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唯有梁思申在柳鈞落單時候提出疑問:“這一筆錢,夠用?你真不打算放棄?”

“都已經做瞭那麼多日日夜夜,我們是全身心投入,算是嘔心瀝血吧,我從沒想過放棄。就像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即使缺胳膊少腿,明知活不長,可做父母的誰舍得放棄。產品與孩子完全一樣,我們全中心的人不答應。”

“你究竟是企業的負責人,還是弟兄們的大哥?你明知放棄應該是最佳的選擇,你們不過是在不合適的時機做瞭一件超過你們能力的事,放棄不是錯。”

“我們已經看見山頂瞭。梁姐你參與的時間還不長,你不會理解我們這種心情。不放棄,也是大傢的心聲。”

“你擔心不擔心工廠的人因為你厚此薄彼,跟你造反?”

“被PE否定,有一半原因就是我們對科研的投入太大,侵蝕利潤。工廠早有怨言。我需要竭力平衡。”

“你這不是明知前面是火坑,還睜著眼睛往裡跳嗎?”

柳鈞想瞭半天理由,卻找不到合適的,唯有回答兩個字:“是的。”

梁思申看柳鈞如看神人。回傢吃飯與丈夫說起,她覺得柳鈞作為管理者,太意氣用事。連宋運輝聽著都滿心納罕,再三問太太會否聽錯,或許柳鈞隻是表個態,以安撫為東海一號分段項目操心近兩年的工程師們,其實則是將錢暗度陳倉瞭。梁思申思來想去覺得這不可能是作勢,若是作勢,有個表態就行,這麼全面恢復回頭就損失大瞭。

“什麼,他還沒死心?”宋運輝手裡的筷子在半空舉瞭好會兒才笑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技術型管理人員的倔脾氣上來瞭,好。”

“官話套話會害死柳鈞的,需要有人阻止他,他現在已經完全不是一個理智的企管人員。”

“用不著,有時候人的潛能在壓力下會表現出爆發狀態,柳鈞年輕,受壓。而且技術人員嘛,有點兒癡才出活,好,我相信他,到此為止徹底相信他瞭。我不也是癡人一個嗎,為瞭個東海一號,這兩年升官都放棄瞭,堅守在小半島上吃海風。”

“可人傢說你是寧做雞頭不做鳳尾。柳鈞跟你不一樣,他揮霍的是他自己的錢,他沒那實力揮霍。”

“你完全是以一個投資客的眼光看柳鈞,然而一傢公司的實力除瞭其眼前的贏利能力和贏利企圖,還有很多因素,騰飛因為那個研發中心而非常優質,缺的隻是機會,一個可以讓他們腳踏實地發揮實力的市場環境。社會不會永遠那麼浮躁的,改革多年來,競爭秩序已經良性瞭許多。”

“良性瞭嗎?不見得,應是從冷兵器時代進化到核子時代,殺傷力隻有更大。柳鈞的騰飛隻會變得更加像石塊前的雞蛋,如果他繼續這麼蠻幹的話。”

“如果他真不要命地隻因為無法放棄而繼續研發東海一號,我很喜歡,我會支助他。我還是比較相信這種人手中拿出來的產品。我的東海一號需要的就是這種癡情種子。”

梁思申斜睨丈夫,做瞭個鬼臉:“嘔,是不是做救世主的感覺很好。早不幫忙晚不幫忙,就這個垂死時候伸手,更顯你身形凜然。”

宋運輝笑笑,不予反駁,傢裡嘛,讓她去做老大好瞭。宋運輝隻是叮囑太太繼續觀察,看這幾天內柳鈞是作勢,還是真抓。

騰達工廠的管理人員終於忍不住瞭,他們找到柳鈞,要求加大工作負荷。好好的全新設備,卻閑置幾乎一半的產能,完全是因為流動資金跟不上,沒錢采購原材料,也就沒米下鍋。產能閑置,人員工作時間不夠,意味著人均產值無法拔高,那是關系到大夥兒的切身利益——工資獎金啊。可老板手裡不是沒錢,而且把錢投入到無底洞一樣的研發中心去瞭,如此厚此薄彼,令工廠管理人員忍無可忍。柳鈞做瞭近兩個小時的思想工作,拿塊黑佈將良心蒙上,撒瞭很多謊,無非是要說明研發中心目前試制工作的一本萬利。他看到騰達管理人員的一臉半信半疑,他索性拍胸讓大夥兒耐心等三個月,三個月為期,很快就出結果。

是晚,柳傢的餐桌也一本正經。崔冰冰得知柳鈞打算將新得承兌匯票中的一半用到東海一號分段研發,也是筷子舉在半空好半天,盯著柳鈞默然。

“你高興瞭,可是公司真正的投資人你爸呢?你問過你爸沒有,你這是在把騰飛往死裡折騰。還有我以權謀私給你拿出那麼多貸款,萬一,你想過我的後果沒有。”

“阿三,我搜腸刮肚也找不到理由向你解釋,下午梁姐也問我理由,我說不上來。可是真話,我無法不繼續下去,我跟譚工他們一樣,滿腦袋都是東海一號,我們有很多想法需要繼續驗證,不繼續的話……不繼續的話……”柳鈞又噎住,找不出說辭。夫妻倆大眼瞪小眼,崔冰冰既不幫說一句,也不出言否定,而是默默地用眼神示意柳鈞繼續想,她一定要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柳鈞也想好好跟妻子解釋,畢竟這是重大決定。可是他絞盡腦汁,總不能說不繼續等於收割他靈魂吧。正好外面大門被拍得山響,也不知誰不按門鈴那麼沒規矩,柳鈞本能地心頭大驚,連忙跳起身開門去。崔冰冰也驚,將小飯碗交給保姆,跟出去看,工廠大事小事不斷,夜晚拍門聲肯定不是好事。

卻是譚工活蹦亂跳地站在門外,雙手像捏著指揮棒一樣舞動。“柳總,今天狀態奇佳,你趕緊來看,我計算機仿真模擬輸出曲線……像回事瞭。真的,這回再不是狼來瞭,你快去看。”說著就抓柳鈞去實驗室。

崔冰冰看譚工那麼大一個男人掛著卡通人一樣燦爛無邪的笑,大幅度地手舞足蹈,隨口賢惠地問一句:“譚工還沒吃飯吧。”

“吃什麼啊,吃什麼啊。”即使柳鈞已經跟上,譚工依然一隻手抓住柳鈞手臂往實驗室拖,仿佛嫌老板走得不夠快。等崔冰冰轉身進去飛快拿一盤南瓜餅出來想給譚工充饑,兩人早已走不見瞭。崔冰冰端著盤子在門口站瞭好一會兒,回來不急著吃飯,拿起手機給柳鈞發一條短信,很簡單幾個字,“甭解釋瞭,若不行,我養你。”

但柳鈞根本就沒聽見短信提示,他和譚工等一幫人一起盯著計算機大屏幕,看仿真模擬演示。

“X條件群……嗯,這個在,這個為什麼……好……好……好……有的……,然後Y條件群……”柳鈞對這些模擬模塊瞭若指掌,在譚工指點下,他一項地檢驗,而不是先看結果。等所有條件群都檢視完畢,他心中已經明白靈感出現在哪兒,譚工在孫工廖工的協助下,揪出一條實在是令人意想不到的變量。這條變量一直是中心所有人心中的魔,都知道應該還有什麼沒考慮進去,可是又都找不到那個什麼再哪兒,於是一次次地出現工況變動之下的輸出誤差值居高不下。今天將這條隱藏的變量嵌入模型,於是就出現瞭令譚工手舞足蹈的美妙輸出曲線。

柳鈞閉目想瞭一下,輸入一個極端工況參數。很快,結果出來。譚工哈哈大笑,“這個我早想到瞭,早驗證過瞭,柳總你再想,再想,看能難到我不。哈……你不用輸入啦,這個工況我也做過。是吧,小帥你們做證明。”譚工摩拳擦掌,將袖子擼上擼下,根本坐不住,站柳鈞後面跳來跳去,嘴裡念念不絕的都是他已經測試過的各種工況。

柳鈞側耳細細捕捉譚工吐出的每一個字,慢慢地,手指脫離鍵盤,蒙在臉上。仿佛是屏幕調得太刺眼,他手掌底下的眼睛熱辣辣的難受,眼淚克制不住地從指縫間漫溢出來。因為柳鈞知道仿真模擬的成功,幾乎是突破一重最難的關隘,越過這重關隘,結局就實實在在地出現在眼前瞭,距離可測。而不是他們原來鉆在瓶頸裡看結局,隻知道結局遠遠地矗立在地平線上,可是,有誰摸得到地平線?他們不斷地朝著地平線的方向跑,可是地平線永遠在看得見的遠方,卻永遠觸目不到。好瞭,現在好瞭,他們突破最盲目的佈朗運動,終於走出線性軌跡。這一步,邁得多不容易啊。

後面的譚工還在喋喋不休,“前幾個月我們不是沒錢做試驗嗎,那就坐草坪上聽著鳥叫空談,我們下盲棋一樣地空談,我們說大傢什麼都別拘泥,說出來的東西再弱智也不許笑話,反正是盲棋,死無對證。可是我們老的不行,沒小的們有想象力,我們再無聊也想不到的變量,即使夢話也涉及不到的領域,小的們卻信口開河什麼都敢說,天花亂墜的變量在他們眼裡仿佛是常量。孫工最勤快,他一點兒沒把我們的無聊扯淡當遊戲,他竟然記下一條條荒誕無比的設想,回去一條條地排除。老板你相信嗎,一個頂尖的科學傢竟然拿荒誕設想當回事,而且想方設法地驗證,實在無法通過驗證瞭才給予排除。後來廖工也加入,再後來是我知道瞭也要求加入,我們利用業餘時間默默做這件事整整做瞭四個月,從春天做到秋天,一刻都沒放棄。這才能揪出一條接一條鬼一樣的變量。世上哪來什麼運氣,這世上隻有傻子才能撞大運,為什麼,因為隻有我們傻子一直撞,一直傻撞,才終於將小概率事件中的可能性撞出來瞭。噯……老板你咋啦……”

“我幸好沒辜負你們的努力,幸好,幸好。”

誰都聽得出柳鈞嗓音的沙啞,誰都猜得到柳鈞在蒙面哽咽,大傢都驚住,本來手舞足蹈的都停住,看看譚工,看看失態的老板。剛才口舌便給的譚工忽然舌頭打結瞭,不曉得怎麼說才好,一位手下在手心寫“勸慰”兩個字提示譚工,譚工剛想說,忽然他自己也是喉嚨一痛,眼圈兒發熱瞭。是啊,太不容易瞭,年初至今,那真是一段非人的日子,前此還是進展順利,可到瞭春節後忽然什麼都堵住,他們在一團漆黑中頂著旁人的懷疑費力摸索。若不是老板的理解和支持,他們早被人罵飯桶瞭,哪兒捱得到現在。老板從來沒有辜負他們,而是他們實在愧對老板的善待,綜合起來他們的心理壓力很非人。

柳鈞抹一把臉站起來,“走,喝酒去,我請客。我靠它東海一號八輩子祖宗,今晚不醉不歸。”他拉起譚工,見譚工也眼淚汪汪,笑瞭,可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他也不當回事,大聲一個個叫著在場同事的名字,招呼大夥兒跟上。走到外面,又大吼叫他老婆阿三,讓一起喝酒去。玻璃隔音太好,崔冰冰沒聽見,柳鈞就打電話叫。崔冰冰拿著手機莫名其妙地走出來,看到一小群亂七八糟興奮的人。崔冰冰即使不懂技術,猜不到他們做瞭些什麼,卻也立刻猜到他們的研究有眉目瞭。她忍不住一聲聲地尖叫,她何嘗不是東海一號分段研究項目組的一員。

《艱難的制造》