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柳鈞一上班就找羅慶,讓羅慶可以考慮開始佈局東海一號的市場。通過這一次與安總公司底層人員的接觸,柳鈞意識到即使安總有再大野心,可憑安總手下那些人的精神狀態,他們加工得出東海一號所需要的精度嗎。他很懷疑。而安總他們不行,卻恰恰是騰飛的機會。東海一號在中國的市場說大不大,但說小也不小,騰飛即使隻割食一小片蛋糕,已經可以賺得非常滋潤。
一起出差的崔冰冰卻到晚上九點才來電讓柳鈞去分行接她,她從上海回來瞭。兩人見面就笑。崔冰冰笑柳鈞又趴在剛交付的房子裡自己做水電,穿一身連體工裝。她真是很難理解這個工科生為什麼非要在百忙當中抽出時間來自己接強電與弱電的線,柳鈞告訴她這是功率需要,維修需要,佈局需要等等,崔冰冰卻總是不以為然,交給專業的人來做,豈不是更好。不過當周末柳鈞去佈線的時候,崔冰冰一定跟去觀摩,操持大力鉗的丈夫在她眼裡比坐鋼琴邊的時候還帥,她承認自己低級趣味。
柳鈞見崔冰冰臉色還行,不是很累,就問她要不要去吃廣式宵夜,崔冰冰果然相應,她現在是兩個人的需求,卻表現出近三個人的食量,天天閑下來就喊餓,催得柳鈞廚藝突飛猛進。上瞭車後,柳鈞實在忍不住,笑道:“說個笑話給你聽,宋總太太不是剛生一個兒子嗎,結果這事兒居然影響很大,不少人指責宋總搞特權,打計劃生育擦邊球,呵呵。竟然也傳到安總耳朵裡瞭,安總抓著我問宋太太有什麼特殊性,連說宋總夠大膽。”
崔冰冰無法理解這事兒有什麼好笑,想來想去,才理解地道:“你不瞭解國企,尤其是宋總他們的國企,他們抓計劃生育抓得可嚴,幾萬人裡面隻要有一例出事,全部幾萬人一年的生育獎全當,大傢人盯人地盯著呢。結果宋總自己鉆政策空子,美國太太一生就是兩個,下面的人還能不認為他這是明目張膽搞特權嗎。”不過崔冰冰說到這兒,忽然意識到不對,“噢,大傢是不是都笑話宋總明知來自下面的怨言多,卻管不住年輕貌美的太太要孩子,妻管嚴?”
“安總也是這麼想,還自以為瞭然。人們都喜歡看現象而想當然,可你以為宋總是個怕事的人?我倒更願意相信,這個孩子正是宋總最想要的,是愛情的事實證明。”
崔冰冰剛想反對,可是忽然想到自己,她一結婚就千方百計懷孕,特意通過父母找關系,去中醫專傢那兒開來中藥,好好吃瞭近一個月,將養身體。此刻被柳鈞一席話提醒,她忽然意識到,柳鈞因喜歡小孩子而想要孩子,而她呢,她至今對身邊亂竄的小孩子們沒感覺,她懷孕的欣喜,更多是因為肚子裡的孩子是愛情的事實證明,她得到瞭證明。因此懷孕後心胸簡直是秋高氣爽。這一刻,她理解瞭貌似強硬的宋運輝內心的虛弱,也看清貌似強大的自己內心的虛弱。她擔心柳鈞像看透宋運輝一樣地看透他。
崔冰冰有意避開瞭話題。“看不出宋總還挺浪漫的,呵呵。你猜我們寶寶是男是女?這回猜瞭不許反悔。”
“不猜,男寶女寶都喜歡。我倒是最想知道寶寶是什麼腦袋,理工科的還是文科的。”
“你從實招來:是不是心裡在說,若是隨伊娘長瞭一顆文科腦袋,那就大糟特糟。”
柳鈞哈哈大笑,就是不肯承認,一口咬定自傢孩子怎麼長都好。
吃完宵夜回到中心的傢,已近半夜。與白天進大門,大多數時間能聽到柴油發電機轟鳴不同,現在晚上較少停電,不過政府關瞭市中心的霓虹燈節電,也不知道到瞭盛夏會如何。兩年下來,研發中心已經樹木蔥籠,春天的夜晚暗香浮動。柳鈞見有一幢樓依然燈火通明,安頓好崔冰冰睡覺,就去慰問。
年初時候,騰飛去一傢股份制上市公司競標一產品的核心部件,想不到那傢號稱機制靈活的企業拿招標當招財,設計無數需要競標企業交錢的驗證關卡層層盤剝,卻不是真正派人進入競標企業實地考察驗證,用心非常不良。柳鈞討厭那傢公司的坐大態度,一怒之下讓羅慶停止競標,不踩那趟混水。後來據知,有些企業光驗證費就交瞭三四十萬才獲得最終競標資格,但最終還是功虧一簣,被一傢中型私企摘得合同,白丟瞭前期投入不說,尤其是好多人白投入兩個月的精力。可是等到那傢過五關斬六將據說非常有資格的中型企業執行合同向上市公司供貨,質量問題伴隨而來,導致上市公司的產品頻頻遭投訴。那傢上市公司可以不要臉,可是它的下遊企業拒絕履行合同瞭,於是此事驚動瞭一心撲在資本投資上的上市公司的大老板。大老板怕下遊企業造反拒付,隻得吩咐立刻查找原因,撤換核心部件供應商。
可是大老板說說容易,大夥兒執行起來卻難,下遊合同的時間逼著,尤其是出口合同的時間是死線,他們至此不可能再走招標那一套,必須急事急辦,找到一傢可靠企業從以最快速度完成設計、工藝、材料采購、和保質保量地出貨。他們分頭找到相熟企業,但是相熟企業在苛刻的時間限制和違約的高額賠償面前退縮瞭。他們隻好心急火燎地在業內打聽誰傢能行,牧童紛紛遙指杏花村,那杏花村正是騰飛公司。
羅慶接到電話,打聽得始末,與柳鈞商量這麼短時間內做不做得出來。獲得柳鈞肯定答復,他就在半小時內一個電話回過去,氣壯山河地說完全做得到,但是,價格翻倍,預付定金若幹。羅慶跟柳鈞說,那種企業文化中沒有“誠意”兩個字,跟那種企業打交道,做一筆算一筆,根本不能抱來日方長的雙贏心理。那傢上市公司被迫無奈,兩天之內便接受羅慶要挾,節骨眼上不敢擺大爺姿勢,親自來人打飛的送來合同,送來定金匯票。簽約的結果是,騰飛的技術部門隻有三天時間設計圖紙、安排工藝,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不過這事兒柳鈞出差去見安總前有機佈局瞭一下,大膽將設計和生產條塊細分,憑著對工藝的熟悉,對加工時間的精確把握,和對設計人員水平的高度把握,將設計線拉長,加工麻煩耗時的先設計先加工,加工簡單的可以稍微拖後,因地制宜,不必非等全套設計出來,論證後再做。
柳鈞估計小樓的燈光是孫工在率隊加班加點,當然有必要過去一趟,善加安撫。但他想不到進門就見羅慶百無聊賴地趴在電腦前做表格,而羅慶身邊桌上散放著一隻已經切開吃掉一半的大蛋糕。羅慶一見到柳鈞就一個眼色,不聲不響拉柳鈞出門,解說自己這個始作俑者是平孫工怒氣,送蛋糕上門,也送人上門同甘共苦。柳鈞堅持讓羅慶回傢去,他進去找孫工,看進度,也是打氣。他跟孫工解釋一下打發羅慶回傢的原因是羅慶傢還有個未滿周歲的孩子,太晚回去對不起羅太。
雖然孫工不好意思讓老板陪著,可柳鈞還是一直陪到凌晨兩點,這一條塊的設計告一段落,又堅持親自開車將累慘的孫工和其他兩位不住宿舍的工程師送回傢。柳鈞也知道這回接的生意太摧殘孫工領導的研發中心的機械組,平時這等工作量已經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何況這又是強行插入東海一號的緊張研發,人腦不是電腦,轉彎還得用幾天時間呢。可是孫工就是扛住瞭,打出這場硬仗。當然也與柳鈞精通業務,大膽拍板將設計條塊分格有關。除瞭獎金,柳鈞怎能不在行動上有所表示。
孫工一路非常過意不去,一直說柳總傢裡也有個大肚婆,實在不該如此熬夜不管傢。果然,柳鈞回去睡覺就驚醒瞭崔冰冰。崔冰冰粗線條地睜開一隻眼睛看他一眼,皺起瞭眉頭。抱著肚皮上的一隻大球睡覺本就辛苦,睡著不易,中途被吵醒那就很麻煩。柳鈞連忙頂著睡意輕輕摩挲安撫,很快他不知怎麼睡著瞭,崔冰冰隻好獨自數綿羊,數瞭好一會兒才睡著,她明天還得上班。分行才剛在本市起步,不僅分行面臨無數挑戰,她自身也面臨無數挑戰,總行下達的一道道指標是硬杠子,完不成,明年就是不進則退。按說,今年實在不是崔冰冰懷孕的好時候,她還在愁產假三個月該怎麼辦呢。
但是第二天早上七點,被同樣也是很辛苦,掛著明顯黑眼圈的丈夫拍醒,崔冰冰索要一個吻後,立即精神百倍,活絡得仿佛她肚子上掛的不是一個胎兒,而隻是太胖,肚腩大瞭點兒而已。柳鈞開車送太太上班,回身就直奔工業區的工廠,親自盯著車間將凌晨新鮮出爐的圖紙轉化為工藝,排班進入生產。兩倍的要價不是好賺的,弄得不好就是再翻倍的索賠,和好不容易樹立起來美名的污損。
羅慶稍晚一步上班,才想去車間盯進度,就已經看到車間一角柳鈞的身影,羅慶立即放心撒手,忙他別的事去。他原以為老板昨晚一定很晚睡,今早一準兒起不來,他唯有越紅線蹭面子與車間管理者協調,盡量提高進度。這筆生意的緊迫性他最清楚,他怕別人不理解,誤事。幸好,有個勞模比他更專心。他見識過柳鈞在車間管理上的鐵腕,說是全軍事化管理,一點兒不為過,因此他不用再擔心進度。
一上午的忙碌,中午吃飯時候才與柳鈞坐一起,有機會說話。他問出一個心中盤旋瞭兩個月的疑問。
“研發中心搬出去,不是當初說的什麼車間需要擴建,給車間騰地方吧。隔壁的工廠買下來後,我們都還沒填滿呢。”
“對。”柳鈞也沒拿羅慶當外人。“你猜是什麼原因。”
“車間與中心,兩種極端不同的管理方式,放一起吧,車間看著會心理不平衡,說難聽點兒,會帶壞車間風紀。憑什麼中心的人收入這麼高,此其一。憑什麼中心的人可以遲到早退,不受上班時間約束,此其二。老板太重視中心,極端偏心,拿車間當後娘養的,此其三。可是為瞭兩邊搞平衡,就得委屈中心的知識分子們。所以幹脆搬出去,眼不見為凈。”
柳鈞聽瞭笑,“你還是第一個跟我說這個原因的,沒錯,我最大考慮就是這個。管人就得管心,管心先得把人心態理順瞭。不過這種原因不大方便說,我們就到你為止,別再說出去。還有一些其他原因,有關市區戶口,通勤便利,工作的自然環境之類的,看似瑣碎,也很重要。”
羅慶停箸想瞭會兒,點頭領會。“以前不做時候不知道,還以為真的是給車間騰地方,還替中心鳴不平呢。管理是門學問。”
“邊打邊學,邊學邊打。好在年輕,摔跤也扛得住。”
“很有趣。現在車間那些在別的公司打過工的老手,都拿中心那幫大爺當大神,說太快手瞭,錯誤率太少瞭,真瞭不起。距離產生美,呵呵。要每天湊一起,最多說聲好吃好喝養著當然得快手,應該。唯獨老大你呢,戰線拉開瞭,你兩頭跑,誰都不知道你工作量有多大。年底勞模評選,我堅決投你一票。”
趁午休,羅慶抓住柳鈞談瞭很多產品宏觀佈局的設想,兩人討論可行與否。羅慶在柳鈞面前有點兒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意思,以前就是在柳鈞眼皮子底下學技術,被柳鈞一條一條地抓設計中的蟲子,相當於光屁股時代就跟柳鈞,反而少瞭顧忌,大不瞭說錯再給捉蟲子唄,早沒面皮瞭。
但其實羅慶想的,很多是柳鈞因思維局限而想不到的,而思路這東西,經常是外人一點就通,不點就永遠不通,羅慶一說出來,柳鈞胸中豁然開朗,將工作中遇到的問題前後一結合,果然是好辦法。兩人蹲在食堂說瞭好半天,又確定一條新的方案。走出食堂時候羅慶心中特有成就感,因此也特快活。
晚上去接崔冰冰下班,崔冰冰帶給柳鈞一個意外消息。據說楊巡最近貸瞭不少款,轉到山西炒煤礦去瞭。還聽說這兩天煤礦所在地的市領導來本市考察,楊巡全套依仗,全程陪同,還擠在兩市領導會晤之間,上瞭市電視臺的晚間新聞。
“煤礦?跟他現有的產業有上下遊關系嗎?”
“需要有上下遊關系嗎,純粹是資金運作,人際關系運作,是煤礦還是銅礦鐵礦鋁礦都沒兩樣。不是說關閉小煤礦導致電煤緊張,我們經常斷電嗎。可是小煤礦是說關就關的嗎,每一次政策的推出,無非是市場的一次洗牌而已,你不得不承認,楊巡此人頭腦活絡,抓得住機會。聽說現在煤價飛漲。”
柳鈞的腦袋好一陣子才轉過彎來,他不得不承認,這方面比楊巡大大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