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麗產期在即,錢宏明減少出差。但他已經習慣瞭奔波的日子,在傢呆上三天就開始閑得慌。周日一早就打電話給柳鈞,約一起打網球。得知柳鈞已經約下與工業區招商人員談話,錢宏明扔下網球拍,便趕來柳鈞傢匯合。
楊邐一夜病酒,清晨早早起來,依稀還記得自己是開車回來。她下樓去找車,果然,車子停在彎道中央,挨瞭被擋道車主好幾個腳印。循著記憶的腳步,楊邐更是記起來,昨天似乎還有旖旎風光,有強壯的手臂和堅實的胸膛。楊邐屢次醉酒第二天總有一個重要項目,那就是滿小區尋找昨晚停放在不知哪兒的車。但今次與眾不同,她得絞盡腦汁地回憶究竟有沒有與人纏綿,那個男人又是誰。但她分明又看清自己的衣服是完整的。
楊邐不敢確定,以為她是做夢。慢慢走回電梯,看見電梯按鍵又回想起熟悉的一幕,她記得很想擁抱那個人,而且也付諸實施瞭。是誰呢?應該是誰扶她回傢。難道是保安?電梯到點,楊邐一步跨出,抬眼,見柳鈞和錢宏明兩個站在面前。錢宏明先跟她打招呼,可是楊邐卻看著柳鈞,臉“轟”地一下燒瞭起來。是他!
錢宏明眼尖,“怎麼回事?”
“昨天楊小姐喝醉,可能把我錯認瞭。楊小姐,我們出去辦點兒事,回見。”
楊邐羞得滿臉通紅,連聲說著“再見”,先沖回自己傢裡去瞭。錢宏明看看她,卻被柳鈞一把拖進電梯。
“你們倆?”
“別瞎猜,我做個好事,結果被她借酒非禮瞭。別這麼笑,拜托,我不是愛占便宜的人。”
“是是是,多的是投懷送抱的,哪兒需要你主動占便宜去。有沒有考慮過她?”
“不喜歡。噯,外資是不是很受歡迎?我聯系的時候他們說周日不辦公,但我一說我是外資,他們立刻改口瞭。”
“記得去年那場席卷亞洲的金融危機嗎?許多亞洲國傢虧就虧在外匯儲備不足,我國能幫香港抵禦住那場危機,據說就跟我國的外匯儲備有關。所以現在更加註重招商引資,各地方官員都有引進外資的指標。我們出口也是很受重視,危機之後銀行借貸方面優惠許多。”
“難怪你趁機出來單幹。”
“我在猶豫。辭呈遞上去後,老大找我談話,他開出非常優厚的條件,讓我獨立創建開發區分公司,財務基本獨立核算,上繳一定比例利潤,但信用證擔保由公司來做。其他都馬馬虎虎,最關鍵是最後一條。你知道,像我如果辭職出來設立私營公司,去銀行開信用證的話,需要交比例很高的保證金。但我們公司不同,公司是銀行求著它去開信用證,誰傢許諾的保證金比例低,公司去誰傢開證……”
“哦,你們公司是融資大戶,銀行比較青睞。”
“不僅僅是這個原因,還由於我們公司是市外經貿委下屬國企,銀行對國企傾斜相當大。我被老大這麼一拉,有點兒不想走瞭。我跟老大談瞭很多,把所有我辭職出去開公司所能擁有的靈活權利都拿來跟老大談,要老大授權給分公司。老大竟然有條件地答應很多,超乎我的想象。但老大提出的條件也很苛刻,他給分公司壓下來的年進出口總額,幾乎是我部門今年總額的三倍。他說,否則他難以向其他幾個部門經理交代為什麼如此厚待我,他沒法搞平衡。”
“三倍?大躍進瞭。你擔心完不成?”
錢宏明猶豫瞭一會兒,才道:“我不怕完不成,事在人為。但我不能答應得太爽快,免得老大以為我很輕松,明年他準得拿別的經理來壓我,再度提升業務額。”
“可是三倍,不是兩倍,你這個躍進會不會太大?”
“人有壓力才跑得快。再說我原先在父母那兒耗的時間精力非常多,現在沒瞭,我可以一門心思做業務。”
“可是你將添丁進口。升級做爸爸可不輕松。”
“我這不已經讓嘉麗辭職瞭嗎,而且丈母娘也幫著。”
“好好幹,你一定行的。我也今天開始算是創業,我們要不要比試比試?”
錢宏明微微一笑,“不跟你比,我直接走上軌道,又有公司財大氣粗做依托。你呢,開個規模不大不小的廠,以後麻煩多著呢,我勝之不武。”
“既然你已經不打算辭職,為什麼還跟我出來見招商人員?全不搭界的。”
“多瞭解沒壞處,多瞭解規則,以後跟類似廠傢接觸時候可以有的放矢。”
“有什麼的?”
“目前還不知道。”
柳鈞跟看怪人一樣地看看錢宏明,非常不理解。
車行半個多小時,他們到達一處工業區。招商人員早等在辦公室,進門就非常熱情地倒茶寒暄。柳鈞開頭就問一個他最關心的問題,他有德國護照,但是資金早在半年前回國時已經兌換成人民幣,還有以前陸陸續續匯來的錢也被兌換成瞭人民幣,卻都沒留下收據,那麼他可不可以用人民幣出資。
這個問題柳鈞在一處國傢級開發區和一處已經形成規模的工業區問過,但是招商人員都是面有難色,說按照規定,註冊資金一定得是境外匯來的外匯。不料今天這位招商人員卻一口答應沒問題,由他去向上通融,而且程序如何如何,並非他信口開河。然後,招商人員一份一份地拿出文件,告訴柳鈞優惠政策。並信誓旦旦地保證,這些都是國傢發放給外資企業的優惠政策,而非地方土政策,而且都是直接免稅,而非一年後的退稅。絕不會出現有些地區漫天給優惠,入戶後卻無法兌現的情況。
其實招商人員若不說這些,柳鈞根本都不知道某些地區還有恭請入門、關門打狗的惡政,連錢宏明都是沒聽說過。柳鈞一邊聽介紹,一邊隨手做記錄。以前他跑的兩處因為當時目的還不明確,隻是泛泛瞭解。這回則是不同,他根據對以前兩處開發區資料的研究,非常有針對地提出問題。他要的除瞭數據,還是數據,其他任憑招商人員說得天花亂墜,他都放在次要。這是他的工作方式,他向來隻拿數據說話。可苦瞭招商人員,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麼磨人的外商。
錢宏明基本上沒怎麼說話,除瞭看到招商人員臉色尷尬時候才插嘴打個圓場。錢宏明雖然沒做記錄,但他也是仔細地聽,默默地心算。他發現,外資企業的優惠真多,多得讓人眼紅。以前隻知道外企有兩免三減半的優惠,今天才知道,除此之外,還有很多雜七雜八的優惠,而且都是刀刀見紅最實在的優惠。
中午請招商人員吃飯,終於輪到錢宏明找話來說。錢宏明認識的人很多,說起來與招商人員有好幾個共同認識的人。於是話題就扯到工業區所在縣鄉的行政隊伍上去瞭。柳鈞對此完全不懂,唯有傻愣愣地聽錢宏明熱火朝天地與人扯人事八卦,將誰誰有希望再往上升,誰誰懷才不遇準備另辟蹊徑,誰誰看來政治生命到此結束,等等。柳鈞想,這也是錢宏明說的多瞭解沒壞處?可他也沒見到好處在哪兒。
中飯吃飯,各自回傢。錢宏明上車就道:“這傢可以作為順位前三的候選。”
“為什麼?”
“就是剛才飯桌上聊的。這縣的書記年輕,要政績,做事魄力很大,舍得投入,懂得放水養魚。我常聽人說辦實業對當地行政環境要求挺高。不像我們貿易公司可以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你們不行,有廠房設備在,跑得瞭和尚跑不瞭廟,要是遇到個關門打狗的政府,你陷死在裡面。”
“呃,還有這麼一道講究。沒想到。”
“服氣嗎?”
“服。”
錢宏明哈哈大笑,心裡異常暢快。他並無壓好友一頭的歹念,可是能讓柳鈞心服口服,他還是非常引以為傲。“國內辦事,很多條規雖然寫在紙上,執行起來卻都有個‘但是’,也可以說有個彈性,比如剛才你希望用人民幣出資便是一例。所以你光靠看資料不夠,你還得廣泛地與相關人員多多接觸,從他們嘴裡瞭解那個彈性的極限在哪裡,你通過多方運作又能到達哪一個度。多瞭解總是沒錯,你總有一天用得到,或者舉一反三用在別處。”
柳鈞再次看怪人似的看錢宏明,好不容易才把湧到嘴邊的“真的嗎”吞回肚子裡去。“可是個人擁有那麼大的彈性處決權,會不會助長權力尋租?”
“這不是你我所要考慮的問題。”
柳鈞聽到這兒,終於融會貫通,明白是怎麼回事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