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急救室外面等待的時候,姑姑和柳鈞都擔心得面無人色,尤其是柳鈞,有生以來第二次感受到那種發自心底的恐慌,第一次是聽到媽媽跳河的那次。他的手足都無處放,站不住,也坐不住,隻會傻傻地盯著姑姑,聽姑姑幾乎是神經質地反復嘮叨一句話,“廠子是你爸命根子。”“廠子是你爸命根子。”……

過會兒,一個頭發花白,身板挺拔但瘦弱的婦女過來,拉著姑姑靠墻坐下。安撫瞭好一會兒,姑姑才稍微鎮靜,告訴柳鈞這位是傅阿姨,以前與柳鈞媽媽一起在鄉下做代課教師,後來柳鈞媽媽抽調回城,傅阿姨一直沒上來。眼下請來幫忙晚上看護柳石堂。柳鈞即使腦子幾乎空白,看著這位與媽媽有關系的傅阿姨還是覺得親切,尤其是傅阿姨說話時候吐字清晰,嗓門洪亮,都與過去也是做老師的媽媽相符。傅阿姨隻是簡單地說句客套話,讓他坐下,他就乖乖地坐瞭。

好在爸爸倒是很快被推出來瞭,眼睛也能半睜,不同的是手上掛瞭吊針。柳鈞很擔心爸爸的狀況,堅持要陪在醫院,與傅阿姨兩個在黑暗的病房裡一起默默守瞭一夜。一夜有驚無險,柳石堂睡得很好,還扯起鼾聲,直到第二天清早姑父過來換班時候還沒醒,一張臉白裡透紅。見此,柳鈞才敢放心離開。

讓柳鈞沒想到的是,走到一樓,竟會看到裹著羽絨服站在門廳的錢宏明。沒等柳鈞昏頭昏腦地想清楚是怎麼回事,錢宏明搶先道:“昨晚跟護士瞭解瞭一下,知道你會守夜,早晨可能熬不住會回傢休息。去我傢吧,你傢冷鍋冷灶的,連吃飯都沒人照應。”

柳鈞都不知錢宏明在樓下等瞭多久,心裡非常溫暖。多年前的慣例自然而然地回到身上,他沒什麼客氣的,跟以前一樣,兩手抓住錢宏明的肩膀大力地晃。錢宏明笑瞭,也是小時候那種開懷的笑,為自己能幫到柳鈞,為昔日重來。但柳鈞走到車邊,忽然道:“宏明,能不能帶我去我爸工廠看看,聽說情況很不好。”

“先睡一覺再去,你這會兒不在狀態。”

“我得去看一下才能安心睡覺,我爸心病還需心藥醫。不怕,我經常熬夜。”

錢宏明沒再反對,載著柳鈞穩穩上路。中途還特意拐進一條小路,細心地替柳鈞買來一包生煎包子。穿出小路,沒想到前面道路自行車川流不息,一致如流體般匯入一座大門,場面端的壯觀。柳鈞看清,那兒是從小熟悉的市一機。

“不是說國內國營企業日子不好過嗎?看樣子市一機還挺健壯。”

“市一機早不是國營瞭,你離開後,市一機足足換瞭三手。先是讓省裡來的一個高幹子弟買去和日本合資,後來經營不下去,轉手給在本市挺有勢力的女華僑,再是剛去年底,兩傢私營企業合資全盤吃下市一機。這兩傢私企據說是看中市一機在市區的地盤……”

“啊,國外也有少許報道,預測中國推行按揭後,可能催熱房地產市場。這兩傢私企真有眼光,也真有實力。”

錢宏明搖頭,“房地產市場能不能熱,不知道。那兩傢私企是不是真有眼光,也要看他們能不能笑到最後。我最佩服的是那女華僑,才不到一年時間,據說在國外用借貸的錢通過跨國操作,這麼一買一賣,轉手就是我一輩子都不可能賺到的錢。在國外,是不是金融才是最佳掙快錢的行當?”

“但亞當斯密說,金融不創造價值,不會增進社會財富。”

錢宏明隻是一笑,沒與爭辯。這也是慣例。他從小用功讀書,心無旁騖,不像柳鈞涉獵廣泛,談吐旁征博引。柳鈞從小到大稀奇古怪主意不斷,錢宏明則是任其千變萬化,我自巋然不動。雖然經常跟著柳鈞跑,可大主意都是自己捏著。他隻想到,可是大傢在買賣中誰都沒有重視市一機那些新添的日本機床,可見財富的著眼點應在哪兒。“到瞭,你還認得出這兒嗎?”

柳鈞大驚,這是他無數次進進出出的前進農具廠?不僅是廠子的門面變瞭,新大門用紅色花崗石貼得喜氣洋洋,廠名變為前進機具廠,而沿街圍墻變為兩層樓的店面房,連外面的路也變瞭,不再是坑坑窪窪的石子路,而是平整寬闊的水泥雙車道,路邊種著整齊的行道樹。他呆瞭半天,才道:“隻有那條水泥電線柱子沒變。”

但等柳鈞走進大門,看見一長溜的車間,才算松一口氣,還好,裡面依舊如故,連堆放邊絲的水泥圍子也還在原地,依然是圍子前面一潭陽光下泛著七彩的油污泥水。仿佛那排店面房將時間的腳步隔斷在外面,因此裡面的時間被神奇地凝滯。但是讓柳鈞驚訝的是,車間大門緊閉,裡面沒有記憶中熱火朝天的樣子。一會兒門衛挽著一串鑰匙跑來開門,柳鈞一拉錢宏明,兩人一齊進門。

《艱難的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