經很深瞭,我還是無法入睡。他的鼾聲讓我心煩意亂,於是起身到陽臺透氣。陽臺上的風很大,天上沒有月亮,遠處湖岸的燈火卻還在閃爍,照亮瞭半邊天。目光收到近處,突然,我發現在樓下馬路對面的長椅上坐瞭個人,路燈照在他身上,看不清臉,卻可以看到他比夜晚還寒冷的寂寞。我知道是他,捂著嘴差點哭出聲。他顯然已經看到瞭我,目光穿越沉沉黑夜撫摸我的臉,一陣風吹來,我聞到瞭他獨有的薄荷煙草的味道。是的,他在抽煙,煙頭微弱的亮光像他可憐的心跳,在夜色中格外刺痛我的眼睛。我朝他打手勢,要他離開,風這麼大,他怎麼還一個人坐在這裡。
他對我的手勢無動於衷,直直地看著我……我知道白天在祁樹禮的註視下他不敢看,當時他走出客廳沒有回頭,背影決絕,可隻有我感覺到他傷感的留戀。我再也抑制不住,無聲地哭泣起來,拼命捂著嘴,扶在欄桿上,痛苦地縮成一團。他不忍我這樣,終於起身瞭,卻沒有離開,走到樓下花園的柵欄邊,仰著臉看我哭泣。淚光中,我還是看不清他的臉,隻看到他低下頭,狠狠地抽煙,最後好像下瞭很大的決心,默默離開瞭,背影消失在霧氣重重的林蔭道。
清晨,祁樹禮去公司瞭,我連早餐也沒吃,就來到馬路對面的長椅邊感覺他昨夜留下的氣息。椅子下邊一堆的煙頭。我粗略地數瞭數,不下二十個。煙頭上肯定有他的氣息!我掏出手絹,將煙頭一個個撿起來,包好,放入口袋。
每天他都準時來上課,決不多作停留,隻有兩個小時。他教得很認真,我也學得很認真。祁樹禮再沒有在場“觀看”過,我們想都沒想過有什麼越軌之舉,事到如今,我已經很滿足瞭,每天都能相處兩個小時,感謝上天還這麼仁慈。
他每次走後,總會在煙灰缸裡留下幾個煙頭。我總是偷偷地將他的煙頭收起來,藏到一個鐵質的首飾盒裡。我如此珍惜他留下的東西,就是想多留一點他的氣息。有一天他真的走瞭,這些氣息可以成為我最昂貴的“氧氣”,讓我可以繼續呼吸,堅強地活下去。對我而言,那些煙頭勝過這世上任何華貴的珠寶,勝過我曾經所有的珍藏。
祁樹禮見我們一直很“規矩”,對耿墨池的態度也好瞭很多,有時候他在傢,上完課還會跟耿墨池聊幾句。偶爾還會留他吃飯。兩個男人在飯桌上談笑風生,我很少有插嘴的份,不知情的人還會以為他們是多麼融洽的摯交。
這天吃過飯,祁樹禮提議到附近酒吧坐坐,耿墨池答應瞭。祁樹禮開的車,我和耿墨池坐後面。到瞭議會山大街,在一間頗具藝術氛圍的酒吧前,祁樹禮停下車,親自開車門,牽我下車,隨即又摟住我的腰。耿墨池視若無睹,昂著頭徑直進瞭酒吧。我瞅瞭一眼祁樹禮,他一臉平靜,好像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我的心裡有些不快,明知道他是個病人,還這麼刺激他。
祁樹禮顯然是這裡的常客,一進去就有人跟他打招呼,我這才註意到這間酒吧並沒有我想象中的烏煙瘴氣,典型的歐洲中世紀風格,古典奢華,很有貴族氣派,三三兩兩的“鬼佬”湊在一起,看衣著就知道不是泛泛之輩。我們三個人剛在一張臺子上坐下,一個身著迷你裙的金發女郎就過來坐到瞭耿墨池的身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跟祁樹禮是一對,耿墨池落單,長得那麼帥,又一身名牌,自然吸引人們的目光。
讓我頗感意外的是,耿墨池對那位女郎並沒有像沒見過世面似的怯場,幾句話就打得火熱,藝術傢的浪漫氣質,流利的英文,讓那位露著半個胸脯的女郎毫不猶豫地貼上瞭自己的半個身子,而祁樹禮則摟著我眉開眼笑,熱情地招呼那個女郎,問她要喝什麼。
“Whatdoyouwanttodrink,mydear?”耿墨池也問她喝什麼。
“Idlikethesameasyours,darling.”女郎含情脈脈地瞅著他,說他喝什麼她就喝什麼。
耿墨池微笑著跟侍應說瞭他要喝的酒名,祁樹禮也點瞭他要的酒,給我隻點瞭香檳。我悶悶地喝著,耿墨池卻和那個女郎貼得更緊瞭,溫柔的眼神,優雅的談吐,不但吸引瞭這個女郎,連旁邊幾個女人都在打量他。看他這架勢,絕不是初出茅廬,應是情場老手吧,我怎麼忘瞭他曾經在巴黎混過數年……我的情緒很低落,怏怏的,祁樹禮察覺到瞭,“怎麼瞭?不舒服嗎?”他用中文問我。
“沒什麼,沒什麼……”我連連搖頭。
“不要在意啦,男人嘛,逢場作戲,很正常的。”
我看他一眼,沒說話。
耿墨池不知道聽到我們的談話沒有,摟著那個女郎高聲說笑。
酒喝得差不多的時候,我要回去,祁樹禮起身,耿墨池也站起來瞭,而那個女郎則挽著他一直跟到瞭酒吧門口。看她那意思,大概希望耿墨池帶她回傢過夜。耿墨池摟著她也很戀戀不舍的樣子,我和祁樹禮站在車邊,看他怎麼繼續,隻見他很深情地問女郎願不願意跟他來:“Oh,baby,Ireallyneedyou.Wouldyouliketogowithme?”
“Ofcourse,mydear!”女郎滿口答應,女郎勾著他的脖子就要去吻他。
“But,but……”耿墨池摟著她的腰,露出遺憾的表情,突然出人意料地砸出一句,說他是病人:“Dear,Iamapatient,wontyoucareaboutthat?”
女郎很詫異,連忙追問什麼病:“Apatient?Whatillnesshaveyougot?”
“AIDS!”耿墨池一本正經地答。
女郎像遭瞭電擊般,迅速就從他身上彈開瞭,一句話也不說掉頭就走。
這個時候我已經蹲在地上起不來瞭,捂著肚子笑得要抽筋,祁樹禮也在呵呵地笑,瞅著他說:“虧你想得出來,艾滋,幹嗎嚇走她,這麼好的夜晚有個女郎陪著其實是很不錯的。”
“謝謝,我不需要!”
耿墨池突然就板起臉,抄著手走到街邊攔瞭一輛出租車,神色冷峻。
“我送你嘛。”祁樹禮表現得很有風度。
“不必麻煩你瞭。”耿墨池說著鉆進出租車,看也不看我,招呼司機絕塵而去。我僵僵地站起身,再也笑不出來瞭。我知道,他今晚受瞭刺激,很明顯祁樹禮是有意帶他到酒吧的,故意讓我看他如何逢場作戲。我頓時周身冰冷,祁樹禮拉我上車,我手一甩,直接跳上一輛出租車也揚長而去。
“Cathy!……”祁樹禮在後面喊。
我在Monica的公寓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上午十點,她大概已經去公司上班瞭,公寓裡隻剩我一個人。昨晚一氣之下我就跑到這來瞭,冷靜一想,也許他不是有意這麼做的,可我還是很生氣,耿墨池還能撐多久呢?他現在這種狀況還有可能過那種風花雪月的生活嗎?那豈不是要他早點死?
從手袋裡掏出手機,二十幾個未接電話。
我赤著腳冷冷地靠窗坐在木地板上,心煩意亂。
快中午的時候,我還是決定回去,沒準他會去找耿墨池要人。一進門,人還沒站穩,祁樹禮就從沙發那邊彈起來,沖過來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你上哪兒去瞭?你知不知道我昨晚找瞭你一夜!你怎麼總是這麼任性?……”
我推開他,徑直朝廚房走去,“我肚子餓瞭,等我吃飽瞭再說。”
“我早晚會死在你手裡!”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Cathy!”
“我叫考兒。”
……祁樹禮下午沒有再去公司,怕我又跑。吃過午飯他試圖跟我談心,我沒有多餘的話要說,隻冷冷地拋給他一句:“不要再去惹他,刺激他,傷害他,他已經是個快死的人瞭,如果你不想以後我恨你的話,離他遠點!”
“在你心中,我還是不及他……”
“等他死瞭你再說這些話吧。”
說完我就上樓蒙頭大睡。恨不得睡死過去。混亂的現實,無法繼續的愛情,可怕的一年期限,不知道怎麼面對,不敢面對。晚飯我沒有吃,一直躲在被子裡流淚。我又拿出那個首飾盒,打開,跟往常一樣數裡面的煙頭。我想我是真的病瞭,守著這一盒煙頭又有什麼意義,該走的終究要走,想留的留不住。一年啊,我隻能收集他一年的煙頭,一年後我怎麼辦?焦慮、恐懼、絕望,我想我終究會被折磨至死……“你在看什麼?”身後突然傳來祁樹禮的聲音。
我嚇得趕緊蓋上盒蓋,驚懼萬分地把盒子抱在胸口。
“沒,沒看什麼。”我竭力讓自己的表情自然些。
“那你慌什麼?”他充滿疑惑地打量我,目光落在瞭首飾盒上,“可以給我看看嗎?”
“沒什麼看的啦,就是以前你送我的那些首飾……”
“給我!”
“Frank!”
“給我!”
我用哀求的眼神望著他,但這明顯更加刺激到他,他不由分說就過來搶,力氣很大,一下就搶瞭過去。在打開盒子的一剎那,我悲哀地意識到,我和他完瞭!
“這……是什麼?煙頭?誰的煙頭?”他詫異地瞪著我。
我低下頭,不做聲。
“說!”
我還是沒出聲。
他顫聲逼出兩個字:“……他的?”
什麼都明白瞭!他抱著那盒煙頭臉色發白,這個時候什麼解釋都是無力的,他憤怒到極致,猛地摔下盒子,煙頭頓時撒瞭一地。這下刺激到我瞭,“不!”我撲過去,不顧一切地去撿那些煙頭,一邊哭一邊撿。我做錯瞭什麼?我隻是留下一點他的東西,給我卑微可憐的愛情留一點點紀念,我做錯瞭什麼?!
“不許撿!”他居高臨下地沖我吼。
我沒聽他的,流著淚還是一個一個地在撿。
“我說瞭不要撿!你聽見沒有,不要撿!!”他已經是在咆哮瞭。
我顧不上,眼裡隻有這些煙頭,這是他唯一可能留給我的東西,哪怕愛情已經死去,讓我懷念他曾經的存在也好啊。
祁樹禮暴怒!
他抬腳就去踩那些煙頭。我尖叫起來,眼睜睜地看著他把那些煙頭碾碎,我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腳,求他不要踩,他一腳踹開我,踩得更兇瞭,眼看地上的煙頭頃刻間成為粉末,我也失控瞭,尖叫變成慘叫。
最後一個煙頭在床邊。我和他同時都看到瞭,同時撲向那個煙頭,我快一點點,手抓住瞭煙頭,可是他的腳卻踩在瞭我的手上。
“松手!”他惡狠狠地沖我咆哮,眼睛通紅。
我趴在地上,倔強地抬眼看他,就是不松手。
“我叫你松手!”
他完全變得陌生,窮兇極惡的樣子像要吃人,昔日的溫情款款難道都是裝的?這才是他的本相?我不會松手的,我想我不會松手的,哪怕是他把我的手輾碎。他真的開始碾瞭,咬牙切齒,沒有一絲的憐憫,我幾乎聽到瞭指骨碎裂的聲音。但是我沒有哭,都說十指連心,可是痛到極致反而麻木瞭,隻看到殷紅的血從他的腳下滲出來,染紅瞭白色的地毯,我兩眼一黑,昏瞭過去。
早上,耿墨池照常來授課。
我下樓,一聲不吭地坐到瞭鋼琴邊。想必我的臉色見不得人,他皺著眉頭打量我,“你怎麼瞭?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我連忙掩飾,“沒什麼,昨晚沒睡好。”
他拉把椅子坐到我旁邊,對我的話半信半疑,“把前天那首練習曲彈一遍。”
我坐著沒動。
“沒聽到嗎?要不要再重復一遍?”
我抖抖地伸出手,右手幾乎抬不上來,指頭全是烏青。他一把抓起我的手,“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
“沒,沒什麼。”
“這個樣子也叫沒什麼?”他舉著我烏青的手,眼神絞痛,“你知不知道對彈鋼琴的人來說,手就是命?”
“我沒有這個命,成不瞭鋼琴傢的。”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別問瞭,我什麼都不想說。”
“考兒!……”
老天,聽清沒有,他又叫我考兒瞭!來西雅圖這麼久,這是他第一次這麼叫我,這世上隻有他的呼喚才能讓我如此沉醉,又如此心碎,我願意為他受任何的罪。
“墨池!”我抓住他的肩膀,淚如雨下,“帶我走吧,遠遠地離開這裡,哪怕讓我跟你一起去死,也請你帶我走……”
“別說傻話瞭。”
“不,墨池,這麼多年瞭,我一直努力將你從我的生活中抹去,每次差點成功,最後還是發現我不能沒有你,離開你,我會死的!”
“考兒聽我說,我是個男人,雖然算不上是好男人,但為人基本的原則還是有的,你現在是他的人,如果我帶你走,那我將自己的人格置於何地?況且你也知道的,我什麼都給不瞭你,醫生說我隻能活一年瞭,一年後呢,你怎麼辦?跟我一起死嗎?不,考兒,我不要你這樣,我要你好好活著,為你自己活,也是為我活……”
“不!”我撲進他的懷裡,箍著他的脖子號啕大哭起來,“墨池,我不信醫生的話,他是嚇唬你的,沒有你,我活不下去的,你應該知道的,墨池!……”
“考兒!”
他也動情瞭,摟緊我,心神俱碎。
我們兩個苦命的人,愛情如此卑微,上天連最後相伴的歲月也不給我們,哪怕是把我們扔到荒無人煙的曠野,隻要能在一起,哪怕是死在他懷裡,也好啊。這世上沒有什麼地方能比他的懷抱更溫暖,他的氣息,他的心跳都會是我最好的祭奠,我要的隻是一個歸宿而已,哪怕墜入的是墳墓,那也沒什麼不同。
然而,我忽略瞭,我們不是在曠野,我們是在西雅圖祁樹禮的豪宅,這個男人,這個男人他就在我們身後……“你們在幹——什——麼!”
耿墨池進醫院的事,我是第二天才知道的,是他的助理打電話告訴我的。我就知道會這樣,祁樹禮扇我一巴掌的時候,他來護我,結果祁樹禮對他惡語相向,完全沒把他當個病人,他的心臟不能受一點點的刺激,當時臉就白瞭。我哭著哀求祁樹禮別再罵他,結果又被扇瞭一巴掌,到現在我的半邊臉都是腫的。
“你真不是個東西,我這麼寬容地接納你,讓你做她的老師,結果你還是讓我失望,你不就是要死瞭嗎?死就死啊,有什麼大不瞭的!現在叫我去死,我也可以,枉我把你當君子!既然要死就安靜地去死,為什麼還要來糾纏不清,明知道她心裡放不下你,還跑來糾纏,你想幹什麼?想要她跟你去死嗎?她是我的!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別夢想我會成全你們……”
這些話從祁樹禮的嘴裡罵出來,要有多刺耳就有多刺耳,我都受不瞭,何況耿墨池。他離開的時候腳步踉蹌,祁樹禮還追到門口罵:“別再進我傢的門,別讓我在西雅圖看到你,你滾!滾得遠遠的,永遠不要再回來!!”
接下來的事我就很模糊瞭,腦子裡一直在轟鳴,直到耿墨池的助理給我打電話,我才醒過神,忙不迭地趕到西雅圖市中心的醫院。
他還在昏迷。在特護室裡。
我見到瞭他的助理,很年輕精幹,他跟我說耿先生是昨晚送進醫院的,早上醒瞭一會兒,一直叫我的名字。助理在他的手機上找到我的號碼,這才打電話告訴我。
“他的情況怎麼樣?”
“很不好,得送回日本。”
“回日本?”
“是的,那裡有他的特護醫生,瞭解他的病情。”
“什麼時候走?”
“等他病情稍微穩定一點。”
我一直趴在特護室的玻璃窗上看他,鼻腔中插著氧氣管子,連呼吸都要借助機器。“對不起!”我在心裡請求他的原諒,都是我,要不他怎麼會這樣?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我撲到他身邊,他不能說話,隻能無助地看著我,抖抖地伸手撫摸我紅腫的臉。我讓他什麼都不要說,我告訴他,我決定離開祁樹禮,要陪他到最後。他嘆口氣,直搖頭。
大顆的淚珠從他眼中滾落下來。
我一直守到半夜,等他睡去後才回傢。
祁樹禮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我上樓。
“我會給他找最好的醫生。”他在我背後說。我站在樓梯上冷笑著回頭:“算瞭吧,都結束瞭,我過兩天就走,跟他一起去日本。”
“你敢!”
“沒什麼敢不敢的,是你毀瞭這一切,本來我是想跟你一起生活下去的,看樣子不行瞭,請尊重我的選擇,也請尊重你自己。”
說完這句話我就上樓睡去瞭,沒有睡主臥,而是睡在客房。懷中抱著的,仍然是那盒破碎的煙頭。我希望能用自己的溫度給他生命的熱度,哪怕是把自己的心跳借給他都可以,折我一半的壽命給他也可以,或者是全部都可以!永生吧,我的愛情!
早上醒來,一睜眼就看到祁樹禮坐在床邊。
陽光從他背後的窗戶投進來,反而使他的臉顯得很暗。他的眼睛一直盯著我懷中的首飾盒。我生怕他又搶瞭去,緊緊地抱在懷裡。
“起床吧,我帶你去看醫生,你的手好像感染瞭。”他輕聲說。
手感染瞭?我從被子裡伸出手,嚇一跳,整個右手都腫瞭,指頭由原來的發青變成瞭發黑,破瞭皮的地方已經明顯的有化膿的跡象。一直忽略,到現在才感覺錐心的疼痛從指尖蔓延到全身。
他疲憊無助地看著我,“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應該知道。”
“我沒有怪你,你沒有錯,因為我知道你愛我,愛沒有錯!而我愛他,我也沒有錯,錯就錯在我不該接受你的愛,從而讓你陷到現在難以自拔,就像我自己也難以自拔一樣,已經改變不瞭瞭,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我不值得你再犧牲,我也不會再犧牲自己,勉強跟你在一起……”
“不,不,考兒……”
他又叫我“考兒”瞭!很緊張,試圖想挽回,可是我決然的眼神已經表明瞭一切,這個錯誤該結束瞭,我不能害他一輩子。
去醫院包紮完後,回到傢我就直接收拾行李,右手不能動,隻能靠左手。幾件衣服往箱子裡一塞,抱著那盒煙頭就準備下樓。祁樹禮站在樓梯口,冷冷地看著我,他知道任何挽留的話都是多餘的,我桀驁不馴的個性他再清楚不過。
“你要想清楚瞭,出這個門容易,再進來就難瞭。”
“我餓死在外面也不會再進來。”
“他不會帶你去日本的。”
“憑什麼這麼說?”
“我瞭解他,如果他帶你走,就會將自己陷於不仁不義的境地,他不是這樣的人。”
“不帶我走,也無所謂,我一個人能生活。”
“你靠什麼生活?連住的地方都沒有。”
“我暫時住在朋友那裡,我會找工作……”
“那就祝你好運瞭!”
祁樹禮真是料事如神,耿墨池果然不帶我走,趁我忙著搬傢的當口徑直回瞭日本。臨行前發給我一個短信:別再跟他慪氣,回去吧。我失魂落魄地趕到醫院,正好碰見他的助理在結算醫藥費,他交給我一串鑰匙,船屋的,說是耿墨池交代的,要我幫著照看。
“他還回來嗎?”我問助理。
“應該會,如果他身體恢復得好的話。”
“哦,那就好,我等他就是瞭。”
這真是再好不過,我不用去擠Monica的公寓瞭,她男朋友經常出入公寓,我住在那裡實在不方便。我隨即將行李搬到瞭湖邊的船屋。裡面很整潔,顯然每天都有人打掃,耿墨池是不會打掃的,可能是請的鐘點工。船屋分上下兩層,樓下是會客和用餐的地方,樓上則是臥室和書房。我隻來過一次,沒有到過樓上。
好大的一間臥室!占瞭半層,房間鋪著厚厚的拉毛地毯,一邊墻全是落地窗,正對著湖面,晚上欣賞湖岸的燈火闌珊肯定是美不勝收。這個耿墨池,到哪都忘不瞭享受。而房中間的那張大床則真的是享受,我撲到上面,好軟啊,感覺睡在雲上,枕頭上似乎還留著他的味道,我抱著枕頭,思緒飛揚。
接著我又參觀瞭浴室和更衣室,偌大的衣櫥掛滿瞭最新款的男裝,有的連標簽都還在,顯然一次也沒穿過,虧他還在我面前裝窮,說他破產!天下也隻有我這樣的大傻瓜才信他的話。他一直就是個講究生活品質的人,對生活的要求很高,這一點到哪兒都不變。他經常說我不懂得享受生活,沒品位、沒思想、沒智慧,什麼都沒有,不知道他為什麼還愛我,可能是他見過的有品位、有思想、有智慧的女人太多瞭,突然見著一個次的,就當個寶瞭。唉,愛情真是讓人很沒有理智。
隔壁的書房也很大,他喜歡看書,這我知道,到哪兒都書不離手,難怪那麼有品位。書可以讓人充滿智慧,誰說不是呢?可是當我拿起他放在書桌上一本沒看完的書時,我差點笑落大牙,竟是一本英文原版的《哈利·波特》,這個人真是讓人捉摸不透!
我沒有放過任何一個角落,樓下的洗手間、廚房全都轉瞭個遍,一個人住這麼大的一艘船屋,好奢侈啊!本來想打電話叫Monica和英珠也來參觀,但一想耿墨池是個喜歡清靜的人,又有潔癖,Monica還好,英珠那個瘋丫頭過來不把屋子弄得亂七八糟才怪,耿墨池回來瞭會扒我的皮的。
晚飯我弄瞭中西合璧的什錦飯吃,就是火腿啊,蘑菇啊,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攪在一起炒的那種飯,不用單獨弄菜瞭,很方便。一邊吃一邊望著餐廳窗戶外的燈火港灣,真的很舒服。剛吃完,蘑菇還在喉嚨裡,客廳的電話響瞭,嚇我一跳,誰會來電話?
“你在幹什麼?”是他的聲音。
“吃……吃飯啊。”
“在我的屋子裡弄飯?”
“……是的。”
“我殺瞭你!”
天哪,這像個病人說的話嗎?前幾天他還在特護室的,“小日本”的醫術真的比“老美”強?一過去就起死回生?
“你小心點就是,把房子弄亂瞭,看我回來怎麼收拾你!”他在電話那邊叫囂著,雖然聲音還是很虛弱的樣子,可是仍然感覺兇神惡煞。他對我一直很少有溫情,即使偶爾溫情,也多半是我要死不活的時候。他就是這個樣子的,外表冷酷不羈,內心柔軟,這麼多年,我已經習慣瞭他的這種個性。
“你在那邊怎麼樣?”這是我最擔心的。
“暫時死不瞭,你還可以被我折磨一陣。”
一聽這話我鼻子就發酸,“你……真不是個東西!”
“我本來就不是東西!”他以當年的語氣回答。
我鼻子更酸瞭,聲音也變得哽咽:“墨池,你要多保重,無論如何要回來,不然……”
“不然怎樣?”
“不然我怎麼交得起這船租費。”
“死丫頭!”
“臭螃蟹!”
“母螃蟹!”
……我們又在電話裡你一句我一句地對罵起來,罵夠瞭他忽然又要我彈琴給他聽,他說他正躺在醫院,悶得慌。我把電話聽筒對著鋼琴,隨便選瞭首曲子彈瞭起來,右手包紮著不能彈,我用左手彈的,零零落落,很難聽,但仍然聽出是那首《當我墜入愛河》——《西雅圖不眠夜》的主題曲!
彈著,彈著,我的眼淚又掉下來,滴落在琴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