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對柳鈞打擊很大。崔冰冰看到柳鈞不明顯地皺起眉頭。相識以來,她還是第一次見到柳鈞皺眉頭。“宋總,我們這種小型制造企業,正所謂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有數不勝數的不合理社會成本沖著我們伸手,隔幾天就給剝去一層皮。前不久就有一個工種的培訓年審,公司花錢去培訓,上課馬馬虎虎,最後考試,上面考官讀答案,下面照抄,考卷拿上去,全部人當場通過。這樣的培訓這樣的年審有什麼用?可如果不參加,這個工種沒有敲這一年的年審章,很快,調查小組就順藤摸瓜上門,抓住罰款。更荒唐的是,年初工業區派出所通知我們被評為什麼綜合治安優勝單位,要我們拿200元牌匾成本費,去換一隻優勝單位牌匾,我連忙說我們去年發生好幾起治安事件,不配不配。到處都是這種花錢買pass的現象,我非常反感,非不得已我盡可能拒絕,因此是工業區出名的刺頭。包括這個ISO質量體系認證,社會上有許多認證機構,可是我們不能去那些機構認證,因為我們常年有產品出口,出口必須仰商檢海關的鼻息,而商檢的出口處正是ISO質量體系認證的主導單位,所謂一個班子兩套牌子,我們隻能乖乖去它那兒認證,接受高價認證。但據說,公關一下,價格可以商談。我沒有選擇公關。與此同時,因為ISO質量體系據說是近年才引進中國,從突破到普及,到目前的單位采購招標以ISO質量認證為硬杠子,這兩年算是達到高峰,因此需要認證單位眾多,可又由於前面說的非去某個認證機構認證的原因,導致認證塞車,我們唯有排隊等認證。可因為我不願公關,眼看不斷有後來者加塞,不遵守排隊秩序,我公司的認證於是一直排不上日程。我本來一直想方設法避免被ISO硬杠子打到,寧可等,也不願打開這個主動公關的潘多拉盒子。隻要打開這個盒子,我可能會縱容自己在許多方面作弊,包括我目前最迫切的高新技術企業認定。可現在看來,我可能等不起。還有一個問題,我雖然跟國內機關接觸才兩年多,可是憑經驗,我已經清楚在ISO質量體系認證這種彈性工作中,他們會做什麼,不會做什麼,這些直接決定認證的通過與否。所以我說認證其實是對我公關能力的認證,可我打心底不願做這樣的認證,不止是認證費用的問題。”
對講機一時安靜下來。車廂裡也忽然安靜,連嘉麗都放下手中的相機,看向柳鈞。崔冰冰更是驚訝地看著柳鈞,原以為柳鈞剛才說的是孩子話,這麼長篇累牘地聽下來,才知柳鈞這個理想主義者心底的掙紮。因已知柳鈞關閉說話鍵,崔冰冰好意提示,“你對宋總說這些話,會不會不合適?他的身份和他與你的關系,你考慮過?”
柳鈞又是皺眉,“找一個可以說這種話的人很不容易,我嗅到宋總身上有類似的氣味。即使說錯,也沒有什麼後果。”
“我不這麼以為。”
“謝謝,我知道分寸。”
崔冰冰無言以對,“對不起,我多嘴再說一句,你遇到的問題,其實其他企業一樣遇到,你有必要這麼怨嗎?”
“如果真是這樣,大傢站在同一起跑線上,那麼我掏再多的錢也隻能忍著。可問題是那麼多規則隻約束守規則的人,執行規則的人作弊,使得企業站在不同起跑線上。比如說排污,我嚴格遵守規則,每年投入的環保費用需要計入成本。但是有人溝通機構,肆意排污,賴掉這筆費用,無形中他的成本就比我降低瞭。又比如說勞動保險,我按照規則給員工上勞動保險,可是有些地方管理不嚴,有些企業則是溝通機構,於是他們的人力成本又降低瞭。那麼做同樣的產品,我守法的成本這麼高,誰給我提升產品價格?那麼意味著我產品的競爭力削弱。這正是我目前面臨的問題。我的產品,如果是核心技術容易被復制的,隻能生產幾個月,在幾個月內可以有比較好的利潤。等市場做開,被模仿廠傢盯上,高仿品出來,我基本上就沒有競爭力瞭。我隻能退出這個市場,將技術賣給連模仿都做不到的廠傢,讓這個市場惡性競爭去。我現在的問題是,我目前研發出的可控核心技術的產品正在東海試用,如果試用成功,以東海的背書,我就可以向全系統推廣,這其中宋總幫我極大的忙。可如果因為手中沒有ISO質量體系認證而被退回,我如何對得起宋總的賞識。而且,退回後再進,對產品信譽的影響是大大的不同瞭。再有一個問題,退回,將嚴重打亂我的年度工作安排。”
“虧本?”
“對。短暫停工。”
“守法步履艱難,違章卻誘惑無限。很煎熬。”
“我不是個合格的企業主。”
“前提是這個大環境,這個大環境下,你不合格。”
這時,對講機又響起。“小柳,剛才我和我太太不應該取笑你,我們道歉。”柳鈞驚訝地與崔冰冰對視,崔冰冰似乎是怕對方聽見,輕輕道:“你們還真對味。”
宋運輝那邊繼續說下去,“但是質量體系認證必須做。我舉個例子,我為什麼敢開口放行你籍籍無名小公司的產品進入東海,正是因為我機緣巧合親眼看到你公司的細節,又跟你有一席長談。然而對於其他對工廠運作不熟悉,對質量管理無認識的人,或者是對工作不上心的人,他們判斷你企業如何,隻能靠公認的標準,公認的認證。質量體系認證就是這麼一回事。哪怕你看不起這個認證,你也得去做。”
“妥協的問題,大概我們有很多共同語言,以後可以交流經驗。”梁思申接瞭丈夫的話,“我的想法是,堅持理念,但設法謀求生存,這樣,才可以在我們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影響跟多的人,改造更多的世界。我是行動派,但或許也有人認為生存不能凌駕於理念,那麼各自求索吧。”
梁思申的話給瞭柳鈞理論基礎,或者說,借口。他面對的若隻是自身的生存,他寧願不妥協而求良心平安,可他而今肩扛的不是他一個人的生存,他從宋運輝提出需要質量體系認證那一刻起,已經沒有第二選擇。他今天算是向宋運輝夫婦撒一個嬌吧,起碼他沒認錯人。他更敬慕宋運輝。
這邊,梁思申問丈夫,“柳鈞會不會太任性?他若是跑單幫便罷,可他現在手下有百來號人吧,這麼書生氣還不誤事?”
“你放心,任性需要有資格,隻有特別有底氣的人,和身無長物的人才任性得起來,柳鈞是聰明人,他知道今天出來玩大傢都輕松,知道我欣賞他,撒撒嬌而已。”
“這麼大的人還撒嬌……”
“知識分子,情緒比其他人種復雜點兒。但隻要給他一個臺階下就可以瞭。這傢夥確實厲害,他手下那幫工程師跟他都神人,他那套研發體系極其有效,我以後還得壓任務給他。你知道他那個部件試制出來,國產化的話,那得是我們系統設備國產化的一個裡程碑,等慢慢攢成系列,我一年可以節省不少外匯。他自己也可以收獲很好效益。所以我要對他精益求精,壓著他多做事。那種認證小事,估計他接觸那些官僚時候給氣著瞭,賭氣過後會想明白。”
“可是他心裡糾結的那些事兒,跟我以前差不多啊。原來你也是這麼看我的?可你當初還裝作挺重視的。呀,我剛才又自以為是瞭一下。”
“沒,沒,你不一樣……”宋運輝發現按下那頭,翹起這頭,這頭的麻煩更大,這頭他當局者迷。
另一輛車子裡,崔冰冰疑惑地看著柳鈞,直截瞭當地問:“宋總夫妻為什麼縱容你?”
“什麼叫縱容,朋友,好不好。”
“誰跟你朋友,你在他們面前有資格嗎。為什麼縱容?”
“你不就是想逼我說傻子拿大牌嗎。”
“你拿的是什麼大牌?”
柳鈞被崔冰冰問住,回答不出來。是啊,宋運輝為什麼幫他,總不至於因為他幫宋運輝安排太太的活動吧。看東海那些人在宋運輝面前噤若寒蟬,他對宋運輝似乎還真太隨便瞭點兒。“我剛才說話會不會太過?”
“要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怎麼都不為過。我隻是想不通。”
柳鈞被崔冰冰提醒,下車後收斂瞭一點兒。但他收斂,並不意味著其他人收斂。一夥兒來的都是好事的青年男女,到瞭農村廣闊天地異常興奮,不知誰從後備箱摸出一隻足球,一幫男的一哄而上,自覺組成兩隊,在曬場上踢將起來。昨天剛下過雨,曬場又是泥又是水,一會兒功夫,個個成瞭泥猴子。場邊女孩子們尖叫助威,不亦樂乎。柳鈞將宋運輝也拖下瞭場。說真的,他心裡還真對宋運輝敬而不畏,隻覺得這是個大哥一樣的人。
崔冰冰既然大號阿三,自然是個不肯站場邊吶喊做超短裙狀的人,可是足球對抗激烈,她曉得硬邦邦的足球砸身上是什麼味兒,因此連守門都不敢做,繞著場邊幹著急,做起撿球的勾當,竟與場內的人呼應默契,隻是也很快一手一腳的泥水。
終於等那麼多的螃蟹一鍋一鍋地蒸熟,一幫泥人才肯罷手,申華東先追著給跟他車的其中一名女孩子一個大熊抱,惹得女孩子驚聲尖叫,泥人一個變倆。大傢一看好玩,紛紛效仿,驚叫聲此起彼伏。崔冰冰足球踢不上,模仿非常積極,轉身找到嘉麗,飛奔過去大大地一個擁抱,在嘉麗背後印上兩隻逆手印。也有自己撞上去要求變泥人的,那就是梁思申。崔冰冰不配合,甚至比男人們還積極,柳鈞無人可抱,隻能去河邊洗手。
運動過後,大傢吃得特別盡興。柳鈞本想照顧比較文靜的嘉麗,可發現嘉麗早被崔冰冰罩著瞭,兩人混得似乎比他更熟。他便抓緊時間纏著宋運輝討教管理經驗。申華東機靈,趕緊割地賠款地問崔冰冰換瞭位置,坐到柳鈞身邊加入討論。兩個新進,一個老手,問不完的問題。可把宋運輝鬱悶死,他太太的螃蟹腿還等著他剝呢。可兩個傻大膽的看不懂他的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