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任姐,謝謝毛毛姐,謝謝楊小姐。”眾人見此,哄堂大笑。柳鈞也跟著“嘿嘿”笑幾聲。大傢又閑聊幾句,錢宏明與柳鈞回桌。柳鈞才坐穩就道:“剛才那位楊大嫂是不是犯瞭全世界已婚婦女愛拉郎配的通病?在這個問題上倒是沒有中國特色。宏明,這種事以後請幫我一口拒絕,早拒絕比晚拒絕少傷感情。”
“很多人希望多幾個選擇,主動一些。再說,楊小姐的各方面條件都不錯。”
“她不漂亮!”柳鈞不願多談,就轉瞭話題,“宏明,其實中國特色還是不能忽視的,我今天算是深刻體會。明天我爸將拿著樣品去談生意,我打算不跟去,免得打破常規。包括生意談下之後,爸爸需要安排生產,我剛才也決定瞭,不參與。我不能把有限的精力摻和到陳舊的系統中去,去試圖改進沿襲千百年的痼疾,我不是神。我準備將我的工作與爸爸的工作平行展開。如你所說,我們可以誘使陳舊系統自發拋棄陳規陋習。就這麼決定。”
錢宏明聽著覺得有道理,可心裡又隱隱覺得哪兒有什麼不對,一時難以開口表示支持或者反對。
柳鈞看著錢宏明欲言又止的犯難樣兒,哈哈大笑,“我這麼做是有理論依據的。有些困難,我們不一定非解決不可,我們得計算解決成本。若是成本太高,何不繞開困難?未必前路隻有一個選擇。”
“理論是理論……”可是錢宏明依然說不出自己心驚肉跳的理由,反正總覺得哪兒有不對。這時他手機響起,他一看是姐姐的號碼,心跳更是加速。他們姐弟昨天才見過面,按照常規,姐姐不會有這麼高的接觸頻率。果然,話機裡是姐姐急促的聲音,“你快來,爸不行瞭。”
“柳鈞,你結賬,我爸有問題。”錢宏明跳起身就走,幾乎是橫沖直撞地,一不小心裝在裝飾欄桿上,痛得他捂著胯部好一會兒直不起身。柳鈞見此招呼小兒,拍下一百元錢,緊跟著沖出去,正好將錢宏明堵在車門前。
“你坐後面,我替你開車。”
“不,柳鈞,這事你別插手。快讓開。”
“你不在狀態。”柳鈞身強力壯,將錢宏明大力頂開,搶瞭駕駛座位置,“廢話少說,快,給我指路。”
錢宏明沒再說話,繞到副駕,看柳鈞一氣呵成,幾乎是漂移著車子轉彎抹角地飛馳上大路。遠遠看見紅燈,柳鈞隨口問一句:“要不要闖紅燈?”
“別。”錢宏明左手握拳,緊緊頂在唇邊,滿眼都是緊張。一半是為爸爸的安危,一半是為柳鈞的車速。幾乎是綠燈才一亮,車子便“哄”地飛出,連平行的一輛出租車都被遠遠拋在他們後面。錢宏明感受到飛機上才有的推背感。也唯有這樣的速度,才能跟得上錢宏明的焦躁頻率。
很快,車子就到錢傢樓下。錢宏明沖上樓去背負父親下來,柳鈞慢慢走出車外,這才感到渾身不對勁:多年以後,他再次見到錢宏英。錢宏英也看到他。但大傢都立刻轉頭忙忙碌碌,誰也沒吱一聲,反而異常的安靜,靜得極端反常。安置下後,錢宏明返回副駕駛座,輕輕對柳鈞道:“不用開太快瞭,好像……”
柳鈞沒應聲,依然沖刺出去。
到瞭醫院,車未停穩,錢宏明二話沒說,打開車門,背上已經瘦得沒幾兩肉的父親直奔急救區。但是錢宏英晃晃悠悠地走出車門,卻沒跟上,一屁股坐在車頭,筋疲力盡地垂頭掩面。
柳鈞依然坐在駕駛座,怔怔地註視著眼前這個仇人。他心裡有隻魔鬼在跳躍,他克制再三,才沒將手挪向手剎。良久,他嘆瞭聲氣,將車鑰匙拔下,猶豫瞭一下,走過去將鑰匙插入錢宏英手掌,便轉身走開。
走來幾步,柳鈞亂哄哄的腦袋裡才想到,剛才錢宏英一直與錢父坐在後座,看她那樣子,錢父可能無救。他千不該萬不該回頭看瞭一眼,這一眼,他看到也是瘦得沒幾兩肉的錢宏英在這麼冷的夜晚隻穿瞭單薄的毛衣,似乎在夜風中瑟瑟發抖。柳鈞心一軟,將身上西裝剝下,走回幾步草草披到錢宏英身上,自己趕緊避瘟神一樣地閃瞭,跳上最近的一輛出租車。
錢宏英大驚,抬眼茫然地看著出租車尾燈漸行漸遠,可她無力做出任何反應,依然沒舉步走去急診室。而肩頭的西裝已經為她冰涼的心帶來絲絲暖意。
力氣終於一點一滴地回到身上。錢宏英慢慢走去急診,不出所料,看到站在急診室門口走廊發呆的弟弟。
“去瞭?”
錢宏明沒回答,將臉扭向室內,那裡的病床上躺著他們冰冷的父親。姐弟齊齊看著裡面,都沒有一句話,卻也沒一滴淚。快十年瞭,他們幾乎日日夜夜都提防著這一刻,可等這一刻終於到來時,他們反而隻有全心的麻木,和渾身的疲憊。
人流在他們的身邊來來往往,他們被一寸一寸地推向墻邊。他們早已清楚下一步該做什麼,可是兩個人都是空洞著雙眼,眼光沒有焦點。熒白的燈光打得他們面無人色。
而在城市的另一頭,柳鈞瞪著雙眼,兩隻在鋼琴上訓練有素的雙手將鍵盤敲得如疾風暴雨。可是鼠標點向發送,他才意識到這個傢並沒聯網。他瞪著給女友寫的長信,將飯桌擂得山響。他非常後悔,他今晚怎麼會做瞭這麼沒心沒肺沒頭沒腦的事,簡直是鬼使神差一般。他眼下唯有向女友傾述一途,可是這一途也給堵瞭。他沒有使用電話,因為在電話裡,他肯定隻會堅強地道一聲天涼好個秋。他抓著頭皮坐瞭好久,毅然起身,沖出門去,繞小區夜奔。
楊邐夜歸,正好見到柳鈞從大門前跑過。微醺的她開心大笑,認定柳鈞是個單純而有才華的大男孩。剛剛任遐邇還跟她提起柳鈞不錯呢,可是,大男孩哪有什麼男人的味道。
楊邐心裡分外惦記剛才另一個男人那張壓抑著驚惶的眼神,那樣的眼神在她的心底深處似曾相識。那個男的叫什麼?她剛才都沒留意。她從包裡翻出酒吧裡接到的名片。錢宏明,呵呵,並不高明的名字,而且也有並不高明的身份。是啊,哪兒還來讓她癡癡仰望的人呢?她伸出中指輕輕彈去眼角的淚滴,高跟鞋敲打在車庫的水泥地上,一聲比一聲寂寞。而寂寞竟也是藕斷絲連,妄圖牽手漸遠的回聲,絕望地纏綿在楊邐的身後。
這一夜,好多失眠的人。
楊邐的大哥楊巡聽得有這麼一個身傢清白的大好青年,特特放下手頭工作,趕來市一機親自考察。待得有人通報進來,他親自站到辦公室門口,一邊拿一雙閱人無數的眼睛透視柳鈞,一邊接瞭柳鈞新印名片的第一張。
柳鈞也是打量眼前這個人,很不明白這麼個老大為什麼要興師動眾接待他,難道是為他妹妹楊四小姐?柳鈞見楊巡深凹的眼眶中目光敏銳,身材大約都不到一米七卻充滿爆發力,一看就是個精力旺盛手段強硬的人。
兩人進辦公室稍微寒暄瞭幾句,楊巡便認為自己已經摸清這個幾乎清澈見底的柳鈞脾氣性格,就一個電話找來總工汪總,讓陪柳鈞下車間看設備。楊巡料定五十幾歲,資格極老的汪總會不服氣這個安排,那麼他正好再認識一重柳鈞的德性。
柳鈞當然看得出汪總的不情願,連老黃都要在他面前不服氣呢,何況年齡大他一倍的市一機總工,這一行,一寸老一寸寶。因此他出門就很實在地道:“不敢有勞汪總,請汪總另外安排一位工程師領路。這麼大的市一機,走一圈都夠累。”
“呵呵,不礙事。市一機不止這麼大,還有郊區的分廠。”柳鈞這麼識相,汪總就心平氣和,畢竟是個有文化有涵養的人。“目前市區的工廠用的都是老設備,郊區分廠用的大半是日本進口的設備,你打算從哪兒看起?”
柳鈞想瞭想,道:“我們可以不可以先從測試設備入手?”
汪總深深看柳鈞一眼,帶柳鈞去往一處爬滿藤蔓的二樓房子。行傢伸伸手,便知有沒有。做這一行的都不需要打聽履歷,打聽資格,隻要一句對一句地研討起來,你懂什麼,懂幾成,彼此一清二楚,無法作假。從測試中心出來,汪總根本就無視瞭公司的規矩,連正在線生產的產品都帶著柳鈞詳看。他已經知道,這個小夥子少的是實踐,多的是見識和思路,與他正是互補。
楊巡得知一老一少一路喋喋不休地又奔去郊區分廠,驚訝之餘,對柳鈞又有一層新的認識。他一直對於買市一機地塊而搭配上的市一機工廠頭痛萬分。他不懂行,他的合作者申寶田是做衣服的,也不懂行。他傢唯有楊邐學的是跟機械有點兒擦邊的,可是楊邐心浮氣躁,自大學畢業後就沒想再碰一下機器。他隻有與申寶田摸索著管理,起碼,在地塊開發之前,總得把這麼大一傢廠支撐得不虧。可是他手頭隻有能人已經辭得七七八八的市一機原職工可用,從那些原職工身上他實在挖掘不出閃光的潛能可用。柳鈞與汪總的良好接觸讓他想到,或許外來和尚能念經?
柳鈞跟著汪總在日本人主持建造的分廠如魚得水。他非常遺憾地看到,有幾臺精良的數控機床冷冷清清地停著,打聽之下,原來日本人撤走後,市一機一幫技術人員多方探究都摸不清其運行的線性關系,原來的加工結束後,他們隻好無奈地讓設備閑置瞭。想重新啟動,除非出大價錢請設備制造方的工程師過來調試,而制造方絕不肯公開其內部的核心技術。在公司並不生產高精尖產品的前提下,兩位老板自然不肯下此血本開動這幾臺數控機床。柳鈞第一次親身見識到瞭技術壁壘。
“市一機被一幫志不在制造的老板給弄死瞭。”汪總說起來無限感慨。“可是因著這些進口設備,我們卻輕易獲得高新技術企業認定。非常諷刺。”
“汪總,我控制不住不說,無論如何,即使眼前這幾臺閑置,市一機的設備相對目前的產品,依然是大材小用。”
“可是誰來主持開發新產品呢?領導們一茬一茬地換,註定他們的想法都是短期行為,他們眼裡有更高利潤的其他產業。而我們研發新產品這種不一定成功,卻一定高投入的傻事,誰願意。”
“悲哀。”
“是啊,很悲哀。但我最悲哀的是我們的工資留不住年輕技術人才。我看著他們進來,領著他們長大,雖然我不怨他們耐不住寂寞耐不住清貧,可是每次在他們轉行或者辭職的單子上簽字的時候,我都心疼。這一行的人才與計算機行業不同,這一行沒有奇跡,沒有跨越,需要的是踏踏實實長年累月的積累,積累個十年八年才是出成果的時候,可是他們都不到五年,全走瞭。現在不僅是市一機,我看是全社會,都出現一個巨大的機械工程師斷層,與當年文革時候差不多的斷層。你說,以後怎麼辦啊,我們國傢靠賣衣服鞋子給外國,有救嗎?”
柳鈞無言以對。他張張嘴想說什麼,卻首先想到自己的一年之期。他在汪總面前無顏開口。
這時候楊巡電話過來,請他和汪總去豪園飯店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